超越建构与解构
——“文学语境批评”中的辩证主体
2016-02-28徐杰
徐 杰
超越建构与解构
——“文学语境批评”中的辩证主体
徐杰
[摘要]文学语境作为一种理论范畴,它指涉着一种围绕文学作品的周边场域,在场域之中文学创作、文学阐释和文学文化等融为一体。文学语境批评在西方文学批评思潮之中呈现出建构与解构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模式:其一是建构性的文学语境,是以作家和接受者为主要理论维度的文学语境,像伽达默尔的“理解”语境和巴赫金的“对话”语境;其二是解构性的文学语境,体现于无主体的无边语境,像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德里达和卡勒的无边解构性文学语境。解构性的文学语境批评,主体早已被解构得无影无踪,而建构性的文学语境批评不仅没有抹去语境的主体维度,反而在理论中明显地将主体凸显出来。但是,建构性文学语境和解构性文学语境同时具有无边界性,这种困境可以从维索尔伦的“语境永久协商性”理论、二律背反思维和“语言与文本”差别性分析三个方面得到解决。
[关键词]文学语境;建构性;解构性;无主体性;无边界性
一、序 言
“文学”作为人文科学的元概念和元话语并非一直就有,它的出现伴随的是人类经验从混沌之中走向明晰的过程。当然在这一过程之中,无数的知识和经验都开始独立,于是宗教、历史、哲学、艺术、数学和伦理学等开始了分门别类的被探讨和研究。在文学史上,有着“文史哲”不分家再到魏晋时期的“文学自觉”说;也有着从“诗、乐、舞”三位一体的状态到各自为政的独立。因此文学的独立过程其实是从一种更大的语境之中脱离出来的过程,但是又与更大语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文学本身就是一个话语语境。正如其它话语形式一样,文学作品被生产和理解的方式都得以大量无言的、共享的文化知识为基础,这些知识即语言使用过程中发生作用的规则、规约和期待。”[1](P86)文学语境批评在早期,在实证主义的大背景之下,文学的客观自然语境和文学的社会文化语境成为文学语境批评的主导方向。斯达尔夫人的文学社会环境说和丹纳的种族、环境、时代三元素说带着一种早期从语境角度来思考文学的基本思维模式。但是,我们看到在这种文学实证语境之下,人们已经不把文学文本作为文学来看待,而是成为一般性的文本被并置于历史文学、哲学文本、法律文本等一起,接受外部物理语境和社会历史语境的肆意阐释。在反思前期文学语境批评的问题之后,理论家将思维转向文学内部,也就是克里格口中的“语境主义”。在这之中,瑞恰兹和布鲁克斯的文学内部语境观显得尤为明晰[2]。
当文学语境从语境主义(新批评)的内部语境之中突围出来走向外部语境时,文学语境研究在西方文学思潮之中呈现出建构与解构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模式:其一是建构性的文学语境,是以作家和接受者为主要理论维度的文学语境,像伽达默尔的“理解”语境和巴赫金的“对话”语境;其二是解构性的文学语境,体现于无主体的无边语境,像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德里达和卡勒的无边解构性文学语境。
二、作者和读者视域下的文学语境
所谓文学语境的建构性,就是指文学语境理论对于文学活动和批评来说具有有效的和积极的阐释作用,调整着文学理论场域之中各种力量的博弈。建构性文学语境批评主要表现在伽达默尔的“理解语境”和巴赫金的“对话语境”思想之中。
伽达默尔的解释学旨在为文本的意义提供一种动态的、多样的合理阐释理论。理解具有话语语境性,因为“它不仅仅是说着某些东西,而且是某个人向另外的人诉说什么东西。理解言语并不是去理解一个词、一个词地说出的词义。相反,理解出现在所说话的整体意义中——整体意义则永远超出所说的话所表述的内容”[3](P103)。这种话语语境性主要体现在与理解相关的范畴“历史意识”“成见”和“视域融合”之上[4]。传统的解释学试图寻找到文本产生之初的、由文本提供的、确定的含义。伽达默尔认为文本可以保持不变,但是由于对文本进行解读的此在的时间性,当文本从一个文化历史语境转移到另一个文化历史语境,又可以发现新的意义。因此,解释学的核心问题就是“不断地以不同的方式理解同一传统”[5](P312)的问题。也即是,人自身理解具有时间的束缚,人类存在的基本事实是历史性。历史性是语境的基本时间维度,包括社会历史因素;文本构成的历史性和主体意识的历史性。“不是历史隶属于我们,而是我们隶属于历史。早在我们通过反思理解自己之前,我们显然已经在我们生活的家庭、社会和国家中理解着自己了……因此人的成见远比他的判断更是他的存在的历史现实。”[6](P355)理解的历史性决定了“成见”的必然存在。文本是否具有本义,我们没有必要关注;需要关注的是文本具有不同成见的主体身上得到的解释。“一种解释学的境遇是被我们自己具有的各种成见所规定的。这样,这些成见构成了一特定的现在之地平线(视域),因为它表明,没有它们,也就不可能有所视见。”[7]“成见”是语境主体从自身视域出发而具有的“先行具有”(Vorhabe)、“先行见到”(Vorsicht)、“先行掌握”(Vorgriff),即先行结构。这种“成见”并不是“偏见”,因为“成见”来自于传统本身。当每个主体走进文本时,阐释者自身所拥有的历史观念和前见所构成的“视界”与文本所栖身的“视界”发生交叉和融合。“事实上,现在的地平线(视域)是在不断地形成着的,因为我们不断地检验着我们的所有成见。”[7]也即“视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融合的过程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过程,第一次融合后产生新的“视域”,主体又带着新的“视域”投身于文本之中,与文本继续融合,使得文本不断产生新的意义。通过上面语境理论展开,伽达默尔认为意义的形成一定是在作为语境的阐释之中形成的,同时语境的变化又形成了文学的话语,因为文学话语的形成是日常话语从原初语境抽身出来,进入诗学语境之中而产生的。
巴赫金的语言哲学思想主要是超语言学对话理论,而语境意识深深地嵌入了超语言学理论之中。他旨在建立起一套超越于抽象概念体系和形式系统的语言学,这种语言学与现实生活具有一种活生生的联系,强调存在于日常生活具体情景之中的语言。在巴赫金的语言思想之中,“没有任何词汇是作为纯然的词汇成分而出现;所有的词汇都被语境化、情景化了”[8](P122)。在超语言学(Metalinguistics)中,词汇(word)不是一种被抽空的干尸,相反在词汇背后回荡着的是不同人使用过此话语的痕迹,甚至是渗入语言中的生命意向,只不过以词语形式这样的符号呈现而已。当言说者使用词汇时,“词汇是从另外的语境进入他的语境的,渗透着他人的意蕴……当没有自己的‘终极’话语时,每一个创作意图,每一种思维、感觉、体验,都应该透过他人话语、他人文体、他人方式的语境而被折射出来”[9](P221)。从“句子”到“表达”,从独白到对话,无不包藏着语境思想,这种语境思想主要体现在如下四个维度:
第一,语境具有意识形态维度情态性——表述的情态性、体裁的情态性和个人情态性,这种意识形态并非仅仅局限于日常所说的政治意识形态,而是一种广泛弥布于生活世界之中的情态或者评价。在巴赫金眼中,从来没有一种纯然客观、无价值色彩的存在物,只要是为人所理解和感受的事物和事件,都或多或少地被披上一种情态性。“我们在选择词语时,是以构思中我们表述的整体为出发点的,而我们构思所创造的整体,却总是有感情色彩的;正是这个整体把自己的(实为我们的)情态辐射到我们所选的每个词语身上,可以说是用整体的情态去感染词语。”[10](P172)因此,情态不是单个词语所具有的色彩,而是一种整体性思考或者感受所具有的情感性和评价性。这种整体性就是一种具有价值维度的语境感。
第二,对语境的把握具有一种整体性。语境的这种整体性一方面是来自于词汇情态色彩的普遍性;另一方面是来自体裁语境的整体性。“我们选择句型是从表述整体的角度出发的,这个整体已先在我们的言语想象中出现,并决定着我们的选择。对表述整体形式的了解,即对特定言语体裁的了解,在我们的言语过程中指导着我们……选定的体裁会提示我们用什么样的句型,用什么样的布局关系组合句子。”[10](P165)整个体裁会形成一种语境意识,时刻操控着我们对语言的行动。
第三,不同语境对同一话语的阐释和解读形成的不是孤立关系,而是对立和对话的关系。巴赫金认为围绕着话语的不同语境之间具有对立性和对话性。“使用同一个话语的不同语境常常是相互对立的。同一话语的不同语境的这种对立的典型情况,是对话的应答。在这里,同一话语出现在两种相互冲突的语境之中。当然,对话的应答仅仅是不同倾向语境的最鲜明的反映……各种语境不是相互平行而立的,好像互相视而不见,而是处在一种紧张而不断地相互作用和斗争的状态之中。”[11](P429)
第四,语境具有无限的潜能。巴赫金认为不仅同一话语的不同语境之间是对话关系,而且在同一语境之内的不同话语之间也是一种对话关系。也即是,语境中包含着主体间的对话性,而对话是永无止境的,因此语境会给人一种无限性。首先,文本的含义存在于以文本这个网络的交叉点和与它对话的无数文本的关系之中,这种无穷的他者文本就构成此文本的语境,并与之形成对话。“文本只是与其他文本(语境)的相互关联中才有生命。只有在诸文本间的这一接触点上,才能迸发出火花,它会烛照过去和未来,使该文本进入对话之中。”[10](P380)其次,对话在时间和空间上没有任何限定性和边界性,从而使得对话语境具有绵延性和无限性。没有所谓的第一句话,也没有最后一句话。即使是“已往世纪的对话中所产生的含义,也从来不是固定的(一劳永逸完成了的、终结了的),它们总是在随着对话进一步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变化着(得到更新)”[10](P391-392)。对话可以不变,但是其依赖的语境在变化,其意义便永不停歇地变动着。
巴赫金的语境思想中渗透着一种情态性,而这种情态性又呈现为主题把握上的整体性;同一语境内部不同话语是对话关系,围绕同一话语的不同语境也是一种对话关系,而对话是没有界限的,于是语境具有一种动态的无限性。
三、无主体与无边界的文学语境
文学语境批评之中主体性和边界性都被消解掉的理论主要是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乔纳森·卡勒的“无边语境”和德里达《签名、事件、语境》中的解构语境。
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理论对于文学语境的研究走向起到了转折或者过渡的作用。她的“互文性”理论的提出就是建立在对巴赫金“对话”思想研究的基础之上的。巴赫金的“对话”本质上就是主体之间和“表述”之间的互文。“每一个表述都以言语交际领域的共同点而与其他表述相联系,并充满他人话语的回声和余音。”[10](P177)克里斯蒂娃在《巴赫金:词语、对话和小说》《封闭的文本》等论文之中通过研究巴赫金的“对话”思想,明确提出了“互文性”。所以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主要来自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克里斯蒂娃认为,文本研究不能将自身局限在结构主义的封闭环境之中,而应该是在与其他无数的文本进行关联性的研究,所有文本都来自于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语词(或文本)是众多语词(或文本)的交汇,人们至少可以从中读出另一个语词(文本)来……任何文本都是引语的拼凑,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因此,文本间性(intertextuaIity)的概念应该取代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e)的概念。”[12](P35)但是,我们必须看到,“互文性”关注的仅仅是在文本层面上的文本之间的相互吸收和转换,不依赖来自外部主体意识的参与。因此,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本质上已经将巴赫金“对话”理论之中的主体维度彻底消解掉了,剩下的只有无主体的文本间性。难怪钱翰将从对话性到互文性描述为从人本主义到反人本主义的过程[13]。这种理论走向使得后来泛化的文学语境缺少作者或者读者的参与,如巴尔特的“读者死了”,只剩下“能指”层面的无尽滑动。
乔纳森·卡勒认为意义是要受到语境的约束和限制的,但是语境是无边无涯的。这主要体现在:在解构主义看来,文学文本的意义是在文本关系之中(即语境之中)生成的,但是语境具有无限性,因为随时有可能引入新的语境(语境扩大或者语境再描述),特别是在文学话语的运行方式之中[14](P71)。卡勒认为语境是无法把握的。第一,“任何给定的语境均为进一步描述敞开着大门”[15](P107)。语境的结构具有开放性,比如对于某一特定的事件,历史学家提出新的材料或者重新解释过的素材;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文学批评家将其和不同的语境相连从而产生新的意义。德里达将无意识的欲望作为考虑语境的一个因素,认为表面是应允的诺言,而无意识中却畏惧不已,诺言便成了一种威胁。无意识处于不停的流变之中,那么语境也就敞开至不可穷尽。第二,“任何把语境代码化的企图总是能被植入它意欲描绘的语境之内,产生一个遁出原初模式的新的语境。”[15](P108)卡勒说,机场通过告示“一切有涉炸弹和武器的申报将被认真处置”来预防有人开“我鞋中有一颗炸弹”之类的玩笑,但是,“这一代码程序并未阻止意义的游戏……语言的结构将这一代码程序移植到它试图把握的语境之中,新的语境为离谱行为提供了新的机会”[15](P108)。比如有人说“如果我说‘我鞋里有一颗炸弹’,就要被严肃处置,对吗?”在这种编码移植中,语言意义超出了原来语境的范围。
在德里达看来,语境可以被分为情景语境和无边的语境。德里达在《签名、事件、语境》中认为情景语境是“书写的那个时刻所规定的符号的现场因素”。比如写作行为和写作内容的现场感,作家在其时代和环境之中所具有的某种言说和写作的欲望等等。每个符号都具有着“某种与语境割裂的能量……这种能量不是次要的特征,而是组成文本的基本结构”[16](P230-231)。这种情景语境性现场(presence)会随着时间而消失,德里达认为即使这种文字符号的生产过程消失了,即作者在写作的那个瞬间时刻意图要说的什么无法把握了。但是文字符号还有可阅读性(readable),符号可以离开其产生的当下场景之中抽身出来,被后来者重复阅读,“正是依靠符号天生具有的可重复性,书写的句段总能够从它所植入的抑或是给定的语链之中抽身出来,而不至于失去一切功能,即使不包括所有交流的功能。通过讲其写在或者转嫁到其他语链之上,也许我们就能发现其他的可能性。没有任何语境能够彻底封闭这一活动”[16](P231)。符号可以脱离现场情景语境,加之符号的可重复性和可引用性,于是符号就能够“脱离给定的语境,通过不能限制的方式,建构出无穷无尽的全新的语境。这不是意味着符号能够处于语境之外,相反,这只是说存在着没有中心或者没有绝对稳固支撑点的语境”[16](P233)。德里达的解构策略是通过符号“能指”与“能指”之间的无限延异来实现的,他的“无限性语境”也是在这个层面上被实现的。也就是说德里达的语境是作为抽象的语言体系而存在着的,这与现实话语情景语境有很大的不适恰性,因为处于具体语境之中的符号和文本都具有相对的意义确定性,不可能通过能指之间的联想而漂移。不难理解他在《活下去》(live on)一文中说:“我的立足点就是,语境之外不可能有确定的意义,但没有任何语境是饱和的,我这里指的不是意义的丰富性或语义的多产性,而是结构,是剩余物或重复的结构。”[17](P67)
四、文学语境批评的症结与出路
第一,文学语境的主体维度的缺失与弥补。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早期的物理语境——环境因素对文学影响,还是语言学转向带来的“新批评”——文学内部语境,乃至解构式的外部语境无限化,它们全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语境维度,即语境主体维度。斯达尔夫人和丹纳等都要么是从自然环境因素与文学风格、民族特性等关系研究,要么是从社会历史状况来对文学进行剖析,创作者和阅读阐释者几乎被完全忽略了。新批评的文学内部语境研究将注意点集中到文本和符号结构之上,坚决反对用文学文本之外的任何外部因素来研究文学,主体维度明确地被排除在外,比如维姆萨特(William K·Wimsatt)和比尔兹利(Monroe C·Beardsles)提出来的“意图谬见”(intentional fallacy)和“情感谬见”(affective fallacy)理论,于是衡量文学文本的语境只能局限在文本内部了。卡勒和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语境理论,基本的理论出发点就是符号的意义是在“能指”与“能指”之间的差异和无限滑动之中产生的。而语境的无限性也正是在这种“能指”的无限“延异”之中形成的,所以其语境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抽象的理论建构,而并非实在语境之物。在这种抽象之中,主体早已被解构得无影无踪。
主体并不是脱离语境而单独存在的,主体的精神和欲望不是生而有之的,而是社会文化语境的规约呈现于个体的结果。与此同时,主体也作为一种力量作用于社会文化语境。普拉特认为:“人们总是在或来自一个社会构成的位置上说话的,而且这个位置是经常变化的。在一个话语环境中被许多不同的力量交叉所决定,说自我,发自内心,仅仅只是许多日常变化语境中的一个,人们只在不同的场合中说,是作为一个集体的成员或阶级结构中的一个层次等等。从这个观点上看:一个非本质的,社会构造的说话人主体,语境不是作为背景而存在:语境与主体是相互决定,正在进行的。信仰、欲望和意图部署主体的,而是作为一种在语境中起作用的力量。”[18](P59-72)笔者认为这种观点恰好弥补了语境之中主体因素缺失的问题,因为它将语境视为与话语以及话语主体紧密关联和融合在一起的。
之所以称巴赫金和伽达默尔的语境思想是建设性的文学语境,而不是破坏性的文学语境,是因为他们不仅没有抹去语境的主体维度,反而在理论中明显地将主体凸显出来。巴赫金认为现实中的作者与作品中的作者并不相同,真正的作者是作品中所有形象的创造者,他外在于作品;作品中的作者是一个形象,暗含在我们阅读整个作品中诸多形象之中。“作品的作者只存在于作品的整体之中,而不存在于从这整体解释出来的某一成分中,尤其不存在于脱离了整体的作品内容中。作者处在作品中内容和形式紧密融合而不可分割的地方,而我们感受到作者的存在主要是在形式中。”[10](P378)也就是说,作品之中呈现的作者形象是与整个作品的语境氛围浑融在一起的,而我们也正是在这种整体性语境(融合内容和形式)之中才将作者的形象托显出来的。巴赫金理论中的主体性主要是对话性主体,体现在:一是作品中主人公之间的对话性生成主体,特别是复调小说;二是作者与作品人物之间的对话性生成主体。伽达默尔理解语境中,“理解一个文本就是使自己在某种对话中理解自己”[3](P58)。主体的体验和参与是理解的基础条件,但是伽达默尔反对启蒙运动以来主体性的极度膨胀。在理解语境之中的主体是一种带有历史因素的限制性主体,“理解甚至根本不能被认为是一种主体性的行为,而要被认为是一种置自身于传统过程中的行动”[6](P375)。伽氏并非否认理解之中主体存在的必要性,而是认为只有在历史之中,主体才能成为真正的理解主体。同时也只能在历史中,主体的体验和理解行为才能顺利完成,“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6](P387)。甚至后来的文化研究也非常重视主体的问题,传统主体性哲学认为主体是先验的、本质性的和固定的,而文化研究者认为主体是一种建构性的、流变性的和混融性的,比如后殖民理论、女性主义理论。
第二,文学语境的无边界性与可限定性、可控制性。迪莱(R.Dilley)在The Problem of the Context之中明确提出了语境具有两种困境——“相对主义”和“无边性”。“对沙夫斯泰因来说,语境的困境在于一贯的具体语境论导致了极端的相对主义。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哲学立场,这是不能够立脚的……这同文学批评家库勒(Culler)的观点相似,他把这叫做‘语境无边性’(Culler,1983)。”[19]这完全可以看到在文学语境研究之外,学者们早都对其他领域之中的语境思维所存在问题的思考。正如上文我们的分析,语境从物理语境走向文本内部语境,再被抛入外部语境之时,发生了两条不同的思考路径:一条是建构性的角度来对文学语境进行思考,巴赫金的对话语境和伽达默尔的理解语境都并非一种毫无方向和目的的破坏性语境,在这样的稳固语境之中,文学阐释得到一种理论支持和意义阐释安全感。另外一条是解构性的文学语境,以卡勒和德里达为代表。虽然他们承认意义是来自于语境,但是却消极地认为语境对意义的作品极度有限。“意义是为语境所束缚,所以意向事实上不足以决定意义,语境必须参与。但是语境无际无涯,所以语境永远不能完全说明意义。”[15](P112)对于建构性的文学语境理论,我们不置可否,但是对于解构性的文学语境理论特别是它带来的相对主义和无边界性问题却是我们必须正视的。
卡勒从解构主义角度提出“语境的无边界性”[20](P123)这一论断。迪莱进一步论述,认为语境为什么是无边界的,主要是因为语境的不可饱和性和语境自身可被语境化这两大特性[21](P22)。
那么要解决语境的困境,面对的问题首先就是一个对象的语境真的可以无限扩展到任何事物和事件当中去吗?笔者认为不可能。其一,事物的意义阐释诚然是需要语境来赋予的,但是这些语境的生成或者组成要素必须具备一个显著特征,也就是和目标对象有着“相关联性”。当关联建立起来之后,围绕对象的语境其实从某种意义上就有了“准心”,以准心为中心的语境自然也被从语境要素原初的世界之中抽取出来,变得独立和可限定了。于是我们可以看到“相关的语境是有边界的,即使这些边界不稳定,而且还具有永久的协商性。这里所面临的挑战是在语言使用的具体实例中找出这些边界,而不是把根据某一事先构想出来的理论模式所划出的边界强加给语境”[21](P2)。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语境无边界性是“永久协商”理论所不容许的。
其二,学者所相信的语境无限论其实学理基础是将语言或者句子视为非有血有肉的对象,而是一种抽干的骨架,一种“数学”意义上的语言和句子。这是有很大问题的思维方式,因为“这种句子在理论上并不存在;或者说从来没有抽象的句子;句子总处于某一情势之中,而正是这种情势已经决定了这一句子能被使用的目的性……一个句子并非不具有任何意义,也并不总是意指同一事:一个句子总是具有其情势所赋予它的意义——正是在这一情势中,说话者才说出了这句话”[22](P91)。因此我们必须将句子视为一种与情景一体的对象,否则语境探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
其三,文学语境之所以会在理论思考过程之中看似有“无边界性”,其根本问题在于:文学语境对谁负责?对谁赋予意义?是“语言”还是“文本”?这其实带来更深的问题:什么是语言?什么是“文本”?语言和文本在文学理论之中是否是同一回事?“文本”对于文学读者来说主要是单一对象,并且是实实在在的固定和确认的作品,以“文本”为中心进行文学语境阐释,其范围是完全可控的。但是“语言”的使用或者生产主体确实一种族裔或者语言区,试图在“语言”这个元概念之上构建“语言”的语境,带来的必然是无限性的语境扩展。所以,我们面对文学语境的无边界困境时,回到理论原点:不是需要将文学作品限定在一个个具有作家和承载媒介的“文本”,而是普遍的人类各种“语言”层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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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戴庆瑄]
[基金项目]西南民族大学学位点建设项目中国语言文学硕士一级学科阶段性成果(2016XWD——S0501)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4434(2016)04- 0097 -06
[作者简介]徐杰,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四川成都61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