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家塾读诗记》的编撰、流传及学术渊源
2016-02-27李洪波
李 洪 波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文学院,北京 100024)
《吕氏家塾读诗记》的编撰、流传及学术渊源
李洪波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文学院,北京 100024)
《吕氏家塾读诗记》是南宋著名学者吕祖谦的集解体《诗经》注释之作,此书应经过前后两次编撰,流传版本也有不同系统。《读诗记》的编撰特别强调从传统训诂入手,秉承中原文献之传,纠正学术空疏之弊,从汉唐古训、庆历元祐之学到时贤之言,皆能兼容并蓄,成就为一部相对客观、全面反映宋代《诗经》学研究成绩的文本。
《吕氏家塾读诗记》;吕祖谦;南宋文学;《诗经》学史;版本学
在南宋著名学者吕祖谦注疏诠释儒家的经典著作中,《吕氏家塾读诗记》(以下简称《读诗记》)是最为重要、影响也最大的一部,此书采取集解形式,体例独具匠心,博采众家之说,在当时及后世都颇有影响。本文对《读诗记》编撰情况、版本流传以及学术渊源诸问题略作考述,以凸显其在宋代《诗经》学史上所具有之重要价值。
一、《吕氏家塾读诗记》的编撰与流传
关于《读诗记》的编撰情况,可以根据吕氏本人及弟侄友人之记载略作梳理。
据吕祖谦侄子吕乔年编定的《年谱》记载,淳熙元年正月,“(吕祖谦)以韩尚书元吉守婺,散迁诸生,始编《读诗记》”。淳熙三年“七月十日,迁塾于右司宅,复编《读诗记》”。淳熙六年“复修《读诗记》”[1]附录1。而根据吕氏《庚子辛丑日记》记载,吕祖谦从淳熙七年正月四日开始记录自己“修《读诗记·唐·无衣》”,此后基本是一天修《大事记》,一天修《读诗记》,少有间断。至淳熙八年七月二十七日吕氏去世前夕,修“《公刘》一章”而止。
而据其弟吕祖俭所撰《圹记》所述:“公所为书,有《吕氏家塾读诗记》三十卷,参取毛、郑众氏之说,而间出己意。其后更加刊定,迄于《公刘》之首章。”[1]附录1《丽泽论说集录》是吕祖谦论经史诸说之集录,吕乔年题记说:“伯父太史说经,唯《读诗记》为成书,后再刊定,迄于《公刘》之首章。”[2]由此可见,《读诗记》是先成书,再刊定。
此外,吕祖谦有与潘叔度书信曰:“某旬日以来编《诗》,少曾出户,今日已断手矣。”其中明确提到所编之书已经完毕。具体时间可以略作考证。《东莱吕太史别集》共收录三十一首吕祖谦《答潘叔度书》,此前一首提及“鹅湖之会”,时间在淳熙二年五月以后,此后两首一提及“李寿翁改婺”,一提及“《实录》一两月间进书”,时间皆在淳熙四年春。而且此书信言及“侍傍小从容,甚善。到官之初,弥缝裨赞不可阙人,而久不与事物接。旁观酬酢之纷纭,亦可为观省之助也”云云,应是指淳熙三年吕氏获悉以秘书郎兼实录院检讨官与修《徽宗实录》一事,又有所谓“闻重阳后归,所怀并俟面尽”的说法[1]493-494。因此,综合来看,此书信的写作时间应在吕祖谦前往临安任职修《徽宗实录》之前,大概应在淳熙三年九月左右。
在《读诗记》卷二十六《公刘》首章之后,又有吕祖俭按语提及此书之编撰情况,曰:“先兄己亥(淳熙六年)之秋,复修是书,至此而终。自《公刘》之次章,讫于终篇,则往岁所纂辑者,皆未及刊定。如《小序》之有所去取,诸家之未次先后,与今编条例多未合。今不敢复有所损益,姑从其旧,以补是书之阙云。”[3]642
综合以上诸说,《吕氏家塾读诗记》应有前后两编本,初编本从淳熙元年始编,淳熙三年复编,至九月左右编完。但这一稿应是初稿,吕祖谦于淳熙六年开始又加修订,至淳熙八年病卒,止于《公刘》首章。有学者认为,淳熙元年正月始作第一稿,淳熙三年七月十日复编第二稿,直到去世[4]。并不够确切。因为初编本称之为“编”,而修订本称之为“修”,无论是《年谱》所载还是吕祖谦本人提及时都是如此,是非常明确的。而且吕祖俭也明确说“先兄己亥之秋,复修是书”,说明吕祖谦对初编本进行重新修订的时间就是淳熙六年。
从版本流传情况来看,《读诗记》在当时就很受重视,多有刊本流传。(1)丘宗卿刻江西漕台本。吕祖谦去世后的第二年,其弟吕祖俭将《读诗记》书稿交给吕祖谦的朋友丘宗卿(丘崈),刊刻于江西漕台。这个版本有朱熹的序和尤袤的跋,又是吕祖俭直接交付的书稿,因而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版本。此本有国家图书馆藏本,原为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半页九行,行十九字,后刻入《四部丛刊续编》。(2)建宁刻本。据尤袤为丘刻本所作跋记载:“今东州士子,家宝其书,而编帙既多,传写易误,建宁所刻,益又脱遗。其友丘漕宗卿惜其传之未广,始锓木于江西漕台。”[5]231说明在丘宗卿刊刻之前,在福建建宁已有刻本,但有“脱遗”之处。查清代《天禄琳琅书目》卷一著录有《东莱家塾读诗记》三十二卷,二函十六册,未著录行款字数,为明项元汴家藏,注明属闽中旧刻,有学者认为即是建宁刻本。《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卷二著录有两部宋本,皆为巾箱本,二函十六册。其中后一本每版十四行,每行十九字,《天禄琳琅书目后编》推断“或即尤《跋》所云建宁刻也”。(3)《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卷二著录两宋本中的前一本,有朱熹序、尤袤跋,每版十二行,每行二十二字。与今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所藏《吕氏家塾读诗记》行款字体大致相同,应属于同一系统[6]。与此本相似的还有今国家图书馆藏原为毛氏汲古阁、丁氏持静斋所藏的两个本子。(4)南宋时另有眉山贺春卿刻本。虽有魏了翁为其所作的后序流传于世,并不见于历代著录及传本。《四库全书总目》曰:“时去祖谦没未远,而版已再新,知宋人绝重是书也。”[7]由此可见,《读诗记》在当时确实被多次刊刻,广为流传。
《读诗记》历代著录及流传版本的卷数,皆为三十二卷。唯《圹记》中说:“公所为书,有《吕氏家塾读诗记》三十卷。”[1]附录一附录卷第一另外记载了明代傅氏重刻《读诗记》,陆釴作序曰:“吕氏凡二十二卷,乃《公刘》以后编纂未就,其门人续成之。”[5]233两处所记卷数与所传版本不同。关于后者之说,《四库全书总目》推断说:“釴所云云,或因戴溪有《续读诗记》三卷,遂误以后十卷当之与?”[7]其实从《四库》所收的刻本来看,是三十二卷无疑,则陆氏所云,可能是传刻之误。至于陆氏所说的“编纂未就,其门人续成之”云云,据吕祖俭在《公刘》首章后的说明,结合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的说法:“自《公刘》以后,编纂已备,而条例未竟,学者惜之。”[8]以及上文我们对《读诗记》编撰过程的考证,足以证明是陆氏的误读,《读诗记》固然未能最后修订完善,但有初编本在,绝非其门人续编而成。关于《圹记》中所说的“三十卷”问题,有学者认为应是《吕氏家塾读诗记》的初编本,也即是尤袤跋所言“建宁所刻”,所以才有“脱遗”之说[3]前言。
二、《吕氏家塾读诗记》的编撰宗旨
《读诗记》并不是纯粹的阐释经典的学术成果,而与吕氏讲学课徒的活动有着紧密的联系。吕祖谦曾长期于朝廷官学与私学书院教授弟子,影响广远。官学方面,乾道五年,吕祖谦除太学博士,八月,添差严州学教授,史载:“铎音大振,士由远方负笈者日众,泮宫至不足以容之。”[9]私学方面,乾道三年,吕祖谦在明招山建立精舍,“学子有来讲习者”,乾道四年冬,授业曹家巷,乾道六年以后,丽泽书院成为吕氏讲学的主要场所。
对于《读诗记》的考察,需要特别注意其面向课徒讲授的编撰目的。可以说,吕祖谦编撰《读诗记》的目的,即在于提供一个相对客观、全面反映《诗经》学研究成绩的文本,以用于《诗经》之教育教化。书名为“家塾读诗记”,可见端倪。吕祖谦自己也曾有过明确的说法,他在《与朱侍讲》中说:“《诗说》止为诸弟辈看,编得训诂甚详,其它多以《集传》为据,只是写出诸家姓名,令后生知出处。”[1]435又说:“如《诗》解多是因《集传》,只写出诸家姓名,纵有增补,亦只堪晓童蒙耳。”[1]439
从现存的课程讲义与弟子所记来看,吕祖谦对《诗经》素有研究和讲习,在课徒教授过程中,《诗经》是其教育弟子的主要典籍。现存吕氏授徒讲学的《己丑课程》中,主要的讲述内容就是《周易》与《诗经》,《门人周公瑾所记》及《己亥秋所记》中,讲解《诗经》也是主要内容,后人汇集的《门人所记诗说拾遗》更是吕祖谦讲授《诗经》的资料汇编,与《读诗记》合观,当能见其《诗经》学教育思想与成绩。
吕祖谦对于初学者研习经典,强调从传统训诂入手,这是他一贯的看法。例如,他曾对朱熹讲过:“诸先生训释,自有先后得失之异。及汉儒训诂不可轻,此真至论。盖差排牵合,轻议下视之病,学者每每有之,诚当深戒。”[1]410他教导朱熹的儿子,也是采用这一方法,“令嗣到此半月,诸事已定叠,朝夕潘叔度相与切磨,势不容懒。某亦数数提督之,见令编书疏训诂名数。盖既治此经,须先从此经历过。”[1]415
因此,《读诗记》体制上的突出特点与其观点是相适应的。比如,体例完善,内容丰富;兼容并蓄,不专主一家;重读诗之法,引导初学,等等,不一而足。可见《读诗记》的撰述,目的在于继承传统《诗经》学的成果,总结宋代《诗经》学的成就,形成持平融通之论,矫正学风,用于教育,以期致用。
从时人及后人对《读诗记》的推崇,可以看出《读诗记》的编撰达到了其最初的目的。朱熹在《答潘文叔书》中曾说:“《诗》亦再看,旧说多所未安,见加删改,别作一小书,庶几简约易读,若详考即自有伯恭之书矣。”[10]可见,朱熹认为《读诗记》的长处即在其详博,可为学者入门之参考。
如前所言,《读诗记》在吕祖俭请丘宗卿刊刻之前,坊间即已有建宁刻本,所谓“今东州士子,家宝其书”。而眉山贺春卿刻本也是“时去祖谦没未远,而版已再新”,说明《读诗记》在当时已颇受学者士子的欢迎。此后学者亦多将《读诗记》视作研习《诗经》的启蒙之作,比如刘光祖说:“庆元中谪居房陵,与其子讲说诸经,因笔记之。以其所问于《诗》为多,遂取吕氏《读诗记》尽观之,而释以己意,附《疑问》之后。”严粲也说:“二儿初为《周南》《召南》,受东莱义。”[11]刘光祖是略晚于吕祖谦的学者,“庆元中”距离吕氏去世的淳熙八年,不过十几年的时间,严粲之生活年代亦稍后于吕氏。可见成书不久,《读诗记》已经成为家塾之中士子研习《诗经》的重要入门书籍了。
三、《吕氏家塾读诗记》编撰的学术背景及其渊源
(一)学术背景
有学者评价《读诗记》,谓其“乃汉以来经学之正宗,唯亦正失宋学怀疑思辨之精神”[12]。此说看似有道理,实则未详考吕氏此书撰述之背景及意图。
宋学疑辨之风,固然能廓清前此之因循墨守,开出学术之新境界。但疑辨过甚,亦不免有弊端显露,学者往往一出己意,轻视前人之说,对于继承和渊源的关注有所削弱。吕祖谦对这一问题早有思考:“近时多忽传注而求新说,此极害事。后生于传注中,须是字字考始得。”[1]729《读诗记》正是针对这一学术风气而编撰,独特体例也是为纠正时弊而设,“今所编《诗》不去人姓名,正欲令人见元初说著”[1]721。
另外,集解体的兴起也适应了当时学术发展的需要。《诗经》集解体著作到北宋后期才出现,较早的应该是北宋末年吴纯的《三十家毛诗会解》,现已亡佚,吕氏《读诗记》也没有提及此书。在《读诗记》之前,比较接近集解体的则是李樗的《毛诗详解》。《读诗记》之后,受其影响,又出现了严粲《诗缉》、段昌武《丛桂毛诗集解》等著作。宋代《诗经》集解体大兴的原因有二:其一是随着北宋《诗经》研究的发展,学者解诗各出己见,然后知诗不专见于毛、郑,学者们互出新意,“同异纷纭,争立门户”,以致使“学者无所适从”。要想深入研究《诗经》,常常不得不阅读几十家注本,造成了很大的不便,于是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集解体著作便应运而生。其二,集解体的兴盛也是由宋代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决定的。异族南侵之际,使中原地区不少著名的书香门第家破人亡,这些被毁灭家族所藏有的典籍也随之散佚殆尽。南宋的一些有识之士,便希望用集解体的方式来保存中原文献[13]。
就《读诗记》来说,这两个原因可以做进一步的考察。一方面,吕祖谦编撰此书,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解决上述“说《诗》者愈多,同异纷纭,争立门户,无复推让祖述之意,则学者无所适从,而或反以为病”的问题,为学《诗》者提供一个反映前代、当代研究成果,相对客观、足以采信的文本。如尤袤序中所言:“后世求诗人之意于千百载之下,异论纷纭,莫知折衷。东莱吕伯恭病之,因取诸儒之说,择其善者,萃为一书,间或断以己意。于是学者始知所归一。”[5]231因此,使用集解体的形式就是理所应当的选择。
另一方面,吕氏家族秉承中原文献之传,吕祖谦本人有着保存文献的自觉意识与责任,这也是其以集解体撰著《读书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读诗记》的体例是吕祖谦精心设计的,目的即是由此保存大量的前代文献。其一是广列众说,《读诗记》对各家诗说的引述数量远超同期著作,其中大多数都是北宋诸家诗说;其二是广泛搜罗三家诗说,通过对《经典释文》《汉书》《后汉书》《广川诗故》等的引述存留三家诗异文。
因此,《读诗记》的撰述,既与南宋学术发展的内在要求密切相关,吕氏试图通过对传统训诂的提倡,纠正当时学术过于空疏之弊,并适应了学术界对集解体撰述的需求。同时,也有汇聚文献、保存文献的自觉意识在其中。
(二)学术渊源
吕氏之学独得中原文献之传,既包括泛观广接、博采诸家、兼存并蓄的学术精神,也包括对庆历元祐之学术的直接继承。
后人梳理两宋《诗经》学史,往往以对待诗序之态度划分畛域,所谓废序、尊序,称为两派。有时不免简单对立之嫌。实际上,吕祖谦虽被看作尊序派,但《吕氏家塾读诗记》对于两派学者的研究成果都给予了充分的关注,从其引述来看,涉及众家之说,均能兼容并蓄,并不以学术观点的差异而视而不见。可以说,《读诗记》是真正的兼赅众说、兼收并蓄之作。既包括其尊崇的毛、郑,也包括宋代《诗经》学的前辈与时贤,并不以学术观点的差异强分畛域。据学者统计,《读诗记》共引前人之说52家,前代文献62种,文学作品7种[14]。第一章《读诗记》所引述各家之说以及引用书目的数量在当时同类《诗经》注疏中是非常突出的。
论及《读诗记》的具体学术渊源,可以从以下三方面分析。
带状疱疹是由潜伏在感觉神经节的水痘—带状疱疹病毒被激活后引起的急性、病毒性皮肤病,当机体免疫力低下、失治误治、皮损面积过大时,带状疱疹愈后容易遗留PHN。现代医学治疗在疗程和疗效方面优势并不显著,同时因病程较长患者可能需要长期用药,而有些药物存在较大副作用,导致部分患者不能耐受而被迫停药[4] 。
1.推崇汉唐古训。吕氏治《诗经》特别强调汉唐古训,这是他有意识的学术追求,是对《诗经》学传统的自觉接受。目的之一就是借以矫正宋代《诗经》学发展到南宋后过于注重义理阐发、容易陷入空谈的弊端。《读诗记》中引毛传1 637条、郑笺1 366条、孔颖达疏1 603条,在所引诸家中位列前三,这也正说明吕祖谦《读诗记》的训释基础即是汉唐古训。当然,对于三者,吕氏的态度又有不同,他首重毛传,其次郑笺,孔疏大多是起补充作用,故而全书引孔疏1 603条,小注中占1 140条[14]。第一章吕祖谦推崇《毛诗》的解释,认为其大致都与古代的经传相合。《读诗记》卷一“训诂传授”引程氏曰:“西汉儒者有风度,惟董仲舒、大毛公解经虽未必皆当,然味其言,大概然尔。”附注又引述说:“汉如大毛公、董仲舒最得圣贤之意,然见道不甚分明。”[3]23在卷二《关雎》序后吕祖谦又下按语加以强调:“鲁、齐、韩、毛,师读既异,义亦不同,以鲁、齐、韩之义尚可见者较之,独《毛诗》率与经传合。《关雎》正风之首,三家者乃以为刺,余多知矣,是则《毛诗》之义,最为得其真也。”[3]29
除了毛传、郑笺、孔疏之外,《读诗记》的视野还是非常宽广的,有许多并不是《诗经》学主流的学者也得到吕祖谦的特别关注。比如卷一引《文中子》曰:“子谓薛收曰:‘昔圣人述史三焉:其述《书》也,帝王之制备矣,故索焉而皆获。其述《诗》也,兴废之由显,故究焉而皆得。其述《春秋》也,邪正之迹明,故考焉而皆当。’”[3]4并将其列为“纲领”之一,仅次于《论语》《孟子》之后。《读诗记》正文中六次引到《文中子》,作为非《诗经》注疏类文献,地位很突出。主要原因可能就是《文中子》所说的“其述《诗》也,兴废之由显,故究焉而皆得”,与吕祖谦的思想甚为相合。吕氏曾经说过,如何看《诗》,重要的就是把《诗》当作史来看,究其兴废之由,观历史盛衰变迁,因此吕祖谦对王通以史观《诗》的思想观念是比较接受的。
2.继承庆历元祐之学。吕氏之家学传统,根柢在北宋庆历元祐之学。吕氏家族与庆历元祐诸子,如欧阳修、“二程”、司马光、张载、王安石等,无论从家族关系还是从学术联系上看,都是极为密切的,吕祖谦得中原文献之传,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受北宋诸子的学术影响。从《读诗记》来看,吕祖谦深受程氏、张载、欧阳修、王安石、苏辙等人的影响,也有自觉传承中原文献的学术与文化意识。
《读诗记》对于庆历元祐学者的诗说,给予了充分的关注。上述各家的引用数量都在数百条以上,表明了他们在吕氏《诗经》学视野中的重要位置。庆历元祐诸家解《诗经》,皆注重义理的阐发,《读诗记》所引“二程”、张载、欧阳修等诗说,多为诗义、诗旨之分析阐发。
吕祖谦对诗序的态度,比较持平谨慎,承续程颐等北宋先贤的观点,以遵从小序为主,这从《读诗记》的引述可以看出。
程氏曰:“学《诗》而不求《序》,犹入室而不由户也。”或问《诗》如何学。曰:“只于《大序》中求。”又曰:“国史得《诗》必载其事,然后其义可知,今《小序》之首是也。其下则说《诗》者之辞也。”又曰:“《诗小序》要之皆得大意,只后之观《诗》者亦添入。”(《读诗记》卷一引)[3]13-14
吕祖谦持《小序》首句是当时国史所题,其下续申之词为后人附加的观点(如卷二《关雎》、卷三《鹊巢》所言),这是受程颐等人的影响,但吕氏并不接受苏辙《诗集传》只留《小序》首句、删去下文的做法。“《关雎》正风之首,三家者乃以为刺,余多知矣,是则《毛诗》之义,最为得其真也。间有反复烦重,时失经旨,如《葛覃》《卷耳》之类,苏氏以为非一人之辞盖近之,至于止存其首一言而尽去其余,则失之易矣。”[3]29-30可见,吕祖谦对于庆历元祐诸名贤之诗说,多有承续,但又不是亦步亦趋,自有其钩沉弥合、谨慎立论之特点。
另如欧阳修解诗,“遍考《诗》《书》”[15]卷11,亦“旁稽史传”。以《尚书》《春秋》《左传》《国语》《史记》《孟子》等经史诸子之记载与《诗经》相互参证,查考史实,以求《诗》之本义,辨正毛、郑之失,成就斐然。《读诗记》既能采择体现其解诗成果,又能借鉴其解诗方法,所获亦多。举例来说,《周南·葛覃》首章言:“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毛传曰:“葛所以为絺绤,女功之事烦辱者”,郑笺说:“葛者,妇人之所有事也,此因葛之性以兴焉。兴者,葛延蔓于谷中,喻女在父母之家,形体浸浸日长大也。”[16]毛、郑所言不同,何者为是,后人有不同观点,大多是郑而非毛。欧阳修却以《葛覃》次章为内证,纠正郑笺,曰:“《葛覃》之首章,毛传为得而郑笺失之。葛以为絺绤尔,据其下章可验。安有取喻女长大哉?”[15]卷2欧阳氏此说,今人晁福林认为“实属卓见”,并引上博简《诗论》中“夫‘葛’之见歌也,则以絺绤之故也”以作证明[17]。而吕祖谦在《读诗记》中不仅不取郑笺之说,而且在毛传之外,唯独引述欧阳修此说以解释诗意,亦可见吕氏之卓识。
语词训诂与名物考订,不是庆历元祐诸家诗学的重心,但也时有令人豁然开朗的训释。《读诗记》引述各家之说,抉摘恰当,尤其是能将诸家独有发明之处摘录出来,标榜之意甚明。比如,王安石《诗经新义》在语词训释方面时有独到见解,《读诗记》对此颇为重视,多引其说。《大雅·桑柔》曰:“靡有旅力,以念穹苍。”王氏曰:“穹苍,天也。穹言形,苍言色也。”[3]676训释颇能新人耳目。又如《鲁颂·泮水》载:“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郑笺曰:“思乐僖公之修泮宫之水”,训为实词。王氏曰:“思,发语辞也。”[3]760释为发语辞,更为可取。后来朱熹《诗集传》亦曰“发语辞”,即采纳其说。
3.援引时贤之说。吕祖谦推崇毛、郑及北宋诸子,亦不厚古薄今。《读诗记》对朱熹、张栻、李樗等同时及稍早学者的采纳也很多,体现了南宋《诗经》学的最新成果。既反映出吕祖谦善于融合、多方吸纳的学术精神,也是适应讲学施教的实际需求。其中引用朱熹之说最多,有1 063条。从语词训诂到名物考证,以及诗旨阐发,吕氏对朱氏之说极为推崇,这是吕祖谦与朱熹两人密切而良好的学术交往的直接体现。《读诗记》引用李樗之说也达307条,这可能跟李樗与吕氏家族的学术联系有关。李樗是吕祖谦老师林之奇的外兄,与林之奇俱授业于吕本中之门,与吕氏家族的学术关系非同一般,颇有渊源。
吕祖谦不厚古薄今,对时贤之说多加引用。但也有其原则,就是力求客观持平,他并不能接受离经叛道或偏颇坚执之说。比如,对于南宋著名的废诗序派学者郑樵,《读诗记》引其说凡12条。但皆为具体语词、名物的训释,未涉及其惊世骇俗的废序之说。尤其郑樵视作淫奔之诗的《墙有茨》《桑中》《将仲子》《株林》等,《读诗记》在解释时对未有丝毫涉及。但在其写给朱熹的一篇《诗说辨疑》中,则对郑樵“放郑声”之说进行了批驳,“至于‘放郑声’两句,决与郑渔仲之说不可两立”。“横渠谓夫子自卫反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后伶人贱工识乐之正。及鲁下衰,三桓僭窃,自太师而下皆知,散之四方。圣人俄顷之助,功化如此。若如郑渔仲之说,是孔子反使雅、郑淆乱。然则,正乐之时,师挚之徒便合入河入海矣。可一笑也。”吕氏最后说:“或喜渔仲之说方锐。乞且留此纸,数年之后,试取一观之,恐或有可采耳。”从中可见,一方面,吕氏对郑樵《诗》学观点,非常熟悉,但并不完全认同;另一方面,可见吕氏引入《读诗记》的应该都是经过一定时间检验的持平可考之论,足见吕氏之谨慎。这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读诗记》中未引用到范处义的《诗补传》原因。虽然范处义与吕祖谦同是婺州学者,而《诗经》学史上也大多将范氏和吕氏划为同一个尊序的阵营,但范氏过于笃信《诗序》,“必以为尼山之笔,引据《孔丛子》,既属伪书,牵合《春秋》,尤为旁义。矫枉过直,是亦一瑕。”保守拘泥远过于吕氏。因此,《诗补传》成书虽稍早,但《读诗记》却无一语取于范氏之说,如果不是吕氏无缘得见范氏之书的话,很可能在吕祖谦看来,范氏所撰《诗补传》一以《诗》序为据,为尊《诗》序而重归前人旧路,持论不够客观公允。
综上所述,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是其集八年之力,两易其稿,对汉唐《诗经》注疏传统与宋代《诗经》学成绩兼收并蓄所编成的一部内容宏富、持论平正之作,在当时即深受推重,此后亦流传不绝,其学术价值直到今天仍有待进一步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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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修磊]
2016-06-25;
2016-09-01
李洪波(1973—),男,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典文献学、古代文学研究。
I206.2
A
1002-462X(2016)10-014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