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发生学”源流回眸——关于百年学案研究方法论的对话
2016-02-27夏中义周兴华
夏中义,周兴华
(1.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2.浙江万里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
“文献—发生学”源流回眸
——关于百年学案研究方法论的对话
夏中义1,周兴华2
(1.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2.浙江万里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
摘要:“文献—发生学”提倡在文献层面发现各种学术“症候”,再沉潜到价值层面去探寻其赖以发生的心理根源,并据此展现学术贡献与学人灵魂间的关系。这种研究方法不单给史案研究提供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新型工具,还为中西交汇时代将西学与中国经验的有机融合提供了一种示范。
关键词:文献—发生学;学案;方法论
周兴华(以下简称“周”):您的“文献—发生学”对20世纪中国学术史案来说是一个有效的研究方法,它不仅能带来学术上的发现,还能引发对学人心灵的探究,我希望也能借此方法对您做“文献—发生学”阐释。因为在读您的著述时,有一些发生学层面的疑惑不易找到文献方面的印证,所以很想问一些问题,以期追溯您的方法论的生发之“源”。这“源”既指外在机缘,也指内在动因。读您的论著,发现“文献—发生学”方法虽是在《世纪初的苦魂》(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研究王国维美学时您就用了,至今已20年;但作为方法的正式命名却是在2005年写的《百年中国文论史案研究论纲》中。若追溯您“方法论自觉”意识的最早出现,则拟回到您1982年《评〈文学的基本原理〉的方法论》这篇文章。它是您学术生涯的重要起点,后来的诸多论题也与它有关联,比如《别、车、杜在当代中国的命运》《历史无可避讳》这两篇文章的背景虽纵贯1949年以来的各个时段,但《评〈文学的基本原理〉的方法论》仍不失为一个参照系。因以群主编的《文学的基本原理》这本权威教材是以反映论为其哲学基石的,而您后来从思想史角度去梳理朱光潜、王元化、李泽厚与反映论的关系,皆印证您的“方法论自觉”的根就扎在这篇1982年的文章里。因此,很想知道《评〈文学的基本原理〉的方法论》的来龙去脉。
夏中义(以下简称“夏”):关于《评〈文学的基本原理〉的方法论》的前因后果,我曾在拙著《思想实验》(学林出版社,1986)后记中谈过。这篇文章是由一个偶然因素触发的。1982年春我留母校华东师大执教。时任中文系主任徐中玉教授让我和他的硕士生在一起上课,其中有南帆(厦门大学中文系七七级,现任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陆晓光(华东师大中文系七七级,现任华东师大王元化学术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徐先生的授课方式很特别,一般是他先指定讨论内容,然后听弟子讲。第一次课徐先生就指令我讲对《文学的基本原理》的看法。
对此指令,我诚惶诚恐。因为本科四年我把精力全用在美学上了。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两卷本,我曾研读四遍。我发表的学术处女作是《试论自然美的社会性》,刊于母校学报 1979年第4期。本科毕业论文是做《费尔巴哈与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属比较美学。徐先生让我讲对《文学的基本原理》怎么看,我不敢不用力。
我把问题聚焦在方法论。我读出《文学的基本原理》作为文论系统所以不尽人意,根子是方法论出了毛病。具体地说,它是把反映论当方法论,结果也就把文学看作社会现实的形象再现。视反映论为文学研究的基本方法,这无论从方法论、还是在从文学现象的定性上,都是一种偏差。在我看来,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它是用造型来表现作家对世界、人生、历史乃至宇宙的一种总体体悟或想象。假如说这一借助情态想象造型来呈示的体悟本是作家灵魂的一部分,那么,把文学理解为是用语象艺术来隐喻的作家灵魂的肖像,它也就是一种审美创造,而不是纯粹认知。或者说,虽然审美可以包含认知元素,但这认知元素定要融化在文学形象中,于是,被审美化了的认知元素也就不再是纯粹的认知元素了。所以假如确认文学是一种非纯认知性的审美创造,而不是对社会现实的认知性形象再现,那么用反映论来做文学研究的方法,也就“专业不对口”了。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提出《文学的基本原理》由于受制于反映论的误导,而令其在解释如下三个问题时不免误判。
第一,在解释原始艺术的发生时,由于教材过分强调西方文论中的模仿说,说原始壁画是源自先人对狩猎对象的客观的逼真描绘,这恐怕是曲解,因为这将无法圆说欧洲洞穴壁画为什么会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深处。黑暗处的洞穴绘画旨在寄托原始部落的巫术想象,望能通过逼真模拟动物形体来祈祷自己日后捕获更多的动物躯体。壁画形体与动物躯体是两回事,然而这不妨碍原始人将两者幻想成一件事,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将此原始心理命名为“互渗律”。只需抓住这个原始“互渗律”,诸多原始艺术的发生就能得到恰当的解释。而模仿说则把原始艺术发生的原因简单化了。
第二,《文学的基本原理》很少谈想象,更忌讳谈灵感,因为言及想象和灵感,怕有从主观唯心论角度去消解反映论的嫌疑。这是1949—1979年间大陆学界不容触及的哲学禁区。
第三,《文学的基本原理》因为信奉反映论,所以势必把作家的主体精神世界简化为世界观,这世界观主要还不是指作家对世界的看法,只是政治立场的代名词。这就导致以群虽然有时还想谈一点作家的风格,但他不敢从作家的创作个性角度去阐释作家风格。当《文学的基本原理》既不能回答原始艺术的发生又不敢过多触摸文学想象、更没勇气去探询灵感的奥秘,同时又摒弃了作家的个性心理结构与其艺术风格的有机关联时,这样的文论教程还有什么文学味呢?这一切都是它把反映论奉为文学研究的方法论而惹的祸。
《评〈文学的基本原理〉的方法论》写了15000字。徐先生说不错、有想法,拟推荐给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第四次年会的青年学者代表发言。1982年4月我在广州年会宣读了这篇文章。这大概是新时期学界第一次在文论领域明确提出了方法论命题,也是第一次从方法论角度去回应《文学的基本原理》为何在学术上站不住。不料会后中山大学的教师给我传递了如下信息:一、参会的老教授至少有三分之一不同意我的观点,有的气得一夜难眠;二、也有人说夏挑剔以群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他有本事就写一本给大家看看。这话对我刺激很大。记得当时我在心里这样回答: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写一本新的文论书给你们看。这就是我1984年动笔、1988年出版的《艺术链》。《艺术链》在方法论上是从艺术—文化心理角度去系统阐释作家创作、读者接受与专家批评。
周:1984年后,您的研究重点转向文艺心理学,于1988年出版了视角独特的文论著作《艺术链》。这书最吸引我的是第七章“文学生态论”,它将文学流程置于社会心理系统这一宏观结构去考察,认为“社会心理系统”由“国家意识形态”“公众日常观念”和“社会无意识”三个层面构成,将对文学存在的审美—文化心理分析引向了对当代文坛及其精神史背景的关注。我猜测您后来对胡风、对“别车杜”、对毛泽东《讲话》的研究与这部分思考有明显的相承性。用今天的眼光看,您对如上学术—思想史案的论述拟属公案研究,真正的学术—思想史个案研究,应该从1996年出版的《新潮学案》(上海三联书店)开始。您的《新潮学案》曾这般感叹20世纪80年代:“它曾繁华过,风流过,鸿儒名贤,一时无不雅集于斯,后却因故而荒芜,而空寂,神飞杳杳,人迹渺渺,而且由于健忘,十年前的福地在坊间的记忆中,现已淡化为隔世传说,往往只闻其名,而不知其人其文。历史真的像书页那样翻了过去,也就很难打开,犹如瞬间凝固的熔岩一旦把生灵压扁,便进入永恒的沉默。”[1]255这里似有一种深意,是想用学术方式铭记一段可能被掩埋的心灵史,以免历史被人为地扔进遗忘的黑洞。可以这样理解吗?
夏:谢谢你的解读。1988年《艺术链》问世后,我一直在思考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希望找到一条能重新激发自己的学术生机的路。当时已临近“世纪末”,20世纪即将走完,学界不少人都在尝试打世纪牌,我能否也在这方面做文章呢? 我发现当时学界热衷百年中国文学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以同样的热情去关注百年中国文学批评暨文论,我想填补这个空缺。《新潮学案》前言曾经谈过当时的想法:“百年中国文学暨文论是一笔多卷本的大账,一笔笔小账不算清,大账也肯定算不清。于是,我就先算小账,抓两头。首先抓20世纪中国现代文论之发生,也就是算清青年王国维美学这笔账……另一头就是‘新时期文论重估’。”[1]3专论王国维美学的《世纪初的苦魂》问世虽比《新潮学案》早一年,但实际上是先做《新潮学案》,其中第二章曾题为《新潮的螺旋——新时期文艺心理学批判》刊于《文学评论》杂志1989年第2期。以前做胡风、做“别车杜”都是当学术—思想史案来做,期待能研究得比较深、细,所以把《新潮学案》设计成新潮文论的个案组合,也是为了能以点带面地呈现新时期文论思潮的特点。
我所评述的诸位学人(从刘再复、李泽厚、鲁枢元、刘晓波到刘小枫),大多是学界公认的新潮文论作者,都在新时期文坛留下过轰动效应。既然他们感动过历史,或深或浅地影响了新时期思潮,那么,其人其说也就不再是纯个体存在,而已转为不乏思想史意味的公众人物。你可以对他们不苟同、不喜欢,却无权绕过他们,不屑一顾,从而将历史抹成空白。《新潮学案》所论述的对象有的因为非学术原因在学界被隐去,有的因为自身的学术调整淡出了公众视域,但他们在那特定时段已给文学史乃至思想史留下了一笔厚重遗产。我格外珍视这份遗产,这不仅因为我参与了这遗产的创造,也是因为我是这遗产的守望者兼反思者。当我以过来人的眼光重新打量这段业已辞去、却仍带着我的体温的那段历史时,思考仍在滋长。《新潮学案》最初几章(如论刘再复、鲁枢元等)主要是文论研究,写到李泽厚、刘小枫时已是文化哲学层面。与此书写作交错进行的《世纪初的苦魂》则把思路沉潜到心理发生学水平。
周:细读《世纪初的苦魂》时有这一印象:此书虽有明确的“文献—发生学”方法诉求,但研究重心仍在文论本身,即无论对王国维美学的研究、还是对王国维研究的研究,都把文献作为重点剖析的对象,学人灵魂命题虽已进入视野,但意犹未尽,所以才有了1995年的《学术着陆与学人活法》,并由此催生出《九谒先哲书》(上海文化出版社,2000)。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的触发因素?
夏:引发写《学术着陆与学人活法》一文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此前曾对庞朴有一访谈《学术反思与文化“着陆”》,主要是就当代大陆学界的精神演化背景向庞朴请教;二是1996年家父突然去世,引发了我对生命无常的紧迫感。那年我47岁,已近天命之年,按照“人生难满百”的说法,我的生年已过半。于是下半辈子该怎样活,就成了魂牵梦绕的问题。我认定自己是“爬格子”的,除了买书、读书、著书与教书,我尚未发现世间还有其他更诱人的活法。但这个定位只是一种自我设计,我还需找一些旁证,来明确这选择一旦确立后应该坚守什么及规避什么。于是我找了九个清华背景的学人(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胡适、吴晗、闻一多、冯友兰到王瑶),通过辨析他们身后留下的世纪性足迹来判断一个纯正的学人应该怎么活、或不该怎么活、或怎样才能活出境界。这是我写《九谒先哲书》的内驱力。
周:前段时间有人评述您的学术,说您做学术所撷取或运用的理论资源,并非是20世纪90 年代后大面积地进入中国并盛行的“后现代”“后殖民”话语,而是仍停留在 20世纪80 年代。我觉得在方法论问题上,您有自己的系统思考,您所创设的“文献—发生学”方法汲取了中国与西方的理论资源,只是标志性术语不似西方批评方法那样突出而已。我很想知道您创设“文献—发生学”方法的思考背景,以及运用这方法聚焦某特定个案的原因是什么?
夏:你这问题包含两部分内容:一是有涉理论资源的有效性;二是让我谈对“文献—发生学”怎么看。
第一,我眼中的理论资源的有效性,不仅体现为其逻辑构成的自圆,更呈现为对给定经验(含问题)的解析有说服力,经得起证伪。宛若治病,若服一粒价格1元的中药丸便能搞定,何必耗巨资进口名贵药过度治疗(且不说反倒治不好)?还有,相对于“中国经验”“中国问题”,任何西学资源皆宜作参照,而切忌奉为坐标乃至旗帜。
第二,“文献—发生学”并非一部分是文献学研究、一部分是发生学研究,它们应是有机结合在一起的。所谓文献学就是一切从史料出发。任何负责任的学术史或思想史研究,都须看重记载史实的文献。有人只把1949年前的现代文学史料当作文献,甚至只认1911年前的史料才叫史料,其实,所有记载相关文学史、学术史的材料都是史料,即使是研究1949年后的当代学术,对史料也亟需梳理、甄别和发现。我做思想史或学术史研究“独钟个案”,更须对相关对象的文献史料作尽可能的搜索、甄别。一个学者、一个思想者的学术或思想资源,大都被自觉或不自觉地保存在他的著述文献里,而其日记、谈话记录、旁人对他的回忆、印象等,则是对文献性著述的补白。冯友兰说要学会读两种书:“有字人书”与“无字天书”。王瑶也说读书不仅要读纸面文章,还要学会读纸背文章。那些诉诸学理的系统著述是纸面文章,那些未进入正式著述的文字如私人日记、书信、有待整理尚未付梓的手稿等是对纸面文章的一种支撑或铺垫。这些纸背文章往往蕴含着某种隐秘性,这很可能是作者如此写纸面文章的一种动力。纸面文章所以写成这样而不是那样,其原动力不一定在纸面文章全说清楚,却不可避免会隐藏、散落或被幽闭在不曾公开的日记、私函或对亲近者的私下言谈中。所以不仅要读纸面文章,还要读纸背文章。把史料理解成有纸面、纸背之分,这在客观上已涉及了“发生学”。
所谓发生学研究,是探寻学者著述中的学术或思想的根,即他如此书写的内在理由何在。纸面文章书写的内心动因大多隐藏在纸背文章中。所以文献学研究首先是读纸面文章,发生学研究则是要读纸背文章,这是纸面文章的根。研究那些生前不曾发表的纸背文章,是对纸面文章研究的延伸和深入,是对纸面文章何以如此书写的一种寻根。若只读纸面文章,怕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就像一棵树,“其然”是其露出泥土的树干、树枝和花,至于这棵树为何长成这模样,为何结这么多果开那么多花,问这个“所以然”须探寻它的根。这样读纸背文章,无疑比只读纸面文章有深度,更经得起追问。常见学术史写作往往关注哪个时代、由一群怎样的人写了哪些著作、提了哪些观点,对作者暨观点作编年史梳理。在我看来,这样写学术史恐是做了学术史的一半,它还有另一半,许是更重要的一半尚在期待学者去探询。我希冀学术史不仅要写那年代那群学者留下了怎样的著述,其观点是否深刻,我还憧憬学术史应追问某学者为何能在给定语境比他人做得更好而臻境界之原因。此原因就叫纸背文章。纸背文章似更能透露这作者别样的人格动力或学养。只有在纸背文章层面进而在文化心理层面把根扎得更深的学者才有可能在学术上走得更远。而根扎得浅的学术之树则是干巴巴的、枯燥的,秋天没来就已萧瑟。这样的理论、学术绝对不是常青树。
真正好的学术史不宜是一堆干巴巴的学者、书名、观点的编年式堆积或排列。因为从发生学角度去论述学术史何以衍生出自己的历史脉络,有可能让后学体会到当年介入学术史创造的某个学者其笔端流淌的文字是有其体温的,他是用生命去感应他所处的时代,用生命去亲证他所信奉的信念的。这样,学术—思想史在当初被学者—思想者所创造出来的那份生命热情,也就会被如此写就的学术史所重新激活,学术—思想史也就将因此转为生动,能够牵动后学的历史想象,甚至能激发他们在内心淹埋了很久、有待认证、但确实有分量的生命体认。
这么去做学术史,既在文献学层面“知其然”即“根底无易其固”(熊十力语),又在发生学层面追问学术史为何如此的“所以然”,这与机械地理解“知人论世”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知人论世”是在方法论上设定要了解一个人须联系他所处的时代,但这时代又往往被传统语式表述为某种宏观的时势背景,即与“这个人”的日常境遇没有多少有机关联的所谓历史性社会现实。假如我们愿意回到日常经验,不难注意到这个区别:即正在地球另端发生的宏大变动,并不能对世界上所有人造成同样的内心震荡。这就像在海岸线眺望远处的大海波涛,一个审美者仅仅是咏叹海涛的壮观,但一个曾漂洋过海的老水手在岸边倾听涛声其内心感慨定然比单纯的景观审美来得深沉。面对同一段学术—思想史,只从文献学层面去爬梳史料,与深层次地驱动“文献—发生学”方法而沉潜于对象,结果势必迥异。
从思想史角度看“文献—发生学”,可谓是对1949年前后把反映论作为文学研究、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论的摆脱。用“文献—发生学”方法来研究学术—思想史案委实有效,这已被《世纪初的苦魂》与《九谒先哲书》所验证。但学界也曾有人议论《九谒先哲书》把“文献—发生学”用得晓畅自如,关键是因为著者研究的都是死人,不管研究得好坏,死人不会发言,其家族、弟子、后裔也不便评说好或不好。这就启迪我想用“文献—发生学”来做一个活的思想史案。王元化就是一个生前便进入历史的大学者和思想家。我想让王元化活着的时候就知道有人在用“文献—发生学”方法研究他。王元化对我的研究是认同的,他读到我刊于《上海文学》2004年3月号的文章《王元化的“思想—学术”襟怀解读》,曾在此文校样上,用他84岁老人歪歪扭扭的笔触留下了这一“谨识”:“作者相当深入地掌握了所论对象的思想及其发展历程(确实是理解的)。”我猜他当年所以写这句话的缘由之一,大概是在感念我用“文献—发生学”方法对他1955年发精神病到1956年精神病缓解重新回归理智状态这一心灵事件的阐释分析。他曾亲口对我说过这么一段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生精神病,也不知道怎么好的。但读了你的文章,我现在觉得所以发病的原因就像你所分析的,我所以好的原因也是像你所分析的。”这不是对“文献—发生学”方法有效性的一个佐证吗?
周:2005年后,您的个案研究令人瞩目,比如对朱光潜、王元化、李泽厚的文论研究与对聂绀弩、陈寅恪等人的旧诗研究等,在不同论域检验了“文献—发生学”方法的效能及应用范围。我觉得朱、王、李等学案,最初对您来说拟是各自独立的研究对象,似乎并没有把他们并置一起作比较研究的动机,最后却发现这三个不同代际的文论家都沾染了日丹诺夫模式的流毒。您能否简要阐明这三位学者与日丹诺夫有一种怎样的“缘”?
夏:朱光潜出生于1897年,比王国维(1877—1927)年轻20岁;王元化1920年生,比朱光潜年轻23岁;李泽厚1930年生,比王元化年轻10岁。这三个人堪称三代,诚然这不仅指彼此有代际之差,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人生选择上,在他们所各自亲历的、与国史的曲折交集点也不一样。这三个人中对日丹诺夫模式(苏联理论模式)接触并用得最早的是王元化,他在20岁即1940年写《现实主义论》时已把日丹诺夫模式演练得很娴熟,是中共地下党中能自如应用苏联理论模式的年轻理论家[2]。朱光潜是在1956年自我检讨其“反动文艺思想”时,才把日丹诺夫模式演绎得别具光泽。日丹诺夫模式在逻辑架构上可简述为一对正反△:正△是从政治上革命→哲学上唯物→艺术上现实主义;负△是从政治上反动→哲学上唯心→艺术上非现实主义乃至反现实主义。朱首先是从负△角度检讨自己的文艺思想的“反动”的:一、其哲学上曾信奉克罗齐的主观唯心主义;二、其政治立场不仅不革命,而且有反动嫌疑,因为他曾在国共党争的格局中参与了对“海派”的左翼文化的围剿;三、其艺术趣味上是倾心于德国忧郁的象征主义,朱自责这是颓废堕落的资产阶级趣味。他用日丹诺夫的负△来检讨自己——仿佛其所谓政治没落真的势必导致哲学唯心论且导致艺术上的非现实主义乃至反现实主义[3]。
李泽厚1950年20岁始读北大哲学系,读了5年。他说当年北大没让他们读多少书,一本斯大林主撰的《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简明历史教程》却读了两年。其中第四章据说是斯大林写的,涉及了斯大林时代的苏共哲学理论。1956年李泽厚参与第一次“美学大讨论”的文章是批判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李泽厚的理论基础都源自斯大林所钦定、列宁在1908年《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所提出的观点。李泽厚美学观的基石全落在《唯批》所倡导的反映论上,这就导致他主张美是客观的,美感是对美的反映。1980年,李泽厚结集出版其五六十年代的美学论文时曾加补注,说很惭愧自己在1956年对很多问题说不清楚,论证粗糙、立论仓促,尤其是对美感所包含的感受、想象、感情和理解诸元素没有好好分析。这主要有两点:一、他很坦诚地说出了自己当年的学术缺陷,几乎只讲美是什么,而规避对美感范畴的丰富心理内涵的揭示;第二点或许更重要,李泽厚说他在1956年对有涉美感的四个元素即感受、想象、感情、理解,不敢深入触摸,说白了,是因为当年若深入触摸感受、感情、理解和想象这有涉美感的四大元素怕有唯心论的嫌疑,而掉入他所批判的“反动唯心论”的泥坑。这也就是说,李泽厚在1979年所忏悔的恰恰是他在1956年要刻意回避的。对李泽厚来说,他真正的变化是1979年写了《形象思维再续谈》后才正式告别反映论[4]。
朱光潜在1956—1968年这段时间对反映论的心情很纠结。有两点很值得讲。第一,他在1960年有一篇很重要的读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学术札记。他主张把美学构建的理论基础安放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所蕴含的文化人类学的基石上。因为用马克思文化人类学的视角有利于解释美如何发生于史前人类文化的初期。他不主张把“美是什么”的原理构建全放在反映论这块基石上。他曾说中国学界讨论“美是什么”,须突破对列宁反映论的迷思。这话是他1956—1957年间说的,分量很重,此话若不是朱光潜所说,其他人恐很难不被打成右派。当年胡乔木动员朱光潜出来参与“美学大讨论”时曾承诺,在学术上你说什么都可以,不戴帽子和打棍子。所以,朱光潜躲过一劫。但在讨论文艺与现实的关系时,朱又回到了反映论[5]。朱1964年出版《西方美学史》讲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时依然是走在反映论的轨道上。所以,同一个日丹诺夫对中国三代学者思路的导向、所显示的形态是不一样的,受影响的深浅度也不一样。
周:近读苏州大学刘锋杰教授《从阿尔都塞到夏中义——论〈朱光潜美学十辨〉的方法论》一文,此文将“文献—发生学”说成是中国版的“症候阅读”法,不知您怎么看?
夏:首先,刘教授说“文献—发生学”类似中国版的“症候阅读”法,不仅有充分的理由,而且极具胆识,因为研究当代人文学术,历史的曲折在其身上留下的可供追问的症候确实太多了。所以从这角度讲,用“文献—发生学”来研究朱光潜这一学案,且把它转述或类比为“症候阅读”的中国版,在这特定语境是合逻辑的。
其次,“文献—发生学”与刘教授所界定的“症候阅读”又有点不一样。刘教授眼中的“症候阅读”旨在读出一个学者或一个作品的毛病,偏偏用“文献—发生学”在诊断朱光潜美学时也发现了诸多毛病,偏偏当代人文学术也毛病太多,而用“文献—发生学”来研究学案,也就偏偏意味着在文献学层面说出对象的学理病症的同时还得在发生学层面追究这一病症何以形成。但我又须说明,“文献—发生学”并不限于研究学案的负面症状,它同时也有助我们去研究且洞察某学案为何能活出历史性崇高的理由。这就不免与刘教授所定义的“症候阅读”拉开距离了。因为刘教授所定义的“症候”是与阿尔都塞的这段话连在一起:要从文本的断裂、空白、矛盾、混乱及其沉默的地方,读出字里行间没有明说的那个底蕴。“文献—发生学”无疑会直面一切学案的负面症候,但“文献—发生学”还将面对另种学案中崇高的、值得后学敬仰、更值得我们去探询的深层根基。
比如面对王元化晚年为何有“第三次反思”而成为感动90年代中国的思想家这一学案,“文献—发生学”就大有用武之地。首先,它须在文献学层面回答王元化晚境反思了哪两个有重大意义的公共命题。一是影响百年国史曲折的激进思潮在世界思想史上的源头何在?王元化把这源头追溯到18世纪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认为1966年“文革”前后中国大地诞生的大荒唐都可从《社约论》的“公意说”里找到根子。这是王元化的一大发现。二是王元化认为深刻影响百年国史的激进主义最后所形成的政治伦理人格有四个特点:A.意图伦理;B.庸俗进化;C.言行峻急;D.启蒙心态。王元化认证《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在与《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争论东西方文化一案时,陈所张扬的政伦人格之构成正是这四个特点的集大成。激进主义思潮对国史暨国族政伦人格的影响这么大,却从未有人能从思想史高度将此思潮的源头与人格终端性状讲清楚,王元化讲清楚了,功莫大焉。
从文献学层面对王元化晚年反思的内在理路爬梳到这个份上,发生学层面的深度追问也就油然而生:像王元化那样1938年追随革命且入中共的左翼文化人甚多,为何几乎无人能像王元化那样有“第三次反思”、提出且回答那对事关国族命运的重大命题?为什么他能提出?为什么他能回答?这是不是“症候”?这是广义“症候”,打引号的“症候”,但不是刘教授所定义的那个“症候”。所以说“文献—发生学”与“症候阅读”在某一给定部位交接甚至重叠不无可能(比如面对朱光潜学案),但在另一部位或语境(比如面对王元化晚年反思),刘教授所定义的“症候阅读”便很难涵盖“文献—发生学”的深层内涵构成了。且不说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更专注于文献学层面的解读与比较,而对发生学层面的心理动因则恐其心不在此了。
参考文献:
[1]夏中义.新潮学案[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2]夏中义,朱兴和.王元化学案十年凝眸——上海交通大学夏中义教授访谈录[J].甘肃社会科学,2014,(6).
[3]夏中义.鲁迅与王元化的第一次“反思”[J].文艺理论研究,2010,(1).
[4]夏中义.反映论与李泽厚:从《意境杂谈》到《美的历程》——兼论西学与中国文学的百年错位及反正[J].社会科学战线,2012,(2).
[5]夏中义.日丹诺夫与朱光潜美学——重读《西方美学史》的一个角度[J].复旦大学学报,2010,(4).
[责任编辑:修磊]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16)01-0121-06
作者简介:夏中义(1949—),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文艺理论研究;周兴华(1960—),女,教授,文学博士,从事文艺理论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