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实在:俄罗斯宗教哲学神人论关节点
2016-02-27王萍
王 萍
(东北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哈尔滨 150030 )
精神实在:俄罗斯宗教哲学神人论关节点
王萍
(东北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哈尔滨 150030 )
摘要:神人问题始终是俄罗斯宗教哲学探讨的文化主题,面对现代人的“精神客体化”与价值理想的缺失,哲学家们试图以先验思维方式将哲学理性与宗教体验相结合,重新诠释精神与精神世界的内涵,重塑精神的实在性与神圣性,以此确立人(在宗教神学中被压制)与神的关系,找寻人(在抽象哲学中被遗忘)在宇宙中的位置,恢复人存在的神性(应然)维度。
关键词:精神实在;俄罗斯宗教哲学;神人论
俄罗斯宗教哲学家诉诸基督教世界观理论,重释神人耶稣的完满性和整体性,其宗旨是想要为人的本真存在确立信仰的维度,为人的精神实在寻找神性的根基。别尔嘉耶夫曾明确指出,“真正的人类学被包含在真正的基督学之中。基督学和人类学的意识在各方面都相互类似。我们关于人的沉思将依赖于我们关于基督的沉思。唯有关于神人基督和圣父、圣子一体的教义,才能从中获得关于人的正面理论。最终,敞开的基督人类学将变成人的基督学。”[1]而实现这一转变的关节点就是重释精神与精神世界的内涵。
一、精神和精神世界
“精神”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惯用的词语,通常从与“物质”相对应的角度来指称人的心理意识、思维活动或基本宗旨、主要意义。如教科书中的说法:精神作为思维或意识,是自然界发展到高级阶段的产物、是人脑特有的机能和属性。所以“精神”虽然是人的生存中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一种生命现象,但却属于主观之物、不具有客观实在性和独立自主性。与这种只将客观现实等同于真正实在的自然主义或“还原式”思维类型不同,俄罗斯宗教哲学所主张的精神或精神世界既不是文学的主观心理世界,也不是哲学的理性观念世界、更不是神学的虚幻彼岸世界,而是靠信仰直觉体验到的最原初的神性实在,是超越自然生命属性的灵性之气,是人之为人的最高的本质。对于这个理性所无法界定的意义范畴,哲学家们试图在东正教的背景下,通过对人的现实生命的哲学心理学分析予以解释和论证。
首先,精神(дух)是与心灵(душа)相区别的实在。在西方理性哲学发展中,一般都将精神与心灵相等同,统一理解为理性、理智和世界的观念基础。但在俄罗斯哲学家,尤其是别尔嘉耶夫和弗兰克看来,人虽然也同时属于两个世界,却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精神与物质、心灵与肉体、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一方面,人是“自然的”活物,通过自己的身体和受生理制约的内心属于“客观现实”世界;另一方面,人又是非自然的存在,通过深层的自我存在而属于超现实的意义世界。也就是说,人的存在不仅具有众所周知的身心二重性,而且心灵本身还包含两个层次、两种维度:心灵的表层——自然之心(душа)和“心灵中的至高”——精神(дух)。从形式上来说,前者是人自发的、直接拥有的指向外部的“我”的思想和意识,是对现实世界的理性认识和“观念之物”;后者则是人对存在本身的自我关注、反思和评价,是超理性的深层自我意识,通过直觉和信仰行为来实现。就内容而言,前者作为混乱的内心体验如愿望、思想、感觉等受到物理有机体的限制和自然规律的支配,所以属于自然现实序列;而后者是人的直接的、具体的自为的存在,是“某种与作为客观的心理学认识领域的内心生活完全不同的、更深刻更原初的东西,是企图以客观观察的形式彻底认清存在的那些哲学家们觉察不到、擦肩而过的一种实在”[2]22,属于超验理想领域。在这种意义上,精神(世界)就是超越自然心理的灵性存在,是投向客观存在的理想之光,是人的生命的价值依托。其次,精神或精神生活是神秘的个性化存在。宗教哲学家认为,心灵是人人皆有的本性,内心生活可以自然地表现出来,比如,我们可以把内心的感受如生理上的疼痛或意外的惊喜当作“客观事实”告诉别人。但精神即心灵的“小火花”却不是自然而然的,作为人人都应该有的心灵里的最高真理和意义,其常常被遮蔽和隐藏起来,如同家园里最秘密的房间总是被忽视一样。早已习惯于把全部注意力都投向外部现实的现代人,往往混淆自我意识(精神)和意识一般(自然之心),忽略深层的“自我”体验,看不到在我自身内部或心灵深处与之相遇的东西,以致精神世界总是成为具有“顿悟”性质的偶然发现。最后,精神是超越性的积极实在。宗教哲学家认为,精神除具有超验性外,还拥有创造性和自由的特点。自然状态的心灵总是“片断式的、部分的”、消极的,精神却是完整的、普遍的和积极的。精神行为和精神世界虽然是不易觉察的,但却并非狭小封闭的领域,而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渊壑,它如同地下的矿井:在“客观现实”的表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入口,里面却是广阔丰富、潜力无限的“地下”世界。这一世界赋予人的生命以整体性和超越性意义,即人不再是单纯现实意义上的身心同体,而是具有理想维度的精神—心灵—肉体的三位一体。从此,人成为“一种比单纯人——孤立的、故步自封的和一心只顾自己的人的本质大得多的东西”[3]。也就是说,人在其自觉存在的任何时刻,都在自觉不自觉地超越一切实际给定之物的范围,包括实际给定的他自己的存在。这种超越性的积极的自我意识就是精神的秘密所在,也是实现神人(类)的必要条件。
二、精神的实在性
若精神(世界)并非现象世界的特殊领域,而是超越客观现实的理想之物、是由人的灵魂深处隐秘的主观体验获得,那么,如何证明这种精神和精神世界不是纯粹的虚幻反映或歪曲的主观臆造而是源自生命本身的最真实的存在呢?哲学家们认为,精神世界既然是不同于经验现实世界的存在,就不能用外部现实的标准(按照自然主义和实证主义观点,真正的存在就是可见、可知、可感的“客观现实”,“主观领域”仅仅是客观存在的反映)来衡量精神的实在性,而需要采用另外一种尺度,就是生动直觉和内在体验。正如索洛维约夫所言,经验现实之外的存在只能靠信仰来确定,而现实的内容则要靠体验来得知。这样,“存在”就不再是此时此地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的,它仅仅“意味着在精神的眼光面前和理性思维面前是显而易见的”[4]208。一旦我们寻求诸如幸福、永恒、合理等精神对象并在寻求中“思考”或“想象”它们时,它们对我们来说也就存在了。所以《福音书》说,你去寻找,就能得到;你去撞门,门就向你敞开。在精神存在中,一切寻找就已经是部分的拥有,对关闭之门的每一次推动也就是它的逐渐敞开。简言之,这种寻求本身就是我们所寻求的东西的实在性在我们心灵中的表现。别尔嘉耶夫说,对于拥有精神体验的人而言,不存在精神和精神世界是否实在、是否符合实际的问题:谁也不能证明我的精神生命不存在;也许世界不存在,但我的精神仍是存在的,因为人自身就是精神存在的宣言。
正是基于这种判断,俄罗斯哲学家们认为,实际上,精神与经验现实相比并不较少实在性,而是更加确定、更加原初的实在,他是人天生就有的自足的第一性实在。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客观现实“闭上眼睛”,离开、回避、摆脱、断绝同它的联系,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躲开内在的精神实在,躲开我自己的“我”的实在。对此我们经常“视而不见”,是由于精神实在在可见的经验世界发生了“客体化”,变成了各种象征和符号,从而失去了本来面目,被悄悄遮蔽起来。其实,真正的精神并不在客观世俗世界,而是在自由、正义、创造、爱和直觉的认识中,在生存主观性中表现出来。为此,哲学家们从人的现实生活出发论证了精神的实在性。第一,人具有自我意识和自我评价。人的内在自我意识和评价本身就表明人并不是单纯的自然存在物,而是一种优越于自然的精神存在。如果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同于外部客观存在并以自己深刻性、永恒性和重要性高于其他存在的个体时,也就同时意味着他拥有了精神实在,因为意识“自我”需要站在更高角度、更广的范围来反观自己的存在,这时人的另一个“自我”就会超越原来的“自我”,意识到界限也就是在思想上超越界限。而这种走出“我自身”的另一个我就是精神性的实在,没有他,人的自我意识就不可能存在。第二,人具有欠缺性的悲剧意识。人在现实生活中总是感到经验生命存在的有限和缺失,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寻求不可能的东西,总是因莫名其妙的内在不满而痛苦,这一事实证明人已觉察到现实不满背后的某种“完满”,这种更深刻、更完全和更合理的存在并不在实际的自然领域,而是在人内心深处的精神世界中。人的生活就是存在的这两种领域——经验现实领域和理想高级领域之间的一种经常被打破和恢复的平衡。第三,人的生命需要精神支撑。残酷的生活和冷漠的现实常常让人觉得个体只是孤独的存在物,生命始终处于一种无根基状态,这种心无所归的漂泊感强烈促使人极力想要找到某种超人的、更坚实的、更可靠的力量来支撑自己,而能够满足灵魂需求的力量便是实在性的精神家园。所以,“尽管我们是这个世界的软弱无力的俘虏,尽管我们的造反由于软弱无力而只是一种难以实现的企图;然而,我们毕竟只是这个世界的俘虏,而不是它的公民,我们依稀记得我们真正的家园,我们不羡慕那些能够完全忘记这个家园的人,我们对他们只有蔑视或同情,虽然他们取得了生活成就而我们只有痛苦。”[4]205
三、精神的神圣性
在俄罗斯宗教哲学中,精神不仅作为不同于灵魂的特殊存在被予以分析和确证,还被赋予了超验的神圣意义,被看作是人性中固有的神性本源。实际上,精神(灵)一词本身就是经书里的基本术语,在希伯来语中是指近似气的、轻的、无密度、抓不住的东西,引申为上帝吹来的气,是来自神的世界的生命恩赐[6]249。“精神”的这一基本宗教含义被俄罗斯哲学家所继承并加以深化,在将超越性的精神实在理解为人的最高生命本质的同时,认为其又是源自于上帝的灵性之气,是神性在人性中的力量体现。
索洛维约夫在谈到神性之于人的绝对意义时将这个“绝对内容”(精神)称为“在我之中的理念”,并赋予其价值内涵和神圣地位。他指出,这个绝对内容或理念既不同于外部现实,又与人内在的本质(心灵)相区别,而是人应该愿望的、应该思考的、应该感觉的某种有意思的和有意义的东西,也就是绝对的善、真和美的统一。这种统一既是人的理性、道德、美学的终极诉求,也是宗教的需求,所以作为绝对原则的理念就其实在性而言同时也是宗教的对象,他对人的最高需求的必要性,使得神的原则在心灵的最高层次上的实际存在成为可能。弗兰克则直接引用神秘主义者德尔图良《论灵魂》中的观点(没有一个被自己所固有的光芒照耀的人的心灵不在称颂神,虽然,心灵啊,你并不想去认识神。)论证精神的神圣性。而别尔嘉耶夫则对此思想进行了进一步发挥,在强调精神的诸多特点如“自由、意义、创造的积极性、完整性、爱、价值、对最高神圣世界的转向以及它的结合——都是精神的标志”[5]33之后,明确阐述了精神的神性来源。“精神仿佛是上帝吹的气,这气渗透到人的实质之中,并将生存的最高价值和最高质,内在的独立性和统一性都传递给了人。”[5]7这就表明精神是人身上最高的本质,是人性中的神性因素,是人和上帝的关节点,精神给予人的存在以价值和意义的同时,也通过人的个体生存彰显其现实性。总体而言,宗教哲学家们从人的生存可能性或应然性维度来确认精神实在的神性根基:正是由于精神的超越性,人才是比人自身更大的东西,人才成为类似神的存在,人才可能与上帝相近。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人的精神就是人的“上帝”,是上帝在人身上的“道化”和内在化;“上帝”和人是内在同一的,需要彼此作为自身的存在根基和价值支撑。这样,人对上帝的外在信仰也就变成对人自身神性的内在信仰。
既然人的精神(神性)就是人存在的最深根底或最高等级,甚至是人“膜拜”的对象,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人就等同于神或者说人被“神化”了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哲学家们认为,虽然神性之于人性至关重要,神对于人不可或缺,但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人都不会也不能把神简单等同于人。为此,弗兰克列举出两点理由:第一,精神的永恒性和神性只限于作为个性精神(心灵)的人,而不适用于作为肉身存在或经验现实的人。人在现实世界中,一方面属于纯天然的存在即“物质实在”,另一方面是无根基的、不稳固的、纯“主观的”存在即“观念实在”,这两者自身都没有可靠的根据,需要依赖于对他们来说是外在的最高等级。因此,人的存在的现实不完满性决定了人只能近似神,而不能等同于神。第二,精神(神)是真正的神(上帝)的“异在”。人的精神和神的关系似乎无法用同一与差异这样的逻辑范畴来表示,它们“仿佛是用同一种质料制成的,具有同样的本质,却以两种不同的范畴形式表现出来,——以原初的、现实的和无限的存在的形式表现在神身上,以派生的、潜在的和局部有限的存在的形式,仿佛是以袖珍的形式,表现在人的身上”[2]187。所以,精神既不等同于神,也不是神的一部分,而是处于神和“神造物”中间位置上的“一种神圣的东西”。如果将神比作太阳,那么精神就是太阳的光芒,两者的关系就是“从世界中心的太阳发出的光芒不是太阳本身,却在自身中保存着太阳的本质。这种光芒构成了我的个性的本质。因此这种本质不是简单的‘神造的’,而是‘来自’神的,并且在自己的这种派生性中保持着自己同神的可融合性和相近性”[2]188。由此看来,精神作为人内心中的“神”,一方面同真正的神(上帝)具有同源性,从而决定了人与神的相似性;另一方面,精神又不同于上帝,只是上帝的“道化”。所以,人与神又具有相异性,人永远也不是神,而只是“神的儿女”。所以帕斯卡尔说,“基督宗教把这两个真理一起教给人类:既存在着一个上帝是人类能够达到的,又存在着一种天性的腐化使他们配不上上帝。认识这两点的每一点对人类都是同等重要;一个人认识上帝而不认识自己的可悲,与认识自己的可悲而不认识救主能够加以救治,乃是同样的危险。”[6]249
我们对宗教哲学家们所理解的“精神”范畴进行了简要分析,可以说,对精神和精神世界的独特诠释不仅是宗教哲学神人理论的核心内容,也是把握整个俄罗斯宗教哲学理论内涵与终极旨趣的一把钥匙。强调精神的实在首先体现了宗教哲学对人的生存现实的关切和深刻反思。由于现代人普遍生活在“物质秩序决定一切”的客体化世界中,所以心灵倍受摧残,精神不断异化,情感遭到扭曲,而宗教哲学认为精神的实在才是人的自由和善的真正基础和源泉,其目的便是号召人们转向关注自己内心真实体验,从而克服外在经验现实的束缚与奴役;宗教哲学从东正教世界观出发来理解人的本质,将人视为精神、心灵、肉体三位一体的完整存在,而精神又是能够统一并提升心灵和肉体的意义世界,这就为人的存在设立了应然之维即神性之维,为人摆脱现代无神无信的梦魇指出了努力方向。现在世界上一些人仍在笃信基督教或东正教似可以从上述分析得到理解。
参考文献:
[1]汪建钊.别尔嘉耶夫集·上帝,人和神人[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280.
[2]弗兰克.实在与人:人的存在的形而上学[M].李昭时,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
[3]刘小枫.20世纪西方宗教哲学文选:上[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4:197.
[4]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M].徐凤林,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5]别尔嘉耶夫.精神与实在[M].张百春,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33.
[6]帕斯卡尔.思想录[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责任编辑:高云涌]
中图分类号:B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16)01-0036-04
作者简介:王萍(1977—),女,副教授,博士,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俄罗斯哲学研究。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宗教哲学视域下俄罗斯文化价值观研究”(14D58);东北农业大学博士基金项目“俄罗斯白银时代宗教哲学的文化批判理论及其当代价值”(2012RCB84)
收稿日期:2015-10-20
·当代哲学问题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