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在越南的译介与接受
2016-02-26越南阮秋贤
[越南]阮秋贤
(越南河内国家大学 社会科学与人文大学 文学系, 越南 河内 100000)
文学研究
莫言小说在越南的译介与接受
[越南]阮秋贤
(越南河内国家大学 社会科学与人文大学 文学系, 越南 河内 100000)
摘要:中国当代作家当中,莫言并不是第一位最早被译介到越南文坛的作家,却可以说是受越南读者关注时间最长的作家。跟其他中国当代作家相比,他被译介的作品数量是最多的。翻译莫言小说的人数同样最多,数量可达到十位,其他作家的译者顶多仅有三到四位。关于莫言作品的评论有越南学术界的声音,也有来自于媒体的传播等。从越南文坛的接受效应来看,莫言的文学地位高于其他中国当代作家,这一现象跟中国的情况有所差别。为何莫言在越南能够赢得这样的关注,这个问题可以从越南对20世纪中国文学所形成的阅读习惯与接受传统找到解答。
关键词:莫言;越南;译介;接受
20世纪6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越中两国在文化、文学关系上发生着不同程度的疏离。在此之前,从40年代到60年代期间,越南文坛集中译介了中国当时的主流文学,是越南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100年接受中最繁荣的译介时期。经过二十多年文化文学关系的中断,从90年代开始,随着越中两国正常关系的恢复,越南文坛以及越南读者才开始对当下的中国文学有了重新的认识和了解。1989年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为80年代后中国文学的第一部小说在越南被翻译出版,是这个译介时期的新开始。
考察90年代后中国文学在越南的译介情况,我们不难看出有两条明显的译介线,一条是翻译中国从30年代以前的新文学作家“鲁郭茅巴老曹”的作品,实际上主要是重印了在之前已翻译过的作品,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新译介过来的。另外一条翻译线是以张贤亮作品的译介为开头的80年代以后的文学作品。
参与到80年代后的文学作品译介的越南译者们大多数是新人。这里所谓“新人”主要是指一批从90年代开始才进入文学译介领域的翻译者,他们基本上不了解从40年代到60年代的文学译介背景和译介观念,并且他们的译介标准主要受到大众文化的影响,更趋向于迎合大众读者的阅读需求。此外就是继承着上个译介时期的译介观念和接受习惯的译者队伍。这一类译者又是在研究院或大学的教育环境里工作,所以他们的译介标准一方面体现文学研究者的立场,另一方面也主动把自己的译介融入到大众读者的接受环境中。笔者将这两类译者称为新传统和老传统的译者。老传统的译者由于继承了前一段译介时期的接受传统所以会带着官方接受意识进入译介工作。该类译者把“体现中国国家话语”标准看得很重,他们要介绍的必须是在中国文坛上有一定地位的作家,这个地位一般由学术界公认或国家级别的奖项等国家话语来确定。而对过去的文学译介情况没有系统性的把握和了解的新传统译者,他们对一部新文学作品的译介的选择更多来自于个人经验或个人定位标准。在这个标准里面当然也融入了个人阅读经验,但更多的是受到大众文化市场和现代传媒的制约和影响。具体到他们对作家作品的定位观念,首先受到现代传媒的影响,其次随着图书市场的发展他们也同时考虑到怎样迎得本国读者的接受。他们的译介观点并不是出于作家在文坛上有怎样地位和意义的考虑,而是直接从作品本身在整个社会文化环境中的知名度,它是否受到当地广大读者的欢迎的标准来选择作品。
在90年代后的越南文坛上,中国80年代后的文学是一个新建立的中国文学形象。参与这个建立工作的有越南译者和越南读者。译者从自己的接受立场选择作家或作品来译介。读者从自己的文学接受观念选择认不认可译者所推荐的各种文学现象。莫言小说不仅同时进入了两类译者的翻译视野,还取得了大众读者的欢迎。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莫言小说的译介与接受足以代表90年代后越南文坛上的中国文学形象。从这个译介现象中,我们看到老传统译者对新传统译者所译介的文学现象的认可,也看到大众读者对之的支持,这实际上说明了大众文化的定位观念是90年代后越南文坛对中国文学的接受的主流观念。但与此同时,莫言小说受到广大读者的关注,也引起我们从过去的传统接受习惯中试图找出可以解释这个文学现象的原因。
一、莫言小说在越南的译介
莫言的作品首次被译介到越南是在1999年,那是《红高粱》。它被收入到一部短篇小说集,《红高粱》被用来作为作品集的名字,由泰阮白联编选和翻译,年轻出版社出版。《红高粱》原著是一部中篇小说,页数起码有七八十页之长,但在这部短篇小说集里面,《红高粱》的越译版只有十页之长。经过细读和对照,笔者发现这仅仅是一个作品梗概而不是作品全文。再观察这部所谓“短篇小说集”的目录里,我们竟然发现这位译者也收入了张贤亮的两部短篇《灵与肉》《肖尔布拉克》和一部长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品名被改为《一个女人和一个半男人的故事》)。这三部作品的翻译情况也是出现同样被缩短的现象。根据目录的页数标明,越译版的《灵与肉》长度7页,《肖尔布拉克》长度15页,《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长度20页。一般来讲,中文书的一页在翻译成越南语之后起码也等于越南书的两页之长,从此可见这些作品在语言转换的过程中全文的形式都没有被保留下来,译者仅仅作了编译而不是翻译的工作。2000年,作为学院派的译者黎辉萧把中篇小说《高红梁》重新翻译(妇女出版社出版),还原了这部作品的真正面貌。但尽管如此,当时这两次莫言作品的译介几乎都没有吸引越南文坛的注意。
一直到2001年,《丰乳肥臀》的越译版发行之后才一下子把莫言推上越南文坛的中国文学领域中的首位。《丰乳肥臀》由陈廷宪翻译,胡志明文艺出版社出版。当年年底(11月13日)河内作家协会还专门为这部作品组织一个研讨会,可惜其讨论内容没有被记录和保存下来。对于一部外国文学作品而言,在越南当时的语境中能受这样的关注是极为少见的。据另外一位越南研究者对当时莫言及其《丰乳肥臀》的接受情况的介绍,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大概:
近些年,在河内、胡志明市等地书店,越文版的中国文学作品和新版中越词典占据了大量空间。在一些书店,中国文学书籍甚至长期在畅销书排行榜占据重要位置。而在这些文学作品中,莫言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代表性作家,其小说在中国作家中是较早被翻译成越南语的,并很受越南读者的欢迎,在越南国内引起过很大的反响,被称作越南的“莫言效应”。他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被陈庭宪翻译成越南语后,越南胡志明文艺出版社于2001年将其出版,曾迅速在河内、胡志明市、岘港等越南大城市引发了“莫言热”。根据越南文化部出版局的资料显示,越文版的《丰乳肥臀》是2001年最走红的书,仅仅是位于河内市阮太学路175号的前锋书店一天就能卖300多本,营业额达0.25亿越南盾,创造了越南近几年来图书印数的最高纪录。[1]
这部小说在文坛出现的一年之后,2002年作家协会出版社很快又为之重新出版,2007年胡志明市文艺出版社发行第三次,可见越南读者对《丰乳肥臀》的接受相当热烈。
2002年,陈廷宪继续翻译莫言的《檀香刑》,这部作品由妇女出版社出版。一年以后《檀香刑》获得了2003年越南作家协会的“翻译文学奖”。“作家协会文学奖”是越南最高荣誉的文学奖项,由越南作家协会主办,每年评选一次,一般分为四个项目:“小说奖”、“诗歌奖”、“批评理论奖”和“翻译文学奖”。莫言小说译作的获奖意味着大众文化定位受到官方文学界的认可。到目前这部小说的再版次数跟其他小说相比也是最多的(一共四次),这说明作品深受越南大众读者的欢迎。
从2003年至今的翻译情况具体是:2003年,陈廷宪先后翻译《红林树》《天堂蒜苔之歌》(文学出版社)。2004年,陈廷宪先后翻译《四十一炮》《酒国》(分别由文学出版社和作家协会出版社出版);黎褒编选《莫言小说集》(文学出版社)。2005年,阮氏话编选《莫言——生活与创作》(劳动出版社);武算编选《莫言杂文》(文学出版社)。2006年,清惠、裴越洋合译《生蹼的祖先们》(文学出版社)。2007年,陈廷宪翻译《透明的红萝卜》(妇女出版社);陈忠喜先后翻译了《生死疲劳》(妇女出版社)、《四十一炮》(重译)、《十三步》(都由胡志明市文艺出版社出版)。2008年,陈忠喜翻译了《战友重逢》《白棉花》《欢乐》《红蝗》《牛》《筑路》《莫言散文选》(文学出版社)。2010年,陈忠喜翻译《蛙》(文学出版社)。2014年,陈登黄翻译了《变》(文学出版社)。从列表中,我们看到从早期轰动中国文坛的《透明的红萝卜》到近期创作的长篇小说并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蛙》,从引起很大争议的《丰乳肥臀》到不太受关注的《十三步》,从散文、杂文到长、中、短篇小说等各类文体都有翻译的作品。总之,莫言的作品在越南被翻译介绍得相当全面和有系统。
从1999年莫言小说开始被译介到越南至今,已经有了十多年的时间,每年似乎都有作品的再版或者新作的译介。参与莫言小说在越南的译介出版都是越南各个最有名气的出版社。作家协会出版社和文学出版社是越南国家级文学专业的出版机构。在越南的文学出版领域中,这是两个最具权威性的出版社。除此之外,胡志明市文艺出版社和妇女出版社在文学出版方面也是相当有名气的出版社。胡志明市文艺出版社是胡志明市文学艺术联合会的文学专业出版机构。
据目前的统计,参与莫言作品翻译工作的共有10位越南翻译者。这个数字足以说明莫言作品对译者们的吸引力很大,这里面除了作品的文学价值本身,也不能排除作品所能带来的市场利润和文学界的名气。相比之下,参与其他中国作家作品介绍的译者数量要少得多,比如翻译贾平凹、刘震云、李锐、王朔作品的都有4位译者;翻译王蒙、高行健、余华作品的有2到3位。
在翻译莫言作品的译者群体中,陈廷宪是莫言小说译介的重要译者,目前在中国当代文学翻译领域中也是一位有权威性的译者,只要是他译介的新中国文学作品基本上都引起读者的关注。从2001年到2004年的四年之内,陈廷宪连续翻译莫言的大部分代表性长篇小说。 接着《丰乳肥臀》译作的成功,陈廷宪继续翻译《檀香刑》《红树林》《天堂蒜苔之歌》《酒国》《四十一炮》等。陈廷宪译作的成功引起了莫言小说翻译热潮,吸引了不少译者参与莫言小说翻译工作。从2004年到2007年有些作品甚至还被译者们反复翻译,就《四十一炮》这部小说而言,目前在越南共有三个不同名称的版本。陈廷宪版本的名字是《四十一个闲聊的故事》,出版于2004年。阮氏话版本出版于2005年,越南语名字为《说谎小孩的故事》。2007年,陈忠喜再次翻译《四十一炮》,他的越译版保留了小说的原名。2004年10月,越南开始加入保护文学和艺术作品的《伯尔尼公约》,但等到2006年,越南才真正获得莫言作品的翻译授权,所以之前才会发生重复翻译同一部作品的情况。从2007年起,莫言作品翻译工作几乎是由陈忠喜从陈廷宪那里继承下去。《生死疲劳》是经作家莫言授权后翻译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陈忠喜和莫言小说的缘分之开始。他之后连续翻译了莫言的一系列短篇、中篇小说,最近翻译的是莫言的长篇《蛙》。其实最初陈忠喜并没有想法去翻译莫言的作品,他在一次接受报纸采访时表示,当图书公司获得翻译授权之后来找他提出翻译的邀请时,他非常犹豫,因为之前陈廷宪的译作太成功了,然而到后来进入了翻译的过程中,他被莫言小说深深吸引住了。
从接受观念来看,无论是陈廷宪还是陈忠喜都一样在大众文化环境中,而不是通过学术渠道接触到莫言小说。前者因为作品在中国的轰动而选择译介,后者是因为图书公司的邀请而翻译,都体现出他们的大众文化的文学定位标准。然而,他们所翻译出来的作品译本一方面获得越南文学界的认可并获得国家文学翻译奖,另一方面引起越南大众读者的关注并具有相当多的再版次数。这足以说明,跟文学史定位相比,大众文化的定位在目前越南对中国文学的译介领域中是一个主导的文学接受观念。
二、莫言小说在越南语境中的解读
从莫言小说在越南文坛上出现的那天起,至今已经有十六年的时间。期间越南文坛上不只一次被揪起“莫言热”。2001年,《丰乳肥臀》译作在越南问世并轰动文坛。2003年,《檀香刑》译作荣获越南的“文学翻译奖”引起文学界的重视。2008年,《战友重逢》深受越南文坛的批判。2012年,莫言荣获具备世界意义的诺贝尔文学奖。笔者将通过这几次越南文坛对莫言的关注,初步阐述关于越南文化语境中的莫言现象的个人观点。笔者的观察范围确定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以我的看法,莫言文学在越南的文化语境中的解读基本上涉及到几个方面:莫言在越南文坛上留下的最明显的特征是性文学的印象;莫言文学从中国语境中的民间立场抒写,经过文化环境的转换后却被视为中国庙堂话语的表达;莫言小说始终关注的农村题材,因符合于越南读者传统的接受习惯,而成为其作品在越南深受关注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性文学的印象
从《丰乳肥臀》轰动越南文坛的那一次开始,莫言小说就注定要和“性叙述”这因素连在一起。许多越南研究者都认为,《丰乳肥臀》在越南文坛上引起轰动,跟作品中的“性爱叙述”是相关的。以我的看法,关于莫言小说在越南文坛上所产生“性文学”的印象,可以从不同层面去阐释。
其一,从越南对中国文学的接受观念来讲,越南对80年代后中国文学的译介以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为其开端,“性文学”从一开始是被放在与中国的“教条文学”的二元对立关系中来理解的。“教条文学”指的是在40到60年代期间被译介到越南的意识形态化的中国文学。90年代初,越南选择放弃了对中国文学的意识形态的接受观念时,它自然转向对“性文学”的热情接受和关注,并且将之视为中国新时期文学现象的一种特征。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当下的越南文坛上有关“性叙述”的中国文学作品还是占有不少的数量。
其二,还原到90年代的越南文化语境当中,“性文学”无论是在越南文学创作还是对国外的文学接受中,都是一个 “禁区”。据莫言小说译者陈廷宪所说,他早在1996年已经完成了《丰乳肥臀》的翻译,但当时找了几家出版社都不愿意出版这本书,一直等了五年之后译作才和读者见面。可见,作品中大量的“性叙述”也造成美学接受上的一种障碍。译者本身在处理作品书名的翻译时,也花了整整三个月来思考,因为确实保留原著那么大胆的书名也不大可能获得出版的允许。最后他终于在小说结尾部分的那一句话“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肥臀”找到翻译作品名的启发,并将作品名改为《人间有宝》。在当时的文化环境中,莫言《丰乳肥臀》的问世很震撼,它彻底改变了越南读者对中国文学原有的印象,同时也给当地作家提供文学创作上的启发和新体验的机会。或更准确地说,在一些带有性叙述的外国文学作品获得出版的允许,这似乎是等于,文学环境也允许本国文学在创作中突破原有的“禁区”,给作家们提供了更宽阔的文学创作空间。
其三,“性文学”也是越南读者在阅读莫言小说之后留下的相当明显的印象。就《丰乳肥臀》的阅读而言,这是一部连中国研究者也觉得“分量也十分庞大。这本小说近五十万字”[2](P.223),在翻译成越南语之后,作品译作的长度达到860页。在越南文学创作中,一般的长篇小说四百多页左右,能达到七八百页的长度非常少见。对于专业读者来讲,这样长度的作品有时候也不免带来过于散漫的感觉。对于普通读者来讲,阅读这样一部外国文学作品更是困难。尤其《丰乳肥臀》是一部无论从内容分量还是其所涵盖的历史事件、人物体系都相当庞大的作品。作品讲述中国一百年历史的小说,其历史含量非常大,从德国入侵、民国新政、抗日战争、土改、大饥饿、“文革”、改革开放一直到90年代的市场经济等一系列重要历史事件。除了历史的巨型构架之外,小说还呈现着一个宏大的人物长廊,刻画了上官家族众多人物的命运和遭遇。在阅读和欣赏的过程当中,作为一个外国读者,他们因陌生于中国历史背景而很难理解作品的深层意义。在此基础上,作品中的大量性爱描写本来已经让读者对之有所注意,现在因碰上阅读的困难,作品的性叙述的内容自然被突显起来,加深了莫言小说的“性文学”印象。
其四,从译者的角度来讲,我们发现他们有时也无形中加强了莫言作品的“性叙述”因素。《生死疲劳》是获得作家莫言授权后翻译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翻译者是陈忠喜。在他翻译《生死疲劳》之前,莫言的许多小说已经出版了。也就是说,在成为莫言小说的译者之前,陈忠喜就是莫言小说的读者。我估计他对莫言小说的“性文学”特点也是产生了一定的印象,所以在《生死疲劳》的翻译当中,不知不觉地将这个印象投入进去。举个例子,在小说的章节标题上,译者进行过意思上的改动。《生死疲劳》共有五部,其中三部的标题被改译了。第一部的“驴折腾”改译成“驴放荡” [Kip lùa phóngãng],第三部的“猪撒欢”改译成“猪(纵欲)享乐” [Kipn hoanc],第四部的“狗精神”改译成“狗忠诚” [Kip chó trung thành]。上述的改译中,只有“狗忠诚”的翻译法没有改变太多原著标题的意义和情感色彩。而“放荡”和“(纵欲)享乐”这两种翻译法明显染上了“性叙述”的色彩。在越南语当中,“phóngãng” [放荡] 在本意上是指一种很随便、不守规矩的生活方式,但如果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人的生活的话,就更多地暗示他是一个在情感生活上很随便,很花心的人。“Hoanc” [(纵欲)享乐]的情感色彩就更加明显,这个词更多的情况下用来形容男女之间的性关系。陈忠喜这样改译流露出他对莫言作品中“性叙述”(无意或有意)的注目。同时也使读者在把小说读下去之前对“性叙述”的成分有更多的注意。
(二)从民间到庙堂
在这一部分内容中,笔者针对莫言的《战友重逢》在越南深受批判的事件进行讨论。《战友重逢》是莫言创作初期的一部中篇小说。作品写于1992年。在小说中,返乡少校赵金,在河边不期而遇了在十三年前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同乡战友钱英豪。栖身于河堤老柳树上的钱英豪邀请他上树聊天,并向他讲述了麻栗坡烈士陵园墓穴奇异的鬼魂军营世界。后来在河中钓鳖的退伍战友郭金库也被“钓”上树来。故事仿佛是两个生者与一个亡灵的对话,而事实却是,赵金在过河时被淹死了。郭金库也已在钓鳖时被洪水吞没。三个鬼魂在老柳树上回顾往日的军中生涯,讲述着退伍者的沉浮遭遇,阵亡者的凄苦后世的故事。
虽然《战友重逢》并没有被中国文学史列入莫言的代表作,尤其是在战争题材方面它的成就还是排在《红高粱》之后,但其仍然体现了在中国语境中莫言的民间立场和作者对战争文学的民间理念。在莫言个人对战争文学问题表达其想法的时候,体现出一种生存于庙堂意识形态之下的民间观看视角:
我们以往的抗战题材文学,太重视了对战争过程和战争事件的描写,太忽略了对人的灵魂的剖析。在这些作品中,有英勇的故事,有鲜明的旗帜,有伟大明晰的经典化了的战争理论,但缺少英雄的怯懦,缺少光明后面的黑暗,缺少明晰中的模糊。我们历来不缺少能够深思的作家,不缺少具有独到见解的作家,但缺少具有深思品格和具有独到见解的作品。[3](P.156)
莫言写出这篇《战争文学的断想》是在1984年,将近十年后的1992年他的《战友重逢》就是体现着作者从对个体命运的关照来看待战争的观点。庙堂意识形态话语的战争文学要求写出歌颂英雄主义和歌颂牺牲精神,尤其是歌颂成功了的英雄和歌颂对某场战争有直接意义的牺牲精神的作品。然而,莫言的文学战争观点和他的《战友重逢》就是民间立场的体现。小说中以钱英豪为代表的亡灵们,他们生前“军事技术好身体素质好,头脑清醒具备英雄素质”[4](P.16),但战争没有给他们表现的机会,甚至“连敌人的影子还没看着”[4](P.17)便让他们毫无价值地死去。亡命战场的军人们死后跟生前一样也组成一个地府军营。他们有一天就在那里“侧耳听到边境人声如潮,我知道那是两国的边民恢复了中断多年的贸易,正像一首歌里唱的,‘你尸骨未寒,世事已大变’”[4](P.24)。参加战争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死去,而死后“世事的大变”更让他们的牺牲因为对战争没有直接的意义而渐渐地被遗忘。
也就因为中国语境中,莫言文学创作体现出这样的民间立场,所以民族出版社在2004年再版莫言的《战友重逢》的时候,在作品封面上才会出现那么一段广告词:“战争小说的另类文本,英雄主义的别样赞歌。阴阳两界的对话,人与鬼的纠缠”。2007年,陈忠喜把这个版本翻译成越南语,译作改名为《战友鬼》,同时也把这段广告词翻译了过去,并因此而引起越南文坛的激烈批判。焦点集中在于,那么一部从中方的角度把中越战争看作“自卫反击战”来叙述的小说怎么可以在越南的语境中将之称为“英雄主义的别样赞歌”。也因为这次批判而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有的越南研究者提出观点认为,作为一个代表人类思想的文学家,其思想应该要超越民族国家的界限,要超越民族之间的嫌隙,所以作为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不应该写出像《战友重逢》那样的创作。这样莫言就是欠了越南读者一句道歉。我们从这个事件中得出来一些想法:首先,陈忠喜的莫言小说翻译明显体现着其受到图书销售市场的影响,反映文学译介的大众文化的定位标准。原著封面上有什么样的广告词都全部翻译过去,而并不考虑其是否符合于当地的文化环境。
其次,《战友重逢》受到越南文坛的批判,也反映出另外一个事实,即莫言小说在越南的译介顺序跟原著的创作顺序并不相同,这就引起越南读者误解《战友重逢》是莫言近期的创作(作品创作于1992年,2008年在越南出版)。所以才会有人认为,获得诺贝尔奖的莫言不应该写出这样的小说。如果越南读者了解到《战友重逢》是一部写于90年代的创作初期的作品以及在当时创作环境当中也具备一定思想上的突破性,他们也许会用更客观的态度去评价这部作品的价值意义。
(三)农村抒写者
莫言曾经说,对于他来讲,“写农村是一种命定”。的确,关注农村、表现农村、一直把视线定格在农村,莫言是中国作家当中为数不多的一位。也就因为这一点,除了“性叙述”的吸引之外,他的文学才能够在越南文坛上长久地维持读者的关注。这就是传统的接受习惯所发挥的影响。莫言小说对故土、农民、普通百姓的热爱,对农村题材的表达完全符合越南读者之前对中国文学形象的认识。
笔者个人认为,如果把越南的20世纪中国文学接受史看作一个整体,那么它应该有自己内部的发展规律,即所谓接受的传统。每一个后面的接受阶段往往是继承着前面阶段的接受习惯。那么,90年代的接受时期是继承着40年代到60年代时期所传下来的文学接受观念。这个译介时期所留下的中国文学形象是和农村、历史、战争的重大题材、工农兵阶层的人物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在90年代读者对中国文学形象的认识当中,中国文学作品经常写到农村、历史、战争等内容,文学人物也经常是大众阶层的,尤其是农民形象的平凡人物。而恰好,这些都是莫言小说主要反映出来的内容。这样看来,在莫言小说的艺术世界中,越南读者不仅从“性叙述”层面上看到其对过去文学形象的突破和创新,而且还会找到跟过去文学一样熟悉的文学空间和文学形象。
在40年代到60年代的译介时期中,书写农村题材的中国小说在越南文坛的介绍是最丰富的,作品译本数量也最多。跟其他题材相比,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也是被译介进来得最早的。农村题材文学通过鲁迅、赵树理的影响而成为最突出的文学题材。鲁迅当时被认为是人民大众的作家,无论是小孩、妇女、知识者还是农民都是以弱者的身份出现在他的小说里。鲁迅在当时也被认为是第一位在中国小说里把农民形象提到主人公的最高位置的作家,并站在农民的情感和精神的立场描写农民及其生活。此外,赵树理更是一位地地道道地为农民说话的作家。这个传统延续下来,似乎是在对莫言小说的接受中得到了呼应。无论是从《丰乳肥臀》讲述一个农村妇女鲁氏的悲苦命运,还是《天堂蒜薹之歌》写一个官逼民反、农民抗暴的故事,或者《战友重逢》的农民军人自身遭遇的故事,再到写中国农村半个世纪变化的《生死疲劳》等等,都让越南读者从作品所讲述的故事中的人物、文化的空间找到亲切感和熟悉感。莫言在创作中建构着属于自己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并且通过自己故乡的描写,从对人性的关怀表达他对历史的反思。从《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到《蛙》,莫言的重要作品的故事都放在一种宏大的历史背景当中,时间跨度相当长,《丰乳肥臀》讲述100年历史的故事,《生死疲劳》见证着西门屯从1950年到2000年的历史,《蛙》的时间叙事长达60年。这种宏大的历史风貌的展现又似乎很符合于大众读者对中国文化的通常的想象。如果把莫言小说比喻成一颗种子,越南文坛就像一片很适合它的土壤,因此在译介过来之后,莫言小说就能很快地而深深地扎根下来。
其实通过上述有关莫言小说在越南语境中的解读,我们仿佛看到40年代到60年代的译介时期所传下来的接受观念的痕迹以及文学形象的影子。从对性文学的理解建立在与“教条文学”的意识形态化文学对立的基础上,到农村题材的熟悉感成为莫言小说被越南读者容易接受的原因,都体现了这一点。
莫言小说的译介与接受是代表着90年代后越南文坛上的中国文学形象。莫言小说不仅同时进入了两类不同接受传统的译者的翻译视野,而且还取得大众读者的欢迎。莫言的小说从一开始被译介,到它在越南文坛上红火起来的期间,都一直活跃在大众文化的接受环境中。本文在介绍莫言小说在越南的译介情况的同时,就主要围绕着几次越南文坛上揪起的“关注莫言热”,试图解读莫言小说在越南语境中的接受意义。从2001年《丰乳肥臀》轰动着越南文坛,到2007年莫言的《战友重逢》深受批判的具体分析,以及出发于接受习惯的角度去探讨莫言小说在越南文坛所留下的性文学印象,莫言文学从中国语境中的民间立场书写,在文化环境转换之后却被视为中国庙堂话语的表达,莫言小说中对农村题材的始终关注和表现,因符合越南读者对中国文学的接受习惯,而成为决定他作品引起越南欢迎的一个不能忽略的原因。
参考文献:
[1]陶文琉.以《丰乳肥臀》为例论莫言小说对越南文学的影响[EB/OL](2008-07-20).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33785.
[2]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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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房福贤,马征,孙峰.齐鲁文化形象与百年山东叙事[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吴芳)
Translation and Reception of Mo Yan’s Novels in Vietnam
NGUYEN Thu Hien
(Faculty of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Social Sciences and Humanities, Vietnam National University Hanoi, Hanoi 100000, Vietnam)
Abstract:Among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Mo Yan was not the first writer to be introduced in Vietnam; however, he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 Vietnamese readers for the longest time. The number of Mo Yan’s novels translated in Vietnam is higher than any other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The team of translators that work on his novels could have as many as 10 people, while there are typically only 3 or 4 involved in the translation of other Chinese writers’ novels. Vietnamese translators who are interested in Mo Yan’s novels include expert literary translators as well as amateurs with varying levels of experience. The range of communities reviewing Mo Yan’s novels is also extensive, from academia to the media. The overall positive reception of Mo Yan’s works in Vietnam suggests the higher literary position held by Mo Yan compared to other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This phenomenon is slightly different in China. What could explain the literary attraction Mo Yan establishes in Vietnam? From a personal standpoint, the trend in the reception of 20th 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in Vietnam could provide the answer.
Key words:Mo Yan; Vietnam; translation; reception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6.01.011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6)01-0078-07
作者简介:阮秋贤(1980-),女,越南河内人,文学博士,越南河内国家大学下属社会科学与人文大学文学系副主任、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基金项目:越南国家大学研究基金项目“中国新时期文学在越南的翻译与接受”(QG.15.54)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