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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考察殖民活动的四个维度及其当代意义

2016-02-26胡义清

学术交流 2016年4期
关键词:世界历史资本积累道义

胡义清

(上海社会科学院 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所,上海 200235)



马克思考察殖民活动的四个维度及其当代意义

胡义清

(上海社会科学院 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所,上海 200235)

[摘要]“双重使命说”只是对马克思殖民理论的简单概括。实际上,马克思从世界历史、文明、资本积累和道义等维度对殖民活动进行了全面考察。一是西方的殖民拓展加速了世界历史生成;二是西方的殖民活动传播了先进文明,同时扼杀了世界文明的多样性;三是“系统殖民”凸显了殖民扩张的狭隘性;四是殖民掠夺非正义非人道,遭到殖民地人民的坚决反抗。马克思的四个维度揭示了西方殖民活动在推动世界历史发展的同时把发展的代价转嫁到了非西方。它对我们正确把握后殖民理论,构建新型的国际关系有重要的指导作用。

[关键词]马克思;殖民活动;世界历史;文明;资本积累;道义

殖民(colonize)在本文指的是运用暴力控制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地区或者国家,并从本国移民到该地区生活。[1]马克思时代西方殖民活动已经全球化,呈现多样性,对世界格局产生了重大影响。马克思在研究资本主义产生、发展与灭亡的规律的过程中高度重视殖民问题,在早期的重要著作中,在1850年代给美国《纽约每日论坛报》的撰稿、《资本论》及其手稿和晚年对东方社会发展道路的探索中,马克思对殖民问题进行了深入阐述,形成了丰富的殖民理论。殖民理论是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学者们在探讨马克思的殖民理论时,提得较多的是马克思1853年提出的“双重使命说”:“一个是破坏的使命,即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另一个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2]857“双重使命说”只是对马克思殖民理论的简单概括,实际上马克思还从世界历史、文明、道义和资本积累等维度深入考察了殖民活动。一方面,从建构的角度看,西方的殖民活动加速了世界历史的生成,传播了西方的先进文明,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生产力和人的发展;另一方面,从局限性的角度看,西方的殖民活动非正义非人道,“系统殖民”的资本积累方式凸显殖民扩张的狭隘性,这些因素阻碍了殖民地的发展,扼杀了世界文明的多样性,导致了殖民的失败。马克思的多重维度展示了理性和前瞻性,对我们正确把握后殖民理论,建立新型的国际关系有重要的指导作用。

一、马克思考察殖民活动的世界历史维度

世界历史是马克思考察殖民现象的宏观维度。在马克思的语境中世界历史是世界共同发展的历史,是各个国家和民族之间深度的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相互渗透与相互依赖的关系。真正的世界历史是近代才出现的。黑格尔处在工业化初具规模的阶段,他从精神层面系统地探讨世界历史,把世界历史看作一个辩证否定的过程。黑格尔强调理性支配历史,认为世界是“精神的自我意识和自由的必然发展。这种发展就是普遍精神的解释和实现。”[3]352他夸大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对历史作了抽象的描述,“这种历史还不是作为既定的主体的人的现实历史,而只是人的产生的活动、人的形成的历史。”[4]201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辩证法,同时从生存论的视域看待现实的世界历史。

西方殖民拓展加速了世界历史的生成。殖民拓展确立了初步的世界市场,世界市场催生了大工业,大工业开创了世界历史。在西方大规模的殖民拓展之前不同国家和民族之间虽然有过零星交往,比如互访、贸易、纳贡、战争等,但是由于生产的狭隘性和交通工具的落后,那种交往不具有世界性和持续性,各个民族和国家还只是孤立地发展着,世界历史尚未形成。只有在发现美洲和通往东印度航线以及新发现土地的殖民化之后才建立起初步的世界市场。世界市场与大工业之间相互促进。一方面,世界市场的产品需求超过了工场手工业的生产能力从而导致了“把自然力用于工业目的,采用机器生产以及实行最广泛的分工”[2]194的大工业。另一方面,大工业创造的交通和通信工具使各个国家和民族之间的时空距离比以往大大缩短,更为根本的是它对廉价劳动力、原材料、产品销售市场甚至是直接投资的需要迅速增加“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2]404因此大工业是形成世界历史的内在动力,世界历史是大工业的产物。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2]194。世界历史下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变成了世界性的,民族的特殊性越来越被消灭,各个民族的物质与精神生产越来越具有全球性。

殖民活动是近代人们普遍交往的重要方式,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资本主义下的世界历史“活动和产品的普遍交换已成为每一个人的生存条件”[5]51,由此导致人对物的依赖关系。这一方面带来人与自然的异化,主体的人和作为人无机身体的自然界成了资本增值的工具,失去了独立性。另一方面伴随着世界历史的形成,国家民族区域界限被打破,世界范围内人与人的交往更加普遍和深入。普遍交往使人的关系更加全面,需要更加多样,人的属性更加丰满,人的能力更加全面发展,还为未来培养人的独立自由个性创造了条件。殖民活动是近代东西方交往的重要方式。一方面西方殖民者依靠船坚炮利打开东方国家的大门,强迫东方与其普遍交往,参与不平等的竞争。另一方面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后,地域性的单个人被世界历史性的、普遍性的个人所代替,个人的解放程度与世界历史的发展程度完全一致。只有在世界历史中“单个人才能摆脱种种民族局限和地域局限而同整个世界的生产(也同精神的生产)发生实际联系,才能获得利用全球的这种全面的生产(人们的创造)的能力”[2]169。此外,随着西方殖民者的入侵,殖民地的社会基础不断地受到资本主义的侵蚀,同时还造就了新兴的社会进步力量——民族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特别是从事大机器生产的工人阶级虽然是一个苦难的阶级,但他们从工业中发现人的本质力量,加上自身所具有的严密组织纪律性,成为社会变革的中坚群体,成为旧社会的掘墓人和现代社会的先驱。因此,马克思预言:“东印度和中国的市场、美洲的殖民化、对殖民地的贸易、交换手段和一般商品的增加,使商业、航海业和工业空前高涨,因而使正在崩溃的封建社会内部的革命因素迅速发展。”[2]401

殖民活动客观上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西方资产阶级对外建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质上是“推广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或与资本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5]88。殖民扩张是其主要方式之一,它与历史上的暴力、战争、掠夺、抢劫一样也有“被看作是历史的动力”[2]205的一面。马克思以英国在印度的“重建工作”来说明这一点。英国资产阶级凭刀剑统一印度后,为了征服、掠夺和占领印度市场不得不在印度引进电报、蒸汽机、西式的军队组织和训练方式,推行土地私有制,创办自由报刊,采用英式教育为印度培养懂管理,掌握现代科学知识的精英,建设水利设备和铁路等交通系统。马克思论述了铁路对印度经济社会发展的好处。首先,便捷的铁路交通运输系统能促进印度丰富的自然资源和产品的交换;其次,修铁路过程中能够为农业提供灌溉用水,提高农作物产量,缓解印度地区性饥荒;再次,铁路与印度的煤铁资源结合能够带动印度建立机器生产的大工业;最后,铁路建设能消除印度农村公社和整个国家的孤立状态,实现国内的互联互通。虽然当时印度人民还不可能真正地收获到这些新因素的成果,但是这些做法多少会促进印度生产力的发展。

二、马克思考察殖民活动的文明维度

马克思肯定殖民活动传播西方文明的积极意义。总体上,马克思超越了西方中心论[6]48,他不是资本主义中心论者。他重视资本主义因素是因为它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7]23。马克思对殖民活动传播西方资产阶级文明给予一定的肯定。相比封建统治,资产阶级在历史上起过积极作用。一切民族若想生存和发展就必须“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即变成资产者”[2]404。资本主义的社会化大生产,为人类文明提供了物质基础,这正是“野蛮落后”的东方国家所需要的。

西方的殖民统治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东方社会的进步。近代东方社会停滞,个体原子化。马克思指出了印度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印度宗教是淫乐世界与悲苦世界的结合,整个国家要么被外族征服,要么四分五裂,农村公社带着种姓和宗法特征而且彼此孤立。封闭的生活导致了印度人的原子化。一是村民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生活在封闭村社中的村民不愿意变革,“不种甘薯和甘蔗,因为他的祖宗都从来没有种过”[8]387。二是村民高度的利己主义,互不团结。印度村民只关心自己的小块地,无视国家兴亡。他们对侵略者的暴行屠杀与帝国的崩溃无动于衷。侵略者给的一点小恩小惠,就使他们心甘情愿地做奴隶。三是崇拜权力和迷信。村民排斥科学文化知识,盲目崇拜自然和鬼神。印度人对猴子和母牛顶礼膜拜。某些札格纳特教徒极度狂热,自我折磨、自我残害,在大祭的日子里投身于载着神像的车轮下将自己轧死。马克思认为印度自身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在印度的外来征服者中,英国是唯一文明程度高于印度的,马克思由此认为英国带来的现代因素可能使印度发生根本性的社会革命。马克思举出英国殖民者强制分离印度的家庭纺织业,把纺工安置在英国兰开夏郡,把织工留在孟加拉,打破了半野蛮半文明的印度公社的经济基础,此举促成了亚洲 “唯一的一次社会革命”[9]682。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认为英国的殖民统治“充当了历史不自觉的工具”[2]853。当然马克思对殖民统治的积极作用的认识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全面。

马克思批判殖民掠夺阻碍殖民地的发展。马克思晚年研究了东方的俄国、印度和阿尔及利亚等国的农村公社土地制度的变迁。印、阿两国是英法的殖民地,殖民者依靠暴力废除农村公社土地制度,推行土地私有制。但这并没有导致真正的社会革命,而是破坏了当地传统的法律制度与风俗习惯,阻碍了殖民地经济社会的发展,让广大劳动人民更加贫困。

英国殖民者的破坏民族原则给印度带来了灾难。19世纪50年代英国在印度采取了破坏民族原则,“强行消灭土著王公的权力,破坏继承关系和干涉人民的宗教。”[10]207破坏民族原则集中体现在土地问题上。根据印度习俗,土地所有权归公社,公社定期把土地分配给个人耕种,森林和草地属于全体成员,收割完庄稼和草之后,耕地与草地仍用作公共放牧地。社员离开公社后,只要公社或者邻人替他缴纳赋税,回来时继续承担相应的赋税就可收回份地。这是印度普遍的土地制度,它适合印度人的生产、生活方式。1793年,康沃利斯为了便于收税和加税,在孟加拉实行固定额法——把原来只负责辖区内向农民收税的柴明达尔变成了世袭的土地所有人,农民被剥夺了土地的永久使用权。马克思认为这是“对英国大地主占有制的拙劣摹仿”[11]242。柴明达尔制度把土地按区分割造成权力分散化、土地碎片化。在英国的重税之下,土地落入外地有钱的城乡资本家手中,本地的柴明达尔和短期租佃户对农民放高利贷,他们都不关心土地的改良从而导致农作物产量的下降。柴明达尔制度消解了公社内邻里间的联合和团结的力量,接踵而来的是抵御水旱瘟疫等天灾人祸和灾后重建能力的下降。这让英国的税收没有增加反而使欠税的人增多,印度人还因耕地退化而迁怒于英国。1826年门罗在马德拉斯地区模仿法国的小块土地所有制,推行莱特瓦尔(农民)制,“政府不是同某个农民所有者订约,而是同某块田野的暂时占有者订约。”[8]85土地占有者频繁变换产生了同样的不良后果。伴随着这两种制度的实行,外来资本家侵入公社内部,公社的宗法制和公社首领的权威消失,造成公社解体。统治者利用社员的矛盾挑起利害冲突,整个社会陷入无休止的纷争之中。此外,英国人把自己的法律搬到印度,把杀害教徒和卖淫变成职业。欧洲的奢侈之风也传入印度,村民因大办红白好事而债台高筑,被高利贷盘剥。

法国殖民者在阿尔巴尼亚强制实行土地私有制。他们消灭土著的集体财产,将其变为买卖对象,想最终变为法国殖民者的财产。他们的做法破坏了阿尔巴尼亚的血缘社会,但是他们的利益并未实现。

马克思从现实发展中看到各种文明的价值。英法殖民者认为土地私有制是提高土地生产率的灵丹妙药,在尚无准备并且不愿意接受的民族中强行推行,最终都失败了。马克思意识到生搬硬套的危害,认为各种文明在一定时空条件下具有合理性。他不再强调柴明达尔和莱特瓦尔制度是亚洲社会的当务之急。在读书笔记中他讽刺机械的殖民者为“狗”“傻瓜”“笨蛋”“狮子”。相反,他到处替殖民地人民说话。当殖民者认为印度人保守时,马克思反讥:他们总不会把交给柴明达尔的地租留给自己吧。当有人指责印度人不思进取,怕家里人手不够不愿送小孩上学时,马克思认为怕得有理。他驳斥梅恩“把旁遮普公社所有制的衰落仅仅说成是经济进步的结果……实际上英国人自己却是这种衰落的主要的(主动的)罪人,——这种衰落又使他们自己受到威胁”[8]94。后来,英国殖民者卢加德总结教训,提出间接统治原则。卢加德主张在地方上“利用原有的封建统治机构或部落酋长实行‘直接’统治”[12]86。这既是殖民者被迫向殖民地人民妥协的结果,也是一种更加阴险的统治的方法。

殖民扩张扼杀了世界文明的多样性。马克思时代殖民者所到之处都会移植资本主义的制度和观念,试图让资本主义文明一统天下,这违背了文明发展的规律,扼杀了人类文明的多样性。各个民族都经过很多个世纪才建立起自己的文明,对各种问题有自己的理解和应对方式,每种文明都有长有短。人类文明只能是殊途同归,不可能走完全相同的道路、经历完全相同的阶段。世界通过多种文明交汇、交锋和交融才有动力和活力,正是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西方文明近代走在世界前列,某些方面具有先进性和启蒙价值,值得借鉴,但也只能根据每个民族自身的意愿、特点、发展阶段来推广,在推广过程中必须有创新。殖民者在他国通过暴力简单复制本国做法必然是害人害己,特别是对一些历史悠久的多民族的国家更是如此。

三、马克思考察殖民活动的资本维度

马克思透过资本积累探讨殖民活动的本质。为了持续进行资本积累,一方面资本主义需要殖民地的物质生产资料、劳动力等;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局限性导致了殖民扩张的狭隘性。马克思把殖民地分成两类:一类是以当地土著人为主体,由宗主国委派官吏、军队等进行统治的地区;另一类是真正殖民地——北美和澳洲等新大陆,由自由白人移民所开发的处女地。在1846—1875年间,约有900多万人离开欧洲,其中大部分到了美国。[13]224这些白人自由占有未开发的土地,进行改良升级并让其有所产出。新大陆经济上受宗主国的节制仍属殖民地。马克思研究了英国在真正殖民地的“系统殖民”政策。

真正殖民地的特点。首先,它的某些地区具有较高的自治权。英国采取三种方式统治以白人为主体的新领地。[14]41其中一种方式是授予移民在母国的保护下自行组织政治社会,在不违反母国法律的条件下行使自治权,比如新英格兰。北美是形成社会和基层组织后再组成联邦制国家,因此在新英格兰地区受欧洲传统影响比较小,那里的发展能清晰地反映资本主义的自然成长过程。其次,真正殖民地地广人稀,土地供给不受限制。那里的土著以狩猎为生,不与白人争地。英国人对土著居民采取了种族灭绝和隔离的政策。伍德阐明了新英格兰和中部殖民地各个社会阶层占有土地的情况。[15]80穷困的和中等阶层的殖民者占有伸手可及的无主土地;城市商人拥有大量本国较好的土地,但是他们无法在边疆强行占地;独立生产的农民和农村的工匠可以建立、保持或扩大他们占有的土地,而不必从事大规模的商品生产。许多农民与工匠通过自身耕种和经营占有土地,不求助于市场而经济地实现自身的再生产。这些因素使得18世纪北美土地占有者垄断土地几乎不可能。真正殖民地的资本主义发展面临的是资本和劳力短缺,而不是土地稀缺。

真正殖民地的劳动力短缺延缓了资本积累。资本积累是剩余价值不断转化为资本的过程。自由劳动力是生产剩余价值的主体,对劳动力剥削的程度事关利润高低。殖民地的资本之所以能获得较高的利润率是“因为在那里,由于发展程度较低,利润率一般较高,由于使用奴隶和苦力等等,劳动的剥削程度也较高”[16]265。马克思指出,相对过剩的人口或产业后备军是资本积累的产物和其存在的条件。罗莎·卢森堡认为马克思的资本积累理论以资本生产居于统治地位和普遍存在为前提,实际上资本积累主要是外部竞争和资本家追求剩余价值的结果,马克思的理论并无不妥,然而资本主义生产“不论在过去还是在如今都只是局部的,它在所有生产中所占比例并不多”[17]220。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要与第三者发生联系,比如劳动力的补给,在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共存的结构中“资本主义生产没有其他社会结构的劳动力,就一步也走不通”[18]287。真正殖民地的情况印证了这一观点。新殖民地劳动力供给十分昂贵甚至枯竭。北美各州只有占不到10%人口为雇佣工人,大量的种子、牲畜和工具由于缺少工人而被毁。大西洋沿岸最初的十三个州种植烟草所需的大量劳动力“都是由占殖民地英国移民总数70%到80%的契约仆役(被剥夺了土地且处在无业状态的英国人)来承担的”[15]76-77。在这种情况下,它们的生产关系也不同于母国。产品分配中劳资双方所得不相上下,所谓的普通工人“剥削”老板。新殖民地的雇佣工人身份变换迅速,工人能很快地成为独立的农民、手工业者甚至是雇主的竞争者,而即使是长寿的资本家也只有少数成为巨富。这些表明劳动力稀缺延缓了资本积累,缘由是“大量土地仍然是人民财产和个人的生产资料,而又不妨碍后来的移民这样做”[19]880。为了解决劳动力短缺问题,统治者采取了软强制方法,把别的社会制度和地域中的劳动力解放出来生产剩余价值。

英国采用“系统殖民”的方法增加真正殖民地的雇佣劳动供给。“系统殖民”是英国在反法战争后为了缓解本土人口激增、经济萧条、就业紧张以及真正殖民地的雇佣劳动短缺,由韦克菲尔德提出的一种殖民制度。它主要包括三点,一是政府在丈量未开发的公地后,按规定的充分价格进行出售而不是拍卖。移民为了获得足够的钱购买土地、成为独立的农民被迫从事长时期的雇佣劳动。对于私人之间的土地交易通过税收来调节,防止其低于充分价格销售。二是雇佣工人购买土地的钱能够支付一个欧洲劳动力前往新大陆的路费和安置费。欧洲的穷人为了进入新大陆也不得不作多年的强制劳动以换取路费。三是政府设立殖民基金支持殖民者开拓处女地。“系统的殖民”违反土地供求规律,变相地让工人为了成为一个独立劳动者而交赎金。韦克菲尔德认为此举能保证真正殖民地劳动力的充分、连续和稳定供给。19世纪30年代英国政府在南澳大利亚殖民区实施 “系统殖民”理论。然而韦氏按照统一足够价格出售公有土地的主张由于违反了等价交换原则并未实施。

“系统殖民”的资本积累方式凸显了殖民扩张的狭隘性。“系统殖民”实质上是剥夺劳动者的土地等生产条件,通过经济强制人为地制造贫困和雇佣工人,强迫人们为资本积累劳动。韦氏把直接生产者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称为资本,把许多独立生产经营的劳动者分散占有生产资料的现象叫作资本均分。马克思认为韦氏实际上掩盖了资本剥削、奴役劳动的社会性质。英国统治者通过警察手段在真正殖民地实施韦氏的“系统殖民”理论,进行原始积累。马克思指出“系统殖民”是失败的,它只是导致了移民潮从英国殖民地转向美国。其失败的原因一是欧洲移民猛增,劳动力充裕使“系统殖民”成为多余;二是美国南北战争后资本迅速集中,少数的金融贵族垄断了绝大部分公地,带来相当的相对过剩人口。从根本上说,资本主义生产以利润最大化为唯一目的决定了殖民扩张的狭隘性,它必定遭到殖民地人民的反对。

四、马克思考察殖民活动的道义维度

道义是马克思考察殖民现象的价值维度。马克思从道义的角度批判了殖民者动机的自私、手段的残忍以及态度的虚伪,宣告其必然失败的命运。他支持殖民地人民的正义斗争,歌颂他们的英勇气概,寄语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光明前景。

首先,马克思对殖民者的批判。马克思揭示了殖民者动机卑鄙。英国殖民者以东印度公司为据点通过一次次的战争,直接占领印度。东印度公司由商业公司变成了军事政治机构,垄断印度的外交与外贸。他们通过地租、盐税、鸦片以及倾销工业品使印度的财富不断流入英国。从东印度公司中得到好处的是英国少数的统治者和买办资本家。东印度公司通过战争占领亚洲的战略要地或者黄金宝石产地。英国为了占领波斯湾的战略要地哈腊克岛而侵略波斯。在爱尔兰,英国紧紧抓住立法权,不允许爱尔兰自由发展出口贸易,“目的是限制爱尔兰的贸易和压制爱尔兰的工业,使之不致损害英国的利益”[20]19。在爱尔兰1779—1783年志愿兵运动和不输入不消费运动的打击下,英国被迫废除了阻止爱尔兰工业发展的法令,但是将其转化为大不列颠对爱尔兰的最高统治权。

马克思谴责殖民者手段残忍。西方殖民者在殖民地敲诈勒索、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清教徒1703年在北美立法奖励剥印第安人的头盖皮。英国在印度普遍使用刑讯来征收重税。英军和印度土著部队经过地方时,强占老百姓的粮食,修桥时抓壮丁,让村民无偿提供木板、木炭和木柴等物质。英国人在平息1857—1859年印度起义过程中,更是惨无人道。他们把不愿攻击自己的一个印度非正规骑兵团赶入急流之中淹死。英国军官还以每天绞死一批批的印度土著平民为娱乐,用榴霰弹轰击印度居民。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军在中国“强奸妇女,枪挑儿童,焚烧整个村庄”[10]335,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国殖民者用炽热爆炸弹轰击中国广州民宅,火烧圆明园,屠杀中国人。1845年法国殖民者佩利西埃用烟熏死藏在山洞里的1 000名阿拉伯人。

马克思戳穿了殖民者的伪善。英国殖民者把自己装扮成印度的恩人。正是他们愚蠢的做法给印度带来了无比的灾难。他们借口保护印度森林免遭社员砍伐,把农村公社的森林和荒地据为己有,实际上是为了有利于其殖民。他们在欧洲高喊国债神圣不可侵犯,在印度却没收股东应得的红利。他们在国内通过法律程序把土地转让弄得非常烦琐,而在印度却把土地转手变得异常容易,从而瓦解印度的土地公社所有制,增加殖民当局的税收。马克思揭露了东印度公司贩卖鸦片时的伪善。英国政府表面上撇清与鸦片贸易的关系,但是东印度公司却强迫印度莱特种植罂粟并垄断鸦片的全部生产、制作和销售。鸦片贸易所得占了当时英印政府财政收入的1/6[21]67。

其次,马克思声援殖民地人民的斗争。马克思指出殖民者的残暴与伪善必然激起人民的反抗,他为殖民地人民仗义执言。马克思为人民反抗殖民压迫辩护。马克思分析了原本是维护英国殖民统治的西帕依反抗英国殖民者的原因:“历史报应的规律就是,锻造报应工具的,并不是被压迫者,而是压迫者自己。”[21]334英国殖民者长期挑动印度的民族、宗教、种姓和部落之间的矛盾并从中渔利。马克思认为人民赶走这些滥用职权的殖民者,在起义中让他们受些折磨不足为奇。马克思全力支持中国人民抗英。亚罗号事件中英国以中国不履行条约规定的义务、侮辱英国国旗和外国人等虚伪的借口炮轰广州。马克思针锋相对地指出:“英国人控告中国人一桩,中国人至少可以控告英国九十九桩。”[21]48中英《天津条约》签订后,英法公使违背条约,强行乘坐英国远征军的武装船只驶入天津白河被清军重创。事发后,英国舆论篡改事实,叫嚣对中国开战,马克思力挺中国“并不是违背条约,而是挫败入侵”[21]88。

马克思歌颂殖民地人民的英勇气概。在爱尔兰争取议会独立立法权取得阶段性胜利后,马克思认为这是靠广大人民的坚强有力和不懈奋斗,而不是靠代表们的抽象美德。1849年,马克思赞扬波兰人民的勇敢:“三千名好歹用镰刀和长矛武装起来的波兰人,曾两次打垮两万名组织严密和装备良好的普鲁士人,两次迫使他们退却”[22]189。马克思肯定鸦片战争期间中国人民在镇江战役中的牺牲精神。1 500人的中国军队战到最后只剩一人。将士们都作好牺牲的准备,战前将自己的家人绞死或淹死。主将在战败后焚烧自己的房屋,投火英勇就义。他看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中国人在炮兵射击和防御方法上大有长进后,认为中国人在诸如战争这样的一切实际事务中胜过其他东方人,英国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中国人在军事上是他们的高才生。

马克思寄语殖民地的光明前景。马克思一方面指出了殖民地存在的问题,另一方面对其未来寄予厚望。马克思指出印度的优势——人口众多,有大批训练有素的纺工、织工,幅员广大,自然资源丰富;印度人手脚精细、灵巧能适应新的劳动;拥有良好的数学头脑,长于计算和精密科学,善于学习管理机器的知识以及积累资本;印度人举止文雅,沉静高贵,打仗时不失勇敢。马克思希望这个国家将来得到重建。对于中国,马克思认为鸦片没能麻醉中国人民,反而激发了他们觉醒。马克思期望太平天国运动建立自由、平等、博爱的中华共和国,他预计广州将会是全球海洋航线中的一个重要港口,中国的太平洋沿岸会像美国波士顿到新奥尔良海岸地区一样发达,中国将成为世界经济重心;太平洋日后会超过大西洋成为世界重要的水路交通线。[21]120-121

五、马克思殖民理论的当代意义

马克思的殖民理论是个有机整体。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运用世界历史、文明、道义和资本积累等不同维度对殖民活动进行全面透视。在资本积累的驱使下,西方的殖民活动虽然加速了资本主义全球化,使世界历史从观念变为现实,传播了先进文明,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社会进步和人的发展,但由于自身的狭隘性和非正义性阻碍了殖民地的发展,破坏了世界文明的多样性,因此遭到殖民地人民的坚决反抗,必然要失败。可见马克思的殖民理论是一个有机整体。它对我们正确把握后殖民理论,构建新型国际关系有重要的指导作用。

后殖民理论夸大了文化的作用。后殖民理论是指20世纪70年代以来文学批评家们用后殖民讨论殖民化带来的各种文化效应[23]168,1978年萨义德发表《东方学》是其诞生的标志。后殖民理论依托文学文本,运用福柯的话语分析,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和拉康的精神分析学等理论,聚焦性别、人种、民族、身份认同等问题,通过对元叙事和结构的批判来反对欧洲中心主义。20世纪中叶世界殖民地纷纷独立,但是西方凭借经济科技文化等方面的优势,继续传播殖民主义意识形态。在西方话语的主导下,原殖民地人民对本土化的发展道路和制度缺乏自信,盲目照搬西方做法。在这种背景下后殖民理论批判文学和日常生活中的殖民主义遗毒,解构西方的知识、话语霸权,有利于培育殖民地人民的独立自主意识,在心理上摆脱西方的控制。后殖民理论虽然继承了马克思的批判精神,但它“把文化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认为文化是一种实践性的物质力量,而不仅仅是被决定的附属的东西”[24]86,与马克思把文化看成社会意识不同。总体上,后殖民理论夸大了文化的作用。它只停留在社会心理层面,远离政治经济斗争,完全放弃阶级斗争和革命,对现实世界的改造作用有限。当前西方在世界推行文化霸权主义并没超越马克思的四个维度。它仍然是受资本积累驱使,目的是为了西方文明一统天下,掠夺其他地区的资源和财富,在推动世界历史的发展同时,把发展的代价转嫁到非西方。

在这种形势下,中国要积极构建新型国际关系。首先,要积极参与全球化,推动建立国际新秩序。全球化一方面进一步促进了世界产业的合理分工、资源的合理配置,扩大了市场,提高了生产效率,因此我们要扬长避短,积极参与。另一方面全球化实质上是殖民主义的变种。当代全球化有其特色比如宗主国通常不会采用赤裸裸的暴力侵略和政治压迫,民族国家主体往往被跨国公司代替,主要依赖电子信息等新技术,突出金融的作用等,但是它仍然由西方发达国家主导,目的是为了获取超额利润。全球化的世界贫富分化加剧,这其中不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是重要原因。我们要联合新兴市场国家改革那些仅仅有利于发达国家的规则,争取更加公平合理的发展环境。其次,要理性地学习西方,超越西方。一方面要筑牢“防火墙”,抵御西方的思想文化征服。“‘帝国主义背后的自私势力,会利用没有功利目的的保护色’,如慈善、宗教、科学和艺术”[25]14来传播自己的价值观达到颠覆的目的。另一方面西方是现代化的过来人,他们在器物、制度和思想文化方面有一些可以借鉴的东西。我们要结合本国的实际去学习西方的先进文明,通过自主取舍和转化把西方的好东西变为有益养料。在此基础上创造出超越西方又熔铸古今中西精华的新文明。再次,在对外开放中,要贯彻互利共赢的理念。近年来中国的对外开放上了一个新台阶,已经进入对外投资阶段。中国不少企业进行海外并购,在世界各地投资办厂。我们要树立正确的义利观,贯彻互利共赢的理念。海外投资兴业要避免像以往殖民者那样牺牲对方的生存发展权利,只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要尊重对方的主体性,把对外投资和工程建设的经济效益与当地的社会、生态效益结合起来,提高对方的“造血”功能,增强对方的可持续发展能力。最后,要支持发展中国家争取和平与发展的正义斗争。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是发展中国家,总体上落后于发达国家,在全球分工中处于不利地位,仍然受到新老殖民者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态侵略或剥削。从道义出发,我们要在国际舞台上为他们主张权利,声援他们的正义斗争。联合全世界所有正义的力量,为人类的自由、平等和公正而奋斗,打造一个共建共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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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杜娟〕

[中图分类号]A81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4-0021-07

[作者简介]胡义清(1972-),男,江西青原人,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文化软实力评估与增进方略研究”(14bks064)

[收稿日期]2015-10-26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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