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共同体”:美国华裔文学中的中国传统文化建构
2016-02-26弥沙
弥 沙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东北农业大学 文法学院,哈尔滨 150030)
外国文学研究
“想象的共同体”:美国华裔文学中的中国传统文化建构
弥 沙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东北农业大学 文法学院,哈尔滨 150030)
美国华裔文学从无至有,从被消音到争得话语权,从无人问津到众人瞩目,从边缘文学到主流文学的变化经历了无数曲折与动荡。中国这一“想象故国”作为“想象的共同体”在不同时期华裔作家作品中有着不同表现形式:早期的作家厌恶甚至憎恨中华传统文化,在作品中不惜贬低、痛斥中国文化以迎合美国读者的好奇心理;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们重拾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并以此为文学创作的原动力,积极地输出中国文化,改变华裔的刻板形象,融合两种异质文化。华裔作家担当起消解文化对立、促进中美文化交流与融合的重任。
美国华裔文学;刘裔昌;黄玉雪;赵键秀;谭恩美
美国华裔文学从无至有,从被消音到争得话语权,从无人问津到众人瞩目,从边缘文学到主流文学的变化经历了无数曲折与动荡。独特的文化身份和社会身份,致使华裔作家群在成长过程中遭遇了许多来自美国主流社会的歧视和压力,这些铭刻于心、印证于骨的经历成为华裔作家群日后创作中重复出现的主题。因此,中国——这个割舍不断的“想象的共同体”既是美国华裔作家的给养与资产,也是包袱与顾虑。正如本尼迪可特·安德森在《想象的社群》中所说的:纵然世上至小之国家民族,其每个成员之间亦有不熟悉者,未曾谋面者亦可以万计,至于未曾听闻有此人者,更不可胜数。然其国人心中,根深蒂固,必存其民众汇聚一堂之情景。“民族/国家一向被认为是一个深挚、平等的同志的结合。就是这种兄弟之爱始终使得过去两百年来,千百万人愿意为此狭隘的想象前仆后继,死而后已。”[1]然而,美国华裔作家不管是经由口述、故事还是历史所获得的“想象的中国”,都给予了他们创作的原动力,创造的文本呈现了受中国影响的美国华裔社会生活的独特视角。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理论是西方民族主义的代表,它突显了民族建构的文化意识层面,但却难免削弱政治经济维度。安德森将民族定义为“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共同体”是“想象的”并不是“虚假的”,“想象”一词表明安德森的“民族主义理论所关注的对象并非纯粹的主观心理意识,而是一种图尔根式的社会事实”[2]。安德森对宗教、语言和文学细致入微的独到阐释,对以文化和意识为研究对象的人文社会学科产生了很大影响。在中外现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中,“想象的共同体”作为一个跨界的术语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为文学、文化的话语研究提供了民族国家建构的视角,拓展了民族研究理论既定的方法和模式。另外,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将民族主义理论与后现代主义理论有机结合,使西方民族主义范畴的历史记忆、文化再现与民族叙事具有后现代趋向。后现代主义的民族主义扩展到微观政治层面,强调其文本性,从话语中挖掘意识形态与权力的关系。著名美国亚裔文学学者凌津奇将民族主义引入到亚∕华裔美国文学研究中,视亚∕华裔文学话语体系为一种文化生产和再生产的历史进程,以突显“中国”这一“想象共同体”在亚∕华裔文学中的意识形态与形式。
本文以华裔“想象的共同体”——“中国”为切入点,阐释各个时期美国华裔文学中呈现出的“想象共同体”的特点以及中国这个“想象故国”在华裔文学作品中的映像。
一、颠覆“想象”故国的形象,主观上抵制中国传统文化
程爱民在《论美国华裔文学的发展阶段和主题内容》一文中大致将美国华裔文学的发展分为三个时间段:初始阶段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60年代,转折阶段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20世纪80年代末到如今处于发展繁荣时期。史料表明,美国华裔文学始于19世纪下半叶,最初是以歌谣、故事等形式存在的口头文学。大多数文学家和批评家认为,中英混血儿伊迪丝·伊顿(Edith Eaton,1865—1914)可以说是美国华裔文学开创时期影响较大的人物,她公开承认自己的华裔身份,并以中国名“水仙花”发表小说和文章。伊迪丝·伊顿于1912年发表短篇故事集《春香太太》(Mrs. Spring Fragrance),该作品被看作早期美国华裔文学的奠基作品之一。大多数文学评论家认为,刘裔昌(Pardee Lowe,1905-?)的《虎父虎子》(Father and Glorious Descendant,1943)可以被看作是首部由土生土长的美国华裔作家创作的英文作品,其在早期华裔文学中的地位不言而喻。作品主要描写的是一对父子在面对中国和美国两种迥异的文化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许多矛盾冲突,同时还描绘了早期华人力图在美国主流社会中求得一席之地的艰辛历程与心理变化。与此同时,另一部由华裔作家黄玉雪创作的传记《华女阿五》也淋漓尽致地书写了父女两代的激烈冲突,反映了中国传统孝道观念、家族荣耀思想与美国“平等和自由”的价值观之间的针锋相对。
刘裔昌和黄玉雪是美国华裔文学发展初期的领军作家,他们是土生的美国公民(ABC, American-born-Chinese),虽然外表是黄皮肤、黑眼睛,但满脑子充斥着美国的价值观,其思想和行为均与父辈迥异,在对待中国和美国的态度方面尤为突出,其作品反映了华裔在美国社会中寻求一席之地的迫切心情。刘裔昌的一番话道出了华裔的心声:“我漫不经心地从家中走了出来,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低声说‘Ishkabibble’这是我刚学会的一句犹太俚语,意思是‘我不在乎’。可是到了公园后,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我在这儿编织过多少辉煌的梦想啊!我有生第一次承认了这一残酷的现实——我毫无可能成为美国总统……但痛哭一场之后,我的感觉好多了——无论如何,到了秋天我还是可以去一所美国学校读书。”由于特殊的双重身份,美国华裔作家尴尬地在夹缝中生存。他们急切地想要融入到美国主流社会,要与中国、东方文化彻底决裂。刘裔昌的《父与子》满足了美国公众对“忠诚的华裔”的期望,他毫不隐讳地揭示了第二代华裔在巨大的同化压力之下的心理变化历程。刘裔昌立场坚定地表示出他的内心,为了向美国社会展示自己真的已经彻底美国化,他不惜否定自己的华人血脉,甚至对中国传统文化大加贬斥。美国社会看似沙拉拼盘,实则滚滚炼炉,要想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得剥皮削骨、重塑骨肉,与母国的一切从此分道扬镳、再不往来。刘裔昌在小说《父与子》中将自己与父亲的对抗刻画得淋漓尽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父亲的计划,让人觉得父子两代的冲突深如沟壑,难以抚平,痛彻心扉。20世纪20年代,美国西海岸的一些城市做过一项调查,出生在美国的亚裔(华裔)有着对美国历史文化更加深刻全面的了解,但说起他们父母所生所长的母国文化,却知之甚少,甚至全无所知,避之唯恐不及。
虽然同属于第二代华裔,黄玉雪更希望借《华女阿五》来正面介绍中国文化,塑造一个模范种族的新形象为美国社会接受。此时,以黄玉雪为代表的华裔作家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华人身份已经不再完全是负面因素,他们想寻求一个纽带将美国价值观与中国文化连接起来。黄玉雪借父亲之口在小说中传递了儒家思想: 君臣、夫妻、父子、长幼、朋友,父亲常引用孔子的话来向子女灌输这五伦的重要性。《华女阿五》再现了中国家族荣耀思想与中国传统的孝道观念,玉雪的父亲说道:“今天我每到一个地方买东西,我的老乡都要向我祝贺说:‘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你家的老五在美国社会争得荣誉。一个女儿给你家带来如此的荣耀,你一定非常满意。’”虽然父辈一带的移民向子女灌输家族荣耀的思想,但当这一中国传统观念移植到美国时,其内涵已发生了变化。
中国这一“想象故国”在刘裔昌的心中是羁绊他前行的绊脚石,他希望通过揭露和批判中国传统文化来证明自己已经彻底美国化,而黄玉雪则借用“想象故国”中的传统文化为自己的成功奠定了基石。深度剖析刘昌裔与黄玉雪在中国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立场上的相同点是:“中国”作为一种地理符码,抑或文化符码是以想象的方式存在,而想象的发生场域是在美国的强权话语体系中。不同的是,在中美两种异质文化的冲突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华裔作家通过不同的言说方式展现“想象的共同体”——“中国”。他们在作品中呈现的“想象的共同体”的“真”“伪”“虚”“实”一直是值得商榷的。按照安德森“共同体”是“想象的”,而非“虚构的”的说法,刘裔昌和黄玉雪在言说中国传统文化时采取了不同的立场和态度。
族裔真实性策略的历史选择涉及个体文化采集行为的内在局限性。如詹姆斯·克利福德所说,个体文化采集行为往往会隐瞒、误读、歪曲某些文化内涵,而时间、空间、社会原因是文化现象发生位移后产生变异的主要因素。将“想象故国”等同于“中国”,将族裔作家看成是“真实性”化身,并且将文学再现等同于现实生活是不合理的做法。这样做的问题在于:读者和学术界过分强调亚∕华裔作品的传记色彩,作品承载了过多的历史意义和政治意义,强化了主流文化视族裔文学的族裔性大于文学性、政治性大于艺术性的看法。然而,像黄玉雪这样的族裔作家试图用区别于刘昌裔完全拒斥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进行创作时,她的立场又会受到主流文化的误读。美国华裔作家面对的是既不了解美国华裔历史和经历,又受同化论和不同思维方式影响的主流读者。所以,我们必须将“真实性”置于文本的阅读环境、自我表达和历史环境中,对历史和记忆的再现不可避免地违反现有的期待视野和历史文化材料的“心理定向”。
刘裔昌和黄玉雪对“想象故国”传统文化的不同态度也源于他们的历史意识。借用尼采的观点,人的历史意识分为批判性历史意识和纪念碑式的历史意识。批判性历史意识是在对过去全盘否定的立场上看待现在和未来,以便从过去的控制中解放出来,而纪念碑式的历史意识是从过去的痕迹中寻找可以解决现实问题的英雄行为的榜样。刘裔昌在《父与子》中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是彻底的批判式历史意识,完全拒斥祖籍国文化传统,与其势不两立;黄玉雪则采取了纪念碑式的历史意识,筛选传统文化中的片段与现实生活结合,展现生活在美国的华裔女孩自强不息实现“美国梦”的艰难过程。因此,“想象故国”——中国作为华裔作家心中的“想象的共同体”在作品中呈现出不同的表现形式。
二、建构“想象故国”的文化传统,客观言说中国故事
“想象的共同体”在汤亭亭、谭恩美、赵健秀等为代表的一批华裔作家的作品中的再现形式发生变化。他们重拾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以此为文学创作的原动力,积极输出中国文化,改变华裔的刻板形象,融合两种异质文化。作为民族主义的坚守者,赵健秀极力维护中华传统,钟情于中国的神话传说和英雄传统,以此为话语权反击美国主流社会对华裔的歪曲认识,纠正华裔的刻板形象,建构华裔男子的英雄气概。汤亭亭对中国文化和传统持一种揶揄的态度:一方面,她揭露和批评了美国华裔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另一方面,她对华人的某些缺点进行了主观夸张的渲染。被誉为多元文化下“中国故事的言说者”的谭恩美记载和再创了自己和父辈人的生活,反映了处于美国边缘文化的华裔群体的特殊经历和心态。谭恩美将传记、民间故事和回忆录等糅合在一起,探索了三种关系:性别、种族和身份。其相关内容大多关于文化错位、中美文化冲突。
《喜福会》是反映母女两代及中美文化冲突的典范之作,谭恩美通过母女关系主题强调了女性身份的建构是不可或缺的,体现了两种文化的冲突和融合。女儿一代出生在美国,最初完全接受西方文化而憎恨中国传统文化,渐渐地透过母亲的指引在双重文化的困境中表达自我,而母女关系开始缓和、和解,两种文化的结合使母女两代摆脱了身份危机。另外,谭恩美改变了中国传统女性的形象,颠覆了西方社会对中国传统女性的刻板形象的认识。由于旧中国的包办婚姻、缠足、家长制和父权制对妇女的压迫和束缚,使她们在社会生活中一直处于失语状态,谭恩美笔下的中国母亲印证了西方社会对中国女性的刻板想象。谭恩美表达了对女性受压迫的同情,呼唤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驳斥白人心目中的种族刻板形象。
母亲形象始终是谭恩美小说的情感中心。母亲作为中华民族历史和记忆的中介,“体现了一个家庭或者一个民族的历史,具有她的群体的古老的智慧和言语能力”[3]68。在旧中国,妇女担当着“相夫教子”的职责,但在谭恩美的小说中,“相夫教子”变成了“相夫教女”。母亲对女儿的影响是巨大的、终生的,这是西方人难以理解的。尤其是小说中的中国母亲,她们极力将东西方文化的精髓移植在女儿身上。
尽管谭恩美对中国传统文化不乏曲解和误读,但她在积极地重构华裔形象,她将中国——“想象故国”的文化移植异乡,力图创造华裔美国人所拥有的特殊的文化。
同时代的赵健秀被誉为中国文化的捍卫者,他痛斥那些扭曲甚至是丑化华人形象的西方人,他反对那些美国主流白人,而他们正是历史不公之罪魁祸首;他反对那些在美国价值观的洪流之下卑躬屈膝、奴颜谄媚的宵小。赵健秀在小说《甘加丁公路》中,通过对“甘加丁”、“陈查理”和“傅满洲”这三个在美国电影中出现的华人刻板人物的深刻解构,揭露种族主义的阴谋,力图再塑造一个真正有着中华骨气和文化之血液的华人。其目的在于改变美国社会对华裔群体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从而凭借这样一个形象,团结华人,增强凝聚力。对华裔群体的文化属性,赵健秀有着这样的深刻考量:“我们被怂恿去相信作为华裔美国人或日裔美国人,我们不具备文化整体性,我们不是亚洲人(中国人或日本人)就是美国人(白人),或者两者兼是。这种非此非彼的深化和同样愚蠢的双重个性的概念一直在我们耳边萦绕。而与此同时,我们被亚洲和白人美国共同拒绝的事实又证明了我们既非此,又非彼,也非一半一半,更非一半大于另一半。无论是亚洲文化还是美国文化都无法给我们下定义。即便是下了,也只是最肤浅的辞藻。”[3]62赵健秀一直苦于解决华裔群体的文化属性,重构华人男子的英雄形象,他开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自己的根,汲取《三国演义》中关公这个集政治、清廉和复仇于一体的英雄人物来重塑华人男子形象,让华裔群体和所有美国人重新认识华人及其文化。
在美国华裔文学发展的重要转折时期,以谭恩美和赵健秀为代表的作家不再臣服于美国社会对华裔群体的偏见与歧视,他们利用自己具有双重文化属性的特点寻求中国——“想象故国”的传统文化的精华作为有力武器来回击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想象的共同体”作为文化符码在华裔作家的心中和作品中都有延续和断裂的迹象。不管是坚持“亚裔感性”的赵健秀,还是只承认自己是美国作家的汤亭亭或谭恩美,他们都无法摆脱华裔身份。也就是说,他们都在和中国传统文化产生某种联系。中国传统文化作为“话语—权力”的一种表现形式在文本中作为一种话语实践指向社会历史。话语实践根植并且受制于社会制度中,体现某种权力关系。美国新历史主义的代表格林布拉特也曾指出,不论是历史还是文学,作为文本都是一种权力运作的场所、传统与反传统势力交锋的场域。
然而,“想象的共同体”在“话语—权力”的实践中,隐匿在背后的文化符码断裂的痕迹也随处可见。首先,民族共同体是通过“想象”建构的,而“想象”本身就蕴含着主观心理意识。华裔作家笔下的“想象故国”摆脱不了虚构的成分,他们的描述建立在记忆和想象的基础上,成为一种精神想象。诸如思乡、漂泊、归乡等主题在华裔作品中的表达最后都落在一个精神家园,而不是一个具体的可进入和到达的空间场域。所以,传统意义上的文化符码已经随着主体的空间位移发生变化,涵义也随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断裂。其次,华裔作家笔下关于祖籍国文化的再现是经过记忆的筛选和编程,具有人为操控性。昆德拉说:“回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美国华裔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中国文化和文学的影响,而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表述又受到居住国读者和祖籍国读者的质疑。如何恰如其分地表述中国文化和历史的真实性一直是争论的焦点。历史的阐述和再现是通过个人和集体记忆实现的,而记忆的不确定性和片断性制约了历史再现的真实性,也就是霍米·巴巴所说的“没有记忆的记忆”和“没有遗忘的遗忘”。所以,民族叙事的开始就是对民族记忆进行筛选的过程,必然导致文化符码在传播过程中的断裂。最后,“想象的共同体”体现在华裔作品中的既不是祖籍国的文化,也不是居住国的文化,而是第三种文化——族裔文化。族裔文化具体到美国华裔就是美国华裔文化,是华裔在美生活的实际、具体内容以及形成的华裔特有的精神特点和价值观念。华裔文化根植于华裔的历史和生活经历中,所以,华裔作家理解和展现的中国传统文化符码是对祖籍国文化传统的一种再编码过程。
三、消解中美文化的对立矛盾,寻找异质文化的契合点
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美国华裔文学进入了繁荣发展阶段,涌现出黄哲伦、伍慧明、伍邝琴、哈金等一批优秀的作家,可谓美国华裔文学百花争艳的春天。与以前的华裔作家相比,他们的叙事角度也开始超越民族主义,关注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华裔不再被视为弱势群体,华裔文学也从边缘走向主流。美国民族“大熔炉”的说法也渐渐由更加人性化的“马赛克”文化所取代,给少数族裔文学的发展拓展了空间。美国华裔文学也走入美国的主流文学,如爱默里·艾略特主编的《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1988)是目前最具权威性的美国文学史之一,美国亚/华裔文学在该书中设有专门的章节。此外,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也被收录在《诺顿美国文学选集》和《希斯美国文学选集》之中。美国华裔文学已进入一个空前繁荣的阶段,成为继黑人文学和犹太文学之后又一个主要的文学分支。
和以往采用传记体和章回叙述小说不同,在伍慧明代表作《骨》中,可以看到令人耳目一新的倒叙和点辐射叙事结构。梁家二女儿安娜的自杀被作为故事的中心事件,小说也由此开篇,但作者没有告知读者死因并设下悬疑。以安娜跳楼这一中心点辐射出:梁爷爷那代华人客死异乡,尸骨流落他乡;早期华裔,如利昂这样的只能在白人只手遮天的社会中艰难求存;安娜这样的华二代气息奄奄,彷徨苦闷,于夹缝中求存。这种点辐射的图形类似于骨架的形状。正是利用了这种点辐射的方法,作者真实再现了早期华裔在美国社会中的艰辛求存史,昭示世人早期华裔为美国建设,尤其是修建横跨美国东西大铁路做出的贡献以及遭受的非人般的、不公的待遇,唤醒世人牢记(横跨美国东西的大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都有一个中国人的灵魂。
在伍慧明的《骨》和伍邝琴的《裸体吃中餐》中,“想象故国”和“家”的概念则是通过第一代华裔和第二代华裔对于如何建构“想象中的家园”来实现的。对老一代华裔美国人和第二代土生土长的华裔后代来说,“家”的含义天壤之别,这不仅仅是因为其出生和生长的土地不一样,还因为随着时代变迁,家的含义也随之改变,这与时代背景、文化背景等都有很大关系。对于老一代华裔来说“家”永远是华夏故土,“金山”只不过是做工、挣钱的驿站,他们只是过客。在他们的传统观念中,家和国是密不可分的,要对国尽忠、对家尽孝。《骨》一书中从始至终贯穿的一条主线是“寻家、回家”。小说开始展现给读者的便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祖父梁是早期来美的“金山客”,作为畸形的唐人街单身汉社区的典型代表,他临终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契约子能将自己的残骸送回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这样在死后,也算是落叶归根,结束在异乡的漂泊回到自己的祖国,但是这唯一的遗愿终究未能实现。在1906年美国旧金山大地震后,父亲利昂以“契约儿子”的身份来到美国,他与祖父梁不存在任何血缘纽带。父亲在经历了失去女儿的悲伤、作为丈夫与父亲的失职、生意和事业上的失败后,使他无法面对家人,最终搬到唐人街的“三番旅店”,以此来逃避家人和作为父亲的责任,排解苦闷与矛盾。母亲被前夫抛弃,最后为了得到留在美国的“绿卡”,与毫无感情的父亲结婚,其结果可想而知,争吵、不幸随之而来,无穷无尽。大女儿莱拉在如何尽到做女儿的义务和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之间绞尽脑汁、筋疲力尽。小女儿尼娜独自一人来到纽约,当了空姐和导游,终日漂泊于海天之间,漂泊无定,身如浮萍,幸福眼看缥缈无望。而安娜,最终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是生不如死,也许只是逃避。无论如何,她用这种悲切、凄惨的方式离开了世界。然而导致这个家庭支离破碎、四分五裂的原因是“家园与故土的缺失”。这一群有着特殊离散经历的人们从离开故土的那一刻起,“家”就不再是那个能给人以力量、方向和归属感的港湾了,着实变成了一个流动的、无根的虚指概念。在与原来的故土、家乡分开多年后,家对于华裔来说就成了“想象家园、想象的故国”。在他们的想象中,对“家”的理解和向往只能靠“物”来维系,这些零散的、具有特殊意义的“物”也是华裔后代重新建构的“想象故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骨》中的父亲立昂就是个“恋物狂”,在他的房间里有饼干盒子做成的钟表、电接收器,政府发放的蔬菜,餐馆用的纸杯、餐巾纸等。这是立昂对过去生活最直接、最真实的写照,每一件物品都刻着生活的印记和挥之不去的回忆。区别于老一代华裔,《骨》中年轻一代华裔的代表莱拉,对于中国这个故乡的认识与了解都来自于父母一代,他们对故乡的认知来源于生活中的“物”的意向。对于他们来说唐人街是一个“大家庭”,是一个与美国社会格格不入的、让人既恨又难以舍弃的地方,到处是大大小小的肉铺、面包房、洗衣店,里面传出嘈杂声,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而这一切都是唐人街生活的真实写照,是新、老华裔通过“恋物”情节在异乡寻找归属感的方式。
《裸体吃中餐》中的女主人公罗碧毕业于纽约曼哈顿的一所大学,她是典型的吃着汉堡、喝着可乐长大的“香蕉人”。她学习的专业是很时尚的“女性研究”,在行为举止上都称得上是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中的“新新人类”。例如,在与白人男友的关系上她占主导地位,同时还与陌生男人不断发生一夜情,而在她的潜意识中还有同性恋的倾向。这是对美国以白人为主流的文化价值和男性行为标准为主导的双重认同。在走出唐人街这个令年轻一代华裔既恨又难舍的地方后又不自觉地回到这个无法逃脱掉的地方,这种往复中交杂着矛盾,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能够被认同为家的地方,是在两种文化中寻求真正的身份和价值。《骨》和《裸体吃中餐》两部小说的名字本身就是暗示着游离在两种文化中的人们的困惑, “骨”是形容一代代移民不屈精神的最恰当的比喻,象征着他们有骨气,铮铮铁骨的未了心愿。特殊的离散经历和迁徙过程使华裔继承了两种文化、两种语言和不可避免的痛苦的身份寻求历程,但跨界的经历也有其积极的意义。[4]
这一时期华裔作家在叙事手法上有了大胆的创新,一改以往传统的叙事技巧。创作主题也超越了种族、性别和文化身份,在《骨》中作者再次展现了早期华裔的辛酸史,引证了大量历史史实,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分析了华裔这一特殊群体的特殊经历。《裸体吃中餐》则再现了新一代华裔对中华文化的眷恋与孺慕之情。从此,华裔作家再不否认自己体内流淌之炎黄血脉,将中国这一“想象故国”与真实故乡连接,弘扬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为中美文化的融合搭建平台。“想象的共同体”不再只是游离于记忆中空洞的能指符号,而是与真实的祖籍国结合的、具有物质基础的文化符码。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试图剖析处在不同政治经济体中的人们如何分享同一种“情感结构”。对于华裔来说,这种“情感结构”源于祖籍国的文化传统,经历了跨文化和跨民族的洗礼、想象和记忆的筛选。正如爱德华·赛义德所说:“想象的地理和历史有助于把附近和遥远的地区之间的差异加以戏剧化而强化对自身的感觉。”[4]身处异国的华裔正是通过将祖籍国神话化和戏剧化来建构文化身份,重塑自身形象;用英语作为传输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建构华裔文化基础上的精神家园。
作为美国文学的一部分,华裔文学体现的是美国文化与中国文化的结合,这种结合体是特殊的美国华裔文化。它既离不开美国文化的滋养,也同时依附于中国传统文化。所谓人必然由其经历中看透世事,而后指点众生。美国华裔作家正是如此,在经历无数艰难之后,无论其所言所为,大多在中美文化交流中发挥作用。其如同一座太平洋上的巨桥,沟通东西,沟通异种文化影响下之众人。
[1] 单德兴. 重建美国文学史[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46.
[2] 邹赞,欧阳可惺.“想象的共同体”与当代西方民族主义叙述的困境[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1):29.
[3] 程爱民,邵怡,卢俊. 20世纪美国华裔小说研究[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4] [英]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M]//罗刚,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198.
〔责任编辑:曹金钟 孙 琦〕
2016-03-21
2016年度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美国华裔文学批评范式研究”(16WWB02);2016年度黑龙江省艺术科学规划项目“美国华裔戏剧研究”(2016D009)
弥沙(1976-),女,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博士研究生,副教授,从事英美文学、比较文学研究。
I712.074
A
1000-8284(2016)11-017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