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民主政治思想再探讨
2016-02-26孙寿涛
孙寿涛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政治学研究
李大钊民主政治思想再探讨
孙寿涛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李大钊是五四时期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其民主政治思想深刻地反映了时代精神。他有关民主问题的思考,系统而全面:对西方代议制民主进行了深入研究和推介,并反思其历史局限,将社会民主、经济民主等纳入进来;在对基础性民主理念的研判与阐发中,他热忱宣扬民彝政治,力证民主与专制独裁不两立,主张民主与启蒙须并行;对“中国式新型民主”的求索,主要体现在阐释调和法则和论证社会主义民主上,其调和法则说,有着与社会主义协商民主相沟通的内容。
李大钊;代议制民主;无产阶级民主
作为近代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杰出代表,李大钊(1889~1927)一生宣扬民主和科学,致力于民族解放事业,在其理论活动中提出了丰富而深刻的民主政治思想。既有对西方代议制民主的推介和反思,也有对民主政治基础理念的阐发,还有对“中国式新型民主”的积极探索。既是近代以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理论成果,也对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价值。
一、推介和反思:西方代议制民主
李大钊投身救国救民事业,最初是以西方民主政治为参照系,追求建立真正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他坚持不懈地研讨资产阶级政治学说和政治制度,致力于推介和反思西方代议制民主。
(一)推介西方代议制民主
在努力追求创立真正的资产阶级共和国时,他对西方文明的看法也是理性而辩证的:他欣赏的是西方的民主精神、民主原则,而不是外在之“形质”。他不盲目崇信西方国家采用的两院制,认为西式代议政治仍然处在试验过程中,“其良其否”,很难断定,“其存其易”,也不可知[1]158。1917年,李大钊著文希望俄国“二月革命”能够促进中国人民的觉悟,推动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俄国此次革命之成功,未始不受吾国历次革命之影响。今吾更将依俄国革命成功之影响,以厚我共和政治之势力。”[2]22他强调,“民治主义之治制本无定式”[2]173。他所求是实现真正共和,而不是要倒退到专制时代。
李大钊特别强调普通选举的重要性。他认为一战后各民主国家,如果想更充分地实施民主主义,“至少也要施行普通选举”。虽然中国绝大多数选民是农民,但只要实施真正的民主选举,那些农民自然不会放弃或滥用其选举权,每个人的选票“必能集中到一个勤苦工作、满腹和劳工阶级表同情的人身上”[2]306。只有这种真正的民主选举才能“再造中国”,以使其“适于再造世界之新潮流”[1]164。面对民国政局乱象,他抨击道:“到了今日, 没有普通选举, 还称得起是个共和国么?”[2]310
(二)反思批判资产阶级民主
1917年七八月间,针对好友就“民主”“共和”两词用法的争执,李大钊指出:“共和”“民主”两个词在国内常遭误解,为求正名,最好以“共和”一语,专指不立君主的国体,此处,也可以使用“民主”一词;而专门以“民治主义译Democracy”来表示我们不满足于得到一个“形式上之共和国体”,而是要努力追求“民治主义之实现与发达”,这样可以避免一些人借所谓“贤人政治”“有限民主”等“托共和之名,而蒙马虎皮以乱国而惑世”[3]272。基于此新民主观,他对民初政治之反思,对中国社会政治改革问题的探讨,“开始更多地以世界革命的新潮流为关照”[4]95。而随着十月革命的胜利以及一战后世界各国社会民主运动的高涨,他对民主的理解更扩充渐而呈现出世界主义的色彩,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传统儒家天下观的影响[5]。
李大钊着眼人类社会的进化,认为,今天的民主(Democracy)“不仅是一个国家的组织,而是世界的组织”,“不是仅在人类生活史中一个点,乃是一步一步的向世界大同进行的一个全路程”,因此,我们要求民主,“不是单求一没有君主的国体就算了事”,而是要“一步一步的向前奋斗,直到世界大同”[2]264。他展望“世界联邦进行的程序”:走向“我们人类全体馨香祷祝的世界大同”的第一步,是“各土地广大民族众杂的国家,自己先改成联邦”,第二步是美洲各国、欧洲各国、亚洲各国分别先组成全美联邦、全欧联邦、全亚联邦,第三步,将美欧亚三洲,组成世界联邦,然后是最后一步,全世界人类完全打破种族界限国家界限,组成一个人类联合实现世界大同[2]286。
在一战后各国民主主义运动高涨的影响下,李大钊理解民主的视野大为扩充,他转而关注各种社会问题和社会运动,要求解决改造不公正不平等的社会,强调更具包容性的社会民主和经济民主。一战结束前后,对西式代议民主的怀疑和对社会民主的关注,对专制主义的深恶痛绝,对资产阶级民主的怀疑厌闻,引起他去追求“将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结合起来的无产阶级民主或社会主义民主”[4]247。
(三)追求宣传新式民主制度
1917年十月革命的胜利,使更高级民主制度的形象逐渐聚焦于苏维埃式民主。李大钊开始热情宣传、研究这种新式民主制度。他是近代中国最早赞颂这一伟大革命的。他说:这一革命敲响“人道的警钟”,彰显“自由的曙光”,它将“统制一切之权力,全收于民众之手”[2]227,它“是立于社会主义上之革命,是社会的革命而并著世界的革命之采色者也”[2]226。他欢呼道:“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2]263
他揭露资产阶级奢谈民主,实际上却极不民主的实质。他指出,民主(Democracy)意味着“人类生活上一切福利的机会均等”,而从事合理工作的劳动者辛苦生产却得不到“均当的分配”,生产成果全部由资本家所垄断和掠夺,这决不是民主所允许的。解决之道就是,我们应该要求建立民主的“产业组织”经济民主,让那些从事劳苦工作的人“也得一种均等机会去分配那生产的结果”[2]291。他要求更全面地理解民主(Democracy),不仅是要求政治上的普通选举和经济上平均分配,而且适应一般人的知识需求在教育和文学上“也要求一个人人均等的机会”[2]292。他将民主要求扩充至经济、教育、文化等方面。他认为,现代的民主就是要求,无论什么种族属性阶级或地域,凡是在一个“共同生活组织中”的人们,都能在社会上、经济上、政治上、教育上享有均等的机会去发展个性、享有权利[2]294。
二、研判与阐发:基础性民主理念之价值
在推介和反思西方代议制民主的同时,结合中国实际和民国时政,李大钊致力于基础性民主理念的研判与阐发:热忱宣扬民彝政治;力证民主与专制不并存;主张民主与启蒙并行。这些思想蕴含着至今仍闪烁着科学光辉的卓越见解。
(一)热忱宣扬民彝政治
李大钊在新文化运动中热忱宣扬其民彝政治,大力挞伐封建专制,提倡民主自由、民主政治和个性解放。李大钊认为,所谓“民彝”,指每个人天生拥有的自主、平等、自由的本能或本性,就是人民的心理,人民的意志,是自有人类以来而存在于人心中的普遍人性,“此类意念自由, 既为生民之秉彝”[1]150。这种对自主权、自由权的要求, 是人之“固有本能”,不是外力或外人给予的,故谓“民彝”。与“民彝”相对立的是“宗彝”。宗彝是一姓之宗法帝王专制政治之神器, 是“国家神明尊严之所托”,那些妄图“窥窃神器者”,“律以叛逆”。二者的区别在于:“宗彝可窃, 而民彝不可窃也;宗彝可迁,而民彝不可迁也。”[1]146-147民彝,在古代暂时为专制所“蒙蔽”,“今者政治上之神器在于民彝”,“民彝者, 民宪之基础也”[1]148。今天应该“信其民彝,彰其民彝”,而最能体现这种人民意志的就是“惟民主义为其精神、代议制度为其形质”的政治制度[1]149。民彝,是近代资产阶级革命的原动力。欧美各国国民“断头流血, 万死不辞”以追求民主政治,“其努力率由生之欲求而发, 出于自主之本能, 其强烈无能为抗也”,他们“培养民权自由之华, 经年郁茂以有今日之盛”。他殷切希望中国国民“固其秉彝之心田, 冒万难以排去其摧凌”,“以渐渍之功夫”努力于民主事业“熏陶昌大其光彩”[1]149。
基于其民彝政治思想, 李大钊深刻探究袁世凯复辟帝制之根源:“吾国致乱之源”,源于“民彝之蔽”和“依赖之根性难除”。“民彝之蔽”表现在吾国“民彝”之所好, 屡屡遭阻碍限制而“无由畅达其志”,致使其本能“久废而全荒”[1]150。“依赖之根性难除”表现在国民未真正树立民主思想,而一味崇信依赖少数英雄,反被“英雄”所利用。袁氏即是例证,两三年前,他是“吾民脑中所宿之‘神武’人物”,被誉为华盛顿拿破仑式的英雄,“忽变而为人人切齿之(曹)操、(王)莽”,这固然有袁氏本人品质不良的原因,但其成功复辟也是与“一般国民依赖英雄,蔑却自我之心理”是分不开的[1]155。因此,为防范帝制卷土重来,建立真正之民主共和,广大国民应牢固树立惟民主义,涤除英雄主义,广大国民应“将盘营结寨伏于其脑之‘神武’人物,一一僇尽,绝其根株而肃清之”[1]156,对于那些“播专制之余烬起君主之篝火”之“筹安之徒与复辟之辈”,应一律视为“国家之叛逆、国民之公敌,而诛其人,火其书,殄灭其丑类,摧拉其根株,无所姑息,不稍优容,永绝其萌,勿使滋蔓”,然后“再造神州之大任”“中华维新之运命”才有可图成功的希望[1]163。摆正英雄与群众(众庶)的关系,对建立真正之民主政治至关重要:“离于众庶,则无英雄,离于众意总积则英雄无势力焉”[1]156,“盖唯民主义乃立宪之本,英雄主义乃专制之原”[1]157,英雄在一定的限度内“代众庶而行众意可也”,超过一定的限度“背众庶以独行其意不可也”[1]158。这种认识,较之将实现共和寄望于少数“强人”“武人”的观点,无疑更为先进。
李大钊对英雄与群众的关系有着科学的认识,其《民彝与政治》(1916年)“这样的鸿文,揭示出人民群众在历史进程中的伟大创造作用”[6]64。他批判英雄主义,推崇民众的力量,号召国民打破英雄迷信,自觉负起国家主人之职责:“吾民当知国家之事,经纬万端,非一二人之力所能举,圣智既非足依,英雄亦莫可恃,匹夫之责,我自尸之。”[1]158后来他更直接说:“足见人物之势力……实操于群众之手也”[1]105,“民众啊!只有你们是永久的胜利者!”[7]211这种反对英雄史观而视人民为历史主人的科学见解,为他日后接受完整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提供了思想基础[4]246。
(二)民主与专制不并存
李大钊宣传民主,起步于对袁世凯假共和真专制的揭露。在反思袁氏称帝的历史教训中, 他力证“民主与专制不并存”。李大钊明确主张“民与君不两立,自由与专制不并存”[1]163。统治压抑人民自由意志和创造力之封建专制导致中国的长期停滞落后。反对封建专制“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国之再生”[1]187。而再生“青春中国”的办法是革命,革命之希望在青年。青年们应自觉地去破坏陈腐学说、冲决历史罗网、解除僵尸枯骨之束缚,以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使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1]191;他希望广大青年冲决历史桎梏、涤荡历史积秽、新造民族生命、挽回民族青春[1]188。李大钊反封建专制的战斗精神跃然纸上。
1913年4月,袁世凯帝制自为之面目尚未完全暴露时,李大钊就撰文指出,国家虽名共和,实质仍是专制,无数先烈所争来的共和果实,被“骄横豪暴之流”夺走,革命前“吾民之患有一专制君主”;而革命后“吾民之患在数十专制都督”,“共和自共和,幸福何有于吾民也!”他将辛亥后人民没有真正得到民主权利,反对专制的任务尚未完成,视为人民之“大哀”[1]10-12。相较于那些将革命胜败系诸《临时约法》之存废的观点,此见解无疑要更为深刻。
1914 年袁世凯称帝密谋进行之际, 其顾问美国人古德诺、日本人有贺长雄等撰文侈谈中国国情,竭力鼓吹中国应实行总统内阁制。对于这些为袁氏复辟大声鼓噪的洋客卿,李大钊痛斥道:“洋客卿”所论“究属皮相之见, 不叶于实象”,“实逆于国情之论也”。在争取民主共和的辛亥革命斗争中, 中国人民喊出“不出代议士, 不纳租税”的口号, 而获得“参政之柄者”,“亦不惜牺牲身命以求之”,这怎么能说中国人“淡于政治”呢?中国所面临的并非人民“不习于代表之政治”,而是尚未建立真正有效的权力相互制约的民主机制。至于所谓“人民生计至艰”等说法,更属奇谈怪论,因为所谓生计至艰与否,属“比较之辞,非绝对之语”,我们中国“较之欧美”,确实贫困,而“较之日本, 尚称富裕”,则日本人有参政能力,中国人却没有,是什么道理呢?他嘲笑这些“洋客卿”助纣为虐,“所知者仅Republic之一字耳”,“欧美人之言,岂可尽恃哉!求国情于外人,窃恐此憾终难弥耳”。[1]107-110
至于中国民众是否具有行使民主立宪能力的问题, 他给予肯定回答。他以自身的亲身经历例证道,1917年夏天,在返乡途中,以及在家乡,他都曾亲眼目睹家乡民众积极参与政团活动:“直隶政团分为二派, 一为公民协会(闻已更名公民俱进会),由旧国民派及旧民主系、旧政友系联合而成;一为政治研究会,由除去旧民主系、旧政友系之旧进步派组织而成。近以为明年议员改选之准备,纷纷在各县设立分会。乐邑则仅有公民俱进会已告成立, 入会者颇为踊跃,……鄙陬之区, 对于组织政团如兹其勇, 谁谓吾民无宪政上之进步也哉!”[2]151-152
(三)民主与启蒙须并行
高倡民彝政治,力证民主与专制不并存的同时,李大钊更强调“民主与启蒙须并行”。实行民主政治应以国民觉醒为基础,他尤其强调对农民的启蒙和发动。
1920年,在李大钊与胡适等人一起签署的《争自由的宣言》中指出,真共和必须实现政治由人民发动,而“如果想使政治由人民发动,不得不先有养成国人自由思想、自由评判的真精神的空气”[3]353。接受马克思主义后,李大钊更深刻认识到推翻专制争取民主的基本力量是人民群众,是“劳工阶级”和农民,所谓“亿兆有众,惟工与农”[3]45。全世界的劳工阶级应团结起来,追求实现“一个合理的生产者的结合”。他认识到发动工人群众联合斗争的重要意义, 并自觉地投身到发动工人的工作中。他明确指出,知识阶级和民众是先驱与后盾的关系,知识阶级的价值就是“忠于民众作民众运动的先驱者”[7]174。后来他更明确主张“知识阶级与劳工阶级打成一气”[2]304,这是近代中国马克思主义者首次提出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问题。
不同于当时贬低劳动群众的许多知识分子,李大钊深切同情劳动人民遭受的压迫和痛苦,并看到他们强烈要求改变现状的愿望,看到他们创造历史的伟大力量和革命潜力。他明确说:我们每一个人“应该认识民众势力的伟大”,“民众的势力,是现代社会上一切构造的唯一的基础”[7]209,千万不要因害怕“军国主义、资本主义的势力”而“轻视弱小民族和那军国主义、资本主义下的民众势力”[7]77,而广大民众本身“尤应自觉其权威而毅然以张用之”[7]209。
因此,我们追求民主,就要将劳工阶级的政治解放和民主权利放在首位。资产阶级民主建立在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上, 劳动人民生活艰困,没有任何经济权力,更无闲暇过问民主政治问题。为此,李大钊强调工人群众应该首先争取受教育的时间和机会。因为民主既包括政治上的普通选举和经济上的平均分配,也包括在教育、文学方面“要求一个人人均等的机会”,因此,我们应该争取在“劳工聚集的地方”设立“适当的图书馆、报社”等, 专供工人在休息时间阅览,争取用通俗文学“使一般苦工社会也可以了解许多的道理”[2]292。他也明确认识到,群众的解放是自己解放自己,群众“真正的解放”,要靠群众自己的力量,“是要靠自己的努力,……从那黑暗的牢狱中,打出一道光明来”[2]363。
中国的选民大多在农村,中国要根绝专制,实现真正的民主政治,必须实现农民之觉醒,“非开发农村不可,非使一般农民有自由判别的知能不可”[2]306。因此,在重视工人运动的同时,李大钊号召青年“到农村去”,去调查研究广大农村那些“痛苦的人”“痛苦的事”,他们“痛苦的原因”以及如何“解脱他们的痛苦”。针对农民的迷信,要不断向他们宣讲工农民众自己的团结才是唯一出路的道理,“从来没有救世主,不是神仙亦不是皇帝,谁也解放不了我们,只靠自己救自己”这样的歌声,更应该经常向他们传唱[3]130-1311。他一再号召青年们去农村开发教育农民,做“栽植民主主义的工人”,将农村改造成“培养民主主义的沃土”[2]306-307。为得到一个“立宪的民间”,进而得到一个“立宪的政治”,青年们应该先致力于把“把那专制的农村,变成立宪的农村”[2]306。尽管此时他还没有明确地形成建立以无产阶级为领导的工农联盟的思想, 但他已充分认识到发动农民对于民主政治建设的重要意义。
转向马克思主义后,李大钊更明确认识到组织起来的农民作为革命动力的重要作用,因为“组织起来”的农民才能自己保障自己的阶级利益。因此他认为,从事农民运动的同志最“要紧的工作”就是“唤起贫农阶级组织农民协会”。革命的青年同志,要团结起来“到乡村去帮助这一般农民改善他们的组织”反抗压迫[3]84;农村中觉悟的青年要赶快“加入红枪会的群众里去”,“把现在中国农民困苦的原因和红枪会发生的必要”,解释给他们听,开发辅助引导那“几千百万倒悬待解的农民”走出陷溺,“转入光明的道路”[3]132-133。此时,李大钊虽没提出土地革命问题,但他看到中国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农民问题,因此组织发动农民是中国革命以及实现民主政治的重要任务。
三、探索“中国式新型民主”
李大钊思考民主问题,不懈探索和展望“中国式新型民主”。民初调和思潮中他对“调和法则”的阐释以及对社会主义民主的精到分析,尤其对于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一)阐释调和法则
民初,梁启超、章士钊、张东荪等提倡调和而形成一股调和思潮[8-9]。这期间,李大钊大力阐释调和法则,提出丰富的调和立国思想。
调和,对应的英文为“compromise”,严复曾译为“得半”,现通常译作协商、妥协等*在今天的讨论中,协商民主,对应英文为Deliberative Democracy,是指公民通过自由而平等的协商、对话、讨论等方式,参与公共决策和政治生活。为了与中国政治协商制度相区别,也有部分学者主张将其译为“商议性民主”。但是,目前较为通行的译法还是“协商民主”。。调和意识是李大钊民初议政参政的出发点。他在《一院制与二院制》(1913年)一文中第一次使用“调和”一词[1]52。在综合斯宾塞、穆勒(密尔)、莫莱、古里天森的相关论述基础上,他认为,所谓调和,“即各人于其一群之中,因其执性所近,对于政治或学术,择一得半之位”,并“认定保守或进步为其确切不移之信念,同时复认定此等信念,宜为并存,匪可灭尽”,这两种信念“如车有两轮,鸟有双翼,而相牵相挽以驰驭世界于进化之轨道也”[2]158。“宇宙间有二种相反之质力焉,……由一方言之,则为对抗;由他方言之,则为调和”[2]209,“欲使社会为有秩序之进步,最宜使二力同时皆有活动之机会,即使二力为空间的交互动作,勿使徒为时间的交互动作”[2]210。他认为,现代文明,“协力之文明也”,现代社会,“调和之社会也”,欲图文明之进步和社会之幸福,“惟其协力与调和”[2]32。他还将调和升华至美学高度,提出“盖美者,调和之产物;而调和者,美之母也”,“故爱美者,当先爱调和”[1]241。
此时的李大钊倾向于渐进改良立宪政治,看重依托强势集团贯彻民权、保障民生。他明确主张“善良之政治,非可以暴力求也”[1]101,共和政治之厄运是各派势力凭借暴力对抗的结果。因此,“吾人今日之责,惟在阐明政理,若者宜自敛以相容,若者宜自进以想抗”,以期“保其衡平”,“盖衡平之宪法,成于对抗之势力”[1]95,为期保障治平幸福的衡平宪法的首要任务,即在养成对抗势力。他劝告各方采取合作态度形成社会对抗力。
为澄清误解,他辨析“真调和”与“伪调和”:第一,“言调和者,须知调和之机,虽肇于两让,而调和之境,则保于两存”[2]27,调和讲求“抗行竞立”,“自他两存”。不讲斗争,专事媚人的调和是伪调和,只会助长专制势力的发展。第二,“言调和者,须知新旧之质性本非绝异也”[2]28,一个人的思想并不是非新即旧,而是新(思想,求进步)、旧(思想,倾向秩序与安固)并存,如把二者绝对对立只会造成“相崎相峙,相攻相搏”[2]29。第三,“言调和者,须知各势力中之各个分子,当尽备调和之德也”。所谓调和之德,是指能做到“自宏其有容之性,节制之德,不专己以排人,不挟同以强异”[2]29。他指出:“凡一时政象所陈之新旧分子,必当各择一得半之位以自居,绝无居间调停之境可以中立”,“弃其所信或匿其所信之真以朝秦暮楚于他种势力之间者,大抵皆自欺欺人之类”。[2]158第四,“言调和者,当知即以调和自任者,亦不必超然于局外,尽可加担[袒]于一方,亦惟必加担[袒]于一方,其调和之感化,乃有权威也”。因此,调和不可由第三者出面调停,“夫调和之事,既无第三者容喙之必要”。如果第三者来调和,只会招致两派疑忌而求自保和巩固,调和就会畸变为投机或挑拨,结果只能是“调和之声愈高,轧轹之象愈烈,调和之人愈众,轧轹之机愈多,其去调和之境,正犹南辕而北适”[2]30。
如何达到调和之境?“溯厥由来,成于自律者半,他律者亦半”。自律,即“有容”,就是“确能遵调和之理,而深自抑制,以涵纳其他势力”[2]29;他律,即“有抗”,就是“确认其对待之势力为不能泯,而相对待之势力,亦确足与之相抵,遂不得不出于调和之一途”。除此以外的调和“皆虚伪之调和,非真实之调和,枝节之调和,非根本之调和,绝无成功之希望也”[2]30。
针对调和论被窃用,言调和者为世人所诟病唾弃的状况,李大钊指出:“所以造成今日之象者,咎固不在调和,而在伪调和,不在倡言调和之学者,而在误解调和之政团。”调和是“两存之事,非自毁之事”,自毁的调和是伪调和;调和是“直接之事,非间接之事”,间接的调和是伪调和[2]155-156。人们的政治信念不外乎急进与保守,并无游移于二者之间或之外的第三种信念。国内政团因信念而不外进步与保守两派,进步党及其演变而成的研究系,即所谓缓进派,虽然自居于“新”和“进步”,其实当归于保守。新与旧,进步与保守只是就量之比较而言,并无质之区别和褒贬善恶之别。缓进派,其职责本应是指导特殊势力,以与进步派相调和,而在现实政治中,缓进派却自别于特殊势力和激进派,谋求调和其他两派,实际推行一条间接的伪调和路线,这才是造成政象不宁、政局纷扰的真正原因。他一再强调调和之道不可违,“盖遵调和之道以进者,随处皆是生机,背调和之道以行者,随处皆是死路也”[2]26。
可见,李大钊谈调和,是针对现实的民国时政,他对用和平改良方式改善民国政府抱有很大期望。今天来看,其调和法则说,无疑有着与社会主义协商民主相沟通的内容。正如有学者指出:李大钊民主观之最重要特色,是他非常自觉地将自由主义(强调公民个人自由)和共和主义(强调集体公共意志)结合起来,“得出了接近于当代西方社会和思想界所谓‘商议性民主’的观点”[10]。
(二)探索“新型民主”
转向马克思主义以后,李大钊历史主义地思考民主问题,体认到资产阶级民主的进步性和局限性,致力于探索“新型民主”——高级的无产阶级民主或社会主义民主。
李大钊以历史主义眼光看待民主问题。他认为,民主主义(平民主义)历史上经历了很多“演进的程级”——古希腊城邦时的“平民主义”、资产阶级的“平民主义”、无产阶级专政时的“工人政治”(Ergatocracy)——最后是世界大同(阶级消灭、没有统治与服属关系)时的“纯正的平民主义”[11]84-89。所谓“纯正的平民主义”,就是国家或统治机关失去政治性的共产主义社会,完全打破“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一切特权阶级”,政治机关不再是统治人的工具,“只是为全体人民,属于全体人民,而由全体人民执行的事务管理的工具”[11]132,可见,共产主义的平民主义,就是自由平等的个人间自由联合的关系[12]。这种“纯正的平民主义”(废除统治与服属关系),并非是在推翻资本主义统治后立即实现的,而是要经过一个过渡时期即“无产者专政的时期”后建立。当前世界各文明国家都处于“由资产阶级时代向无产阶级时代转变的历程”这一世界潮流中[11]59,“正在由中产阶级的平民政治向无产阶级的平民政治发展的途中”[11]86,我们中国“也避免不了受到这种世界性潮流的影响”[11]59。
所谓“无产阶级的平民政治”,本来属平民政治的一种,但“因为此语在资本主义时代已为中产阶级用烂了”,共产主义学者才另立新名词“工人政治”来取代[11]86。列宁领导的苏联就是用革命手段成功实行工人政治的国家。过渡时期的“工人政治”,“大权集于中央政府,以严重的态度实行统治别的阶级”,因此,仍然保留很严的“统治”(rule)色彩;而在过渡时期后,随着阶级的消灭,“除去老幼废疾者,都是作事的工人”,“工人政治就是为工人,属于工人,由于工人的事务管理”,其统治色彩渐渐消失,“这才是真正的工人政治”[11]86-87。在世界革命后的新时代中,民主政治的对立面,诸如皇帝、军阀、贵族及资本主义等都要像“枯黄的树叶遇见凛冽的秋风一般,一个一个的飞落在地”[2]263。那时建立的民主制度由“劳工联合的会议”决定一切,“一切产业都归在那产业里作工的人所有”,而取消了大总统、总理、内阁、立法部、统治者等[2]260。可见,在李大钊看来,建立真正的民主政治,需要与废除资本主义私有制联系起来。他追求的是建立在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实现劳动人民公有制基础上的无产阶级民主。
看清资产阶级民主制度实质上是不民主或形式上的民主,并非李大钊首创。辛亥革命前,无政府主义者刘光汉、李石曾等人,资产阶级革命派章太炎等就已尖锐揭露资产阶级民主制度的实质是对有产者的民主,对劳动者的骗局,但他们没有提出任何切实可行的足以克服资产阶级民主弊病的方案。李大钊则明确认识到,无产阶级民主才是实现真正民主的唯一正确途径,无产阶级民主才代表人类文明发展的正确方向。他大力主张以无产阶级民主代替资产阶级民主,揭示近代民主思想发展的正确方向。[13]554
(三)系统论述社会主义民主
李大钊在“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应有的内涵方面,有着独特的观点与思路”[12]。在他看来,民主政治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也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大趋势。社会主义民主政治是对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扬弃”,与资本主义民主政治相比较,社会主义需要建立更加广泛和真实的民主。因此,无产阶级专政不是社会主义的目的,而只是我们达到更高级民主的途径和手段。社会主义民主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随着社会历史发展,同样按照逐步递进的“程级”向前发展。[12]同时他强调,社会主义民主建设应侧重于反抗资产阶级私有制对劳动者的奴役,即所谓“反抗经济上的擅用”[11]6。为此,社会主义“须将现今制度,完全改革”,寻找新的生产方法,以“协作的生产”,正规而优良的新“经济组织及秩序”,替代“旧式之私竞的经济秩序及组织”[11]197。
李大钊业已认识到社会主义之共性与特性(“共性是普遍者,特性是随时随地不同者”[11]197)相结合的道理:一方面,社会主义运动“以科学社会主义为根据,此根据必须是实在的”,诸如,政治方面必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法律方面废止扫除私有权及遗产制等旧经济生活与秩序,“另规定一种新的经济生活与秩序”,经济方面必须使劳动的人“满足欲望得全收利益”[11]194-195;另一方面,社会主义理想“因各地、各时之情形不同,务求其适合者行之”[11]197,因此会出现普遍性与特殊性相结合的一种新制度,中国将来发生的社会主义,必定与英、德、俄等不同而有自己的特色。他是探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先驱。[12]
李大钊科学分析个人与社会、自由与秩序的辩证关系:个人与社会相互依存,“离于个人,无所谓社会;离于社会,亦无所谓个人”,因此,个人与社会并非截然对立,个人与社会不可分,真正合理的个人主义与真正合理的社会主义是互补的,而“决非矛盾”的,自由与秩序也不可分。真正合理的个人主义,是顾及“社会秩序”的个人主义;而真正合理的社会主义,也是充分顾及“个人自由”的社会主义,我们追求的是“秩序中的自由”,顾全的是“自由间的秩序”[7]253-254。他对个人与社会、自由与秩序辩证关系的分析,既驳斥某些人否定权威和秩序主张极端自由的谬论,又澄清了某些人对社会主义抹煞个性的担心。
针对有些人持有的“社会主义制度下不自由”观点,他回应道,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晓得经济上的自由才是真的自由”,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只有少数资本家的自由”,因此,我们如果要想得到真正的自由,更应该“打倒现在的‘资本主义的制度’”而“实现那‘社会主义的制度’”[11]356。社会主义不仅不排斥自由,而且要发展自由,追求农工经济自由的实现。追求社会主义和追求民主(德谟克拉西)是一致的:无论在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民主和社会主义的精神都是“要尊重人的个性”,社会上不平等不自由的现象,“都为德谟克拉西所反对,亦为社会主义所反对”[11]3-4。针对有人担心社会主义扼杀个人自由的疑虑,他明确指出,社会主义在过渡时期确实会“束缚个人主义的自由”,但这是为保障绝大多数劳动群众最大限度的平等自由特别是经济上的平等自由,而对少数剥削者的自由进行束缚,“社会主义是保护自由,增加自由者”,特别是要“使农工等人均多得自由”,因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其自由是增加的[11]196。社会主义同样强调追求人的个性和自由发展,但这种发展应基于个人与社会、自由与秩序有机统一的基础上:“一方面是个性解放,一方面是大同团结”[11]122,二者相反相成,“都是新生活上新秩序上所不可少的”[11]123。这样,才能实现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平民政治”。
针对有人误解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是一样的,李大钊辨析道:社会主义是为“保障每人享受极大量的平等、自由”而“要求政府有一种权力”;无政府主义正好相反,“是主张无政府者”;而资本主义则是“适在两者之间”,从资产阶级立场要求“限制政府干涉个人自由”,以确保本阶级之利益[11]195。
终其一生,李大钊投身民族解放事业,长期不懈地思考民主政治问题,其民主政治思想系统而全面,达到很高的精神品位,具备厚重深刻的理论特质:第一,其民主理念具备彻底的人民性。他倡导民彝政治,鞭挞封建专制,重视对农民的启蒙,较早确立唯物史观的群众史观;第二,其民主理论实现了世界性和民族性的统一。他对民主的理解呈现世界主义色彩,同时又明确认识到社会主义民主在中国的生存与发展,须获得中国特性;第三,其社会主义民主理念具备全面性和辩证性。他科学分析个人与社会、自由与秩序的辩证关系,正确辨析社会主义与自由、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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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明全 程石磊〕
2016-05-3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社会主义协商民主与人民主体的关系研究”(ZX20150066)
孙寿涛(1970-),男,山东莱西人,教授,从事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研究。
D231;K827
A
1000-8284(2016)11-004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