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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批评的“生产性”归趋——詹姆逊文学阐释学的话语模式

2016-02-26蒋继华

学术论坛 2016年9期
关键词:符码结构主义生产性

蒋继华

文本批评的“生产性”归趋——詹姆逊文学阐释学的话语模式

蒋继华

在当代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理论视域中,美国理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文本阐释学无疑独树一帜。在批判、改造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语言的牢笼”的基础上,詹姆逊将文本阐释置于历史、政治、文化的语境中,力求通过对文本表层内容的辨认,揭示文本的生产过程及其蕴含的意义和价值。尤其从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主导符码——“生产方式”框架出发,经文本阐释的符码转换,詹姆逊赋予文本形式以社会的、历史的内容,强调文本生产是对社会矛盾的想象性或象征性解决行为,揭示“生产性”的深刻内涵;通过“三个同心框架”的阐释策略,建构起从形式到政治的话语阐释新模式,实现文本的政治阐释目标。从这一策略出发,批评是对再现客体的一种重写或重读,是一种创造和生产。

詹姆逊;文学阐释;话语模式;生产性

在当代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理论视域中,美国理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文学阐释学无疑独树一帜。詹姆逊将文本阐释置于历史、政治、文化的语境中,力求通过对文本表层内容的辨认,发掘文本形式的异质性,揭示文本的生产过程及其蕴含的意义和价值。尤其通过文本阐释的符码转换,詹姆逊赋予文本形式以历史的因素,强调文本生产是对社会矛盾的想象性或象征性解决行为,藉此实现文本的政治阐释目标和内在生产功能,形成一种新的从形式到政治的话语阐释模式,也为阐释学如何“打开文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方法。基于此,本文旨在探究詹姆逊文学阐释的话语模式如何通过对文本结构的层层剥离,对“政治无意识”的运行机制和被遮蔽的历史真实与政治欲望的揭示,实现批评的“生产性”归趋,彰显文学阐释的真谛。

一、“语言的牢笼”批判

作为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之一,詹姆逊认为各种批评理论都可以纳入到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学视域下进行审视。当然,詹姆逊并非照搬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学理论,而是在批判、改造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共有的理论前提——“语言的牢笼”的基础上实现文本的阐释目标。这种批判和改造主要体现在詹姆逊1972年出版的《语言的牢笼》一书中。

无论是俄国形式主义还是结构主义,詹姆逊指出它们存在一个共有的问题或者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把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搞乱了,因而其理论本身存在无法摆脱的困境。首先,俄国形式主义将文学性看作是形式的问题,而获得文学性的主要手段是陌生化的运用,即增加形式的艰深化和感受的难度。在詹姆逊看来,陌生化通过恢复有意识的体验和打破迟钝机械的行为习惯,使人们得以在这个存在着清新与恐惧的世界中获得新生,而俄国形式主义者却单单从形式方面对文学所要展现的心理规则进行析离,实际上是对陌生化适用于整个文学过程的一种片面移植。也就是说,将艺术作为感知更新的陌生化手段不仅适用于表现方式,还可用于感知过程本身。在这个意义上,陌生化不仅关涉形式,更关涉内容;形式与内容并非互不相容。如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中的波斯人,伏尔泰《哲学书简》中那些来自外星球或原始森林的客人,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中的人物描写等都体现出陌生化技巧被用于不同的政治、历史和社会目的。詹姆逊还举例说,同样提出“陌生化”概念的布莱希特却以一种新的方法沟通了社会的与形式的两方面的对立,并使人们对这种对立获得一种完全不同的看法。这就从更广阔的社会层面指出形式主义的错误做法。形式主义的陌生化致命的弱点在哪里呢?詹姆逊认为“即使假定艺术的本质就是陌生化,什克洛夫斯基在其著述中也从未清楚地说明被陌生化的究竟是内容还是形式”[1](P63)。内容和形式的机械割裂给陌生化的界定带来困难:如果陌生化的对象是形式和技法,这就自然背离了内容;但如果是内容的陌生化,在詹姆逊看来,其内容也只是一种“口实”,所谓的内容只是形式的内容,即内容是为形式而存在,为形式作出的某种牺牲。如此一来,作品中的社会意识、哲学等都是为文学作品得以产生而存在的。这就颠倒了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其次,对于结构主义,詹姆逊认为结构主义将本属于表达手段的形式前置突出视为内容,把作品语言的作用作为基本主题,势必导致内容和形式的研究出现错乱。在结构主义语言学的重要奠基者索绪尔那里,符号包括三个要素:词及其指涉物;词语内部的能指和所指其中能指和所指二元对立。在詹姆逊看来,结构主义对符号内部的能指和所指的区分及其语言的任意性与差异性原则的强调忽略了词与现实指涉物的关系,这就带来对文本结构的偏爱,即语言只能表示结构关系,人的生存意义、世界观、作者生活等都要服从于作品自身。詹姆逊认为结构主义的二元对立无疑割裂了所指和能指,使之成为单独的研究对象,实乃是一种哲学上的形式主义,其带来的后果是作品的风格被看作是一种包装形式、一种套式、一种静止的结构,而一切思想活动本身则成了一个形式问题。因此,“结构主义独有的错误就在于它把自我或者主体当作实体。就其试图将主体重新融入纯关系、融入语言或象征的体系而言,结构主义可以被理解为对初见端倪的生活的集体性的一种误解……”[1](P164-165)这意味着结构主义彻底否定笛卡尔以来的“我思”主体观,使主体的一切服从于语言符号。

如果说俄国形式主义注重文学语言带来的陌生化效果,那么结构主义则强调语言系统的结构存在,尽管采用的方法不尽相同,两者实际都指向形式层面——将形式看作根本的内容,从而构筑起语言的牢笼,将自己悬置在现实基础之上,导致对历史的忽视。基于此,詹姆逊提出用语言作模式,把对立的双方辩证地统一起来,冲出“语言的牢笼”:“以语言为模式!按语言学的逻辑把一切从头再思考一遍!奇怪的倒是过去竟不曾有人想到这样做过,因为在构成意识和社会生活的所有因素中,语言显然在本体意义上享有某种无与伦比的优先地位,尽管其性质尚待确定。”[1](序言P2)在詹姆逊看来,语言学曾经作为一门科学宣布自己的合理性,独立于文学和哲学,但其带来的后果日渐显露,以语言学为思维模式可以有效实现对事物的全面认识,克服与哲学构成的对立。“毫无疑问,今天当我们说一切归根结蒂都是历史的、经济的、情欲的或者是语言的时候,我们的意思不是说所有的现象骨子里就是以这些东西为原材料构成的,而是说可以用这些不同的方法对它们加以分析。”[1](序言P3)自然,作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把语言学的方法用于文学研究是再也合适不过的事情了,因为文学在本质上就是一个语言结构,而实现形式和内容、形式和历史的结合,将避免语言成为控制人的工具。由此,将结构主义改造成马克思主义阐释学,实现“语言的突围”成为可能。这种改造,首先在于文本阐释中重写主导符码,赋予形式以历史的因素,此即“生产性”的批评模式。

二、生产性:符码与历史

20世纪的西方文论在走出了传统的作者、作品中心之后,开始转向以读者为中心,读者在作品意义生成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尤其在接受美学那里,文学功能的发挥指向作品的社会效果,而这种社会效果的实现是通过读者能动的接受活动。这就摒弃了长期以来文本预设的意义空间,关注文本、读者和批评家之间的交流与对话,关注读者的阅读经验和反应。在后结构主义那里,虽然“作者的死亡”和“主体的放逐”等直接促进了读者在文学中的主体性地位和意义阐释的民主化权力提升,但同时使读者脱离文本,因为他们最终要关注的是文本意义的间性、互文、播撒等问题。文本与读者出现断裂,“反对阐释”(桑塔格)或“过度阐释”(艾柯)等声音在后现代不绝于耳。这些都促使理论家们思考文本阐释的意义和有效性问题。

詹姆逊也看到今天的诠释和评论变得声名狼藉的现实。在《政治无意识》的前言部分,詹姆逊指出文本研究存在两条路径,一条是对某一特定文化文本的“客观”结构的本质研究,另一条是通过阅读和接受对文本进行阐释的研究。詹姆逊当然选择后一条道路,即将文本阐释作为文学批评的核心。“但是,只有当阐释明显地,或者甚至说激烈地改写了文本的表层外貌,也就是说,当对‘深层结构’的恢复改变了我们对句子最初的理解时,这种阐释才是整体上有效的。”[2](P57-58)无疑,这种有效性的文本阐释寓意着阅读是一种意义创造活动。那么文本阐释如何实现其有效性呢?这就势必涉及到阐释过程中符码的转换问题。在詹姆逊看来,每一个文本背后都存在一个主符码,文本依据主符码被加以重写,“所有‘阐释’在其狭隘的意义上都要求把特定文本强有力地或不知不觉地改变成其特殊主符码或‘超验所指’的寓言。……然而,如此看待阐释就等于获取工具,借以迫使特定阐释实践采取立场,创出名声,不假思索地亮出主符码,因而揭示其形而上学和意识形态的基础”[3](P48)。即文本须置于一个根本的、不可超越的框架内才能得到最后的理解,这个框架就是主导符码。因此,所谓阐释其实就是根据特定的主导符码对具有深度模式的文本进行意义发掘,而且有什么性质的主导符码,文本阅读就会“生产”出什么样的意义。显然,文学阐释作为强有力的“重写”,其目的在于通过追求文本显意背后的深意,达到对文本新的理解。但同时,詹姆逊亦指出:“不幸的是,任何社会都没有像我们自己的社会这样在如此众多的方面被神秘化,像它这样浸透着情报和信息,这些都是神秘化的工具……”[3](P50)针对传统文学解释存在着神秘化的倾向,在借鉴精神分析、神话批评、形式主义等理论基础上,詹姆逊从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主导符码——“生产方式”框架出发,将生产方式引入文本分析,寻求对文本存在的终极理解。

首先,詹姆逊认为生产方式是一种缺场。从卢卡奇、阿尔都塞的“总体性”结构出发,詹姆逊指出,“总体性”结构是一种缺场(包括卢卡奇的总体性),“因为它在经验上并未作为一个因素而存在于任何地方,它不是整体的一部分或许多层面之一,而是这些层面中的整个关系系统”[3](P26-27)。也就是说,缺场的结构作为生产方式是事物最终的存在。正是在这种缺场中,其批评概念可以改造为叙事分析的工具,把注意力指向可以再现客体的那些形式框架,表明既忠实于总体,又在其缺场的情况下再现客体的事实。这实际上已经指明了阐释具有的再现和生产功能。也就是说,詹姆逊的文本叙事不仅关注已经说出的东西,还要注意文本没有显露的迹象。“正是在查找那种未受干扰的叙事的踪迹的过程中,在把这个基本历史的被压抑和被淹没的现实重现于文本表面的过程中,一种政治无意识的学说才找到了它的功能和必然性。”[3](P10)这就走出了批评是单一封闭的体系,使其具有更优越的话语权,行使阐释是重写的功能。詹姆逊由此获得了文本解读的动力:“我发现,总体性或总体化概念中蕴含着对方法的需要,以及对显然统一的文化文本内部的断裂、缝隙、远距离行动进行‘症候分析’的相当不同的关注,对二者予以重视而又不出现重大分歧是完全可能的。”[3](P46-47)正在这个意义上,詹姆逊认为后结构主义对断裂和异质性的赞扬只不过是阿尔都塞阐释的开始。当然,与罗兰·巴特等后结构主义者笔下任意游动的众多符码相比,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则要求多元因素的统一,这体现阐释所应遵循的“生产方式”符码。詹姆逊无疑深受启发。

其次,詹姆逊还运用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的方法剖析“生产方式”概念,通过注入文化意识形态因子,调和共时与历时之间的矛盾,使其成为文化批判的主导符码。生产方式作为经典马克思主义者的基本概念,一直强调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并由此决定社会结构的组成、社会制度的更替和社会类型的区分。詹姆逊在继承马克思主义生产方式体系的基础上,汲取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结构等理论,倾向于对包含不同层次的生产方式进行共时性研究,以发掘多元因素的作用,同时从共时性出发,坚持生产方式各要素具有所谓的“半自治性”,即相对独立性。也就是说,生产方式各层面既存在于缺场的结构中,又具有相对的自治性。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的生产方式分析给詹姆逊的启示在于,要完成文化产品背后的系统功能和运转逻辑,生产方式将成为意识形态分析和历史政治解读的场所。与传统将所有的文化现象最终都归结到经济形式原则上(即经济决定论)不同,詹姆逊将文化因素注入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开启后现代文化批判同生产方式联系起来的阐释策略,即寻求文本形式、文化现象背后的主导符码——生产方式框架。而这一切只有在历史视域中得到全面发挥:“真正的解释使注意力回到历史本身,既回到作品的历史环境,也回到评论家的历史环境。”[4](P4)由此,作为文本阐释的主导符码,解释所追求的就是文本形式、文化现象背后的“历史”。詹姆逊认为历史不是文本,不是叙事,无论宏大叙事与否,历史是一切人类行为和事物的“缺场的原因”,任何批评都应通过符码转换,将历史纳入自己的研究语境之中。也就是说,历史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我们,我们对历史和现实本身的接触必然要通过历史的文本化,即“在政治无意识中的叙事化”,历史成为詹姆逊文本阐释自始至终坚持的视点。对詹姆逊而言,“阐释被解作本质的寓言行为,包括根据某一特殊的阐释主符码重写特定文本”[3](P2)。其文本阐释的“生产性”具体表现为符码与历史的关系,即由符码阐释出历史。

这已凸显文本阐释的重要价值,即阐释固然是一种理解,但不止于理解,而是对文本的重构与生产。英国学者凯瑟琳·贝尔西在《批评的实践》一书中将文学批评分为消费性批评和生产性批评[5](P155-160)。生产性批评是指文学作品中蕴含大量的矛盾、含混和多义,读者在阅读和批评中探寻其中可能存在的多样性含义和不同的意蕴,发现语词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由此,批评的过程成为作品意义增殖的过程。与之相反,消费性批评则将作品视为作者思想的自发流露,止于对作品微言大义的理解,满足于作品的客观陈述。如果说消费性批评是以作品、作者表达的思想和意识为前提,那么生产性批评则致力于在阅读和阐释中重构作品材料的意义,是一种知识生产行为。学者盛宁在乔纳森·卡勒的《结构主义诗学》一书“译者前言”中指出,传统的英美文学批评只肩负阐释和评价两项使命,认识和理解自身的任务长期受到忽视。久而久之,人们发现,文本阐释虽然大量增殖,但是对整个文学活动的理解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深化与发展。例如文学在整个社会和社会意识形态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地位?文学活动和文学话语究竟通过哪些程式去发挥自己的作用?而文学话语形式与其他话语形式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由此看来,文学批评如果只局限于具体作品的语义阐释,岂不就太狭隘了?为此,批评必须顾及文本以外的许多问题。“文学批评是否应该将探索的触角进一步伸向已知读义背后的理解活动呢?是否应该对人们不曾清醒地意识到、却又实际存在着的约定俗成的理解程式给予理论的说明呢?”[6](译者前言P5)文学批评显然不止于像传统批评对文本语义的一般解读,而是基于阅读视角对语义背后的内容进行深入探究。可以说,文本不再是批评家消费的对象,而成了由批评家生产意义的多声部对话体,批评成为一种创造性、生产性的话语活动。此即詹姆逊所言的“理论也是一种生产:它以已经产生的实物(以前的理论或具体的思想)为原料,然后就象物质世界中的生产一样,把它们转变成新的东西”[1](P88)。对詹姆逊而言,这正是文学批评的过程和旨归。詹姆逊曾将批评分为三种:强调环境本身的逻辑;辩证法思维寻求不断地颠覆形形色色的历史叙事,不断地将它们非神秘化;坚持以矛盾的方法看问题[2](P35-36)。对“环境”本身的逻辑强调意味着对决定环境的历史的强调,而寻求不断颠覆形形色色的历史叙事和矛盾体现出文本解释是一种批判性的重写,其最终指向形式的政治。或者说,文学的政治和历史都蕴含于形式之中,紧密相连,通过形式这个中介,批评的终极目标是历史视域下的政治,即作品表层之下暗隐的本体。

三、文本阐释的话语模式

保罗·瑞古儿在研究弗洛伊德的著作《论解释》中曾对阐释功能的否定和肯定两方面予以划分:肯定阐释的目的在于恢复某种原始的、被遗忘的意义,否定阐释的作用在于非神秘化,与大多数关于意识形态和错觉意识的现代主要批评相一致[4](P3-4)。在詹姆逊看来,否定阐释就是对意识形态予以祛伪和非神秘化,揭示文本蕴含的政治无意识;肯定阐释就是恢复人类深层的乌托邦渴望,实现对乌托邦理想的补偿性满足。对于文化制品而言,这一过程既可以展示意识形态的介入功能,又可以体现乌托邦的梦想和力量,二者融为一体。在《政治无意识》中,詹姆逊认为,一切文学不管多么虚弱,“都必定渗透着我们称之为的政治无意识,一切文学都可以解作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沉思”[3](P60)。因此,文学批评的目的就在于通过叙事形式在文化制品内部实施对社会现实矛盾的想象性解决,给“政治无意识”祛魅。因为当个人面对社会现实无法解决的矛盾时,就会在文化、审美领域寻求某种形式的想象和替换,实现满足的冲动。这一过程体现出作为社会象征性行为的文本阐释如何实现对意识形态的生产。

在《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一书中,詹姆逊归纳出意识形态的七种模式,如错误意识、领导权或阶级合法化、物化、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与文化工业、心理主体与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支配权的意识形态和语言上的异化等,提出意识形态的分析可以用理论的方法予以非神秘化,也可以用实践的方法来取消意识形态。而理论方法的非神秘化显然是借助于文本阐释和分析的批评实践,将隐藏在作品叙事结构中的无意识层层剥离出来,去掉意识形态的假象,显现意识形态的内涵。在这方面,卢卡奇从文本形式入手探讨内容的做法被詹姆逊所汲取。詹姆逊指出政治虽是一切批评的“绝对视域”,但对历史和政治的接触首要对象还是文本形式,还是要通过事先文本化即叙事化,在显性话语的背后找出政治无意识的话语,揭示形式所遮蔽的历史政治愿望,使表层文化或意识形态话语掩盖下被压抑的历史情境得以再现,即历史作为“缺场的原因”,只能以“文本”的形式被我们接近。因此,不同于形式主义止步于纯形式的研究,詹姆逊强调要向文本政治和意识形态迈进。这样,批评家的任务就在于在文本的历史语境中研究文本,发现叙事因素中隐匿的政治无意识。由此,文本化、叙事化成为了解历史和真实以及对社会矛盾的一种想象性解决策略。由于历史和意识形态是通过文本阐释的符码转换方式显现出来,这样,对文学文化文本的阐释和批评要解决的是“意识形态遏制是在什么样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发生的,背后的动因是什么?在物质化的文本或叙事形式背后的那个更大的历史(故事)是什么?因此文学批评的中心任务就不是去寻找与意识形态话语相对应的现实图景或主体情愫,这种对应根本就不存在,而是去揭示文本意识形态生产过程的秘密”[7]。这就涉及到“三个同心框架”的文本阐释模式,而且这三个同心框架中的每一个视域都控制着对客体的明显重建,即重读和重写,我们可从中窥见叙事具有的社会象征性行为过程。

首先是政治历史视域,即狭义的定期发生的事件和颇似年代顺序的系列事件。在这个视域内,作为研究客体的文本与个别文学作品或文化制品相偶合,个别作品被看作一种社会象征行为。通过这种阐释模式,意识形态与文化制品之间形成如下关系:“意识形态就不是传达意义或用来进行象征性生产的东西;相反,审美行为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而审美或叙事形式的生产将被看作是自身独立的意识形态行为,其功能就是为不可解决的社会矛盾发明想象的或形式的‘解决办法’。”[3](P69)詹姆逊这里所强调的是具有审美行为的意识形态,其自身具有的生产性最终暴露审美形式所带来的意识形态幻象。这显然不同于形式主义对历史、社会、政治的摒弃。由此,阐释是对文学文本的重写,使看似先在的历史或意识形态的潜文本重写或重构。但詹姆逊认为,“那个‘潜文本’并不是直接作为潜文本而呈现的,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外部现实,甚至不是历史手稿的传统叙事,它本身必须总是根据事实而得到(重新)建构”[3](P71)。这样,文学或审美行为总是与现实拥有能动的关系,而不是与现实惰性地保持自身的存在。

其次是社会视域,指的是社会阶级之间的构成性张力和斗争。在这里,文化客体的语义范畴扩大到社会秩序,客体本身已不再被理解成狭义的个别的纯粹“文本”或作品,已在形式上被辩证地改造成为集体、在本质上属于对话的阶级话语。这标志着个别文本被作为象征性行为的形式结构现在已得到了重大修改。由于阶级话语从来不是完全可见和呈现的,对本质上属于对话或阶级视域加以重写需要靠一种最小单位来组织,即詹姆逊所言的“意识形态素”。“意识形态素”隐藏在作品的叙事结构中,具有概念描述和叙事表现的能力,在文本中留下不同踪迹,詹姆逊进而认为文本叙事所着力体现的就是文化的“意识形态素”:“每一特定时期的文化或‘客观精神’都是一种环境,那里栖居的不仅是承袭的词语和幸存的概念,还有那些社会象征类型的叙事整体,我们称之为意识形态素。”[3](P177)“意识形态素”作为原料被改编成为不同秩序的文本,具有社会政治和文化象征意义,故詹姆逊认为形式的彰显过程就是使隐蔽的“政治无意识”暴露的过程,为此需要政治阐释的新视角。

最后是历史视域。在这个视域内,个别文本和文化制品以及“意识形态素”作为各种力的场得到重构,几种不同生产方式的符号系统的动力在这个场内得以理解。历史已然存在,但我们无法接触,我们看到的只是文本化的历史。在这个层面,文本内部一些断续的和异质的形式程序被暴露,形式被理解成具有独立的内容和意识形态信息,即形式被解作内容。自然,文学形式已不仅仅是文本的技巧、结构和修辞等微观形式,而是叙事化或文本化了的历史现实,即“内在形式”。“内在形式”作为文学批评的重要概念,最早源于普罗提诺,此后歌德、洪堡、黑格尔以及托洛斯基、卢卡奇、本雅明、阿多诺等从不同视角对“内在形式”加以阐发,深化了对内容和形式的辩证认识。詹姆逊继承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形式与内容关系的经典理论观,看到形式结构参与了整个文学生产的过程,遂揭示出文本形式和意识形态、社会历史的复杂关系,即形式的辩证批评。第一,“内在形式”作为诠释学概念,蕴含于文学形式与内容之间的相互转化及其辩证观念之中,具有某种异质性的逻辑关联。“因为文学素材或潜在内容的本质特征恰恰在于,它从来不真正地在原初就是无形式的,从来(不像其他艺术那些未经加工的实体材料那样)不是在原初就是偶然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具有了意义,既不多于又不少于我们具体社会生活本身的那些成分:语词、思想、目的、欲望、人们、地点、活动等等。”[8](P81)这就是说,文学素材本身即具有形式的意义,包括语词、思想、目的、欲望、活动等原初意义和形式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经过由表及里的重构和转化,成为具有审美内涵和深厚的社会历史意蕴的“内在形式”。第二,“内在形式”不仅是作品构成的有机成分,还是内容本身深层逻辑的外化和体现,折射出作品所产生的社会历史情境,具有隐蔽性。詹姆逊认为每一层内容都只不过是一种隐蔽的形式,因此形式就不是普通的形式,而是触及社会生活本身的矛盾,具有内容的意义;内容则暗含着形式的旨意,赋予形式以坚实的根基,是席勒所指的“形式的形式”,黑格尔所言的“一种灌注生气于外在形状的意蕴”。当然,这种从文本外部到内部、从形式到内容的转化具有隐蔽性。正是这种隐蔽的形式,体现着文本真理的实现机制。在《政治无意识》中,詹姆逊通过对巴尔扎克小说中的欲望叙事机制、乔治·吉辛“实验小说”中的文类断裂和意识形态素、约瑟夫·康拉德小说中的情节建构和意识形态的封闭等文本分析,试图透过小说的叙事形式、语言结构等寻找内在于其中的意识形态,揭示文学文本作为一种叙事行为如何通过整个生产方式(历史)的矛盾运动显现意识形态的产生、利用和运作,以“不在场”的“在场”方式内化于文本的形式之中,使其丧失神秘的外观。由此,詹姆逊成功实现了文本阐释所要指向的重点:将文本置入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我们的历史语境之中,揭示文本形式蕴含的历史倾向,即阐释所追求的是文本形式、文化现象背后的“历史”内容。

詹姆逊文本阐释的“三个同心框架”策略致力于将文本阐释展示为社会的象征性行为,以所包含的历史经验和意识形态作为批评的主要对象,追求历史必然性经验和意识形态的表达。从此出发,对文本结构进行的内在分析、拆解或消解,或描述文本的功能,就并不等于废除一切阐释活动,而是要求以此建立一种新的或反常规的话语阐释模式。这意味着批评不是简单的解释和说明,而是对再现客体的一种重写或重读,阅读只有在批评和阐释的情况下才具有意义。从这一策略出发,批评的过程与其说是对内容的解释,不如说是对隐匿的曾经作用于它的种种原初信息、原始经验的暴露和恢复,即批评是一种生产。当然,在詹姆逊看来,这种阐释模式旨在面对新的文化实践,从作品的表象进入深层,“直到那种显然外在的内容(政治态度,意识形态的资料,法律范畴,历史的原材料,经济过程等)最终被拉回到阅读的过程之中”[3](P47),即在对文本叙事结构的层层意识形态剥离中,在客体内部找到政治无意识的位置,贯通文本内部与外部世界之间的联系,实现对文本的重读,发挥解释的有效性。而在“政治无意识”文本阐释模式下,面对马克思主义、形式主义和历史主义的关系,詹姆逊指出“马克思主义阐释学比今天其他理论阐释模式要更具语义的优先权。如果我们把‘阐释’理解为‘重写的运作’,那么,我们可以把所有各种批评方法或批评立场置放进最终优越的阐释模式之中”[2](P146-147)。在詹姆逊看来,无论是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还是符号学、阐释学,都只有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下才能发挥阐释的力量。这里面体现出詹姆逊对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等理论的批判和改造,亦可以从中见出詹姆逊对历史化文本的追求。在这个意义上,文本阐释与其说是一种文学实践过程,不如说是意识形态的话语运作模式。而针对俄国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在文本形式中止于意识形态的政治事实,詹姆逊通过把文学文本置于政治阐释的优越性地位,将历史、政治、社会重新纳入批评视野,提出“发乎审美,止乎政治”的阐释模式:“我历来主张从政治社会、历史的角度阅读艺术作品,但我决不认为这是着手点。相反,人们应从审美开始,关注纯粹美学的、形式的问题,然后在这些分析的终点与政治相遇。……不过这也使我的立场在某些人看来颇为暧昧,因为他们急不可待地要求政治信号,而我却更愿意穿越种种形式的、美学的问题而最后达致某种政治的判断。”[2](P7)这一独特的“从美学阐释政治”的策略揭示意识形态的遏制和压抑,以及被遮蔽的历史真实和政治欲望,即给意识形态“祛伪”。将政治视角作为一切阅读和阐释的绝对视域和文本批评的方法,揭示文学作为一种社会象征性行为的途径,反映了詹姆逊着力构建马克思主义政治阐释学的特色。如果说,文本阐释的路径是从审美到政治,阐释的目标是意识形态,那么,这一切都要置于历史视域下,实现文本形式与社会历史、意识形态、政治的耦合。政治、意识形态、历史主义、主导符码、叙事形式等由此成为詹姆逊文本阐释的关键词,体现了詹姆逊独特的文本阐释模式。

[1]詹姆逊.语言的牢笼[M].钱佼汝,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

[2]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3]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M].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4]詹姆逊.批评理论和叙事阐释[A].王逢振.詹姆逊文集[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5]凯瑟琳·贝尔西.批评的实践[M].胡亚敏,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6]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M].盛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7]张燕梅.文本: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的辩证法——詹姆逊的文化阐释观念[J].文艺争鸣,2013,(6).

[8]王逢振.新马克思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戴庆瑄]

蒋继华,盐城工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博士,江苏盐城224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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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434(2016)09-009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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