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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空乏其身”的句读及“行”的训释

2016-02-26朱城

学术研究 2016年7期
关键词:体肤斯人句读

朱城

学术动态

《孟子》“空乏其身”的句读及“行”的训释

朱城

《孟子·告子下》:“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各家注本都如此断句标点。近见古诗词专家周笃文撰文,谓这段文字 “排比严谨,对仗性强。它一连用五个‘其'字,其中四个都带有二字结构的宾语……独 ‘空乏'后只带一个 ‘身'字,显然与文体不合。下句的 ‘行拂乱'三字语意含混,令人费解。正确的句读应作:‘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空乏其身”的句读是错误的》,《北京日报》2014年5月12日)。此说看似颇有新意,《文摘报》遂转载 (2014年5月20日),其实多有罅漏。

诚然,古人行文讲究文句对称,结构协调;孟子的文章亦较重视此道。但是,先秦议论性散文不同于后世的诗词骈文,不宜拿后世行文标准苛求之。考察 《孟子》对对偶句的要求相对较严,而排比类句用字数则较宽松,例如:

《公孙丑上》:“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攻烈如彼其卑也。”

《公孙丑下》:“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滕文公上》:“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

《离娄下》:“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

《告子下》:“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

以上排比句,不少是在末句略有参差,但并未影响整体的平衡、和谐及语意表达。由是言之,“空乏其身”句与前三句字数相等、结构相近,末句以 “行拂乱其所为”六字收束,这与孟子的行文习惯不相违。《孟子·万章上》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孟子深谙文章形式与内容之关系,当不至于刻意追求文句形式美而以辞害意。

按照周文 “空乏其身行”的断句,这几句的确十分整齐对称。但能否成立,还须考虑两个因素:一是 “身行”及前后的 “心志、筋骨、体肤、所为”,都是比较习见的组合;二是 “身行”与 “空乏”在语意上搭配合宜,不乏语料佐证。按之以上两点,周文如此断句均得不到支持。《孟子》全书除了此例,未见 “身行”一语,而先秦主要传世文献虽有若干条 “身行”用例,却没有与 “空乏”类词语搭配使用的情况。当副词 “身”与动词 “行”组合,表示 “亲自行动 (前往)”。例如 《墨子·号令》:“事已,守使吏身行死伤家,临户而悲哀之。”《晏子春秋·内篇问下》:“世行之则乱,身行之则危。”《礼记·祭统》:“是故君子之事君也,必身行之。”而当“身行”为两个名词并列组合,表示 “操行,品行”。例如《荀子·富国》:“仁人之用国,将修志意,正身行。”《荀子·王制》:“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

再看周先生对 “身行”的理解。他认为,“‘空乏'即 ‘困乏'。它与 ‘身行'是一对密切相关的概念范畴”。这一断言既未就 “身行”作出具体明确的解释,也无实际用例予以说明,单凭 《尚书大传》“行而无资谓之乏,居而无食谓之困”之说简单推定,失之草率。《尚书大传》只是辨析同义词 “乏”和 “困”,提到与 “居”相对的“行”而未涉及“身”字,何以证明 “身行”组合的实际意义?推测周先生的意思,“身行”盖指外出行旅;所谓 “空乏其身行”是使其外出行旅物资困乏。如此为释,与先秦 “身行”例的意义及用法相去远矣,如是,“一对密切相关的概念范畴”何从说起?

周文认为:“把 ‘行'字挪到下句,就简直不成话了。”此言过于夸张。按照历代注家的解读,这段文字的确有点文气不顺,但究其原因,不在于 “行”字当属上还是属下的问题,而在于如何对 “行”正确索解的问题。

这段话是讲 “天”对将承担 “大任”的斯人施及种种磨难、考验。愚以为,“天”是总领这段话的主语,当贯穿到末句 “曾益其所不能”。汉赵岐注:“使其身乏资绝粮,所行不从,拂戾而乱之。”[1]其释 “行”为 “所行不从”,意味着主语转换为 “斯人”,即斯人行动受阻而不顺;而后 “拂戾而乱之”,主语似乎又回到了 “天”。赵注将 “行拂乱其所为”拆为两句,分属两个主语;对 “行”增字为训,凭空添加 “不从”义,这样有违原文意旨。宋朱熹集注:“言使之所为不遂,多背戾也”,[2]用使动用法来解读 “拂乱其所为”,其实没有跳出赵注的窠臼;从其注中回避关键的 “行”字,可以窥见他依循赵注而难圆通的困惑。清焦循正义:“所为即所行,所行拂戾,于是乱其所为矣”,[3]是将原句拆分为行拂、乱其所为两部分,两者都由斯人发出或承受,其间还含因果语义关系。这与原文由 “天”作主语贯通的语意不合,语气不顺。今人杨伯峻 《论语译注》译为:“他的每一行为总是不能如意。”[4]主语成了斯人的行为,亦欠妥。

我们认为,句中的 “行”是 “将要,将会”之义。这段话前半讲上天先对斯人从心志、筋骨、体肤、身几方面磨练,继而从 “拂乱其所为”的角度严峻考验,即对其所为设置障碍、难关,使其事事不顺。而句首用副词 “行”提示强调,使语意过渡自然,又与前面的 “将”形成照应。如此,全段一气呵成。“行”作时间副词,先秦有例可证。《诗·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朱熹集传:“行犹将也。” 《商君书·算地》:“民胜其地务开,地胜其民者事徕。开则行倍。”高亨注:“行,将也。”《韩非子·有度》:“法不信,则君行危矣。”《战国策·赵策四》:“然则王逐庐陵君又不为燕也,行逐爱弟,又兼无燕、秦,臣窃为大王不取也。”汉代以后,“行”的这一用法更多。总之,历代对 “空乏其身”句断句不误。将 “行”释作 “将要,将会”,这段文字的解读疑难便可迎刃而解。

[1]赵岐:《孟子注》,《十三经注疏》(下),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62页。

[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48页。

[3]焦循:《孟子正义》,《诸子集成》(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14页。

[4]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99页。

责任编辑:陶原珂

G129〔文献标识码〕A

1000-7326(2016)07-0173-02

朱城,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广东湛江,524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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