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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理论与20世纪*

2016-02-26莫伊什波斯顿孙海洋

学术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卢卡奇哈贝马斯资本主义

[美]莫伊什·波斯顿[文] 孙海洋[译]



批判理论与20世纪*

[美]莫伊什·波斯顿[文]孙海洋[译]

[摘要]批判理论一般来说具有双重理论任务,一是批判性地阐明20世纪巨大的社会历史变迁,二是自反性地将现代性批判奠基于特定的具体历史语境。本文在充分反思20世纪资本主义社会大规模结构化转型的基础上,从宏观上图绘了自卢卡奇、霍克海默、马尔库塞到哈贝马斯等人批判理论发展的总体历史轨迹、内在逻辑线索与隐性理论悖结。作者指认,由于以往的批判理论不自觉地保留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某些预设前提,因而削弱了其理论的充足性与自反性,以致无法完成上述两大任务。现在亟需建构一种更新的后自由主义社会批判理论,在透视社会内在矛盾的基础上,以一种历史的自反性方式充分地阐明现代化的社会转型过程、历史动力机制以及未来可能的替代方案。

[关键词]批判理论历史转型自反性语境结构化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2014年度拔尖创新人才培育资助计划”项目的译介成果。本文原载于莫伊什·波斯顿教授的近作History and Heteronomy:Critical Essays,Tokyo:University of Tokyo Center for Philosophy,2009,pp.49-62,中文版系首发。

我打算写一本关于批判理论历史轨迹的专著——总体图绘由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们所发展的思路,以及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与其他人所进行的批判性拓展。批判理论可以说是最为深刻有力的尝试之一(它试图以一种充足的社会历史理论对20世纪加以系统阐释)。摆脱了传统的学科边界以及正统马克思主义对社会生活的“基础—上层建筑”式理解,批判理论致力于系统而内在地——并非折中而外在地——整合现代性的不同维度: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法律的、美学的、心理的等等。为此,这些讨论将马克思、韦伯以及弗洛伊德等人的思想以一种丰富而复杂的方式整合在一起。而且,他们拒绝了作为虚假观念的所谓独立于社会历史语境的(实证)社会科学立场。相反,他们始终坚持把认识论上的自我反思作为一种充足的社会历史理论的前提。

一般而言,批判理论为自身设置了双重理论任务——批判性地阐明20世纪的巨大历史变迁,与自反性地(self-reflexively)将自身的批判植根于一种历史的可能性之上。在这种意义上,它是特别强调语境的(contextual)——一种自反性历史语境论。

我试图将这些复杂的理论置于相关的历史语境特别是大规模的历史形态(large-scale historical patterns)中加以探讨,而后者在最近几十年中已变得越来越明晰。大多数关于批判理论的著作,要么是一般性的与内在论的,要么只是强调历史现象对理论思路进展的直接影响。而且,他们倾向于从这样一种立场出发,即其预设是尚未被主题化的。我也想将这些理论理解为对重大历史现象的回应,但根据的则是20世纪资本主义的大规模结构化转型。此外,我将会立足于晚近20世纪的观点来理解这些结构化进展,这既源于由批判理论所发展的理论框架,同时又是对它的批评。这一预期的著作在根本上关涉的是社会理论与作为其对象的历史语境之间复杂的相互关系,后者同时也是研究的目标。通过对批判理论的理论传统加以历史地相对化处理,我也试图描绘出一种更为充足的语境论,并且以这种方式促进正在进行中的发展一种适合于现代世界的批判理论规划。

我的计划不是试图再写一本对法兰克福学派进行全面阐释(的大部头著作),而是会写一本较短的书(大约150—200页),通过聚焦于有限的作者及其著作来展示一种历史性的理论论争。这本书将会吸引现代思想史、社会理论、政治理论以及文学、哲学与文化研究领域的学者和学生。

我将会援引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的史学杰作《极端的年代》作为出发点。为了充分理解短暂的20世纪,霍布斯鲍姆区分了三个基本时期:

首先,从1914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是一个“大灾难的年代”,其标志有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民主的危机,斯大林主义、纳粹与法西斯主义的崛起。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黄金时代”,从大约1947年直到1970年代早期,这是经济迅猛发展、福利国家扩张、政治相对稳定、国际体系功能正常发挥的时代。这一“黄金时代”在1970年代早期被如下一个新时期所取代,它的典型特征是,经济危机再度出现,大众失业频繁,社会分化加剧,国际体系崩溃,世界局部陷入灾难性低迷以及共产主义的瓦解。

霍布斯鲍姆的历史分期中有一个方面我特别关注,那就是国家与(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变化。第一个时期的特征可以被描述为,通过在经济领域加大政府干预,以应对19世纪自由资本主义(liberal capitalism)世界危机的不同尝试,第二个时期则具有成功的以国家为中心的综合(synthesis)特征,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这一世纪第三个时段的特征是这一综合的崩溃——作为经济主权实体的民族国家的衰弱,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福利国家的动摇,东方共产主义官僚政党国家的瓦解,以及不受遏制的市场资本主义国家再度呈现表面上的胜利与狂欢。

最近的这些社会与经济转型已然动摇了任何线性历史观念。他们将历史动力机制与全球转型问题又放回批判性分析与话语的议程之上。他们特别地强调资本主义作为我们时代之批判性范畴的核心重要性。

我就是想根据这种总体性的历史轨迹来讨论批判理论与其历史语境之间的关系。将第一代批判理论家语境化的尝试通常所解释的是对正统马克思主义概念(如作为历史主体的无产阶级观念)的理论修正,根据的则是下述历史进展,如革命在西方的失败,斯大林主义的发展,法西斯主义大众运动的兴起,以及消费、文化与政治的大众媒介形式之日渐增长的重要性。

这些尝试并不总是考虑到批判理论应该根据一种更大的语境——一种大规模的资本主义转型——来理解这些历史性发展。理解批判理论家对(资本主义社会)转型的解释,是理解批判理论之轨迹的关键。

例如,有人主张,在1940年代早期批判理论就从政治经济学批判转向了工具理性批判、文化批判与政治统治批判。我认为这一转向并不意味着彻底抛弃了前一种批判(即政治经济学批判),而只是表达了一种对于资本主义转型之政治经济维度的特定理解。这种理解随后变成了哈贝马斯后来尝试重构批判理论的一个重要方面。并且正是这种潜在的政治经济学理解被1973年之后的历史发展所质疑,而且如果批判理论要对其对象继续保持充足的解释力,那么这一点必须被重新加以考察。

在第一章我将会分析批判理论最重要的理论先驱——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ács)及其1920年代早期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所发展的思路。在那本书中,卢卡奇致力于对资本主义的历史转型——从以市场为中心转到综合马克思与韦伯的一种官僚政治形式——做出回应。他运用了韦伯依据合理化的历史过程(historical process of rationalization)对现代社会进行的描述,而且试图将这种分析置于马克思对商品形式进行分析的框架之中,后者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的结构化原则。通过以这种方式奠基于合理化过程,卢卡奇力图揭示,韦伯所描述的现代生活的“铁笼”(iron cage)并非任何社会生活形式的必然产物,而是一种资本主义的功能——因此,是可以被转变和改造的。与此同时,暗含于其分析中的资本主义概念较之基于私有财产与市场的剥削体系也更为宽泛;它表明后者最终不是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

卢卡奇的阐释是基于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范畴(商品、资本)的精彩解读,这一点被马克思描述为存在于世的形式(forms of being-in-the-world/Daseinsformen)或生存法则(determinations of existence/Existenzbestimmungen)。卢卡奇将马克思的范畴视作实践的结构化形式,它不仅构造社会存在的形式,同时也构造意识形式。这种做法明确地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层建筑”概念相决裂,同时避开了与这概念相联系的功能主义与还原主义。更一般地说,这表征了一种试图超越经典的笛卡尔式主体/客体二元论的系统化尝试(确切地说,作为一种社会认识论,它致力于社会化地解释二元论本身)。

卢卡奇的解读对批判理论试图——借由那些能够克服经典主客二元论的范畴——理解现代资本主义的历史转型产生了深远影响。不过,卢卡奇试图概念化后自由资本主义(post-liberal capitalism)的尝试从根本上说是前后矛盾的。当他提出战胜资本主义的可能性问题时,他又求助于作为革命性历史主体的无产阶级观念。然而,这种看法只有在如下情况才是有意义的:即资本主义在本质上被定义为生产方式的私人所有制,而且劳动被视为批判的立足点。尽管这样,卢卡奇还是认识到资本主义不能通过传统范畴加以定义,如果他的批判还想保持作为现代性批判之充足性时,他通过持续地将批判的立足点基于传统的范畴——即是说,依靠无产阶级,以及与之相关,由劳动所建构的社会总体性(social totality)——而逐渐削弱了自身的历史洞见。

卢卡奇曾因其坚决地主张总体性、历史动力以及作为历史主体的无产阶级——一旦推翻了资本主义,无产阶级就会实现自身——而被强烈地加以指责。而且确实,在其发展过程中,批判理论恰恰对这些观点提出了异议。

然而,在更为直接地探讨批判理论的轨迹之前,我将会深入地考察卢卡奇对批判的政治经济学范畴的理解,以便揭示卢卡奇在对待诸如历史的具体(historically specific)、实践的主客体形式这类范畴时(所运用的)强有力的普遍方法,与他对这些范畴的具体理解是相分离的,而这在某些方面恰恰重复了卢卡奇所批判的那种二元论。这样,我就在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理论立场上迈出了第一步,由此展开对本书所涉及理论的分析。

在卢卡奇的那一章之后,是“第一代”批判理论家,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以及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在第二章的开头,我会概述批判理论在试图把握20世纪前半叶资本主义社会转型这一中心任务上的一个理论难题。基于对资本主义的复杂理解,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们根据资本主义的历史转型——从一种以市场为中心的形式到一种官僚制的以国家为中心的形式——分析了这些大规模的历史变迁。

在此过程中,这些理论家们意识到传统马克思主义批判的不足之处,它们仅仅依靠19世纪的范畴来理解资本主义,换句话说,依据的还是市场与生产方式的私有制。在这样一个传统的理论框架中,资本主义的结构化矛盾存在于那些基本的社会关系与劳动领域之间,后者被超历史地理解为一种中介人与自然的活动,这是社会构成的原则,也是所有社会中财富的来源。

需要指出的是,矛盾(contradiction)观念对于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而言至关重要;它不仅用来解释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动力,而且用来解释社会批判与对立之内在生成的可能性。换句话说,资本主义不仅是生产性的,同时也是压抑性的。

对于批判理论的核心内容而言,资本主义的转型致使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批判过时了。然而,在他们克服这种批判的局限性的尝试中,这些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们保留了许多基本的前提。由此导致的张力则成为批判理论的构成性要素。

这一点可以通过1930年代晚期霍克海默批判理论概念的重大转折而清晰地看出。在1937年,霍克海默依然使用传统范畴来描述资本主义的特征,尽管更为复杂——换句话说,他所依据的是这样一种结构化矛盾,一方面是由劳动构成的社会总体性,这可以通过一种公平、合理的方式加以组织,另一方面则是借由市场和私有财产强加给总体的碎片化、非理性形式。如同“总体性”概念一样,这里的劳动被理解为超历史的,绝对限定性的,并且与理性和解放密切相关。批判理论自反性地植根于由劳动构成的总体性与这种总体性被资本主义诸关系所中介的方式二者之间的矛盾上。①需要注意的是,尽管霍克海默这篇文章写于工人阶级组织被纳粹挫败之后,但他并没有接受实际社会对立的缺场,以预示结构化矛盾的终结。这表明霍克海默晚期理论上的悲观主义不能仅仅被理解为对其直接历史语境的无望反应,而是必须根据他对更大(社会历史)语境的理解来加以把握。

霍克海默对更大(社会历史)语境的理解在1940年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当时,像波洛克(Friedrich Pollock)一样,他也得出结论,早期用以描述资本主义的特征——市场与私有财产——已经不再是其基本的组织原则。

但是,霍克海默并没有基于这一洞见将资本主义的基本社会关系再概念化(reconceptualize)。相反,他保留了对资本主义矛盾的传统理解(即一方面是劳动,另一方面是市场和私有财产),而且认为这一矛盾已经被克服——市场和私有财产实际上已经被彻底废除。社会现在直接由劳动所构成。不过,与其说实现了解放,毋宁说这一发展导致了一种新的不自由的历史形态,国家资本主义(state capitalism)的特征是一种新的技术专家统治(technocratic)形式。

在霍克海默看来,这就意味着那种劳动(他依然用一种传统的、超历史的范畴予以概念化)不仅不能被视为解放的基础,而且相反,应被理解为技术专家统治的根源,理解为工具化的行动。在他的分析中,资本主义社会不再具有结构化矛盾,它已经变成了单向度的(one-dimensional)。这一分析表明资本主义不再拥有一种内在的动力,这一动力已经被国家管控所取代。

由于霍克海默保留了许多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预设前提,特别在关于劳动与资本主义的矛盾方面论述较多,因此他克服传统理论局限的尝试是有问题的。他不仅没有为资本主义的基本社会关系提出一种替代性概念,也无法为其维持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特征做出任何合法化说明,尤其是考虑到他关于市场与私有财产实际上已经被彻底废除的争论。而且,他的批判性分析不再能够自我奠基,因而失去了其自反性特征。这就是《启蒙辩证法》的理论基础及其超历史范畴。

在这一背景下,哈贝马斯的计划可以被视为重构现代世界批判理论——并克服批判理论的悲观转向(Critical Theory’s pessimistic turn)所产生的理论困境——的一种尝试。他的计划也可以被置于20世纪的轨迹中予以理解。1960与1970年代的历史发展以各种不同的方式逐渐动摇了单向度的论题。1960年代,新社会运动(new social movements)的兴起使得“被总体管控的世界”(a totally administered world)这一观念遭受质疑。1970年代,资本主义动力的公然再次出现则反驳了如下观念,国家只要觉得合适便可以管理经济过程,这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的矛盾特征——不管其内容如何——已被克服。哈贝马斯的计划根植于前述历史发展;其局限性也借由后者而显现。

哈贝马斯最早阐述其思路是在1960年代,当时战后福利国家正处于鼎盛时期,新社会运动也开始出现。在这一日益普遍繁荣的背景之下,哈贝马斯扩展了法兰克福学派对技术专家统治的批判,并且批判资本主义福利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都将物质福利与民主自决问题割裂开来。

另一方面,哈贝马斯——致力于重建批判理论的自反性特征,同时理解新抵抗运动的兴起——批判了法兰克福学派关于后自由主义社会的单向度论题。

不过,哈贝马斯并没有将批判与对抗的可能性条件定位于资本主义自身内部(这需要从根本上重新反思传统的范式)。这一论断反映了当时的广泛共识,在1960年代,国家最终实现了对经济过程的控制,而且工人阶级也完全被整合进资本主义。这又被新社会运动所表达的价值观予以强化,较之文化、美学与政治议题,似乎很少有人对物质福利问题感兴趣。

哈贝马斯没有对资本主义重新反思,而是基本上接受了霍克海默的观点,即后自由资本主义是由劳动构成的(劳动在这里被理解为超历史的工具化行动),而且是非矛盾的(non-contradictory)。为了使批判的可能性有其基础,哈贝马斯随后指出,劳动只是构成了社会生活的一个维度,另一与之平行的维度则由交往(interaction)构成。在哈贝马斯看来,交往领域构成了批判的可能性之基础,与此同时,劳动领域则构成了批判的对象。

哈贝马斯1980年代早期的代表作《交往行动理论》,重新定义并深化了这一普遍方法,即便在许多重要方面与其早期框架有所不同。哈贝马斯的总体意图是——在被其称之为交往理性(communicative reason)的发展过程中——为一种自反性的现代社会批判理论之可能性奠基,同时根据日益强化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支配形式,系统阐述一种后自由主义社会的批判理论。

为此,哈贝马斯设定了一种社会文化发展的普遍进化逻辑,其中被语言中介的交往行为日益将整个生活世界(the lifeworld)结构化。他明确将这一逻辑(它指向的是世界观的合理化,以及道德与法律规范的普遍化)与世界观发展的经验性历史动力区分开来。这一逻辑发挥了一种内在标准的作用,据此,现代化发展的现实性被予以判定。

现代世界的特征是系统综合(system integration)被准客观的(quasi-objective)操纵性媒介——货币与权力——所影响。这些媒介使得社会过程以一种目的合理性的方式被管控,并且导致系统综合与生活世界的去耦合性(uncoupling)。在哈贝马斯看来,现代世界的危机植根于工具理性(它适合于系统领域)向生活世界领域的日益扩张,而后者是由交往理性所结构化的。哈贝马斯声称这一过程的结果扰乱了生活世界的符号再生产——而且因此遭遇了新的抵抗形式。基于这种分析,他试图为过去30年的“新社会运动”寻找其历史性基础。

《交往行为理论》成功恢复了社会批判理论的理论上的自反性(theoretical self-reflexivity),但却以削弱了批判理论对现代历史转型的理解力为代价。

这些转型,我早先已经概述过,削弱了那种以国家为中心的秩序(这一点为20世纪的大多数时间所特有),这是早期批判理论家所全力对付的。他们指出,尽管表面各异,但国家结构——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在黄金时代都没有设法赢得对资本主义动力的控制权。这些历史过程必须被予以理解,如果存在一种充足的现代社会批判理论的话。

但哈贝马斯的成熟理论并不适合于阐释或回应这些最近的历史转型过程,因为这需要一种对资本主义动力的批判性反思。

然而,哈贝马斯接受了一种系统理论(systems-theoretic)进路来替代资本主义的批判理论。这严重地限制了他的分析范围。“货币”与“权力”范畴在本质上是静态的与不确定的。它们既没有阐明经济与政治的具体结构,也没有阐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动力。

哈贝马斯对现代历史动力的理解本质上是线性的与空间性的——一个扩展问题——而非时间性的——一个转型问题。他的批判在于,国家与经济的组织原则逾越了它们的“合法化”(legitimate)边界。这一批判并没有理解今日世界之大规模重建,它正在一种新的全球框架下从根本上改变了政治的、经济的与社会的结构。它预设了一种自1970年代早期以来便被阐明的国家与经济构型,而且不允许想象一种根本不同的国家与经济形式。

此外,因为哈贝马斯将系统与生活世界植根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本体论原则,所以很难看出他的理论如何解释了经济、政治、文化、科学等领域中相互联系的历史发展以及日常生活的结构。

换句话说,不管哈贝马斯对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表面上看起来如何基础牢固,但他重建批判理论的尝试将资本主义动力的中心地位与这样一种方式相提并论,这种方式削弱了他连结规范性与历史性/事实性的努力,因此也就使其显得不合时宜。

哈贝马斯思路的软肋最终植根于他对系统理论的挪用,他对系统与生活世界进行的类本体论的(quasi-ontological)区分,以及他坚持将经验性的历史发展与进化逻辑区分开来。正如我所指出的,哈贝马斯之所进行这些区分,是为了使其后自由主义社会的批判理论有其自反性基础。这一点,反过来预设了此种批判不能奠基于自然与现代资本主义自身的动力之上。

早期批判理论将后自由资本主义诊断为“单向度的”,这构成了上述预设的基础。接受这一分析后,哈贝马斯通过设定一种存在于资本主义之外的社会领域,试图从理论上重建一种反思性社会批判的可能性。

结果是一种线性的历史发展进化论,而这一理论使得哈贝马斯无法阐明现代社会的核心特征——其独一无二的历史动力——而且,因此,也无法正确对待现代世界的重大转型。

我已经说过,为了从理论上把握如此大规模的历史转型,批判理论曾保留了一些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预设,即便它也致力于克服这一理论框架的局限。这最终削弱了批判理论完成其双重理论任务——以一种历史的自反性方式充足地阐明现代世界的大规模历史转型——的能力。

过去几十年的转型强有力地表明,现在亟需一种更新的批判理论,而且如果这一批判理论是充足的,它必须在中心基于一种充足的资本主义理论。与此同时,20世纪的话语也表明,如果一种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对当代世界而言是充足的,那么它必须以一种重要而基本的方式不同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批判。

回顾以往,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与资本霸权相联系的社会/政治形式随历史的变化而变化——从重商主义(mercantilism)经过19世纪自由资本主义和20世纪以国家为中心的组织化资本主义,到现代的后自由资本主义。每种形式都能引发许多极具穿透力的批判——例如,针对剥削与不均衡、不公正发展,以及技术专家统治、官僚政治等统治模式。然而,每一种批判都是不完全的,因为,正如我们所见的,资本主义不能被完全等同于它的任何历史形态。毋宁说,资本范畴描绘出一个历史的动态过程,而这一过程与不同的历史形态有关。

那种动力是现代世界的核心特征。它包含了社会文化生活所有领域中持续进行的转型,而这一点既无法根据国家范畴,也无法根据市民社会范畴加以理解。毋宁说,那种动力存在于它们“之后”,作为一种社会构成的强制力,以一种似乎超越其控制的方式形塑人们的生活条件。

一种充足的资本主义理论能够允许这样一种路径存在,它能够完成批判理论设定的双重理论任务——这就是提出能够阐明我们世界之历史转型的范畴,而且具有历史的自反性——换句话说,这就是提出一种通往现代世界(以及关于这一世界的理论)的道路,这一道路就其根本而言是历史性的。

责任编辑:罗苹

作者简介莫伊什·波斯顿(Moishe Postone),德国法兰克福大学哲学博士、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教授、芝加哥当代理论研究中心主任。 孙海洋,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生(北京,100872)。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6)04-002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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