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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丝绸之路(上)

2016-02-22叶舟

六盘山 2016年1期
关键词:河西走廊民族

叶舟

丝绸是柔软的,它的幽雅与奇幻,色泽与纹理,代表了精致、富庶、高贵、江南、水以及摇曳斑斓的理想生活。它是古代中国的一个世俗符号,让一辈辈的先人们趋之若鹜,渴望衣锦而行,吹气如兰。丝绸也是坚硬的,当它从中国南方的蚕桑之地一跃而起,掉头北向时,一种神秘的意志与情怀便贯注其中,于是它就成了拓荒、西进、光荣、牺牲、开放和胸襟的代名词。它腋下生翼,高挂于北斗之上,由此成为了我们这个民族一根生动的血管,一条脊椎般的天路,纵横西东。

谁也未曾料到过,一只卑微的蚕所吐露的内心,却在此后风沙漫天的西域,在苍茫无尽的岁月深处,结成了一条天网般的大道——在这条路上,走来了宗教、乳香、琥珀、玳瑁、玉石、天马、植物和各种菜蔬,也走去了丝绸、铜镜、凤凰、纸张、印刷技术、儒典和灿烂诗篇。这条路不仅输送了贸易、技术和图案,同时也交流了思想、伦理、道德和人生观。无疑,它是人类历史上最具想象力和变革精神的一条通道,它用一匹浪漫的丝绸,将东方和西方紧密地簇拥在了一起。它是当年的全球化的逼真体现。它犹如一道灵光,让古代中国获得了神示,找见了一块“上马石”,也找见了一片能够凭倚的广袤后方,一个新的方向。

所以,当卓越的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男爵于1877年,在他的《中国》一书中第一次造出“丝绸之路(THE SILK ROAD)”这个词时,横亘于亚洲腹地深处的这一条天路,便逐渐掸落了灰尘,露出了它清晰的五官和婀娜的身姿。是的,丝绸是物质的,不仅可以穿衣蔽体,展示身份与地位,同时亦是能够量化的,去充当货币和军饷。但在我们民族的心灵史和成长史中,丝绸更是精神性的,它是独立、自信、富裕、和平和原创的象征。丝绸之路仿佛一组庞大而顽强的神经系统,延展于长安以外的广大西域,让那里的生民和万物谨守四序,春种秋收,迁延至今。

太庞大,也太深邃了,所以我只能选取河西走廊这一段,来探究丝绸之路的秘密奥义。

河西走廊,亦称甘肃走廊,因其位于黄河上游以西,又称河西走廊。它东起天堑乌鞘岭,西达古玉门关,绵延一千余公里。它南倚一脉千里的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北靠罡风浩荡的马鬃山、龙首山与合黎山,形成了一条绿洲连绵的狭长通道。河西走廊所辖的武威(凉州)、张掖(甘州)、酒泉(肃州)、嘉峪关、敦煌(沙州),自古而来就是水草丰美、物产丰富的西北粮仓,同时又是重要的战略要地和边防要塞。在中国境内的丝绸之路上,尤以河西走廊显得底蕴深厚,波澜壮阔,一再地承载了我们民族最初的梦想和积极的作为。

2013年9月,习近平主席提出了“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战略构想。这一宏伟的创意甫一面世,便引来了众声喝彩,群情响应。可以想象的是,在新的全球化背景下,这一条尘封良久的贸易大道,这一条被经年忘却的荒芜英雄路,这一片曾令我们民族血脉贲张的皇天后土,将再一次抖落风尘,踏上坦途。复兴丝绸之路,重现昔日的光辉,这理所应当地属于“中国梦”最有效和最有力的一部分。未来可期,时间和实践将会给予这一战略构想以充分的证据、丰硕的果实以及黄金般的品质。

那么,在历史的肌理深处,在流沙坠简似的过往岁月中,丝绸之路究竟为我们民族带来了什么样的启蒙?怎样的开篇?这里,谨以河西走廊为例:

一、河西走廊印证了我们民族奔跑的少年时代与青春期

是的,大地说明了他们。

考察世界上任一民族的历史与发展,必须返身回向,深入她的源头,去探究她何以成为现在的全部理由。这些理由包括骨骼、血脉、经络、DNA等,也包括她童蒙的开启与稚嫩的涂鸦。古埃及人在他们成长的初期,便贡献了灿烂的金字塔、法老、面具、木乃伊和无数尼罗河的传说。古希腊和古罗马人在他们的发声阶段,捧出了神话、传奇、庙宇和恢弘的哲学,泽被了后世的文学与艺术。在耶路撒冷和阿拉伯半岛上,几个悠久的民族创立了各自的宗教,树立了圣人和规范,由此绵延千年,始终在测度着人们心灵的深度和信仰的方向。在两河流域及波斯高原,一串阿拉伯数字,一本《天方夜谭》,一座空中花园,至今犹如天籁之水,令我们扪心倾听,获取了不竭的营养与灵感。

在我们民族的早期,也有一个抽枝发芽、表情焕然的天真童年。那时的先人们驻守晨昏,沐浴天地,身体是干净的,精神是清洁的,一派无邪的欢乐。那是《诗经》的时代。她一点儿也不逊色,她奉献出了瑰丽的诗篇、农耕、节气和对这个星球上自然万物的神奇想象。她背靠西天,在东方的土地上一个人顾影自盼,渴望淬火,求取一种庄重的成人礼。

于是,试探来了,匈奴大军仿佛一堵垮下来的高墙,催逼着她快速成长。

如今的河西走廊,呈现出了这个地球上除海洋之外的所有的地形地貌。沙漠、雪山、戈壁、草原、绿洲、冰川,以及无垠的良田,使这里成了一片成人的风景,如果你不了解她的前世今生,如果你不曾听见过风中传来的远古的呼啸,你就不会爱上她。那时的匈奴人骑在马上,显然窥见了这一片壮烈风景,他们若一阵烟尘似的席卷南下,却冷不丁地碰见了一位少年。不,是整整一群,一群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

领头的少年叫刘彻。后世的人们因为他的不世之功,将其尊称为汉武大帝。

自秦至汉,我们民族的少年时代便拉开了帷幕。幸运的是,登上这个少年舞台的恰巧是一帮天纵之才,他们好奇,奔跑,血勇,独孤求败,渴望征服,每一块肌肉上都充满了力量与雄性荷尔蒙。他们一心想看遍世上的所有风景,想去追逐落日,去触摸地平线的尽头。那是一个行动的时代,是我们民族的“旧约年代”,没有废话,没有陈词,也没有羁绊。她碰巧遇上了南下的敌手,不免怒发冲冠,引刀一试。

那一刻,江山和社稷就寄在了这一群美貌少年的身上,他们的名字可以开出一个长长的单子:刘彻、卫青、霍去病、李广……。他们的信念就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们相信自己就是一块耐火的城砖,要去奠基。他们明白自己必须做一把刀,不能躲在鞘中,自毁锋芒。对了,还有一个姗姗来迟的使臣张骞。他第一次用双脚丈量了这一条走廊,他踏勘,他摸排,他受难,他几乎用一己之力,像一枚尖锐的针刺破了未知的天幕,不辱使命,找见了方向和地平线,完成了这一趟“凿空”之旅。那一刻,这个帝国在开疆斥土,在金戈铁马,上演了一幕幕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大戏。无疑,这是一出恳切而艰难的成人礼,让我们民族在燃情岁月中终于技成出徒,有了初次的飞翔。

的确,惟有大地,惟有河西走廊,才能说明这一群奔跑而壮美的少年。在《飞将军》一诗中,我曾经这样写道:

多少漠北 多少黄沙碧血

多少首级 篝火 杀戮和夜宴之饮

多少密集的箭矢 像冲突的内心

多少征衣 带着露水 多少寒凉

让一个人的骨骼清丽 多少回望

多少难以启齿的爱 干涸到底

多少辞别 多少马革裹尸

在丘陵 雪山 戈壁 多少一览

无余的热情 寂灭成灰

多少速度 多少蹄铁和巨石

砌筑了飞行 多少奔跑和跌扑

青春 回忆 燃情岁月中的丰碑

多少结盟 但走下去的还是自己

多少宫阙与丹墀 一册山河里

多少开疆斥土 犹如血红色的

晚霞 犹如一张无辜的羊皮

多少书写 被世代转移

多少酒 胡舞 传唱 被夜色记取

多少天空 忘了祭祀 多少

马背上的神■ 带着秘密的意志

多少里 才能返身看清自己

多少千回百转 配得上引颈一死

也恰是在那时,我们民族才正式获得了自己的姓氏、血缘、谱系和底色,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西部疆域、后方、屏障以及梦想的仓库。这一条千里走廊,带着她无尽的石窟、烽燧、城墙、崖壁和山脊,让一个新生的帝国不仅有了广阔的战略纵深,也有了精神的海拔与高度,真可谓敦煌日落,大漠苍黄,饮马冰河处,西望认天狼。

这一时期,我们民族的属相是马。天马高蹈,长歌不绝。

一个人仅仅有了成人礼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场青春的确立。对我们民族而言,这一场青春期的挥洒和宣喻,醉酒与狂欢,追逐和认知,则是由一群从大唐盛世里逃逸而出的诗人和释子们完成的。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于是,在少年刘彻之后,在西进的硝烟渐渐消失后,这个国家先后有了法显、玄奘、鸠摩罗什等人去取经,去问道,去译介,去求索,从而满足自己对天边的一切想象,用远方的养料来填充自己饥渴的求知欲。至今,矗立在凉州城内的罗什寺,仿佛仍在用一枚枚珍贵的舌舍利,诉说着当年的脚印、美和青春。

在求法僧的另一侧,于河西走廊的晨昏中,还有一群诗人们衔命出走,一路上题诗作赋,歌吟不断。他们用平仄和声律,去给大地贴标签,去命名,去记录,去寻求一种新的可能。他们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新的视角、新的叙事和新鲜的道路,带来了别样的方言与风俗,也带来了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地名,以诗入史,以史入诗。他们的诗歌和漫游,想象与书写,是那一个燃情岁月里的主旋律、畅销书和焦点所在。他们内心的律令就是西进、西进、西进,每一个诗人就是一支军团,一支猎猎远去的轻骑兵。那一刻,他们一定没有被贬谪、被抛弃、被割肉的孤儿感。因为他们是我们民族最优秀的一批先遣军,一群儿子娃娃,他们相信自己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可跑马,相信惟有旷野中才有真实、磨砺、光荣与盛名,但这些必须靠一腔血勇和青铜之骨骼才能去争取,去拥戴,去捍卫。

说到底,那时的他们,心中还保有一个伟大的信条:天下!

天下的秘诀其实就两颗字:兴,亡!但在兴亡之际,有一支笔,一卷空白的汗青,就站在你的面前逼视你,让你判断和抉择。那一刹,天下也等于一册史书,菩萨心,霹雳手,你要么流芳,要么遗臭,它会一丝不苟地书写你,毫无绥靖和模糊。

天下还是一个词:天良!他们笃信三尺头上有神明;有一根尺子在测度;有一杆秤在掂量;有一盏心灯,永远不会被无辜地吹灭,像太阳。

天下另有一个同义语:苍生!

因为,那时候的江山远阔,是用来眺望和珍爱的;那时候的月亮也朴素,是用来怀想和寄托的;那时候的飞鸟有翅膀,野兽带牙齿,大地上的四季泾渭分明,是和苍生一起合唱的;那时候的一封家书蓬头垢面,足够跑垮一匹马,跑烂十几双鞋子;那时候的钱叫银子,是月亮白的,揣在怀里是沉甸甸的;那时候还有一种普天下的香草,名叫君子;那时候天上有凤凰和鲲鹏,地上有关公和秦琼,亦有剑客与死士,身上背着忠义和然诺,万人如海,不露痕迹;那时候的心也是亮的,还没有瞎掉,一睁开眼睛,就知道天良犹存,所谓的天下其实是每一位苍生的。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于是,像李白、王昌龄、岑参、王翰等诸多诗人的汗漫诗篇,一定有着她命运般的来路,同时也宣喻了她不可遏止的方向——向西突进,经略西域,就是当年的国家叙事,也是我们民族在那一个青春年代的叙事主轴。此可谓剑影处,飞沙走石,梦功名,投笔也昂藏。英雄路,正堪回首,标汉追唐。

无疑,在这一场焰火喷涌的青春期,我们民族的属相是龙。盘踞天空,佛雨洒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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