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散文)
2016-02-22莫方华
莫方华
时值深秋。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似乎还停留在木里的高山深谷之间,我忍不住想要说一说那段采访行程给我留下的深刻感动。
抵达俄亚的那天,我们首先来到村里的小学。挎着相机,“衣着突出”的我们,引得孩子们频频注目。但我刚举起相机,就被一位穿红衣的中年男子制止了,实际上从我进校门时他就跟着我,满脸“休想对学校做不利报道”的表情。我盖上镜头对他说,我只是想起了童年,那时候我也如同这些孩子,在简陋的操场上活跃,把拳头大的塑料皮球当篮球玩得欢畅不已……
走出校门,看到旁边有家小卖部,一台电视机正对窗户,几个孩子趴在窗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播放的广告。有一个小女孩努力踮着脚尖才够到窗沿,我按下快门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露出两个小酒窝。
按照我们所见的情形来判断,俄亚的生活是比较贫穷的。孩子们衣服陈旧而单薄,他们来自周边村落,距离学校两天路程的情况很普遍,所以周末也只有住校。走进村里纵横交错的小巷,只见鸡鸭鹅、猪牛马都跟村民混杂在一起,地面铺满乱石、污泥,夹杂着干草、粪便,让我们有种无处下脚的无奈。但是当天晚上,俄亚村的书记扎西拍着胸脯对我说:“别看这里好像很贫穷,但要论村民对于生活的幸福满意度,俄亚绝对是全国数一数二的!”
我看过很多人文纪实摄影师拍摄的题材,大多都是贫穷、苦难、渴望之类的主题,但当我看着孩子们趴在窗沿看电视的那张照片,却只能想到两个字:童年。实际上那种场景与贫穷无关,也谈不上什么渴求或向往,仅仅是农村孩子童年时代的一种常态,也可以说是简单生活之中的调剂——我宁愿这么想,而不是带着一种“俯视”的心态,去同情或怜悯。我认为,谁也没有资格去对别人的生活说三道四。你所看到的所谓贫穷,对于他人而言未必不是富裕。
俄亚村居民的物质生活是很贫乏,但我在采访中发现,其实每家每户的粮食从来都吃不完,一个家庭有三四年甚至更久的存粮并不鲜见,并且相当一部分粮食都用于酿酒,几乎每家都有一个酿酒的土灶。对面山坡上那些零散分布的房子是“庄房”,也是装得满满的粮仓。而那些牲畜和家禽同样是财富,只是他们把生老病死看得很重,一旦有老人去世,大部分牲畜和家禽都要宰杀用于祭祀,亲戚同样得送出一部分祭品,显而易见,村子里绝大多数家庭都存在亲戚关系。所以,扎西书记告诉我:“村民们的绝大部分财产,都用在了红白喜事上,很难存下余钱,但他们的生活很富足,这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他们并不需要改变……”
第二天,我们驱车离开俄亚,碰见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听到车子的声音,他们停住脚步,在路边排成一队。当车子经过的时候,他们齐刷刷地举起右手,高过头顶——他们在向车子行礼,少先队队礼。
请原谅我少见多怪,虽然不知道是谁教会孩子们这样做,但那一瞬间,我的确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很想举起相机拍下这样的画面,但一瞬间又否定了这个念头——那恐怕也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我不能用冰冷的镜头面对孩子们的尊重,并当成一种“炫耀”的谈资。
一路上我们遇见了十多批的孩子,他们的队礼都很自然,司机也会轻轻按下喇叭作为回应。即使灰尘扑面,我还是开着车窗,向他们挥挥手,那是我觉得唯一适合的表达方式。
思绪飘起,我又想起很多人。有一位陪我们下乡的人大主任,据说他曾提着铲子大闹某开发商的项目部,为土地被征用的村民争取合法权益;一位科长谈到搞旅游开发的矛盾,她希望村民富裕起来,但又不希望外来的影响让同胞们变得复杂;还有一位小女孩,在路边远远伸出手,面带微笑,走近才发现她举着一个小小的橘子,正想递给我们……
短短的几天,我深刻感受到了一种简单生活带来的乐观豁达、热情善良的态度,所有感动的千言万语,最后结成一句话:越简单,越幸福。
事实上,几天行程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感动,也有一份无奈。
木里县地处青藏高原和川西高原交界地带,地势崎岖起伏,拥有无数高山、峡谷,但绝非我想象中的穷山恶水。山中拥有丰富的动植物资源,珍贵的虫草、灵芝、松茸以及金丝楠、红豆杉等良木比比皆是,松鼠、熊、豹等各种野生动物游弋在原始森林中,更重要的是,在那些高山与峡谷之间流淌跳跃的水,同样是一笔珍贵而庞大的资源,更不用说这里还是“黄金王国”,直至今日依然有无数淘金者蜂拥而来,冒着危险违法开采……
有资源,就有开发,这或许是市场经济下的必然趋势。我们来到木里的时候,属于黄金王国的辉煌时代已成过去,如今黄金开采是不被允许的。其次,由于复杂的地理条件,注定了交通发展的举步维艰,针对森林物产的开发,似乎也进展缓慢。听到这些,我多多少少还有一丝欣慰——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我们所期待的原生态环境,已经越来越少,而在这些年我涉足过的区域当中,木里是原生态环境保存得最好的地方。
但木里境内水利资源的开发,让人痛心。在某一天的行程中,我们从水洛河边的公路顺流而下。一路上汽车非常颠簸,尘土飞扬,望着车窗外青翠的高山,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们在如此的青山绿水间奔驰,却跑出了沙漠的感觉。司机告诉我,这条路就是因为水洛河梯级电站开发的需要,直接在河道旁边挖出来的路,并没有硬化处理。由于往来的重型货车较多,路面也被碾压出了许多沟槽,坑坑洼洼。
路面上还有许多石头,都是从里侧山壁不断滚落下来的,但跟河道里的乱石相比,这又是小巫见大巫了。梯级电站建设的直接后果,就是河道被截断。电站下游很长一段,都只剩一点涓涓细流在乱石下流动。在那天我们奔行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不到30公里的河流沿线,我留意到至少分布着6座水电站。
河道的消失,给下游地区的饮水造成一定困难,好在想在周边大山中找到一两股山泉也不算难事,所以居民们并没有因为这个事情产生太大的情绪波动,我们采访的一些乡干部说:“水电开发是政府的决定,我们首先是坚决拥护能促进地方发展的策略,其次想办法解决开发过程中的矛盾,比如解决村民饮水问题,我们也做了很多工作,不会让水电开发让村民失去水源保障……”
但问题远不止于此。一位河岸边的老大爷告诉我,过去,水洛河中有许多淡水鱼类,曾经是居民餐桌上不可多得的美食。但近几年,河中只剩下大量石头,偶尔还会有人从其中捡到一小块黄金……河岸边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洞穴,起初我以为那是自然浸蚀的结果,但老大爷告诉我,那是一些外地人来偷采黄金挖的洞,河道干枯,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提供了便利。
无数钢铁架子,耸立在水洛河沿岸,一直跨越群山和峡谷,延伸向远方。我想,拥有如此多的水电站,木里境内特别是水洛河沿岸乡镇,应该电力很充足吧。但事实却又是如此出乎我的意料:这些水电站的发电量,全部输送国家电网,不供应本地……
后来深入一下少数民族家庭,我才了解到,这里许多家庭的电,都是自己发的——家境殷实的,就自己买一台小型水力发电机,安放在附近的小河沟;家境一般的,几家人共同买一台,分摊着用;还有一些村落,依靠政府补贴,安装了几组大型太阳能电池板,全村一起用……
听起来很先进,很“高大上”的感觉。在水洛乡一位村支书家里做客的时候,天刚黑他就打开了灯,但只开了一盏有点昏黄的小灯。我看着屋顶上好几盏还有豪华精美的水晶吊灯,似乎都沾了些灰尘,心想藏族同胞真是太节约了。到吃晚饭的时候,可能是觉得灯光确实有点暗,支书又开了一盏,但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的灯开始一亮一灭地闪烁起来,我感觉很难受,他却淡定地聊天吃饭,还告诉我:“别担心,只是电力暂时不太稳,最近河里水量不大,我们都习惯了,一般晚上我们也没多少需要用电的地方……”就在他家豪华的客厅里,50寸的大屏电视和豪华音响都静静摆着,我走过去一看,也似乎很久没有使用过。
在另一个使用太阳能的村子里,早早吃了饭,我们坐在屋子里开始一些简单采访工作,才晚上8点,电灯突然就灭了。一位年轻小伙立马敏捷地从灶台中掏出一条燃烧着的木柴,从墙角取出几根小木条点燃,一阵松香的味道立即弥漫整个屋子。三十多岁的副乡长摆摆手:“不好意思啊,最近晴天比较少,我们晚上都没多少电可用了,不过我们准备了松明火把,倒也没关系……”晚上9点,我身边所有的电子设备都没电自动关机了,我躺在漆黑的乡政府招待所,感觉似乎与世隔绝……
“山上电线高塔,山下松明火把。”这是一位老乡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可能他们已经习惯,也许他们很淡然,长期的朴素生活给了他们一种淡定安然的心态,但我却感觉很复杂。开发,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保护与掠夺之间的区别,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