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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头(中篇小说)

2016-02-22李阳

六盘山 2016年1期
关键词:春华铺子周家

李阳

康达石油机械厂坐落在小城的东南部。

厂区在南,家属区在北。

一条南北方向、大约五十米宽的街道,从家属区中心贯穿到厂区腹地,叫康达路。

另一条大约两公里长的商业街呈东西走向,横亘在机械厂厂区和家属区之间,叫为民路。

两条道路两旁,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夏天形成的树阴,可以为行人遮阴蔽日。树木间隔不远,还有可供行人休憩的长条木椅。

环卫工人每天都把这两条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康达路和为民路在机械厂厂区与家属区之间,形成了一个十字形状的交叉口,相当于“田”字的中心点,就是十字街头。

为民路上的商业街,二十多年前是个臭水沟。臭水沟两边散落着一些临时摆摊的摊贩走卒,除了一小部分人是在简易房,或是钻井队淘汰下来的冬冷夏热的铁皮房子里做生意,大部分摊点都在露天里。

逢着刮风下雨下雪的天气,地摊赶紧收了,或者不再出摊,附近的居民买菜购物就不那么方便了。

后来臭水沟被市政填埋了,在上面统一盖起了蔬菜大棚,鱼、肉、禽类大棚,和二层楼的商铺,把那些流动的摊贩走卒们统一规划到大棚和商铺里。

以十字街头中心点为准,商业街以西,南北相对的店铺林立,分布着几十家铺子,蔬菜店、水果店、海鲜店、调料店、熟食店、面食店、家禽店、牛羊肉铺子等,商品以吃为主。

商业街以东,则密布着药店、书店、服装饰品店,鞋帽店、音像店、眼镜店、棋牌室、美容美发店、玩具店,茶叶店、各种小吃店、烧烤店,照相馆、小中介公司,好邻居超市等,商品以用为主。

商业街上,各类生活日用品应有尽有,十分方便周边居民的生活起居。

双休日,米春华把厚棉被子拆洗了收起来,冬天穿的羽绒服和呢料衣服,送去干洗,打算打包后束置高阁。整理阳台柜子时,找出一双黑色八成新的皮凉鞋,一穿,合脚,舒服。

就是样式有些过时了,前几年流行过的沙滩鞋,憨厚老实。晚上遛弯时穿,倒不碍事。

米春华穿了一次,发现左脚那只鞋底中间裂开一道缝,脚掌部分有三四道寸把长的裂缝,再看右脚那只鞋底,裂开两道缝。

扔了吧可惜,不扔吧,穿着有碍观瞻,想想还是粘粘接着穿吧。

平时没有时间修,双休日得去厂里练习第九套广播体操。厂子庆祝建厂三十周年,要举行广播体操比赛,厂属各单位都得练。

一拖就是一个星期。

这天是星期六的早上,米春华早起收拾打扮好,听听卧室里还没有动静,走进去站在床边,对还在睡懒觉的胡四化说:

“快起来,上午去十字街老周家那儿,把咱家干洗的衣服拿回来,取衣单放餐桌上了。顺便帮我把那双皮凉鞋修了。”

胡四化是机械厂厂办秘书,前三个月忙着写庆祝建厂三十周年的材料,总结厂里三十年来取得的各项工作成绩和成果,不容易,查了海量资料,走访了很多退休的老领导老工人,才搞定。

昨天下午总算给办公室主任交了稿。

晚上,胡四化跟办公室的几个人去成都味苑喝酒。

回家后,想起酒桌上听来的段子,说现在的男人压力大工作忙,没有时间跟老婆亲热,只能简单应付,得空才能严重亲热。

胡四化觉得,最近一段时间自己是怠慢了老婆,别说是严重亲热,连简单应付都没有,老婆还没怨言,到哪里找这样的好老婆去?

于是,胡四化跟米春华严重地亲热了两次,早上有些爬不起来了。

这时听见米春华叫他,胡四化半睁开眼睛,嘟囔说:“才几点呀?大礼拜六的,也不让人家多睡一会儿。”

米春华叮嘱说:“快八点了!太阳升得高高的。你都很久没去看我妈我爸了,我妈来了好几次电话,今天约好了中午去吃饭。你修完鞋、取了干洗的衣物,再买些酒菜水果什么的带着。早餐桌上给你留了五百块钱。”

胡四化睁开眼睛,说:“每次去你妈家,咱都没空过手。我咋没看见米秋实他们两口子买啥东西孝敬老人?”

听胡四化这么说,米春华有些不耐烦:“这你也比?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市侩。米秋实给你儿子买苹果手机时,你咋不说不要呢?”

当年胡四化和米春华谈恋爱,家里老人没说啥,反而是米秋实这个小舅子坚决不同意。

一是嫌胡四化个子矮(一米七挂零)还戴个眼镜,虽然是大学毕业,没加分;二是嫌胡四化父母是农村的,条件差,担心以后米春华负担重。

所以,米秋实极力反对米春华跟胡四化好。

米春华早被胡四化写给她的一首接一首的情诗迷得神魂颠倒,觉得胡四化满腹才情,全机械厂无人能敌。

恰逢厂子里打出了“知识就是生产力”的标语,米春华更觉得一个有知识的胡四化,顶好几个机械厂的工人了。

也是,机械厂车间里的长得英俊潇洒的青工一找一大堆,但是能写出一首首情诗的可挑不出一个来,这是胡四化最大的优势。

米秋实没有反对成功,米春华最终还是和胡四化结了婚。

打那时候起,胡四化和米秋实就有些不对眼。

米春华生了儿子后,米秋实对这亲外甥真是没得说,吃穿用一应俱全,啥贵就买啥。

米秋实两口子都在水电厂工作,工资一直比胡四化和米春华高不少。

用米秋实的话来说,只要给亲外甥买东西,一律只选贵的不选对的。

后来胡四化进了厂办当秘书,经常给厂领导写材料,平时爱写一些诗歌、散文,时不常在《小城晚报》发表点豆腐块大的文章,米秋实才开始对他这个姐夫另眼相看。

胡四化知道说不过米春华,只好休战,闭上眼假寐。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睁眼道:“我怎么能跟小舅子较劲?开个玩笑。对了,抽空去趟邮局,给我爹妈汇些钱。芒种过了好几天了,家里又抢收、又播种,差点忘了。”

米春华问:“寄多少?”

胡四化想了想:“二千吧。二十亩小麦,要请人工、租用联合收割机。下一步,种玉米啥的还得买种子、化肥、农药。”

米春华回答:“行,我去办。”

胡四化就喜欢米春华这一点,不嫌弃农村的公公婆婆。逢年过节,也知道给公公婆婆邮寄个新衣服新鞋子,更不用说钱啥的,礼数周全,历来大大方方,不打磕巴。

结婚后,胡四化的工资按月交到米春华手里。

实行职工工资打入银行卡以后,胡四化只在第一次领卡时见过啥模样,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都由家里一把手米春华保管。

米春华既是厂里的会计,又是家里的会计兼出纳,平时胡四化的兜里就留三、四百块钱的零花钱,其余大事小情开销都由米春华支付。按照米春华的说法就是,统一管理、统一规划、统一收支,严格遵守财务一支笔制度,不乱套。

胡四化需要往老家寄钱时,向来只报个数,具体工作都由米春华操作。

看见米春华打扮得唇红齿白,头发盘成一个发髻坠在脑后,上身是一件紧身的红色鸡心领体恤,下身是黑色紧身健美裤,虽然早就生过了孩子,也是快奔四十岁的人了,身材还是保持的凹凸有致,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胸脯挺挺的。

胡四化禁不住从被窝里伸出胳膊,去拽她:“来来来,自己的老婆先自家稀罕一会儿。打扮这么好给谁看啊?”

米春华有些急眼,打掉胡四化伸出的手说:“去去去!一边去!还不是你们厂办要求这么统一打扮的?要求今天穿上发的服装练习,看效果。我走了,别忘了我说的话。通知八点集合,都快迟到了!”

说完,不等胡四化回应,米春华赶紧出门下楼,骑上自行车往机械厂广场赶。

米春华一走,胡四化躺不住了。

想起半个月前作为通讯员参加《小城晚报》召开的座谈会。会上,与会人员重新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报社总编组织集体收看了中央电视台播放的《为人民放歌》晚会,重温了延安时期创作的部分作品,健在的部分老一辈文艺工作者亲自登台演出,看得人心情激动,热血沸腾。

总编要求每个通讯员都要深入群众,写群众的生活和群众喜闻乐见的文章。

总编还当场布置了任务,要求所有与会人员都要参加《小城晚报》报社举办的“和谐杯”文学大赛,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歌词、剧本、小品、相声,各种文学体裁均可,届时将请省内外的专家阅稿、评审,评出一、二、三等奖和优秀奖,获奖作品将在《小城晚报》上陆续刊登。

座谈会上,大家热情高涨,当场表了态:工厂来的通讯员说要深入车间、生产一线;机关来的说要下基层;农村来的说要去田间地头。

总之,都表示要深入最基层去,获取第一手材料,写出最真实的生活。

开座谈会时,胡四化想,就写一篇自家门前商业街上市井人物生活的小说,十字街头有他熟悉的人物。

这时,一想到截稿时间已经剩不了几天了,小说还一点影儿都不见呢。胡四化赶紧起床穿衣洗漱,在阳台上伸伸懒腰,就算晨练了,想趁今天休息,开始写稿。

家里的座机电话“叮铃铃”响起来,胡四化擦把脸,接了,还是米春华的声音:“四化,起来了吗?怕你又睡回笼觉,提醒你一下。别忘了去取干洗好的衣服和给我修鞋。”

胡四化说:“我又不是老年痴呆,你不是刚才都说过了吗?”

米春华笑着说:“还有,记得买麻记板鸭,胡豆豆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胡四化一听儿子要吃麻记板鸭,便痛快道:“没问题,准保让咱儿子中午吃上。”

米春华说:“那好,中午你直接去我妈那。练完广播体操,我先去邮局汇钱。然后就去我妈那看看,有啥活儿可干的没有。”

胡四化说:“行,知道了。”

儿子从小是姥爷姥姥带大的,今年十五岁了,在小城中心中学上初中,成绩在全年级属于中上游,还不错。在姥爷姥姥家住,那儿离学校近,放了暑假寒假才回自己家。平时就胡四化和米春华两口子在家,落个清闲。

就冲这一点儿,胡四化对老丈人和丈母娘也是没啥说的。

看餐桌上的早点是驴肉烧饼、小米粥,外加一个茶叶蛋,肚子顿时“咕咕咕咕”叫起来。赶紧先空腹喝了米春华准备好的一杯蜂蜜水,开始吃早点。

收拾了早餐桌,把米春华留下的五百块钱装进裤兜。胡四化琢磨这小说怎么开头呢?想起座谈会上总编说的话,要深入生活呀,闭门造车是不行的。

得,商业街走一趟吧,采风去。

想到这儿,胡四化拿着取衣单,提着两只皮凉鞋往离家属区不远的十字街头走去。

天气不错,阳光明媚,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有些小微风,康达路两旁的树叶“哗哗”直响,吹到脸上的小风很凉爽,初夏的天气真怡人。

往远处看,东面很远处天空上,阴云密布,可能那里在下雨。

远望十字街头,人头攒动,一派祥和之气。

胡四化前三个月都在忙着写材料,每天早出晚归,一直没有在十字街上好好逛逛了。

大概一个月前,十字街头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件。按照警方公布的案情,具体经过是这样的:

受害人欧某在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晚饭跟朋友聚会后,开着别克车到十字街头跟自己的情人吴某(某饭店服务员,有夫之妇)见面。俩人坐在车里说话时,停在欧某车后的夏利车中的犯罪嫌疑人章某,拉开别克车的后门,用一根细钢丝勒住欧某的脖子,敲诈二十万元。

当时,吴某受到惊吓,立即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逃跑了。因担心自己和欧某的不正当关系暴露,吴某既没有报警,也不敢告诉欧某的家人。

欧某手机关机,三天没有其音信,家人多方联系未果,觉察出异常,遂报案。

警方调查欧某失踪当晚最后见面的几个朋友,找到了吴某。

吴某一开始说不知情。警方反复做工作,打消其思想顾虑,吴某才把与欧某最后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情经过,告知了警方。

警方调取了案发当晚十字街头的监控录像,发现案发时间为当晚十时零八分,一陌生男子上了欧某的别克车,吴某随即下车后不久,别克车被开走。

第二天凌晨四时许,停在十字街头的夏利车被一青年男子开走。

获取了夏利车的牌照号码后,警方顺藤摸瓜,抓到了隐匿在小城郊区的犯罪嫌疑人章某!

章某,男,三十一岁,某村村民。

根据章某交代,他因赌博欠下十多万元的赌债,不堪债主天天上门逼迫,萌生了抢劫车辆,卖钱还赌债的罪恶念头。

案发当晚,章某酒后开着自己的夏利车来到十字街头,准备下车买些羊肉串宵夜后再计议抢车计划时,欧某正好开着别克车,停在了章某的夏利车前面。

章某看着一打扮妖冶的女子拉开别克后门上了车,驾驶人下车也打开后门上了车。

在酒精刺激下的章某,觉出这对男女关系不正常,立即拿着准备好的犯罪工具——一根细钢丝,上了欧某的车。

吴某见势不妙,下车逃跑。

章某敲诈欧某二十万元钱未果,勒死了欧某!

章某开着别克车,拉着欧某来到一处水塘,抛尸。

把别克车藏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后,又返回十字街,开走了自己的夏利车。

警方找到抛尸的水塘,打捞出欧某的尸体,在章某家的院子里,起获了欧某的别克车。

案件顺利告破,犯罪嫌疑人章某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欧某的家属来到十字街头鸣放鞭炮,告慰逝者。

案件发生后,十字街头轰动一时,人心惶惶,随着时间的推移,案件淡出了人们的脑海,十字街恢复了原有的祥和气氛。

眼前的康达路上,人来人往,有去早市买菜、晨练完往回走的,有遛狗、遛鸟的,还有扎堆聊天的。胡四化一路上跟相熟或是半熟的同事、邻居打着招呼,找到十字街头大柳树下修鞋的谢师傅。

谢师傅系着一个大黑色帆布围裙,三十多岁,小眼睛,戴个黑框眼镜,寸头,黑脸,一脸麻子。

可能是眼下没活,大柳树阴影下,只见谢师傅靠坐在一辆电动三轮车边上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书。

胡四化瞥一眼书名,是《明朝那些事儿》,招呼道:“嘿,谢师傅,今儿天不错啊,凉快!”

谢师傅放下书,搁在旁边的箱子盖上,回答:“胡老师,早呀。有一阵儿没见你,高升了?”

刚参加工作时,胡四化在机械厂职工夜校当过一年老师。因此,许多听过胡四化讲课的青工,都叫他胡老师,街坊四邻和十字街上常年做买卖的这些人,也这么称呼。

胡四化赶忙说道:“快别这么说,啥高升?是忙干活。你可找了一个好地方,在这大柳树荫下,操心明朝那些事儿呢?麻烦看一下,这双凉鞋能补吗?”

谢师傅解嘲道:“明朝那些事儿,我倒是想操心,也操不上呀。家里事儿都操心不过来呢,看个热闹吧。”

谢师傅接过胡四化递过去的鞋子,前后左右审视:“胡老师,补不了。鞋底老化了,再补还得裂。 ”

胡四化不甘心:“换个底子行不?没怎么穿,搁在阳台上太阳晒的。你看,还是全皮的呢。我老婆说穿着舒服,舍不得扔,想想办法吧。”

谢师傅还是摇头:“修不了。要不,你去前面‘鞋博士看看。”

说完,往东边方向指了指。

“‘鞋博士?啥时开了个‘鞋博士?”

“往前面走,五六家远,挨着赵记烧烤铺的就是。”谢师傅说完,又拿起《明朝那些事儿》看起来。

胡四化一看,谢师傅是真没办法了,只好拎着鞋子往前走。

过了赵记烧烤铺,是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铺子,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隶书的“鞋博士”三个字。

胡四化记得这里原先是豆腐哥的“豆腐王”铺子呀,怎么变成“鞋博士”了?

撩开门帘子进去,屋子还是不到二十平米的样子,原先“豆腐王”时的装饰全变了。

迎面是一个从地板到天棚的巨大鞋架子,上面一排排隔板上,码着一双双套着塑料袋的鞋子,塑料袋上粘着即时贴,每个都写着一串数字,看来生意不错。

小屋的左侧摆放着一张大工作台,有各种修补鞋子的工具。一个木头架子摆在工作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盒子,有各色鞋油、颜料和各种鞋跟。

靠门口处,是个带水龙头的水池子。小屋右侧放着一张单人床,散放着几个圆凳。

一个系着黑布围裙的修鞋师傅哈腰站在工作台前,在锯一双乳白色的高跟皮鞋的鞋跟。

工作台上放着一台CD机,里面传出汪峰声嘶力竭的声音,是那首传遍大街小巷的歌曲——《春天里》: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看见胡四化进来,修鞋师傅放下手里的鞋子和工具,伸手把CD机的声音关小了一些。

拿过鞋子看看,便道:“把鞋底的裂缝都用胶粘了,再在鞋底上贴一层胶皮鞋垫,就得。”

胡四化担心地问道:“不影响外观吧?我老婆,挑剔。”

修鞋师傅笑着说:“放心,修好后美个容,做一下保养,绝对跟新鞋子一样。”

看修鞋师傅的年纪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梳着分头,小眼睛,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说得头头是道。

胡四化便道:“那好,这鞋子就交给你了。多少钱?”

“六十元。”修鞋师傅低头继续摆弄那双乳白色高跟鞋,头也没抬地回答。

胡四化惊讶地说:“啥?六十元?太贵了吧?六十元都能再买一双新鞋子了。”

“这鞋子要用两双胶皮鞋垫粘。我进的都是一等品的胶皮鞋垫,一双单买就要三十元,运输的成本也高。真没多要你的钱。”修鞋师傅抬起头对胡四化说道。

胡四化说:“都拿成本高说事,油价不是都降了吗?”

修鞋师傅笑了,道:“油价是降低了几毛钱,存款利息还降了呢。一万块钱存一年,少了几十块钱的利息。怎么着也是我们老百姓自己承受。”

胡四化想起昨晚米春华说,去药店买风油精驱蚊,一小瓶三毫升的风油精,就指甲盖那么大,两个月的时间就从八毛钱涨到了二元伍。

物价一天一个样,一张百元大票就够出门买个菜,还不能买太贵的,一斤基围虾或是一斤螃蟹就得六十元钱,修个鞋子也得六十元,或许就这行情。

想到这里,胡四化只好说:“师傅,还能便宜些吗?都是挣死工资的。一双旧鞋子,花那么多钱补,不值当了。”

修鞋师傅说:“行,四十八元。但是,你得办张会员卡,最低预交二百元。成为我们店的会员,修补鞋子打八折。”

胡四化心说,前几天这里还是“豆腐王”的铺子,现在是“鞋博士”,过几天没准变成哪个人的铺子了。要是办了二百块钱的卡,“鞋博士”万一哪天也搬走了,去哪儿找你呀。

心里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说出来,于是胡四化笑道:“师傅,你的经营理念很先进呀。可我家好几年也才修补一回鞋子,办了卡消费不完。”

修鞋师傅眨巴着小眼睛,说道:“不要紧,我们店是不限时消费的。你只要成了我们店的会员,什么时间来修补鞋子都行,三年、五年都没有问题。”

胡四化赶紧说:“还是算了吧,六十元就六十元。这鞋子多长时间能取?”

修鞋师傅说:“随便你。但是不办会员卡,就不能打折了。一个小时后你来取吧。我给你开张票,预交三十元。”

说完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本二联单,翻到空白处,夹张复写纸,开始填单。

“对了,打听一下,原先开这铺子的‘豆腐王哪去了?”胡四化问道。

“不知道,这铺子是我哥帮忙租下来的。”修鞋师傅说,“来,麻烦你写一下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

胡四化填写完毕,连同三十元钱,一起递给修鞋师傅。

修鞋师傅撕下来其中一张给了胡四化,说:“单子保存好,凭票取鞋。另外三十元钱,取鞋时再给。”

看来,这修鞋师傅是真不知道“豆腐王”的去向。胡四化心想,以后要是儿子想吃京酱肉丝了,哪里能买到那么好吃的豆腐皮呢?

胡四化转身出了“鞋博士”。

站在为民路上左右一看,商业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三三两两闲逛或是购物的人。

胡四化寻思:既是出来采风,那就公私兼顾,去井氏按摩,捏捏后背和颈椎。前一阵一直忙着加班加点写材料,都酸痛好一阵儿了。

想到这,抬脚往商业街的东边走去。

井氏按摩跟“鞋博士”隔着几个铺子,几十米远。

井氏按摩店门口立着一个长方形的灯箱,白底红字,正面写着“井氏按摩”四个红色大字,灯箱两侧写着:主治腰间盘突出,落枕,急性腰扭伤,腰酸背痛,颈椎病,失眠,风湿关节炎,四肢疼痛,拔罐刮痧,减肥等。

小店十七、八平米,摆放了两张按摩床。西侧有个内室,挂着一个白布帘子,帘子上绣着“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画面,估计是休息和吃饭的地方。

铺子里有一股子花香味,角落里放着两盆茉莉,香味就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满屋子都是,很好闻。

胡四化打眼一看,其中的一张按摩床闲着,另一张按摩床上有个胖女人正仰面朝天地躺着接受按摩。

小井师傅他爸老井,穿个白大褂,坐在一把竹躺椅上,举着收音机,神情陶醉地在听河北梆子《打金枝》选段:

“……伸龙腕搀起来郭子仪,从今后你上金殿莫下跪,你要与寡人我并肩齐,论国法王为君来你为臣子,论家法咱本是儿女亲戚……”

老井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哼,看见胡四化进来了,因着是熟人,就冲他微笑着示意一下,让他坐在一把折叠椅上,继续听。

别看老井穿着白大褂,他可不怎么会按摩,精通按摩的是他的盲人儿子小井。

老井给人按摩都是跟小井学的,照猫画虎,不怎么到位。所以,知道门道的老顾客,一来按摩都找小井。

小井生下来就是盲人,十几岁时送到保定盲人学校学习过中医按摩,前几年在商业街开了这家井氏按摩店。

小井正忙着给那个躺在按摩床上的胖女人揉肚子。

听见有人进来,小井扭过头冲胡四化的方向笑着说:“来了,请坐。”

可能是小井手下用力重了,只听那女的叫唤道:“轻点儿,轻点儿!疼死了。”

小井笑着说:“不疼不见效果,忍住了。”

那女人说:“忍不住呀!能忍住,就不叫了。”

小井说:“肚子上的脂肪太厚,不揉开,脂肪颗粒就不会分解、排泄,咋减肥?”

那女的只好咬牙切齿地说:“揉吧,我忍着!老娘必须减肥!”

一看这情景,胡四化开口问小井:“小井师傅,我得等多长时间?”

小井停下手里的动作,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按了一下,一个女人声音传出来:“现在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八分。”

小井接着说道:“是胡老师吧。崔姐是七点五十来的,还有十二分钟就够一个小时了。”

那个崔姐说道:“小井,别来了客人就着急。力度得够啊。”

小井说:“哪能呢?我小井啥时候偷工减料过?”

崔姐道:“也是。小井你好好给我揉肚子,姐姐要减了肥,生了大胖儿子。就介绍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小井笑着说:“那敢情好呀。”

胡四化听着那崔姐说话声音耳熟,再一看,原来是好邻居超市的老板娘。

便打招呼说:“是老板娘在这里按摩呀。”

崔姐歪着头看一眼胡四化,说:“胡老师啊。也来按摩?”

胡四化回应道:“是呀。肩膀、脖子都酸痛,写材料累的。找小井师傅给拿捏拿捏。”

崔姐说:“还是有文化的人好,懂事理!”

不等胡四化接话,崔姐管自说下去:“想当初,崔胖子爹死娘嫁人,哥嫂分家另过也不管他。他穿个破棉袄腰里扎根麻绳,瘦得跟只猴子差不多,就差拿个打狗棍出去要饭了。要不是我从小学就跟他同桌,瞎了眼喜欢他,非跟他好不可,我爹我娘我哥也没有嫌弃他,出钱帮我们在十字街头开个小卖部,发展成今天的超市。猴子似的人也享福变成了大胖子!崔胖子是祖坟冒了青烟了,娶了我才有今天。”

“那是。”趁崔姐喘口气的功夫,小井附和道。

“现在可好,嫌弃老娘没给他们老崔家生个儿子,要翻天了。要不是我爹去世,我哥也得病走了,借他崔胖子八个胆子也不敢跟我炸刺!”

胡四化听着,没明白咋回事,没接话茬儿。

崔姐自说自话在那里继续声讨那个崔胖子,崔胖子是崔姐的丈夫。

这时,小井按住手机,一女的报时道:“现在时间是上午八点五十分。”

崔姐道:“小井,你的时间卡得真准。好了,明天我再来。”

说着翻身坐起来,低头找到床下的鞋子穿上,掏出钱包拿出三十元钱递给小井。

“胡老师再见!小井,我走了。”崔姐打着招呼出了门。

老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时走了进来。

他一手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一手拿着两个袋子,塑料袋子里装着红油凉皮子,纸袋子里装着几个夹着陕西腊汁肉的白吉馍。

老井对胡四化客气道:“胡老师一起吃吧。”

胡四化赶紧说:“吃过了,我老婆买的沙老师家的椒盐烧饼,夹河间驴肉,可好吃了。”

“我们昨儿个吃的沙老师家芝麻烧饼,今天换个花样。”老井又对小井说:“洗洗手,赶紧吃。”

胡四化一看,说:“小井还没吃呢?”

老井手里忙乎着,说:“可不是。一大早不到七点,你们机械厂老周家的那娘儿们就推着周二杆子来按摩,紧接着好邻居超市的老板娘也跑来按摩。没得空吃呢。”

“那你们赶紧吃吧,小井吃了肉夹馍正好有劲儿,好好给我捏捏颈椎和后背。”

“好嘞,谢谢胡老师。”老井说着拿出两双筷子,把还冒着热气的羊杂汤和夹着腊汁肉的白吉馍递到小井手里,自己吃红油凉皮子和不夹肉的白吉馍,父子俩埋头开始呼噜噜地吃早点。

胡四化看在眼里,心里一热,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刚才听那好邻居超市老板娘的意思是说,她想生个儿子?她都多大岁数了?”胡四化好奇地打听。

“四十二岁。崔姐说崔老板嫌她生了两个姑娘了,想要个儿子。还威胁她说,她要是生不出来,就在外面找小三给他生儿子。”小井边吃边说。

老井说:“我也听见了。这不是瞎折腾嘛!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胡闹。”

胡四化也说道:“小三是他说找就能找到的?再说了,生儿子还是生女儿的事谁也说不准,要是小三生的还是姑娘怎么办?”

小井说:“崔姐说,崔老板说了,那他就继续找小四、小五,直到给他生出儿子来。”

一听这话,胡四化冷笑道:“嘁!还没有王法了?前一阵儿咱们十字街发生的抢劫杀人案,还不是找小三闹的?那欧某如果当晚吃完饭不去找小三,也不会撞到章某手上冤死。就崔胖子那样儿,兜里有几个钱呀?还小四、小五呢,瞧把他得瑟的。”

小井说:“可不是!为找小三把命搭上可不值。崔胖子有多少钱,咱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不值钱,有买就有卖。”

一听小井这么说,胡四化笑了,道:“小井,你知道的还挺多。”

“眼瞎,心明。”老井接口说。

“来吧,胡老师。”小井吃完了,洗了手,说。

老井收拾了碗筷,坐在一边继续听他的收音机去了。

胡四化趴在按摩床上。

“天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按摩,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说啥的都有,时间长了啥都知道了呗。”小井开始给胡四化按摩。

“胡老师,你知道吗?”小井放低声音问道。

“啥事?那么神秘?又没外人,大点声。”胡四化闭着眼睛说道。

“崔胖子是看上人家‘猪肉西施了,这才跟崔姐闹呢。”小井提高了一些嗓音。

“‘猪肉西施?就是十字街西头北面挨着路口第一家肉铺那家的女人?”胡四化问。

那女人丹凤眼,眉清目秀,细皮嫩肉,高挑个子,据说是商业街上卖猪肉里长得最漂亮的女人,不知哪个捉狭鬼给起了“猪肉西施”的诨号。

胡四化去买猪肉时见过,那“猪肉西施”确实长得不错。

“就是她。她家男人去年病死了,一直没找人嫁了。崔胖子看上了‘猪肉西施,隔三差五去买猪肉啥的,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反正我是没看见,也看不见。”小井说。

“那老板娘不知道吧?”胡四化问。

“咋不知道?就是没抓住把柄。刚才你没来时,崔姐说自己长得胖,就是这一年来崔胖子没完没了去‘猪肉西施那里买猪下水,吃的,长了三十多斤肉。早先还以为是崔胖子对她好呢,结果把自己吃得胖不像样儿了,崔胖子开始嫌弃她了。”

“赔了钱,催了肥,崔胖子还不想要她了。这次老板娘吃大亏了。”听收音机的老井插话说。

胡四化接着问道:“那人家‘猪肉西施本人愿意不?都是崔胖子自己自作多情,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小井说:“胡老师,你这颈椎都变形了,摸上去有些突出,疼吧?”

胡四化回答说:“可不就是疼嘛,才来找你。”

小井说:“这你可得坚持按摩,偶尔来一次半次不见效果。”

胡四化说:“是是是,抽时间我得常来。接着说那事儿。”

小井说:“好,接着说。崔胖子有老婆,还俩姑娘,又没离婚。‘猪肉西施是寡妇,想嫁男人也得找单身的。这事儿不好说。”

胡四化:“我看没戏。崔胖子嫌弃老板娘没生儿子,是借口。有俩钱烧的。”

“谁知道到底是咋回事儿?来按摩的人瞎议论呗。”小井说。

胡四化忽然想起“豆腐王”来了,便问道:“‘豆腐王哪去了?知道吗?怎么我看见他的铺子变成‘鞋博士了?换主儿了?”

小井说:“胡老师,你还不知道呀?‘豆腐王一会儿赌博,一会儿玩紫砂壶,一会儿玩什么奢侈品。挣得的几个辛苦钱不够瞎折腾的,破产了。把店铺租赁给摆修鞋摊的老谢了。”

胡四化纳闷道:“老谢?就是大柳树下摆修鞋摊的谢师傅?我刚才看他还在那儿呢。”

老井接口说:“老谢是在大柳树下摆摊儿。‘鞋博士是给小谢开的,小谢是老谢的弟弟。”

胡四化这才明白,心说,怪不得看着“鞋博士”的修鞋师傅长的跟摆修鞋摊的谢师傅有些相像,不过是一个长的黑些,脸上的麻子多,另一个白净很多。

胡四化还是不明白,便问道:“那老谢怎么不跟小谢一起在‘鞋博士里修鞋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到,多好。”

老井说:“那是你胡老师不知道。老谢家就哥俩儿,是分了家的。老谢的老婆厉害,不让老谢贴补公公婆婆家。老谢的弟弟中专毕业没有找到工作,就跟他哥学了修鞋,另起炉灶。老谢掏的私房钱,帮小谢支撑起来的。”

胡四化道:“我说嘛,我老婆的鞋子也不是多难补,刚才去老谢那修,可老谢就是不收。原来是给他弟弟揽生意呢。这个老谢,有意思。”

小井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都是一个娘生的,能不帮吗?”

胡四化说:“这个小谢师傅还真有一套,修个鞋还要办卡,成为他店的会员,修补鞋子才打八折。比他哥聪明,点子多。”

老井说:“哪是小谢想出来的?都是老谢的主意。这哥俩儿有野心呢,说要把‘鞋博士办成连锁店,在小城四处开花。”

胡四化笑着说:“这哥俩儿挺有想法,不错。小井,你啥时把‘井氏按摩也办成连锁店,发展会员,办会员卡呢?”

小井笑起来:“连啥锁?就这一个小店我还忙不过来呢,挣得钱够吃够喝就行了。咱这店不办会员卡,一次一结算,来的客人都喜欢这样。”

胡四化说:“够吃够喝可不行。小井,你将来还得娶媳妇,生儿子,有了儿子不得花钱养呀?”

小井思考一会儿,说道:“胡老师说得也对。不过,我没主意,我听我爸的。”

老井听着胡四化和小井聊天,笑笑,没接话茬。

胡四化继续说道:“小井,我看你这按摩店得改改名字了。”

小井没明白,问道:“改啥名?”

胡四化说:“别叫‘井氏按摩了,就叫‘十字街新闻发布中心。”

老井接口说:“还是叫‘小道消息谣言集散地吧,更对路。”

没想到老井还有点儿幽默细胞,胡四化和小井听了老井说的话,都笑起来。

看见屋子角落里的两盆子茉莉花,胡四化便道:“茉莉花养得不错,茉莉花气味最好闻了。我还爱喝茉莉花茶呢。”

“那是沙老师送的。说孩子眼睛看不见花,就用鼻子闻闻花香气味。”老井说。

胡四化说:“真是难得沙老师的一片心呀,想的真周到。”

“沙老师是好人呀。可惜得了这病。”老井哀叹道。

胡四化惊讶道:“沙老师病了?我咋不知道?刚才看见他家的烧饼铺子开门了啊。”

“胡老师没听说?沙老师得了直肠癌,晚期。医院专家说,手术后不能确保不扩散,还得花费几十万元钱。沙老师说不治了,反正治也治不好,爱咋咋地。”老井说。

胡四化说:“没听说呀?消息准确吗?”

老井说:“我一老乡在医院当护工,来我这按摩,去沙老师的烧饼铺子买过烧饼,认识沙老师。他说亲眼看见沙老师去医院看病,拿了检查结果在医院花园里坐了半天。检查结果掉地上都不知道,是我那老乡陪看护的病人在花园散步,帮忙捡起来看见的结果。估计错不了。”

听说这个消息,一时间胡四化情绪有些低落。

小井说:“我就是眼睛看不见,要是能看见,我最想看看沙老师长啥样了。”

胡四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小井,屋子里安静下来。

按摩完了,胡四化打开钱包发现没零钱了,就掏出一张五十元递给小井。

小井用手摸索一下纸币上的盲文,收了。

然后又掏出两张十元人民币分别摸索一下,递给胡四化,丝毫不差。

胡四化说:“谢谢小井。赶快找一个好媳妇给你做饭吃,也好孝敬你老爸。”

小井羞涩地笑了,眨巴眨巴眼睛,脸颊露出了红晕。

老井说:“胡老师,刚才听收音机里说,神州九号要升天了。这可是咱们国家首次有女宇航员升太空!大事呀。走!我跟你一起走,买张彩票去。”

胡四化说:“这个新闻我在网上看到了,等着看电视直播吧。老井师傅,你还有买彩票这爱好?天天买?”

老井说:“不一定,想起来就买一张。就二元钱的事,不伤财,闹着玩。”

胡四化问:“中过大奖吗?”

老井说:“还大奖呢?大酱吧。中过十块钱,刚够买瓶子大酱,蘸葱吃。”

胡四化笑了,说:“那就不错,不赔钱就是赚了。”

老井说:“我不像麻记板鸭那小子,每天必买,魔症了。还说要是哪天中了五百万,他就不卖板鸭了,带着老婆孩子周游世界去!”

胡四化笑起来:“看不出来,麻记板鸭还有这个伟大理想。”

两人出了“井氏按摩”,老井跟胡四化道别后,直奔彩票投注站而去。

按摩后的胡四化感到浑身舒服,遛达着去取鞋。

一辆装满白沙蜜香瓜和大樱桃的电动三轮车,停在“鞋博士”门口。

胡四化进去一看,一直在十字街头卖水果的那个长着圆圆的苹果脸的姑娘正在铺子里面坐着。

姑娘中等个子,微胖,短发,长得黑,也可能是常年在外买水果,风吹日晒出来的肤色,倒是很健康的样子。

她在试穿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好像就是胡四化上回来时小谢师傅正在锯鞋跟的那双。

工作台上的CD机没有休息,正在播放《月亮代表我的心》那首歌,邓丽君嗓音甜美,唱得缠绵悱恻,十分动听。

小谢师傅手里拿着一双红色中跟的漆皮鞋,正在打量:“尽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鞋子,都开胶了。”

姑娘道:“是我在网上秒杀的,才八十元。原价三百元呢。”

“三百元?还不是卖家自己随便定的价格,那是骗你呢。八十元也贵,我看就值三十元。”小谢师傅兀自嘟囔着。

“你才值三十元!修不修?不修,我走了。”姑娘假装生气道。

“好了好了,玛丽,我修我修!行了吧?晚上去看《黑衣人3》吧,3D的,美国大片。”小谢师傅连忙求饶。

“一张票得五十元吧?咱们俩去看一次就得一百元,你烧包啊!”

看来,玛丽姑娘很不给面子,小谢师傅在一旁哂笑。

胡四化连忙插话:“小谢师傅,我的鞋子修好了吗?”

小谢师傅这才抱歉地对胡四化说:“对不起大哥,还得请你等等。这位顾客的鞋子走半道开胶了,着急穿,我先给她修了。”

那叫玛丽的姑娘,冲胡四化微笑了一下。

胡四化不好再说什么,就对玛丽说:“麻烦你给我来二斤大樱桃。”

俩人走到“鞋博士”门口,称了樱桃装进塑料袋。

胡四化又问:“姑娘,你家的白沙蜜瓜甜不甜?”

玛丽笑着说:“大哥,这是昨晚才从瓜蔓上摘了运过来的,个个新鲜保甜,不甜不要钱。”

“多少钱一斤?”胡四化问。

“十元三斤。”玛丽回答。

“再来十元钱的白沙蜜,可是你说的啊,个个得保甜。”胡四化说。

“没问题。”玛丽麻利地挑了七八个白沙蜜瓜放在塑料袋子里称了,说:“六斤二两,算六斤,就收二十元吧。”

胡四化笑了,说:“要三斤,称六斤。你这姑娘真会做生意。”

玛丽冲胡四化甜甜地一笑,说道:“大哥,保你好吃,过几天落市就没了。到时你要是想吃这口,还买不到呢。”

说完,麻利地把装着大樱桃和白沙蜜瓜的塑料袋子,递给了胡四化。

胡四化付了钱,进了铺子,把水果袋子放在工作台上。心想,这皮凉鞋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铺子里一股子皮子和胶水混合的气味,直熏人的鼻子。

看那俩年轻人眉来眼去地腻在一起,没准是在谈恋爱呢,自己站在旁边碍眼,也不方便。

胡四化寻思,不如去老周家取干洗好的衣服。再说了,听米春华说老周家的在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顺便瞅瞅绣成啥模样了。

跟小谢师傅打了招呼,胡四化抬脚出了门。

街道上刮起一阵风,几个雨点子落在脸上,凉冰冰的。

胡四化抬头一看,天阴了下来,是东面的阴云过来了,西面的天空还瓦蓝瓦蓝的。估计是雷阵雨,下的时间不会很长,正好去老周家的铺子躲躲雨。

老周家的干洗店在十字街头东面,挨着东口把边的好邻居超市。

胡四化连跑两步过去,看见老周家的推着在门口晒太阳的周二杆子进铺子,脚下紧跑几步,奔过去帮她把轮椅推进屋。

周二杆子原先是康达石油机械厂的工人,老婆是没工作的家属。

这女人长着一双小眼睛、白脸,黄毛头发,低眉顺眼,一副营养不良受气小媳妇样儿,不爱说话。

要说单冲周二杆子长得那副熊样儿,那是绝对找不到老婆的。黑脸膛招风耳,肉泡眼蒜头鼻,脑袋大脖子粗,横竖一边长,抱住脖子往地上一滚,就是一个球。一顿还能吃八个馒头,睡觉时打的呼噜传出八里地去。

再早先,周二杆子是钻井工人,一年四季浑身上下油渍麻花地,哪家的姑娘能嫁给他呀?

后来周二杆子调到了机械厂,回老家娶了老婆,在家属区分了房子,三十岁时有了自己的家。

没人知道周二杆子的老婆姓啥叫啥,家属区的人都叫她老周家的。

老周家的给周二杆子先后生了一女一儿。

生完女儿,周二杆子这家伙重男轻女思想还挺严重,卷了铺盖,搬到机械厂车间里去住了。

老周家的自己坐月子,洗尿■子,伺候女儿照顾自己。

女儿三岁时,老周家的又怀孕了。周二杆子把老婆和女儿一起送回农村她娘家去了,结果这次生了个大胖小子。

周二杆子接了信,立刻请假回老家把老婆、女儿和儿子一起接回来了。买菜做饭、端茶倒水,把老婆伺候的就像对待他亲娘。

天天看着大胖小子,乐得周二杆子的嘴丫子都咧耳朵后面去了。

周二杆子家住的是一楼,南面有个二十多平米的小院。

周二杆子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全家四口人有些紧张。老周家的就在小院子里种了一棵香椿树,一棵苹果树。

春天香椿发了芽,老周家的掰下来香椿芽子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放在竹编的篮子里,拿到十字街上卖。

秋天时,苹果树上结的果实压弯了树枝,除了给孩子们留几个,老周家的一个也舍不得吃,把熟透的苹果摘下来,装在篮子里去卖。

还在小院里种上了菜,养了几只母鸡,下蛋,家里就不用买菜、买鸡蛋了,鸡还可以杀了吃肉,改善生活。为家里节省不少开支。

后来为了美化环境,家属区不让养鸡了,老周家的就跑家属区墙外,找了破木棍子芦苇席子,搭个鸡窝继续养。

直到贴出告示限期禁养,才罢休。

一年四季,就没见老周家的闲着过,为一家老小操持着生活。

周二杆子原先在井队时,没事就爱喝大酒,没有下酒菜,就着几根破萝卜咸菜条子,也能喝下去一瓶二锅头。

调到机械厂后,这个习惯也没改。每天晚饭时,周二杆子都要端上小酒盅,抿上几口散装的高度白酒。

周二杆子终于在五十岁那年喝中风了,病退回家休养,不能上班了。

一开始,周二杆子还能一撇一撇地走路,在家属区的垃圾桶里捡拾破纸盒子、废旧报纸、酒瓶子、矿泉水瓶子什么的,等积攒多了,蹬着三轮车送废品收购站卖一次。

后来还是因为馋酒,贪杯。周二杆子再一次中风出院后,彻底坐上了轮椅。

俩孩子学习都不好。

周家女儿初中毕业后啥也没考上,在商业街的一家理发店做学徒。

出徒第一天上岗,给一个小伙子理平头。心里紧张,拿着推子的手也不听使唤,上来就把那个小伙子的头顶的头发理秃了一块儿!

吓得一个劲儿地哭,那个小伙子一开始很生气,看她抽抽嗒嗒哭个没完,反过来又劝她别哭了。

一来二去,俩个人倒谈上了恋爱!

那个小伙子在钻井队工作,人长得可机灵了,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脸上总是带着笑。一只耳朵上还戴着银色的小耳钉,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属于小城里追逐时尚的青年。

俩人恋爱谈了没多久就结婚了,住进了东风村的婆婆家。周家女儿自己在商业街开了一家小理发店。

小两口买了一辆摩托车,经常一起骑着回娘家。生了儿子后,就变成一家三口一起骑着摩托车,来来往往。

周二杆子的儿子,小时候从床上摔下来过,有些呆傻。鼻子下面永远拖着两条鼻涕,不知不觉往下流。

有人看见了就逗他说:“傻子,吃粉条了!”

周二杆子的儿子听见了,吸溜一下,抽抽鼻子,两条鼻涕不见了,没一会儿又流下来了。看着都恶心!

渐渐地,周二杆子的儿子长成了一米八多的大小伙子,初中毕业上了技工学校,毕业后被机械厂招了工。

平时上班穿工作服,满身油渍麻花的。在家休假时,这小子就爱穿着黑西装白衬衣,系上黑真丝的领带,猛一瞅还真带劲!看着也不呆傻了。

谈了个女朋友,姑娘个子不高,戴副眼镜,文静秀气。

两个人走在一起,姑娘的头顶刚好到小伙子的肩膀,打眼一看,郎才女貌呀。

儿子到了娶媳妇结婚的年纪,可没房子。

小城的房价四五千一平米,要想买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加上装修,购买家电、家具等生活用品,少说也得小四十万!

四十万呀!周二杆子工作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没有挣来这么多钱!这让老周家的到哪里去抢?

穷则思变,有办法了!老周家的在十字街头租了一个二十多平米的铺子,两口子搬过去住,离女儿的理发店也不远,互相还有个照应。把单元房简单装修一下,留给了儿子和媳妇做了新房。

老周家的在铺子里干些改裤边、帮人洗衣服、简单加工一些窗帘沙发套什么的活儿,挣得辛苦钱除了支付租金之外略有盈余,加上周二杆子的退休工资,日子还过得去。

没多久,女儿和女婿给老周家的买了干洗设备,就不再干那些零活儿了,专门干洗衣物,收入又高了些。

干洗衣物之余,时间还有空闲,老周家的在铺子里架起一张绣花绷子,绣起了十字绣。

还真别说,老周家的这人看着不那么机灵,也小五十岁的人了,做过很多活计的双手虽然粗糙,但很灵巧,眼也不花,把十字绣绣得有模有样。

百福图、百寿图,富贵牡丹、喜鹊登梅、鲤鱼跳龙门,一幅幅绣好了,装框挂在铺子四周的墙上,蓬荜顿时生了辉。买主还真不少,络绎不绝的,收入又增加了一些。

大约是为了挑战自己,老周家的不甘心总是绣一些小幅的绣品了,她开始绣一幅立体的巨型《清明上河图》了!这还了得!幅长三百五十厘米,幅宽一百一十厘米的《清明上河图》整个绣下来,据说得三四年!要是出售的话,市场价十万元以上呢!

家属区的女人们听说后,都很惊异,有事没事都去老周家的铺子里转转,看看那幅《清明上河图》绣的进展。

等儿媳妇生了孙子,老周家的顾不上带,儿媳妇就经常带着孙子到铺子里帮忙。

家里人都很支持老周家的绣《清明上河图》。

周二杆子啥忙帮不上,话也说不清楚,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享清福。

有时候,女儿和戴着一只银色耳钉的女婿、外孙子,来看周二杆子和老周家的。

到饭点时,老周家的就停下手里的绣花针。在铺子前摆上一张折叠桌,张罗去“豆腐王”家买点凉菜,斩半只板鸭,去赵记烧烤烤几串羊肉串和板筋、鸡翅,再去好邻居超市买几瓶冰镇啤酒。

女婿和儿子围坐着喝酒聊天,女儿和儿媳妇一边带孩子吃饭,一边忙里偷闲吃几口。

老周家的给周二杆子系上围嘴,夹几块没有骨头的板鸭喂到他嘴里,再给他喝一口冰镇啤酒,再喂几块烤羊肉串,再给周二杆子喝一口冰镇啤酒。

这时的周二杆子嘴里呜噜呜噜说什么,外人听不懂,老周家的能听懂。她就着啤酒杯子喝一口,可能是冰镇的啤酒太凉了,老周家的皱皱眉头,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了很舒心的笑容。

每到这时,周二杆子也笑了,喉咙里发出“呵呵呵呵”的声音。

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几乎天天在十字街头上演。

进了老周家的干洗店,胡四化一眼瞥见靠近窗户下的绣花绷子,上前观看。

只见绣了三分之一的《清明上河图》里,市井人物的千姿百态,从老周家的手里陆陆续续出现,跟原画一样,跃然于画布之上,令人惊叹!

这个毅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流行绣十字绣时,米春华就嚷嚷了好一阵儿,说要绣个什么小荷包,挂在胡四化的钥匙串上。只听见雷声响,却不见雨点掉下来。

胡四化到现在也没有看到那小荷包的影儿呢,米春华也不再提这事了。

再看老周家绣的《清明上河图》,那一针一线,得多大的耐心和执着,才能有现在的成果!胡四化惊叹不已。

老周家的打开了电视,找到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让周二杆子看,随后坐在窗下的绣花绷子前,拿起绣花针。

窗户台上摆着两盆文竹。

文竹长得秀气,不张扬,新发出来的枝叶颜色是淡绿的,原有的枝叶是深绿的。淡绿色和深绿色的枝条交叉呼应,生生不息。

修长的文竹被红泥的花盆衬映着,十分有生气。

胡四化开口道:“周嫂,这文竹长得不错。你还有养花的雅兴呀?”

老周家的细声细气:“不是我养的,沙老师送的。说放在我家的铺子里增加气氛。我也不懂啥气氛,放窗户台上挺好看的。”

胡四化想起,刚才在“井氏按摩”听说沙老师得病的事,还有那两盆香味四溢的茉莉花,加上眼前窗户台上的两盆文竹,胡四化心里更不好受了。

老周家的问胡四化说:“胡老师,听说附近有的地方庙宇倒塌了,是不是要收十二岁以下的童男童女?”

听老周家的这么问,估计她不知道沙老师得病的事,胡四化不便说破,接着话茬儿道:“谣言!没有那事儿。”

老周家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真的?可把我吓坏了,我家孙子和外孙子全都不到十二岁。也买不到黄桃罐头,街上人都说吃黄桃能避邪,保孩子平安。”

胡四化安慰说:“网上辟谣了,说是桃农手里的桃子卖不出去,造谣呢,是为了卖桃子。放心吧。”

老周家的说:“那就太好了,我担心了好一阵儿呢。”

胡四化问道:“周嫂,你这《清明上河图》要是绣好了,出售吗?”

老周家的说:“不卖,就挂在这铺子里,每天看着喜欢。”

胡四化感慨说:“周嫂,真不容易!”

胡四化既是说这巨幅的《清明上河图》绣得不容易,也是纵观这么多年下来,老周家的日子过得不容易。

老周家的不停手:“日子慢慢过呗,过着过着,慢慢就容易了。谁家都这样儿。”

艰辛的生活给了老周家的切身体会和感悟,比从小说里和电影电视上看来的人生悲欢离合更要现实,也更加真实。

欣赏了老周家的《清明上河图》,再看铺子外面,果然是雷阵雨,天晴了,阴云已经过去了。过路雨继续往西面走去,一路洒下了湿润和阴凉,仿佛是老天爷在自己的花园里浇了一阵子花。

一看天晴了,周二杆子呜噜呜噜开始说话。胡四化听不明白,老周家的懂,这是想要出去透气呢。

胡四化赶紧搭手帮老周家的把轮椅推出铺子,周二杆子继续晒他的太阳。

道别后,去取那双皮凉鞋。

胡四化仔细打量着修好的鞋子,师傅手艺不错,看不出破绽,打了黑鞋油,和新鞋子差不多。

胡四化拿出取鞋单,付了余下的三十元钱。

环顾一下“鞋博士”,果然不出所料,在铺子右侧的单人床的床头边上,有两盆常青树!

不用问了,一定是沙老师送的!沙老师必是希望“鞋博士”能够常青,长长久久开下去。

胡四化的心里涌动着一阵阵感动和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愫。

小谢师傅打断了胡四化的思绪:“哥,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给你脚上的鞋子钉个鞋掌吧。”

胡四化不明白道:“钉啥鞋掌?”

小谢师傅说:“你看你的鞋子后跟都磨偏磨薄了。我给你钉上鞋掌,后跟就不那么偏了。可以延长鞋子的使用寿命。”

胡四化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两只皮鞋的后跟,说:“真是啊,你不说我还没有发现呢。钉吧,多少钱?”

小谢师傅说:“钉俩鞋掌不是个事儿,不要钱。”

胡四化坐在圆凳上,脱下鞋递过去:“不要钱?你的成本咋算?”

小谢师傅手里忙着活计,不好意思地说:“哥你就别笑话我了,俩鞋掌不值几毛钱。耽误你半天功夫,心里过意不去。”

果然二分钟就干完了活儿。

胡四化穿上鞋子:“你小子真会说话。谢谢啊!”

小谢师傅递给他一张名片说:“哥,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家里的鞋子破了旧了,就拿到我这儿给你修。三双以上可以上门取鞋,服务到家。你打这名片上的电话就行。”

胡四化不禁夸赞说:“行!看你还真是做这生意的材料,点子真多。但愿你的‘鞋博士就像那两盆常青树一样,一直在咱们十字街常青。”

小谢师傅笑了,说:“嘿!哥,你真神了!和沙老师说的一模一样!那两盆常青树就是沙老师送的呢。”

胡四化忽然想起刚才光顾着看老周家的《清明上河图》,忘记取干洗好的衣服了。

告别了小谢师傅,胡四化拎上大樱桃、白沙蜜瓜和修好的鞋,又抬脚去了老周家的铺子。

取了衣服,胡四化赶紧回趟家,把修好的鞋子和干洗好的衣服放下。再找出两个购物袋子,把水果装好了,又来到十字街上,准备购买中午去丈母娘家的物品。

胡四化路过老谢的修鞋摊,看见他在看《梦里花落知多少》,便道:“老谢,不好好修鞋,又看闲书。”

老谢放下书,饶舌道:“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胡四化来了兴趣:“野心不小呀,还想赶上刘少奇?没想到你还是个军师,高参。”

老谢看出来胡四化知道了“鞋博士”的来龙去脉,就笑着说:“胡老师你是文化人,就别笑话我们没文化的了。”

胡四化好奇地问道:“怎么想着起了‘鞋博士的名字?”

老谢说:“还不是因为我上初中时的同桌刺激的。当时我学习比他好,但家里条件没有人家好,我老妈是家属,老爹是买断的工人,人家爹妈都是知识分子。我初中毕业走向社会自谋生路、养家糊口了。人家一直读书,现在是大学里给大学生上课的博士了!人比人,气死人。”

胡四化赞叹说:“没想到你老谢还有当博士的同学呢。”

老谢说:“咱这辈子是别想当博士了,给咱自己的店起个博士的名字,还不行吗?”

胡四化连忙说道:“行!绝对行!不过,你老谢够鬼的,‘鞋博士是谢博士的谐音吧?叫‘鞋博士就成了谢博士,你老谢不也就成了谢博士了吗?”

老谢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还是你胡老师聪明,全十字街也就是你能猜出来。”

“我看你是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胡四化接着问道:“老谢,你的书都是从哪里借的?刚才还操心明朝那些事儿呢,这会儿就梦里花落知多少了?看着都挺旧的,不像是新书。”

老谢说:“沙老师那里。他把家里的一部分藏书搬到烧饼铺子里了,没事就翻看,可以去借。”

胡四化好奇地问:“沙老师在十字街上传道授业解惑了?”

老谢说:“可不是。沙老师说一次只能借一本,必须看完了再去他那里借。看完一本书,还得跟他说说体会。我也没啥体会,就是觉得写书的人都了不起,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

胡四化赞赏道:“还说没有体会?一书一世界,就是体会!再读几天沙老师的书,我看你就快成真的谢博士了!”

沙老师是回民,一米八五的大高个,深眼窝、高鼻梁,退休前在小城的中心中学教化学。

沙师母没有工作,在十字街头租个铺子卖清真烧饼。

沙老师一下课,就会来烧饼铺子里帮忙。

十字街的很多人,都对文质彬彬一表人才的沙老师和没啥文化、长相一般的沙师母,成为了一家人,还相敬如宾地过了几十年,感到费解。

那是他们不了解实情。

胡四化听说,当年家道中落的沙老师,变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小子时,是开清真烧饼铺子的邻居接济他上学读书,一直上了大学。

沙老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大学里读书时,拒绝了不少向他示爱的女同学。在他心里,他总是忘不了那个跟着父亲一起烧火做烧饼的姑娘偷偷看他时的清澈眼神,还有那陪伴他度过无数苦难日月的一个个滚烫浓香的烧饼。

那些不可磨灭的记忆和深情厚谊,把沙老师的心塞得满满当当,再也装不下其他姑娘的一丝丝情意了。

沙老师大学一毕业,就娶了烧饼铺子家的姑娘为妻,几十年相濡以沫,风雨同舟。

沙老师戴副高度近视眼镜,雪白的背头纹丝不乱,腰里系着雪白的围裙,白衬衣的上衣兜里插着一管黑钢笔,鼻子尖上经常粘有白面,好像是在教室里落上了粉笔灰一样自然。

他家做好的烧饼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个玻璃柜里,有芝麻的、椒盐的、五香的、麻酱的,还有糖饼。

离沙老师烧饼铺子不远,有一家专卖河间卤驴肉的铺子,有爱吃的,买了沙老师家刚出锅的热烧饼,再去河间驴肉来二元钱切好的卤驴肉或是驴板肠,往烧饼里一夹,饼酥肉香,咬一口香掉牙!就是十字街有名的驴肉烧饼,价廉物美。

去沙老师家的清真铺子买烧饼,不管男女老少都规规矩矩。一来沙师母不多言不多语,铺子里少了喧闹;二来看着德高望重的沙老师系着雪白的围裙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忙乎,大家的心里充满崇敬,因而都很安静。

铺子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大相框,里面放着一张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在天安门看升旗的彩色大照片。

看见的人,都以为是沙老师领学生们去北京看升旗时照的,但照片上却没有沙老师的身影,又一想,或许沙老师本人就是摄影师呢,释然了。

铺子里干干净净,沙老师喜欢养花,靠墙边摆着一排君子兰,有十几盆,花叶肥大碧绿,片片一尘不染。

不忙的时候,沙师母泡上一壶茶放在茶几上。沙老师坐在一把藤椅上,独斟自饮,或是看花,或是看书。时光慢慢流逝,温和从容。

那泡茶的壶是紫砂的,许是用的年头久了,壶的表面沁洇出一层古朴的光泽来,浑厚饱满,舒服养眼。

老俩口之间交流不多,但神情默契,心灵相通。

看沙老师慢条斯理喝茶的样子,是很受用的。

也有中学生跑到烧饼铺子里,来找沙老师问化学题。

逢到这时,沙老师马上解下系在腰里的雪白围裙,递给沙师母挂起来。

然后抻抻衣领,五指分开拢拢纹丝不乱的雪白的头发,立即露出师道尊严的样子,开始详细地给问问题的学生讲解。

沙老师和沙师母只有一个独生子,是沙老师和沙师母快四十岁时才得的唯一的宝贝儿子,在德国首都柏林留学,学化学的。

刚开始是自费,一年十几万的学费和生活费,过了两年自己开始勤工俭学,不用家里寄钱了。

沙老师在六十岁那年离开了三尺讲台。学校召开了隆重的欢送会,来了很多沙老师的学生,全国各地哪里都有,还有国外的学生发来了慰问电。

沙老师教书几十年,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坐在主席台上的沙老师白发苍苍,腰杆笔直,从容淡定。

退休后,沙老师全天都在清真烧饼铺子里了,衬衣雪白、围裙雪白,头发雪白,腰杆依旧笔直。

有人问沙老师和沙师母,怎么不回家享清福,还要这么辛苦早出晚归做烧饼卖。

沙老师只是笑笑不吭声。

沙老师一直在资助一个山里希望小学的孩子们,每年都邮寄五万元钱给希望小学,用于购买教材和体育器材。

有一年,希望小学的校长来信说,想带学校里的孩子们来看望沙老师和沙师母。

沙老师回信说不要来看他,还是带着孩子们去北京城的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吧。升旗时,照张合影给他邮来就可以了。

这就是铺子里迎面墙上挂的那张照片的由来。

据说家道中落之前,沙老师出身书香门第,祖上也都是读书人。怪不得进了清真烧饼铺子不但不觉得有市井之气,倒是能感受到不少文化气息,使人气定神闲起来。

胡四化买了五香、椒盐和麻酱的烧饼,看沙老师的脸色并无病态和凄色。

于是,胡四化心存崇敬地和沙老师打招呼道:“沙老师,听修鞋的谢师傅说,您把家里的藏书都搬到铺子里来了?”

沙老师回答道:“是,资源共享嘛。放在家里就我一个人看,浪费,发挥的效益太小。搬到铺子里,谁喜欢看都可以借阅。不要弄破损了就好。”

“沙老师,您真是好老师。有时间我也借您的书看看。”胡四化又说:“沙老师,最近没看见豆腐哥,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沙老师回答说:“知道。豆腐哥前几天到家里找过我,说不好意思再在咱们十字街出摊儿了,但还没想出别的营生,可每天都得吃三餐饭呀。我劝他说,谁还没有跌倒的时候?伟人也会犯错误的。跌倒了爬起来,总结教训,不要再跌倒,不就行了?我让他还是从推三轮车做起。都是多少年的街坊邻居了,谁也不会笑话他。再说了,大家也爱吃他做的豆制品呢。”

胡四化连连点头,道:“沙老师说的真好!豆腐哥还赌博不?”

沙老师说:“不赌了!咱们十字街上发生的那起抢劫杀人案的起因,不就是因为赌博吗?犯罪分子不但给逝者家庭带来无限的痛苦,也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一个罪恶的念头毁灭了两个家庭,教训惨痛!豆腐哥说再也不赌了,再赌博就剁掉自己的手指头。”

胡四化夸赞道:“还是沙老师您德高望重,他肯定听您的话。”

沙老师摆摆手说:“哪里!互相帮助吧。他跟我说今天出摊,现在还没有看见豆腐哥人影,可能是有些不好意思。”

胡四化说:“有您鼓劲,估计豆腐哥肯定能重现咱们十字街头。”

胡四化不禁想起原先要想吃豆腐哥家的豆腐皮,还得起早去。因为九点前绝对卖完了,周边的各个大小饭店都来买,卖得可快了!

豆腐哥精瘦,大眼睛骨碌骨碌转,鼻子下留着两撇小胡子,看上去很不踏实。但他制作的豆腐皮味道绝对正宗,全是用东北黑土地上长出来的黄豆做的,吃在嘴里就是一个字:香!

豆腐哥来十字街头有十来年了,原先一直用三轮车推着豆腐皮做生意。等攒够了钱,就在十字街租了店铺,不再四处打游击了,还打出了“豆腐王”的旗号,豆腐哥原本就姓王。

搬进店铺,生产经营的面积扩大了,豆腐哥相应地增加了豆腐制品的品种,有老豆腐、豆腐脑、五香豆腐干、九香豆腐丝、豆浆、豆腐泡、油豆腐、腐竹等,总之,跟豆腐沾边的食品他都做。

豆腐哥还不知从哪儿的寺庙里,学来了豆腐各种做法,有素鸡、素里脊、素牛肉什么的,色香味俱全。码在一个个不锈钢盘子里,放在玻璃柜子里,顾客一目了然。想买其中哪一种也可以尝尝,喜欢吃的,买回家给餐桌上添个菜。

生意特别好,街坊邻居都喊他王老板。

王老板的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在家待着不爱出屋。生意忙不过来,王老板就雇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帮他站柜台。

铺子里不需要王老板盯着,有一阵子他就喜欢上了赌博。新手,不精通,输了好几千块钱。卖一天豆腐下来才挣多少钱呀?金盆洗手,再不玩了。

那个雇来的中年妇女很能干,守在铺子里,王老板的事情不多。他坐在铺子里的木头桌子旁,效仿沙老师泡一壶茶喝,慢慢地又喜欢上了紫砂壶。

一次,胡四化去“豆腐王”买五香豆腐丝。

王老板满面红光,跟胡四化说,他得了一把好壶,让胡四化也开开眼。胡四化说好呀,说着跟他进了铺子里。

王老板拿出装在木头雕花盒子里的一把紫砂壶显摆,两眼直放光。

胡四化打眼一看,这不是顾景舟大师的鱼篓壶吗?

胡四化平时爱看一些字、画、壶艺、玉石方面的书刊和电视节目,对制作紫砂壶的大师顾景舟还是略知一点儿的。

乍一看王老板手里的这把鱼篓紫砂壶,胡四化一惊!接过王老板递过来的紫砂壶,小心翼翼地按住盖子,翻看壶底的印款,篆书的“顾景舟”三个字,字迹模糊不清,仿制的痕迹太明显了!

胡四化把鱼篓壶轻轻往桌子上一放,对王老板说:“假的。”

王老板还是笑着的,说:“胡老师,再给看看,卖家可跟我说是真的呢。”

胡四化说:“不用看了,绝对是假的。”

王老板的脸有些挂不住了,非拉着胡四化说道说道。

胡四化连忙道:“王老板,你让我具体讲,我可说不出来。你还是请沙老师来看看吧,人家懂,是行家。”

王老板忙不迭跑出去,把沙老师请过来。

沙老师的腰上还系着雪白的围裙,拿起壶,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对着灯光看了看壶,说:“就二点,这把壶绝对是假的。”

王老板面色紧张,脸上的汗珠都顺着脖子流淌下来了,他赶紧说:“沙老师,您说您说,我听听。”

沙老师慢条斯理道:“一、顾景舟是大师,他制作的紫砂壶市场价都得几十万上百万了,还有上千万价格的,你买不起他的真壶;二、这把壶是故意做旧的,外表刷了一层黑鞋油,假装历经沧桑,仿佛很古朴的样子。”

王老板还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说:“万一是我捡了漏儿呢?”

看他还不死心,沙老师说:“烧壶开水。”

王老板忙不迭地拿出一只锅,洗干净,坐在电磁炉上,倒进去半盆清水,把紫砂壶和壶盖分别放进盆子里。

水煮开后,王老板小心翼翼地捞出紫砂壶,沙老师拿过一块白毛巾,在紫砂壶壶身上一擦,白毛巾变黑了!

沙老师看着王老板,说:“看见了吧?告诉你,用真正的紫砂制作紫砂壶的人,是不会舍得往壶身上涂鞋油的,紫砂多珍贵呢。所以烧制这把壶的泥根本就不是什么紫砂泥料,用的就是烧制花盆的泥。倒是这装壶的雕花木头盒子,比这壶精致许多,还值钱些呢。”

看着变黑了的白毛巾,王老板傻眼了。

一段时间,十字街上不见了豆腐哥,“豆腐王”关了门。

没多久,“豆腐王”的牌子摘了下来,现在挂上了“鞋博士”的牌子。

原来豆腐哥把铺子兑给了在露天摆修鞋摊儿的老谢。

胡四化正和沙老师聊着豆腐哥时,一个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和墨镜的男人低头进来了,他把手里拿着的一摞东西往柜台上一放,冲沙老师说:“沙老师,尝尝我做的豆腐皮!看还是那个味儿不?”

胡四化扭头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多日不见的豆腐哥出现了!

沙老师乐呵呵地拿起一张豆腐皮,撕下来一角放到嘴里品尝了一下,连连说:“还是那个味儿,还是那个味儿。”

不等沙老师说完,豆腐哥转身出了烧饼店,胡四化跟了出去。

出门一眼就看见了豆腐哥早些年走街串巷时推的那辆三轮车,停在清真烧饼铺门口。

沙老师拿着一包东西追出来给钱,豆腐哥推上三轮车就跑:“不要钱不要钱!”

胡四化回头跟沙老师说:“您别给了,他不会要的。”

沙老师连声说:“不给钱,拿几个烧饼去吃!还有几本书。”

胡四化接过烧饼和那包书说:“您请回吧。我给他。”

胡四化小跑几步追上前去,喊豆腐哥停下来,把那包书和烧饼递给豆腐哥,戏虐道:“‘豆腐王,你多大的面子呀,让沙老师那么大岁数的人,追着给你烧饼吃。”

豆腐哥接过烧饼,咬了一口,抹把脸,不好意思地说:“胡老师,你这是骂我呢吧?别叫‘王了,还是叫哥吧,听着亲。沙老师家的烧饼真好吃,我都惦记好长时间了。”

胡四化看见豆腐哥的腰里系着一根“LV”标志的腰带,开玩笑道:“嘿!几天不见,豆腐哥也用上奢侈品了?”

豆腐哥说:“胡老师看咱们穷人的笑话呢。”

胡四化说:“谁是穷人?谁敢看豆腐哥的笑话?你这驴牌的腰带怎么不得大几千块钱?”

豆腐哥说:“胡老师好眼力。不过咱这系的是假名牌腰带,我哥儿们卖的,十块钱一条。路易威登、爱马仕啥的都有,胡老师要是想要,我帮你买一条。”

胡四化赶紧摆手道:“快拉倒吧。系上你这驴牌腰带,我老婆还不把我休了才怪呢。”

胡四化又指着那包书说:“打开看看。”

豆腐哥打开报纸包着的三本书,胡四化一看,是戴尔卡耐基的著作,《人性的弱点》《人性的优点》《美好人生》三部曲。

胡四化感慨道:“沙老师对你可真不错,别人一次只能借阅一本,这一次就给你拿了三本!这三本书可都是好书,你好好看看吧。”

豆腐哥感动地说:“我是得认真读读。沙老师得了那么重的病还对我这么好,我对不起谁也得对得起沙老师呀。”

胡四化听豆腐哥这么说,料他已经知道了沙老师重病的事了,便不再多说,拍拍豆腐哥的肩膀。

豆腐哥说完精心包好了三本书,小心翼翼地把书放进三轮车上。

胡四化说:“来十张豆腐皮,中午我家吃京酱肉丝。”

豆腐哥拿了五张豆腐皮包好,递给胡四化说:“十张吃不了,放着就坏了。胡老师,你拿五张去吃,今天我这一三轮车的豆腐皮都不要钱了。”

胡四化笑着说:“不要钱?你一家老小吃啥喝啥?快来十张吧,必须给钱,你不要钱我就不买了!”

豆腐哥一看没有办法,只好按照胡四化说的办了。

把豆腐皮递给胡四化时,豆腐哥表态说:“胡老师,你们放心, 我早晚还是要在咱们十字街把‘豆腐王的招牌挂出来的。”

胡四化高兴地说:“这就对了。要对得起你自己,你家人,还有沙老师和我们的期望。”

说的豆腐哥连连点头。

这时胡四化手机响了,是米春华:“四化,你在哪儿呢?”

胡四化赶紧说:“十字街。这不是按照你的吩咐,在取衣服、修鞋、买东西吗?”

米春华质问道:“你几点就出去取衣服、修鞋了?一双破凉鞋都修半天了,还以为你上北京城修鞋去了呢。”

胡四化委屈道:“等修鞋时,我又去井氏按了个摩,腰酸背痛地,你也不心疼我。”

米春华说:“让你修个鞋哪来那么多废话?给我妈买东西了吗?去‘猪肉西施那买四分之一扇小排骨,不要龙骨。还有你儿子要吃麻记的板鸭,米秋实要吃卤鸭爪子。”

胡四化赶紧答应:“早知道了,都记着呢。你把肉丝切好,我买到豆腐哥的豆腐皮了,待会儿我做个京酱肉丝。别忘了把啤酒冰镇上,一会儿我得跟小舅子喝几杯。”

米春华的笑声从手机里传出来:“德行,早给你们冰上了。豆腐哥出现了?肉丝有现成的,不过家里没有大酱了。”

胡四化说:“我马上去买。对了,你汇钱了吗?”

米春华说:“还用你提醒?一练完广播体操我就去汇了。”

胡四化又问:“汇了多少?”

米春华说:“五千。”

胡四化惊讶道:“不是说好汇二千吗?”

米春华责怪地说:“二千元你还好意思汇?都知道老胡家大儿子在石油机械厂工作,一个月好几千的工资。要是就汇二千元,我都拿不出手。”

胡四化故意说:“太多了吧?这月咱家不得喝西北风去呀?”

米春华打趣道:“别给我装了。你心里不定怎么乐呢!咱俩这月的工资我全汇去了,怕是爹妈农忙用钱的地方多。我手里还有一千块呢,够你买几车皮西北风喝了!”

说完,挂了电话。

胡四化心里美滋滋的,赶紧告别了豆腐哥,跑到卖猪肉的大棚,找到“猪肉西施”的摊位,按照米春华的吩咐,买了四分之一扇的小排骨。

想起盲人按摩师小井说的话,胡四化多看了“猪肉西施”几眼。

三十多岁的“猪肉西施”风姿犹存,不过脸上冷若冰霜。说话时也不抬眼,剁好了排骨递给胡四化,收钱了事儿。估计是怕寡妇门前是非多。

胡四化心想:不知道这“猪肉西施”平时是不是也这样对待好邻居超市的老板崔胖子的。

想起以前这“猪肉西施”还没死丈夫时,像搬肉、剔骨头、剁排骨的体力活,都有男人干呢。

“猪肉西施”只坐在肉案子的一边收钱、找钱,给自己的男人递个塑料袋子。闲了没事儿时,就给十个白嫩的手指头涂上红艳艳的指甲油,嘴唇也抹的红艳艳的。

现在男人没了,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干,真难为她了。

胡四化瞥了一眼“猪肉西施”的双手,不见红艳艳的指甲油,看上去粗糙了很多,嘴唇上也是一片暗色。

没有男人的女人,日子难过呀,不知道啥时还能看见“猪肉西施”涂抹上红艳艳的嘴唇和十指上红艳艳的指甲油,为着自己爱的男人。但愿那个男人不是肥头大耳的崔胖子,最好能够早点出现,“猪肉西施”就可以早点结束孤单彷徨的日子了。

胡四化只能在心里感慨一番,顾不上多想,米春华安排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胡四化来到麻记板鸭那里,跟老板说:“来一只板鸭,一斤卤鸭爪子。”

麻记板鸭的老板四十多岁,是个四川人,投奔亲戚来到这里。

他没有固定店铺,每天骑着三轮车准时出现在十字街头北侧,挨着沙老师清真烧饼铺子附近,支开一张遮阳伞,放一张小木桌子搁菜板,板鸭和其他卤制品都放在一个大保温桶里。麻记板鸭的老板自己则坐在一边的小马扎上,等顾客上门。

“好嘞!”麻记老板熟练地从保温桶里拎出一只板鸭,搁在秤盘里。

胡四化故意板着脸说:“麻记,听说你卖的板鸭里有收了养鸭场的死鸭子卤制的,是不是真的?”

麻记老板小眼睛一瞪溜圆,他着急地说道:“胡老师,你不要听人家造谣瞎说。天地良心,咱们守着那么大的一个白洋淀,我还能让你吃上死鸭子做的板鸭?”

胡四化继续吓唬他:“麻记,做生意可得全凭良心,这进嘴的东西可是马虎不得。秤给的高点儿。”

“那是,还用你胡老师说。瞧见没有?给你高高的秤,一斤七两,收你一斤六两的钱。”麻记又称了一斤卤鸭爪子,在菜板上把板鸭斩开,用小塑料袋装了卤汁,一起装到一个大塑料袋子里,交到胡四化手里。

“这欧洲杯一开赛,你的卤鸭爪子买的更好了吧?”胡四化问道。

“胡老师说的是。每到这奥运会呀,世界杯、欧洲杯啥的一开赛,咱们小城的球迷们都爱吃我卤的鸭爪子、鸭头、鸭翅、鸭肝、鸭肠子,再喝着冰镇啤酒看球,多来劲儿!我得加班多多卤。”麻记打开了话匣子,嘴不闲着,“胡老师,你这大包小裹是去丈母娘家吧?”

“你怎么知道?”胡四化问。

“经验。凡是去丈母娘家的没有敢空手的,去自己妈家啥也不买,也没人埋怨。我看的多了。”麻记得意洋洋地说。

“可真有你的!快成精了。”胡四化笑了,想起米春华今天给爹妈汇去了五千元,心情十分舒畅。

“胡老师,再来二斤五香咸鸭蛋尝尝吧。”麻记说,“这鸭蛋都是我老婆去白洋淀养鸭子的人家收的,自己腌制的。保证没有苏丹红,纯绿色食品。”

麻记撩开一个盖着白布的搪瓷盆,里面装着满满的五香咸鸭蛋,个头可都不小,各个都有小孩拳头那么大!一个打开的鸭蛋放在盆子边上做展示,金灿灿的蛋黄流出黄澄澄的油。

胡四化看着口舌生津,便笑着道:“不错,来二斤。”

麻记高兴地说:“胡老师有口福,我这盆五香咸鸭蛋是今早才煮出来的。”

胡四化边掏钱边说:“还是你有口福,天天搂着五香咸鸭蛋和板鸭睡觉,想吃就顺嘴咬一口。”

麻记笑了:“谁搂鸭子、鸭蛋睡觉呀?我可是搂着老婆睡觉的。”

想起老井说的话,胡四化问道:“最近买彩票中了吗?”

麻记原本的笑脸立即变得沮丧起来:“一分钱也没中!要是把这些年天天买彩票的二元钱都存起来,也大几千了呢。”

胡四化调侃道:“那么些钱,够你领着老婆孩子周游世界了吧?”

麻记回答:“周游世界?那还不够。要是去趟台湾还是够的!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攒钱,带着老婆去祖国宝岛看看。”

胡四化赞同道:“好呀,祝你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去台湾旅游时,顺便再宣传一下你的麻记板鸭和五香咸鸭蛋。”

麻记咧开嘴笑了:“那敢情好,没准台湾人民也爱吃我麻记的板鸭和五香咸鸭蛋,还不让我回来了呢。”

胡四化假装着急地说:“最好别那样。你要是留在了台湾,咱们这儿的人民群众想吃你麻记的板鸭和五香鸭蛋时,怎么办?还都买机票追台湾去找你呀?”

麻记眨巴几下眼睛,说:“那也是,我也不想离开这十字街呢,跟大家处出感情了,舍不得。”

胡四化道:“好像你还真到了台湾回不来似的。回见了!”

“胡老师来点油炸臭豆腐吧,你家嫂子最爱吃了。”

紧挨着麻记板鸭的打着武汉风味牌子的那对小夫妻招呼着胡四化。

米春华是爱吃这口,胡四化立即答应道:“来两块钱的吧。”

那家男人微笑着麻利地把液化气灶的火焰拧大了,把整整齐齐码在木桶里的臭豆腐放进油锅里,油锅顿时翻腾起来,臭豆腐块也在油锅里华丽转身,膨大起来,油光闪闪,臭气四溢!

胡四化了解这对从湖北武汉来的夫妻。

他们一开始是用脚蹬三轮车出来做生意,现在是用电动三轮车。问他们怎么不租赁个店铺做生意,他们说习惯在露天了,臭豆腐的气味捂在屋子里散不出去,不好闻。他们已经用这几年在小城卖臭豆腐挣的钱,在老家盖起了二层的小洋楼,在他们村子里算是富裕人家了。

那家的女人拿出一个方便饭盒罩上塑料袋,倒进去自家调好的卤汁,油炸臭豆腐被捞起放入卤汁中,立即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吸收了卤汁的臭豆腐变得偃旗息鼓,蔫头耷脑。

那女人又在臭豆腐上撒了点香菜末和小葱末,盖好方便饭盒装进塑料袋里,递给胡四化。

想着做京酱肉丝的大酱还没有买呢,胡四化就往好邻居超市走去。

麻记的声音跟在胡四化身后响起, 说:“胡老师,下次还来呀。天热,吃我麻记的鸭子不上火,解馋。”

胡四化挥挥手,说:“一定一定!欧洲杯立马开赛,你就等着发大财吧!”

好邻居超市没什么顾客。那老板娘崔姐和老板崔胖子一起嗑着葵花籽看电视。表面上,俩夫妻很和睦,看不出有什么龃龉。

胡四化觉得,从“井氏按摩”听来的传闻,不辨真假了:“老板娘,拿瓶黄豆酱,中午去丈母娘那吃饭。”

崔姐打趣道:“胡老师,按摩完了?去丈母娘家蹭饭,就买瓶酱?”

胡四化举起两手拎着的装得满满的购物袋子,说:“瞧你说的,不都在这里吗?麻记板鸭,沙老师家的烧饼,豆腐哥的豆腐皮,‘猪肉西施家的排骨,水果玛丽的大樱桃和白沙蜜瓜,油炸臭豆腐,咱们十字街头的特产一样也没少。再加上崔姐你家超市的黄豆酱,就齐活了。”

胡四化扫视了一圈超市,看见收银台里摆着两盆青翠欲滴的合欢树,心里一阵儿感动,可亲可敬的沙老师啊……

大概是听到胡四化说到“猪肉西施”的名字,崔胖子接口对崔姐说道:“咱们中午也买排骨吃吧,好几天都没吃了。”

“吃猪肉增肥,你忘了?医生说你都中度脂肪肝了。一会我去买些牛肉,和西红柿一起炖,保你爱吃。”崔姐说话时的声音可温柔了,发着嗲、流着蜜,可不像上午在“井氏按摩”店时,说到崔胖子就那般咬牙切齿。

胡四化暗忖,看不出来这女人倒是驭夫有术,施展出温柔攻势来保卫自己的婚姻,看来那崔胖子咋呼不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胡四化便说道:“前一阵儿在咱们十字街头发生的那起抢劫杀人案,要是欧某的那个情人当时就高声呼救,或许欧某也死不了呢。”

崔姐附和道:“我也是那话。要是原配夫妻,老婆看见老公被坏人勒住脖子了,哪有不拼命的?或是赶紧呼救,打电话报警!情人怕暴露,为保护自己的名声,先溜走了。搭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胡四化说:“谁说不是呢?老话早就有定论,露水夫妻,大难临头就各自逃了。更何况是见不得光的情人关系,谁顾上谁呀?”

崔姐咬牙切齿地说:“这老锅配新盖,瞅着就是别扭。电视剧里的小三,都没好下场,不是祸害别人就是害了自己。”

胡四化说:“社会和谐首先得家庭和谐,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组成部分。”

胡四化和那崔姐一问一答,崔老板也不吭声。

胡四化道:“崔老板,你家这么好的媳妇可不多见,又温柔又会赚钱,还给你生了两个贴心的小棉袄。崔老板真有福气。”

听胡四化这么说,那崔胖子也不好说什么,便道:“有福气有福气,福气大着呢!”

崔姐明白胡四化这番说词,其实一直是在帮助自己说话呢,便笑着对胡四化说:“胡老师是国家干部,会写文章,说话最在理、最实在。”崔胖子还是不吭声,眼睛盯在电视屏幕上,继续嗑他的葵花籽。

胡四化把话题引到合欢树上:“这合欢树长得不错,好好养。这花草树木和人一样,都是有感情的。你精心养它,它就长的好,不好好养,就容易枯萎。”

老板娘崔姐说:“胡老师说的对。沙老师送我们这两棵小合欢树时,说要多晒太阳,但不适合盆栽,等长大些,再种我家院子里去。胡老师,常来啊,没事和我们当家的唠唠,我们都跟着长学问。慢走。”

胡四化连连称是,装好酱瓶子,出了好邻居超市。

十字街头聚集起一伙人,一个穿着灰色运动服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木椅子上,正在演讲:

“……《为人民服务》,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毛泽东……”

胡四化看见沙老师站在围观的人群外面,走上前去打招呼:“沙老师,宋疯子又出来演讲了?”

沙老师大概是担心打扰了演讲人,悄声对胡四化说:“这宋北大可不疯。上个礼拜六在这里背诵《愚公移山》,一字都不差。可惜这人才了,高考落榜没上北大,受刺激太大。”

胡四化听毕,不再言语,跟沙老师一起站着,开始听宋北大演讲。

围观的人群外,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牵手走过来,男孩子对那三十多岁男子说:“爸爸,快看!是个疯子!”

只见他爸一巴掌打过去,不等那孩子张嘴大哭,他爸又压低嗓子,厉声训斥道:“闭嘴!给我憋回去!不许哭!”

那男孩子瘪瘪嘴,捂着自己被打疼的小脸蛋,看着他爸的满脸怒气,委屈地抽泣几声,没敢哭出来。

父子俩站在围观人群中,开始听宋北大的演讲。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最后一句话,宋北大提高了嗓音,是用力喊出来的。围观的人们半晌都不吭声。

沙老师不禁感慨道:“真是一字不差呀!一字不差。可惜了可惜了。”

说完带头鼓起了掌,围观的人也纷纷开始鼓掌。

一群孩子跟着一起喊道:“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整个人民……”

一位一直站在木头椅子旁边的五十多岁的妇女,把宋北大从木头椅子上扶下来,那是宋北大的母亲。

只见宋北大的母亲从随身背着的布兜子里拿出一瓶子水,递给儿子,看着他喝下去,掏出手绢擦擦他面颊上的汗珠。

然后,宋妈妈拿起木头椅子,拉着儿子的手沿着康达路往家属区走去,围观的人都自动让出一条道儿。

沙老师目送宋妈妈和宋北大良久,转身回了自己的铺子。

胡四化一直不敢当面问候沙老师的身体和病情,此时此刻还是说不出口,只好目送着沙老师雪白的头发、笔直的腰杆、清瘦的背影……

胡四化抬起手腕子一看表,嗬!时间过的真快,都快十二点了!自己现在还没有到丈母娘家,估计这时米春华已经要发脾气了!

四顾一望,胡四化赶紧叫辆电动三轮车。三轮车是这个小城里的最便捷和“物美价廉”的交通工具,去哪里都很方便。尤其是短途乘坐,既游览了沿途风光,又怡然自得。

坐在车上的胡四化,顿时感到忙了一上午的身体松懈了下来,可他的脑子并没有闲着,聚集在十字街头的那些用勤劳的双手劳动创造自己生活的小人物们的音容笑貌走马灯一样,在胡四化的眼前转悠起来。

一幅白洋淀旁的《清明上河图》忽然从胡四化的脑海里闪现!老周家的那幅没有绣完的《清明上河图》不就是眼前十字街头的真实写照吗?

十字街头是市井人物的小舞台,随着四季转换、日出日落,天天都在上映着一幕幕活色生香的连续剧,有悲剧,有喜剧,最常见的就是平淡而又真实的生活。

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用最本真的人性表演着。有的人心中充满大爱,有的人历经生活沧桑,有的人善良诚实,有的人聪明狡黠,有的人坚韧执着,有的人质朴隐忍……

同时,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生活中的主角。

他们上演的生活,也许在别人的眼里都是平淡无奇、不足挂齿的,但对于他们来说却都充满了惊涛骇浪、跌宕起伏,或感人或悲伤或多彩或平淡,他们都按照自己设定的或大或小的生活目标理想,还有绚烂瑰丽的梦想,义无反顾地往前奔。

无论是斗转星移,风云如何变幻,只要康达石油机械厂还在,家属区还在,商业街还在,十字街头人们的生活就不会谢幕,永远饱满、平实、真切、朴素、精彩。

胡四化想起《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脑子里重温了毛泽东同志文中所言:

“……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这是唯一的源泉……”

这篇市井人物的小说怎么写,胡四化开始谋篇布局,打起了腹稿。

看来,小秘书胡四化的这个双休日还是不能休息。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胡四化一看,米春华打来的,估计是着急了。

胡四化不敢接了,于是按了拒接键。

胡四化笑着对三轮车师傅说:“师傅,商量一下,咱们快点行不?我老婆急眼了,估计待会回家,就得跪搓衣板。”

师傅笑眉笑眼,没有接话。

只见载着胡四化的电动三轮车,开足马力,风驰电掣地向米春华娘家驶去,把热闹喧腾的十字街头远远地抛在了三轮车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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