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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文人的赏曲之风

2016-02-21查洪德

新闻与传播评论 2016年3期

查洪德



元代文人的赏曲之风

查洪德

摘要:考察一代文坛风气是认识一代文学的独特视角,它可以帮助我们立体地、较为真切地了解一代文学的状貌。元代文坛有隐逸之风、游历之风、雅集之风、题画之风以及文人的赏曲之风。要真正认识元代文学,必须对这些风气做具体而深入的考察与把握。考察元代文人的赏曲之风,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元代文人的生活态度、生存状态,认识元代雅俗文学之间的真实关系,并进一步认识元代的士风。赏曲在元代是文人生活的重要内容,著名文人与一流艺妓之间的密切关系,是建立在对品格与才艺的相互倾慕基础之上的。

关键词:文坛风气; 元代文人; 赏曲之风

一代文坛有一代文坛的风气,这些风气彰显的是一代文人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从而也映射出一代文人的心灵特征。元代文坛有隐逸之风、游历之风、雅集之风、题画之风以及文人的赏曲之风。考察这些风气,对于我们认识元代文学非常重要,它让我们立体地、真切地了解元代文人,从而也能把握一代之文学精神。本文考察元代文人的赏曲之风,以期揭示元代文人的生活态度,并进而认识元代的士风,也帮助我们认识元代雅俗文学之间的真实关系。

这里的所谓文人,特指当时以诗文名世者,不包括曲家。以往的元代文学研究称他们是“正统文人”,有意无意把他们置于新兴艺术元曲的对立面,属于所谓的“性理之学,高尚之士”,认为他们蔑视甚或仇视元曲。事实上,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元曲艺术的欣赏者,也可以说是元曲发展的促进者。

一、 文人赏曲之风何以盛行

元代文献中有大量文人赏曲的记载。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文人赏曲大约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和目的。首先,赏曲是文人们雅趣生活的重要内容;其次,是对歌唱(或表演)艺术的欣赏,文人多才多艺,也能欣赏艺术,同时也容易为高水准的艺术所征服;再次,似乎最神圣的,因重视曲作之教化功能而赏曲。

对元曲政教风化功能的重视,时见于元代文人之议论。其中可称经典之论的,是胡祗遹的《赠宋氏序》,他所重视的,是杂剧可“宣其抑郁”,故而“乐工伶人之亦可爱也”。他重视的是政治得失,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厚薄。但这些教化功能,需要借“可以悦耳目而舒心思”高度艺术化的表演才能达成。使文人乐赏不置的,是女乐“无一物不得其情,不穷其态”的表演*《胡祗遹集》,魏崇武等校点,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246页。,是以艺术征服人心推广教化。而王恽《乐籍曹氏诗引》所载女妓曹氏的话,则反过来说明杂剧内容对艺人的感化,因感化而追慕高尚,她说:“无猥以薄技陈述古今兴亡、闺门劝戒,必探穷所载记传咏诗,掇采端倪,曲尽意趋。久之,颇有感悟,欲为效颦,愿乞一言为发越……”*王恽:《秋涧集》卷四十三《乐籍曹氏诗引》,载《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二册,新文丰出版社1985年。曲之内容感人,首先感动了艺人,也提高了她们通过演艺感化人心的自觉。这是文人赏曲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元曲得以广泛流行的重要原因。我们以往的研究,对此有意回避不说。

正如上文所引胡祗遹所言,文人是容易为高超的艺术所征服的,因而对高超的演唱(或表演)艺术的欣赏,是文人赏曲直接的原因。这方面,我们首先介绍元明之际诗人高启、杨基记其听歌的叙事诗。高启有《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陈氏歌》诗,郭芳卿是京师名妓顺时秀(《青楼集》有传),是一时顶尖级的歌唱家,陈氏是她的弟子。诗歌先写当年顺时秀在宫中的歌唱,极写其震撼人心和征服听众,因而被追捧的热度:

文皇在御升平日,上苑宸游驾频出。仗中乐部五千人,能唱新声谁第一?燕国佳人号顺时……龙笙罢奏凤弦停,共听娇喉一莺啭。遏云妙响发朱唇,不让开元许永新。绣陛花惊飘艳雪,文梁风动委芳尘。翰林才子山东李,每进新词蒙上喜。当筵按罢谢天恩,捧赐缠头蜀都绮。晚出银台酒未消,侯家主第强相邀。宝钗珠袖尊前赏,占断春风夜复朝。*高启:《高青丘集》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30页。

诗人把元宫中的歌乐演唱比作唐宫中的艺术活动,“翰林才子山东李,每进新词蒙上喜”,与唐代宫廷演艺一样,这里也有妓艺与文人的配合(所谓“山东李”指李白,唐人多有称山东李白者,《旧唐书》称李白山东人。此处代指高才诗人。上海古籍本注谓指元人李泂,不确)。诗接下来写顺时秀去世,弟子陈氏传得其艺,名声不下其师:“回头乐事浮云改,瘗玉埋香今几载。世间遗谱竟谁传,弟子犹怜一人在。曾记霓裳学得成,朝元队里艺初呈。九天声落千人听,丹凤楼前月正明。狭斜贵客回车马,不信芳名在师下。”但时移世换,大元盛世不再,宫廷献艺的辉煌,都成往昔的记忆。原本是侍奉宫廷的歌者而今流落民间,无人赏音:“风尘一旦禁城荒,谁是花前听歌者。从此飘零出教坊,远辞京国客殊方。闭门春尽无人问,白发青裙不理妆。相逢为把双蛾蹙,水调梁州歌续续。江南年少未曾闻,元是当时供奉曲。”*高启:《高青丘集》卷八,第330页。。这首诗作于元顺帝至正十九年(己亥),时天下已乱,无复昔时之盛,故诗人听曲,引起无限伤感。这位顺时秀的高弟陈氏,也是名妓,艺名宜时秀。与高启同时的诗人杨基有《听老京妓宜时秀歌慢曲》,诗中抒发了与高启诗同样的盛衰之慨,诗最后说:

风尘回首江南老,衰鬓如丝颜色矫。深叹无人听此词,纵能来听知音少。说罢重歌尔莫辞,我非徒听更能知。樽前多少新翻调,一度相思一皱眉。*杨基:《眉庵集》卷二《听老京妓宜时秀歌慢曲》,载《四部丛刊》三编第473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

盛世享盛名的歌妓,乱世流落,自有极度的流落之悲和世无知音的寥落之感,诗人则以知音自许并表达对歌者的爱赏与慰藉。张昱《辇下曲》百余首中有记顺时秀之作:“教坊女乐顺时秀,岂独歌传天下名。意态由来看不足,揭帘半面已倾城。”*张昱:《可闲老人集》,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44页。顺时秀是色艺双绝,但其动人的“色”并非相貌,而是“意态”,诗人所“赏”的,是相貌之外的精神。这与悦其形貌,有雅俗之别。

谈文人赏曲,我们不能不佩服胡祗遹。胡祗遹的曲论,戏曲研究者已经谈论得很充分,没有必要再多说。我们把他作为一个赏曲者,略说一二。胡祗遹对唱曲和杂剧表演的欣赏,都表现出极高的眼光。赏歌,他有前无古人的“九美说”——“九美既具,当独步同流”。其实这“九美”中,关于行腔歌唱的,只有第五条:“歌喉清和圆转,累累然如贯珠。”显然是对《乐记》“累累乎端如贯珠”的发挥。他所重的,倒是歌者的修养,是演唱的整体效果。第一、二条“资质浓粹,光彩动人”,“举止闲雅,无尘俗态”,强调的是歌者的修养与气质。第三条“心思聪慧,洞达事务之情状”,要对歌唱内容有灵心妙解,需要心灵聪慧,更要有对社会的深刻认识,这需要丰富的人生经验。第四至七条是关于歌唱表演的要求。第八条“发明古人喜怒哀乐、忧悲愉佚、言行功业,使观听者如在目前,谛听忘倦,惟恐不得闻”,这需要歌者高度的综合修养和深厚功力*《胡祗遹集》,第224页。。胡祗遹的“九美”说可以代表文人对歌唱的审美要求,也应该是对优秀艺妓演唱经验的概括与总结。胡祗遹是一位真正的赏曲者,是优秀歌唱艺妓难得的知音。至于《朱氏诗卷序》赞赏杂剧女优珠帘秀的表演,已为元曲研究者屡屡称道,言其“以一女子众艺兼并”“九流百伎,众美群英。外则曲尽其态,内则详悉其情。心得三昧,天然老成”*《胡祗遹集》,第222页。,是一篇杂剧表演鉴赏的经典之作。

艺术是美的创造,美的欣赏。唯其美,才是艺术。一流文人与顶尖级艺人共同创造和欣赏的曲作,代表元曲最高的艺术水准。所以,杨维桢如此认识曲之价值:

夫词曲本古诗之流,既以乐府名编,则宜有风雅余韵在焉。苟专逐时变、竞俗趋,不自知其流于街谈市彦之陋,而不见夫锦脏绣腑之为懿也,则亦何取于今之乐府可被于弦竹者哉?*杨维桢:《东维子集》卷十一《周月湖今乐府序》,载《四部丛刊》初编第1495册,商务印书馆1919年。

尽管这种观念与20世纪元曲研究者的观念相左,但应该承认,这是符合艺术精神的价值评判。文学史研究界将元曲定性为俗的艺术,但必须有俗趣而不失雅致,通俗而不庸俗,才是艺术。元人激赏的散曲如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中原音韵》说是“万中无一”的至品*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唐宋元编)》,黄山书社2006年,第310页。,其雅趣高致,应当是符合文人的欣赏口味。文人赏曲,在赏曲中与艺妓交往,提升艺妓的文化与艺术修养,使文人参与的唱曲活动离俗而向雅,成为一种既通俗又有情趣的艺术活动,极大地提升曲与唱曲的艺术层次和水准,使演艺活动真正成为美的创造和美的享受。进而文人参与创作,才使元曲成为“一代之绝艺”。朱权《太和正音谱》所载赵孟頫的话,说明杂剧需要“鸿儒硕士、骚人墨客”的参与,需要文人的欣赏和创作。文人需要赏曲,曲也需要文人。

二、 赏曲是元代文人生活的重要内容

赏曲是文人们雅趣生活的重要内容,诗酒雅会,不能没有伎乐,一曲清词酒一杯,又可呈才较艺。这是文人生活所不可少、无可取代的。

和历代文人一样,元代文人也追求雅趣生活。或竹间林下,或池馆胜处。古器瑶琴,左图右史。但无妓乐,便落寞无趣。有时他们干脆就在著名歌妓家里聚会,如《青楼集·张怡云》条所载文人在艺妓张怡云家的聚会,尽管文字比较长,但材料很典型,还是引录于下:

张怡云,能诗词,善谈笑,艺绝流辈,名重京师。赵松雪、商正叔、高房山,皆为写《怡云图》以赠,诸名公题诗殆遍。姚牧庵、阎静轩,每于其家小酌。一日过锺楼街,遇史中丞。中丞下道,笑而问曰:“二先生所往,可容侍行否?”姚云:“中丞上马。”史于是屏驺从,速其归携酒馔,因与造海子上之居。姚与阎呼曰:“怡云,今日有佳客,此乃中丞史公子也,我辈当为尔作主人。”张便取酒,先寿史,且歌:“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水调歌》一阕。史甚喜。……又尝佐贵人樽俎,姚、阎二公在焉。姚偶言“暮秋时”三字,阎曰:“怡云续而歌之。”张应声作《小妇孩儿》,且歌且续,曰:“暮秋时,菊残犹有傲霜枝,西风了却黄花事。”贵人曰:“且止。”遂不成章。张之才亦敏矣。*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64~65页。按所唱后二句分别为宋苏轼《赠刘景文》和金张翥(见《归潜志》)成句。

这里举行的是顶级层次的艺术雅会,这些文人“每于其家小酌”,是他们常来处。在“艺绝流辈”歌妓住处,参与的文人如赵孟頫、商衟、姚燧、阎复、高克恭,都是多才多艺,风流儒雅,当时文坛一流人物。在这样的活动中,他们赏曲,也创作。这种超凡出俗、风流雅趣,是文人追求的精神享受,这样的场所,无疑是他们的精神乐园。这样的活动,也在高官的别墅或家中举行。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九《万柳堂》条记卢挚、赵孟頫等人在中书平章政事、维吾尔儒者廉希宪的别业万柳堂的一次宴饮活动:

京师城外万柳堂,亦一宴游处也。野云廉公,一日于中置酒招疏斋卢公、松雪赵公同饮。时歌儿刘氏名解语花者,左手折荷花,右手执杯,歌[小圣乐]云:“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既而行酒,赵公喜,即席赋诗曰:“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主人自有沧洲趣,游女仍歌白雪词。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去寻诗。谁知只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此诗集中无。

此事《青楼集》亦载。万柳堂在京城近郊,廉希宪休官家居或公务之暇便在此宴客,客人多文人雅士,“主人自有沧洲趣”,廉希宪虽身居要职,但向慕自然,愿在山水中享受野趣之乐。而歌女所唱乃“白雪词”,高雅又野逸,其他则“荷花”“芳草”,使人感觉身在京城而有江湖“无穷万里思”。这些都是文人所追求的生活,也是文人所需要的生活。同书卷四《广寒秋》则记载了元代最著名的诗人和文章家虞集(邵庵)等人在散散学士家的一次活动:

虞邵庵先生集在翰苑时,宴散散学士家。歌儿郭氏顺时秀者,唱今乐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铜细袅香风。”一句而两韵,名曰短柱,极不易作。先生爱其新奇,席上偶谈蜀汉事,因命纸笔,亦赋一曲,曰:“鸾舆三顾茅庐,汉祚难扶,日莫桑榆。深渡南泸,长驱西蜀,力拒东吴。美乎周瑜妙术,悲夫关羽云殂。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早赋归欤。”盖两字一韵,比之一句两韵者为尤难。先生之学问该博,虽一时娱戏亦过人远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第52页。

雅会饮酒、赏曲,在赏曲中激发创作灵感和激情,展现才艺与巧思,享受了心灵的愉悦,展现了文人的价值,会给文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名声。虞集一生着力在诗文,但他所有诗文的影响,都远远不及一曲“杏花春雨江南”流传之广且久远*按“杏花春雨江南”出自虞集[风入松]词,但记载此作的《南村辍耕录》说,虞集当时赋[风入松]长短句寄柯九思,“词翰兼美,一时争相传刻,而此曲遂遍满海内矣。”则当时此作曾经作为曲广泛传唱。曲和词,在当时确实并没有严格的界限。见陶宗仪《南村辍耕路》,中华书局1959年,第172页。。这也颇使人感喟。

在文人别集中,也可看到有关文人赏曲活动的记载,如贡师泰《跋王宪使朱县尹倡和诗卷》,就记有南北统一之初,著名文人如姚燧(牧庵)、卢挚(疏斋)南来,公务之馀,宴游赏曲之风流韵事:

我国家统一天下,首立台宪,以纲纪百辟,大抵先教化而后刑政,敦儒雅而鄙吏术,尚宽厚而去文深。故当时御史部使者,多老成文学之士。予家江东,方七八岁时,见牧庵姚公、疏斋卢公,按治之暇,辄率郡士大夫,携酒肴歌妓,出游敬亭、华阳诸山,或乘小舟,直抵湖上,逾旬不返。*贡师泰:《跋王宪使朱县尹倡和诗卷》,载《贡氏三家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358页。姚燧与卢挚,在当时都是一流诗文大家,先后入翰林,为大佬。同时也都是廉访使官员,所谓风纪之官。而在当时,官员携妓出游是不允许的,遭人弹劾是有可能丢官的。但这些并不能阻碍他们对伎乐的爱赏。

元末昆山顾瑛(顾阿瑛)主持的玉山雅集,在当时影响极大,吸引了一个时代的著名文人,在后代也一直引人向慕。诗酒妓乐,是雅集的主要活动内容。清人吴景旭《历代诗话》如此追述他们的活动:

苏谈云:阿瑛好事而能文,当时杨廉夫、郑明德、张伯雨、倪元镇皆其往还客也。尤密者为秦约、于立、释良琦。有二妓,曰小琼花、南枝秀,每会必在焉。余因按玉山诗序有侍姬小琼英调筝,即其人也。诗云:“金杯素手玉婵娟,照见青天月子圆。银筝弹尽鸳鸯曲,都在秋风十四弦。”读之风流欲溯。*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七十,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12页。诗为顾瑛作,载《玉山璞稿》。

有妓乐,才雅而多趣,而不至于雅而寡味。顾瑛《玉山名胜集》记载有一次“渔庄欵歌”活动,参与者之一陆仁写的序说:“至正辛卯秋九月十四日,玉山宴客于渔庄之上。芙蓉如城,水禽交飞。临流展席,俯见游鲤。日既夕,天宇微肃。月色与水光荡揺棂槛间,遐情逸思,使人浩然有凌云之想。玉山俾侍姫小琼英调鸣筝,飞觞传令,酣饮尽欢。玉山口占二绝,命坐客属赋之。赋成,令渔童樵青乘小榜倚歌于苍茫烟浦中。韵度清畅,音节婉丽。则知三湘五湖,萧条寂寞,那得有此乐也?赋得二十章,名曰《渔庄欵歌》云。”*顾瑛:《玉山名胜集》卷下,中华书局2008年,第246页。从参与者的诗中,可以感受到妓乐对雅集的重要,当时有十人诗成,其中袁暠诗云:“玉人花下按凉州,白雁低飞个个秋。弹彻骊珠三万斛,当筵博得锦缠头。”于立诗:“对酒清歌窈窕娘,持杯劝客手生香。袖中藏得双头橘,一半青青一半黄。”顾瑛诗“金杯素手玉婵娟”已见上文。女妓奏乐助酒兴,酒酣赋诗,又命歌童唱其所作于湖波烟云之中。如此雅会,千古之后,仍让人钦羡。

三、 赠妓诗(词)形成风气

宋代文人写了不少赠妓词,元代曲家写了大量赠妓曲*罗斯宁在《元代艺妓与元散曲》说:“据粗略的统计,《全元散曲》标明赠妓的小令就有120多首,套数36套,还不包括那些标题虽不明言,但实际内容却是写艺妓的散曲。”载《中山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这些都已为研究者所关注。在元代,不以曲名家的诗人们也写了不少赠妓诗(词),却没有多少人关注。仅由《青楼集》的记载,就可感受当时赠妓诗写作风气之盛,如歌妓小娥秀,“中朝名士赠以诗文盈轴焉”,周喜歌,“诸名公皆赠以词”,于四姐,“名公士夫皆以诗赠之”*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12、145、153页。。文献记载有赠妓之作的著名文人很多,如赵孟頫、滕玉霄、王士熙、王恽、胡祗遹、卢挚、张炎、冯海粟以及元明之际的杨基等等。只是这些在当时文人心里都不过是“一时娱戏”之作,多不保存,更不会编入文集,大多没有流传下来,也是一大遗憾。

元代文人赠妓诗词,与宋人赠妓词、元曲家的赠妓曲有很大不同。宋人赠妓词、元人赠妓曲,都有一些对歌妓轻慢、狎玩的内容,还有一些色情的东西。元人的赠妓诗词没有这样的东西。赠妓曲有些关注的是妓女的卖笑生涯,甚至肉体,赠妓诗词则关注歌妓的表演,关注的是艺术。

元人写作的赠妓诗数量很多,现在所见极少。如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万柳堂》条所载赵孟頫“万柳堂前数亩池”诗,就不见于其别集,若非笔记记载,现在也很难见到了。现在可见的,如洪希文《张参军克明席上出歌妓蹋筵主人索诗赠之口占一绝》:“歌喉圆转联珠贯,舞袖郎当散彩霞。记得乐天诗句好,醉娇无力牡丹花。”*洪希文:《续轩渠集》卷八,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9页。索诗者是主人而非歌妓,属应酬之作,赞扬一下歌妓歌舞之美,也是对主人的奉承。已经入明的杨基有《赠京妓宜时秀》:“欲唱清歌却掩襟,晚风亭子落花深。坐中年少休轻听,此曲先皇有赐金。”*杨基:《眉庵集》卷十一,载《四部丛刊》三编第475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是因顶级歌女流落所发的感慨,感情是复杂的,世事盛衰,人事变迁,高雅不为世俗所重,都蕴含在这28字中。

杨维桢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位有争议性的人物,文献保存了一些与他有关的赠妓诗。他有乐府体的《花游曲》,其序云:“至正戊子三月十日,偕茅山贞居老仙、玉山才子烟雨中游石湖诸山,老仙为妓者琼英赋[点绛唇]词。已而午霁,登湖上山,歇宝积寺行禅师西轩。老仙题名轩之壁,琼英折碧桃花下山,予为琼英赋《花游曲》而玉山和之。”

三月十日春蒙蒙,满江花雨湿东风。美人盈盈烟雨里,唱彻湖烟与湖水。水天虹女忽当门,午光穿漏海霞裙。美人凌空蹑飞步,步上山头小真墓。华阳老仙海上来,五湖吐纳掌中杯。宝山枯禅开茗碗,木鲸吼罢催花板。老仙醉笔石栏西,一片飞花落粉题。蓬莱宫中花报使,花信明朝二十四。老仙更试蜀麻笺,写尽春愁子夜篇。*杨维桢:《铁崖古乐府》卷三《花游曲》,载《四部丛刊》初编第1500册,商务印书馆1919年。

琼英是顾瑛玉山佳处歌妓。顾瑛(玉山才子)的和诗也很美,保存在他的《玉山璞稿》中。这样的活动在当时竟传为美谈,引来不少文人和诗,流传至今的,尚有郭翼《花游曲和铁崖韵》(《御选元诗》卷九,其别集《林外野言》卷上只题《花游曲》),马麐《和花游曲》(《御选元诗》卷十一)等多首,这很可见出当时风气。

元人赠妓诗的内容大多是严肃的,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席上应酬之作,不过赞扬歌舞之美。有些则借以寄寓感慨,有比较深沉甚至复杂的内容。

赠妓诗之多,本身就是元代文人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一种说明。在元代,谢安携妓成为使用很普遍的典故,并且大多都是欣赏的口吻。也有从另一角度切入的,如刘鹗《题东山高卧图》:“东山携妓嬉游日,敢意胸存万甲兵。今日总戎真竖子,徒耽歌舞误苍生。”*刘鹗:《惟实集》,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57页。这给我们很重要的启发:元代文人欣赏的是风流而不是荒淫,在他们心目中,荒淫与风流是有严格区分的。

与赠妓诗罕有流传不同,元代赠妓词则有大量流传。元代的赠妓词与宋代的赠妓词不同,元人的赠妓词与赠妓诗一样,是比较严肃的。清人叶申芗辑录《本事词》*叶申芗:《本事词》,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其中载有数量可观的元人赠妓词,由此可窥见元人赠妓词之一斑。

元代写作赠妓词较多的,当然是文雅风流的才子。如滕玉霄,《元诗选》小传说他“风流笃厚,见者心醉,往往狂嬉狎酒,韵致可人”*顾嗣立:《元诗选》,中华书局1987年,第118页。。《青楼集》载有他赠宋六嫂的[念奴娇]词:

柳颦花困,把人间恩爱,尊前倾尽。何处飞来双比翼,直是同声相应。寒玉嘶风,香云卷雪,一串骊珠引。元郎去后,有谁着意题品。谁料浊羽清商,繁弦急管,犹自余风韵。莫是紫鸾天上曲,两两玉童相并。白发梨园,青衫老傅,试与留连听。可人何处,满庭霜月清冷。

宋六嫂是乐工(觱栗工)的女儿,《青楼集》说:“宋与其夫合乐,妙入神品。盖宋善讴,其夫能传其父之艺。”*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19页。读此词,最让人感叹的是,一位官至翰林学士的文人,对歌妓与乐工夫妇感情的颂扬,充分表现了作者对乐工与女伶的敬重。曾官集贤待制的冯子振(海粟),名声与豪俊都超过滕玉霄,他也有赠妓词,其赠珠帘秀[鹧鸪天],流传极广。

一代大师赵孟頫也有赠妓词。他赠歌妓贵贵的词写人生易老,寄寓世事之慨。徐釚《词苑丛谈》(据《尧山堂外纪》)载其“在李叔固丞相席间赠歌者贵贵[浣溪沙]词”,且言:“公以承平王孙而遭世变,故其词不无麦秀狡童之感”:

满捧金卮低唱词,尊前再拜索新诗,老夫惭愧鬓成丝。罗袖染将修竹翠,粉香须上小梅枝,相逢不是少年时。*徐釚:《词苑丛谈》,中华书局2008年,第215页。

这位李叔固丞相,即李邦宁,本是南宋宫中一个小太监,宋亡,随恭帝入见元世祖,留在宫中,因警敏,称世祖意,步步升迁,武宗时至大司徒尚服院使,遥授丞相,行大司农,领太医院事。赵孟頫与李邦宁,尽管出身不同,经历各异,但相同的是都经历由宋入元,都出身特殊而居于高位,让人有些别样的感觉。他们心中都不免有一些无法说明的东西。这首赠妓词所要表达的东西,实在是很难说得清楚的。

北方文人兼学者王恽和胡祗遹两人,总是被人并提。他们一生关系极好,而且经历近似,都是元初北方诗文词曲兼擅的著名作家,都仕宦南北,颇著政声,都对当时各类民间艺术有兴趣。他们不仅写作散曲,也赏曲,与歌妓关系密切,都写有赠妓的序和词。胡祗遹赠妓词是比较多的,其[点绛唇]《赠妓》赞扬歌妓的风度修养,而同情其命运与心灵痛苦:

风度高闲,水仙花露幽香吐。等闲尊俎。细听黄金缕。命薄秋娘,梦断霓裳舞。黄梅雨。燕俦莺侣。那解芳心苦。*《胡祗遹集》,第210页。

这些高层次的歌妓,常常是权贵们竞相追逐的对象,有的是表面的风光。但感情细腻而敏感的文人,能够真正了解并理解她们的“芳心苦”。而[木兰花慢]《赠歌妓》则是一首纯粹的赏曲之作,涉及所演故事、歌唱的效果、演出的逼真动人,最后写观赏的感受:

话兴亡千古,试听取,是和非。爱海雨江风,娇莺雏凤,相和相催。泠泠一声徐起,坠梁尘、不放采云飞。按止玉纤牙板,细倾万斛珠玑。又如辨士遇秦仪,六国等儿嬉。看捭阖纵横,东强西弱,一转危机。千人洗心倾耳,向花梢、不觉月阴移。日日新声妙语,人间何事颦眉。*《胡祗遹集》,第213页。

看来他写的是一次杂剧演出。“话兴亡千古,试听取,是和非。”观赏前的心理预期,是要从戏曲所演故事中思考历史,观者的严肃态度,说明演出的故事和主体都是严肃的。演出开始后,观赏者感受到的首先是音乐的动人:既有“海雨江风”的鸿声壮气,又有“娇莺雏凤”柔美细腻,两种风格“相和相催”,推动演出进展。歌声徐起,声情夺人:“坠梁尘、不放采云飞”,真是不可描摹的美,同时还有赏心的伴奏。接下来才是故事,戏曲冲突与情节的设计,步步引人,让人在心灵的感动中思考,效果极佳,所以才能吸引广大的观众:“千人洗心倾耳,向花梢、不觉月阴移。”在美好的享受与心灵的洗礼中时光过去。最后则谈到戏曲宣导人情的作用:如果能天天欣赏如此美妙的演出,那就不会不开心了。他叙述了一个完整的观赏杂剧演出的过程:从观赏前的心理预期,到观赏后的思考。这首词可以与他的《赠宋氏序》参照阅读。胡祗遹词中还有一些没有标明赠妓但确实与歌妓有关的作品,如[水调歌头]《晏乐》等。

以画著称又以有洁癖闻名的倪瓒,不乏文人的风流,其《清閟阁全集》卷九载有[柳梢青]《赠妓小琼英》:

楼上玉笙吹彻。白露冷、飞琼佩玦。黛浅含颦,香残栖梦,子规啼月。扬州往事荒凉,有多少、愁萦思结。燕语空梁,鸥盟寒渚,画阑飘雪。*倪瓒:《清閟阁全集》卷九,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0册,台湾商务出版社1986年,第296页。按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八言小琼英为杨维桢妓,误,此即顾瑛妓小琼英。

这样的词,也是呈才之作。词的上阕由“琼英”引申,营造了白色的、晶莹的、沉静的、孤寂的意境。下阕借“扬州往事”之典,表达对琼英的思慕,思慕而不能得到的愁苦。类似作品还有顾瑛的[蝶恋花]等作,有“在眼韶华能有几,玉手佳人,笑把琵琶理。狂杀云台标外史,断肠只合江州死”*袁华:《玉山纪游》,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08页。等语。

写作赠妓词最多的还是著名词人。由宋入元的张炎,元代著名词人张翥,都留下了不少赠妓词。

张炎,文学史断限都把他归入宋人,但他的文学活动是在元代。入元后,他四处漂泊,寄食于人。朝代变迁,今昔盛衰之慨,充溢胸中。他的赠妓词也深寓家国盛衰之慨,[国香][意难忘]两词都是如此。[国香]赠杭妓沈梅娇,有序云:“沈梅娇,杭妓也。忽于京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二曲。因嘱余记其事。词成以罗帕书之。”词云:

莺柳烟堤。记未吟青子,曾比红儿。娴娇弄春微透,鬟翠双垂。不道留仙不住,便无梦、吹到南枝。相看两流落,掩面凝羞,怕说当时。凄凉歌楚调,袅余音不放,一朵云飞。丁香枝上,几度款语深期。拜了花梢淡月,最难忘、弄影牵衣。无端动人处,过了黄昏,犹道休归。*张炎山:《中白云词》,中华书局1983年,第6页。

在故宋都城临安(杭州)旧交的歌妓沈梅娇,在新朝都城不期而遇,又都是流落到此,两人相见,情何以堪?金初词人蔡松年、吴激遇宋宗室女流落为歌女,感慨不已,各作词以写慨,吴激写成千古流传的名作[人月圆],不知感动了多少读者。张炎的这首词,写作情景与之近似。感慨之深,与吴词也约略相近。只是这首词,思绪跳跃,时空转换,语言也有些隐微,又多用典,表达出极端复杂又似乎难以言说的感情。从文字看,似乎只说他们两人的交往与离合,其实其中所寄寓的感慨,则深沉复杂。能读懂这样一首词,又可见这位歌妓学识积累之深厚。[意难忘]词为歌妓车秀卿作,寄寓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著名词人张翥是一位真正的赏曲者,他自言:“平生惯是听歌耳”([鹧鸪天]《为朱氏小妓绣帘赋三首》),故赠妓词也多,如[风流子]《赏筝妓崔爱》、[水龙吟]《听房氏自然歌求诗为赋》、[意难忘]《妓杨韵卿以善歌求赋》、[鹧鸪天]《赠泉琵琶妓》等等,还有一些不题赠妓而实为赠妓之作者,如[定风波]《昆山路漕席上》等。清人叶申芗《本事词》说他:“盖其襟怀潇洒,每留意于舞裙歌扇间也。”*叶申芗:《本事词》,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因而赠妓词多。此说未必确当。张翥喜好音乐,《元史》本传说他“少时负其才隽,豪放不羁,好蹴踘,喜音乐,不以家业屑其意”*《元史》卷一八三,中华书局1976年,第4284页。。性格的豪放和对音乐的喜好,听曲也就多,向他索诗索词的歌妓多,赠妓词自然也就多。

张翥的赠妓词多是很美的赏曲之作,如[鹧鸪天]《为朱氏小妓绣帘赋三首》,其一云:

半臂京绡稳称身。玉为颜面水为神。一痕头道分云绾,两点眉山入翠颦。丹杏小,碧桃新。雏莺恰啭上林春。平生惯是听歌耳,除却莲儿只一人。*张翥:《蜕岩词》卷下,载《四部备要》第81册,中华书局1989年。

朱氏小秀帘,无疑有比拟朱帘秀之意。歌者看来确实特别优秀,张翥很动情地欣赏,从形貌、神态、歌唱、演奏,都让词人叹赏不已。张翥赠妓词会调动多种手段来凸显歌唱或演奏的效果,从四面八方创设美的意境。如[水龙吟]《听房氏自然歌求诗为赋》:“春风琼树香中,数声恰似流莺啭。歌尘飞下,落花起舞,骊珠脱串。”歌者求诗,词人也因歌者完美的艺术表现而倾倒,“不辞墨醉,为题纨扇”*张翥:《蜕岩词》卷上,载《四部备要》第81册,中华书局1989年。,优美的歌唱催生了优美的词作。不是赏音的人,写不出如此美的赏曲词。张翥赠妓词还有不少,如[鹧鸪天]《赠泉琵琶妓》等多首。张翥的赠妓词基本上是赏曲,寄寓人生感慨的不多。

在这里必须郑重说明的是,元代文人赏曲,绝不是沉湎声色,也不是逃避和自我麻醉。姚燧、王恽、胡祗遹等等,他们确实追求文人的雅趣生活,但同时在政治上都多有建树,受到当时和后人的称赏。

四、 元代文人与歌妓关系再认识:因品格才艺而结缘

以往的研究认为,元代文人与歌妓的关系,不外两种:身兼官僚的上层文人,他们与歌妓的关系,是玩弄与被玩弄;下层文人与歌妓的关系,则因社会地位接近(所谓“八娼九儒十丐”)而同病相怜。这些认识,缺乏文献的支撑。曲家王恽,在朝官翰林待制,出任外官,为提刑按察使,无疑属上层文人。他为乐籍曹氏写的诗序,可以推翻上述观点:

乐籍曹锦秀,缓度清歌。一日来为予寿。因询之曰:“汝以故家人物,才色靓丽,风韵闲雅,知名京华,为豪贵招致,逞妙艺而佐清欢,日弗暇及,不知何取于予而得此哉?”*王恽:《秋涧集》卷四十三《乐籍曹氏诗引》,载《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二册,新文丰出版社1985年。

这位名隶乐籍的曹氏,究竟什么出身,不好臆断,但即称其为“故家人物”,应该有我们不知道的背景。在宋金、宋元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中,有些身隶乐籍、流落为妓的,可能原本有显赫的家世。或因国之覆亡,或因家之败落而沦为歌妓。这样的人,时见于文献记载。王恽文章中对曹锦绣说话的口气,绝不像一个身居高位者对下贱艺人的说话。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忽视,歌妓也有地位高下之别。像曹锦秀以及今人熟知其名的朱帘秀、顺时秀,无疑都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我们这里讨论的是优秀艺人与优秀文人之间的关系。那些缺乏艺术与人品修养,以卖笑为生、只是出卖肉体的娼妇,在任何时代都不值得称道,当然也不应该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优秀文人与优秀歌妓之间的关系,首先是相互欣赏。我们看文人元(亢)文苑赠艺妓玉叶儿[南吕·一枝花]《为玉叶儿作》曲:

名高唐国盘,色压陈亭榭。霞光侵赵璧,瑞霭赛隋珠。无半点儿尘俗,不比寻常物,世间总不如。莫夸谈天上飞琼,休卖弄人间美玉。

[梁州]……忒玲珑性格儿通今古。论清洁是有,瑕疵全无……堪人,爱护。那些儿断尽人肠处,更那堪吴香馥。只恐旁人认做珷玞,索别辨个虚实。*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第1119页。

作品以“玉叶儿”的特性比拟歌妓玉叶儿品行,他倾慕玉叶儿,是因为她有玉的品质:“无半点儿尘俗”,清洁得没有瑕疵,并且“忒玲珑性格儿通今古”。所重的不在色与艺,而是高雅、纯洁与学识。《青楼集·天然秀》说歌妓天然秀“……丰神靓雅,殊有林下风致,才艺尤度越流辈……然尚高洁凝重,尤为白仁甫、李溉之所爱赏云。”*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28页。著名词曲家白朴(仁甫)和著名诗人李泂(溉之)对她都是“爱赏”而不是狎昵。

在中国古代,女子有文化修养的毕竟是少数。歌妓则是这少数中既有文化艺术修养又较为自由的一群。如果一个文人,他的配偶愚昧蠢俗,那是他一生的痛苦。在与歌妓的交往中,他们感到了精神的愉悦和心灵的契合。逢场作戏的文人有,但也有很多文人珍惜这份感情,王元鼎对顺时秀的钟情、贾固对金莺儿的感情,都成为美谈。

顺时秀是元文宗时期最著名的歌妓,其地位之高,可以想见。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歌唱家。对王元鼎,我们反倒了解得不多,据《南村辍耕录》的记载,我们知道他是翰林学士。《太和正音谱》列其名于词林英杰之中,他确实是一位才子,《全元散曲》录其[正宫·醉太平]《寒食》写得很美*隋树森:《全元散曲》,第688页。。他与顺时秀的事,《青楼集》《南村辍耕录》都有记载。《南村辍耕录》卷十九《妓聪敏》条载:

歌妓顺时秀,姓郭氏。性资聪敏,色艺超绝,教坊之白眉也。翰林学士王公元鼎甚眷之,偶有疾,思得马版肠充馔,公杀所骑千金五花马,取肠以供,至今都下传为佳话。时中书参政阿鲁温尤属意焉,因戏谓曰:“我比元鼎如何?”对曰:“参政,宰相也;学士,才人也。燮理阴阳,致君泽民,则学士不及参政;嘲风咏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如学士。”参政付之一笑而罢。郭氏亦善于应对者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第235页。

《青楼集》的记载与此大体相同。王元鼎与顺时秀之间两心相契,是值得赞赏的。贾固对金莺儿也是一片真情。贾固,字伯坚,历任山东佥宪、西台御史、扬州路总管、左司郎中、中书省左参政事。在元代属于高官。他任山东佥宪时与金莺儿相识,《青楼集》载:

金莺儿,山东名姝也,美姿色,善谈笑,搊筝合唱,鲜有其比。贾伯坚任山东佥宪,一见属意焉,与之甚昵。后除西台御史,不能忘情,作[醉高歌][红绣鞋]曲以寄之,曰:“……黄河水流不尽心事,中条山隔不断相思。……来时节三两句话,去时节一篇诗,记在人心窝儿里直到死。”由是台端知之,被劾而去。至今山东以为美谈。*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207页。

贾固在当时,文章政事,都受称赏。《录鬼簿续编》说“其文章政绩,载诸列传可考”*无名氏:《录鬼簿续编》,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91页。。这样一位文人官员,为了与歌妓的感情而不怕丢官,也是很让人感动的。

文人与著名歌妓的感情,大多并不是男女情爱。他们相处和谐,有时霍略礼法,无间尊卑,关系融洽。《青楼集》和杨瑀《山居新语》都记载鲜于枢(伯机)与歌妓曹娥秀的故事,所记大致相同,《山居新语》载:

鲜于伯机枢,一日宴客,呼名妓曹娥秀侑尊。伯机因入内典馔未出,适娥秀行酒,酒毕,伯机乃出。客曰:“伯机未饮酒。”娥秀亦应声曰:“伯机未饮。”座客从而和之曰:“汝何故亦以伯机见称?可见亲爱如是。”遂佯怒曰:“小鬼头,焉敢如此无礼?”娥秀答之曰:“我称伯机固不可,只许你叫王羲之乎?”一座为之称赏。*杨瑀:《山居新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第17页。

鲜于枢是著名书法家,诗人,也是曲家,其豪侠而富文人气质,在元代也是突出的。那个时期一流的文人和一流的歌妓,在艺术中找到了心灵的契合处,身份的差异被淡化了。

一些著名文人表现了对优秀歌妓的向慕。这种向慕,是对艺术、对美的向慕。翰林学士卢挚(疏斋)在元代名气很大,诗与刘因齐名,文与姚燧并称,又是著名的散曲家。他写给著名艺妓朱帘秀的[双调·蟾宫曲]《醉赠乐府珠帘秀》,充分表现了他对艺术与美的欣赏和追求:“系行舟谁遣卿卿。爱林下风姿。云外歌声。宝髻堆云。冰弦散雨。总是才情。”*隋树森:《全元散曲》,第127页。倾慕的是“林下风姿”,爱赏的是“云外歌声”,折服他的“总是才情”。《青楼集》记载了他访金陵歌妓杜妙隆而不果的佳话:

杜妙隆,金陵佳丽人也。卢疏斋欲见之,行李匆匆,不果所愿,因题[踏沙行]于壁云:“雪暗山明,溪深花早,行人马上诗成了。归来闻说妙隆歌,金陵郄比蓬莱渺。宝镜慵窥,玉容空好,梁尘不动歌声悄。无人知我此时情,春风一枕松窗晓。”*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14页。

他把这次访人不遇当做深深的遗憾。为什么?他要见杜妙隆,不是要寻找一位歌妓,而是去寻找一种美。妙隆歌,无疑代表了不同于顺时秀、梁园秀等等歌的一种独特的风格,他要欣赏、感受这独特的美的歌唱。如元人所言:“凡人声音不等,各有所长。有川嗓,有堂声,皆合破箫管。”*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第339页。不同风格,各有所长,各极其美。卢挚寻访杜妙隆的意义在此,访而不果的遗憾也在此。文人的这种遗憾是常有的,有些是永久。《青楼集》所载樊香歌事,也让我们充分认识这一点:

樊香歌,金陵名姝也,妙歌舞,善谈谑,亦颇涉猎书史。台端虽廌角峨峨,悉皆爱赏。士夫造其庐,尽日笑谈。惜寿不永,二十三岁而卒。葬南关外。好事者春游,必携酒奠其墓,至今率以为常。*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69页。

这位也是金陵名妓。樊香歌生前,士夫们不避风宪官的纠察弹劾,冒受处罚之险也要去欣赏她的歌舞与言谈。她死后,一种艺术和美消失了,文人们怀念她所创作的艺术与美,长久地纪念她。后人绝不能把文人们这种高雅的对艺术美的爱赏作庸俗的猜想。著名诗人杨载有悼念妓女的诗,让我们去除对这种感情的庸俗理解:“金沙滩上观音面,劫火光中幻化身。抱取摩尼却归去,天衣元不污风尘。”*杨载:《杨仲弘集》卷八《悼邻妓三首》其二,载《四部丛刊》初编1447册,商务印书馆1919年。

优秀的歌妓也非常看重与文人的交往与情谊。《青楼集》与《尧山堂外记》都有关于歌妓张玉莲的记载,《青楼集》载:

张玉莲,人多呼为张四妈,旧曲其音不传者,皆能寻腔依词唱之。丝竹咸精,蒱博尽解,笑谈亹亹,文雅彬彬,南北今词,即席成赋。审音知律,时无比焉。往来其门,率富贵公子。积家丰厚。喜延款士夫,复挥金如土,无少靳惜。*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73页。

其才艺如此,其豪侠又如此,其敬重士大夫又如此,当然会赢得文人们的敬重。她之结交士大夫,绝不是为了钱财,反倒乐意为这些文人雅士耗尽钱财。

元代文人也有对妓女嘲讽甚至辱骂的,比如京师角妓连枝秀,就曾受到陆居仁(宅之)的嘲弄戏辱。《青楼集》记载说:“连枝秀,姓孙氏,京师角妓也。逸人风高老点化之,遂为女道士,浪游湖海间。尝至松江,引一髽髻,曰闽童,亦能歌舞。有招饮者,酒酣,则自起舞唱[青天歌],女童亦舞而和之,真仙音也。欲于东门外化缘造庵,陆宅之为造疏,语多寓讥谑,其中有‘不比寻常钩子,曾经老大钳槌。百炼不回,万夫难敌’之句,孙于是飘然入吴……后不知所终。”*孙崇涛、徐宏图:《青楼集笺注》,第157页。仅看这段文字,我们会认为连枝秀清雅出尘,谋生不易,不能原谅陆居仁。但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的记载,一语道破了其中关键,其卷十二《连枝秀》载:

京师教坊官妓连枝秀,姓孙氏,盖以色事人者。年四十余,因投礼逸士风高老为师,而主教者褒以空湛静慧散人之号,挟二女童,放浪江海间……*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第147页。

原来她是以色事人者,即出卖色相与肉体,四十多岁,色无可售,变身为女道士。为妓为道,都是谋生之道,求文人造疏募缘,同是敛财之道。这样看来,“不必寻常钩子”等语,不是对她的侮辱,而是无情揭穿。

总之,元代著名文人与优秀歌妓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对艺术与美的共同爱好与追求基础之上的心灵契合。那些低俗的、出卖肉体的、灵魂扭曲了的妓女,不会赢得文人们的敬重与赏爱,她们对于艺术没有贡献。以往研究中说那些人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未见得是为善良的弱者鸣不平。

●作者地址:查洪德,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Email:zhhd3@126.com。

●责任编辑:何坤翁

The Ethos of the Qu Appreciation in the Literary Circle of Yuan Dynasty

ZhaHongde(Nankai University)

Abstract:The study of the general mood of the literati is very important,especially considering of the benefit for literature research. In the literary circle of Yuan dynasty,there’re the ethos of seclusion,peregrination,elegant meetings the poetry inscribed on paintings,and of Qu appreciation. For the purpose of understand the literature in Yuan dynasty,the deep research about the ethos is necessary. The study of the Ethos of the Qu appreciation in the literary circle of Yuan dynasty is a key to understand the literary circle of Yuan dynasty. The Qu appreciation is very important in the Yuan literati life. The admiration of the art is the foundation of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famous literati and the actress.

Key words:the ethos of Yuan literary circle; the Yuan literati;the ethos of the Qu appreciation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0AZW003)

DOI:10.14086/j.cnki.wujhs.2016.0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