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的误读
2016-02-21张真山长
张真山长
《逍遥游》作为《庄子》一书的首章其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它是庄子博大精深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逍遥”一词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庄子其人的标志。因此,历代学者皆极重视对《逍遥游》的解读。然而后学的参读却凸现出几个严重的问题。这些问题如不能消解,必将陷图南之鹏于“夭阏”之中。
鹏与学鸠的小大之辩
庄子文笔之丰厚,可谓旷古绝今。读其文,
让浅者目之,洋洋自以为得,深者目之,惶惶不能呼吸。《逍遥游》开篇就说一个离奇并不曲折的故事,很让一些淫于情、溺于事之徒寡然,以为不过耳耳。而“小大”之辩则在第一句就以“自相矛盾”的方式凸现了出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鲲,鱼子,凡鱼之子总名鲲。这里,“鲲”字的使用就颇让人费解。明末方以智说:鲲本小鱼之名,庄用大鱼之名(《药地炮庄》)。鲲,本鱼子之名,即极小之鱼,庄子却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为什么呢?是庄子用错了字?如崔譔云,鲲当为鲸,还是另有隐文?接下来,是蜩与学鸠的出场,“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庄子在下面又一次变相重复了这个故事。“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躍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小鸟与大鹏之间的关系是历来注家最说不清的地方,郭象在《逍遥游》的开题注中说:“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又说,“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责于小鸟,小鸟无以羡于天地,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后之学者多顺而从之。近人朱桂曜则认为:大与小有别,蜩鴳之不知大鹏,正如《秋水篇》“井底之蛙”不知“东海之鳖”,皆以喻“小知不及大知”。而郭象以为无小无大,各安其天性,正与庄意相反,主旨既谬,徒逞游说,使庄子之书愈解愈晦者,郭象清谈之过也。王仲镛也说:“大鹏的形象高大雄伟,翱翔天海,蜩与学鸠,斥鴳的形象微末委琐,上下蓬蒿,这本是以鲜明的‘小大之辩(同辨、区别)来说明‘小知不及大知。”可是向秀,郭象却从这里歪曲了庄子的原意,附会“齐大小”,“均异趣”的道理。
至此,庄子的“小大之辩”已演变成后之学者辩庄子有无“小大”之辩的主旨之辨。细察之,郭象之说亦有所本。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未,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显然,万物在流变中的平等是庄子所认可的。但这是否足以说明庄子就是“齐大小,均异趣”呢?在《逍遥游》文本中,庄子对鲲鹏与斥鴳的情感倾向是分明的,这正是郭象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圆其说的“硬伤”。朱桂曜、王仲镛等先生显然击中了郭象的“软肋”。然而,若以朱、王二先生之见,庄子对“小大”的判别是分明的,而这分明的参照物是什么呢?察朱、王之论,无非是形象“高大雄伟”与“微末萎琐”的对比,而以形骸论人绝不是庄生所取法的。《德充符》中,申徒嘉与郑子产的对话可见一斑,“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你我在老师这里同学,是以性情与道德交往,而你却以“外貌”来界定我,这不是太过分了吗?郭象与朱、王双方对小鸟与大鹏的意旨申说仿佛都陷入了一种“盲子摸象”的困窘之中,各有所得也各有所失。当都不能找到更贴题的解释时,就开始给庄子贴新的标签,诸如“模糊论”“相对主义”等,标签越多,离庄越远。
且让我们搁置所有先前纷争,回归本源。庄子之所以在论述“逍遥”时先用鸟的故事来扯出个“小大”之辩,是有其深奥之义的,此“小大”可以作为人类“偶性思维”的代表。庄子并不否认和抹杀世界的偶性存在,如:善恶、美丑、卑尊、上下等等。但是,什么是这些偶性对立的分界点,善恶、美丑用什么作依据来划分,谁来划分却成了问题,庄子说: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非哉,果且无彼是非哉?通常情况下,人们会忽略这个庄子认为很成问题的问题。人们对大小、善恶、美丑的界定仿佛很简单,甚至可以不假思索,一只蚂蚁和一头大象,大小立判。经验让我们不必思考就可以判断。由于人们在运用知识、经验方面尝到了太多甜头,所以,人们便会越来越依赖它,这种依赖恰恰形成了人对自身天性的最大遮蔽。庄子认为人如果任这种遮蔽肆恣,将“害莫大矣”。庄子的“逍遥”之论正是从拆解这种“经验式正常”开始的,为了叙述方便,请允许我把诸如“大象一定比蚂蚁大”这样的定势思维称为“经验式正常”。有人难免会问:大象比蚂蚁大不对吗?对,庄子并不否认人们从几何学或物理学意义上所作出的这个判定是对的,但是,“大象比蚂蚁大”却不能放之四海皆准。比如在能力的大小上,大象可以搬木却不能钻进豆粒大的小洞,大象可以战胜恶狼却未必打得过蚂蚁。而“经验式正常”思维可管不了这么多,它把物与物之间的动式关系变为定式,把活的变成死的。如骡子比驴大、马比骡子大之类。庄子称这种“经验式正常”为成心,“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因为成心,我们在头脑中将“小”和“大”凝固化。人一旦依持这种成心,人生的不幸必将接踵而至,人的生机也必将越来越枯萎,以至沦为工具化非人,逍遥自然无从谈起,因此,庄子起笔就对人们的“成心”来了个颠覆,用专指“鱼子”的小鲲来指称“不知其几千里也的大鱼”,仿佛欲陷人于困惑之中,善解着明其苦心,不善解者以为诞怪。人因着这困惑才有可能生自省之心,自省是上天赋予人的一种天性激活机制,善用者长生,不善用者常夭。
大和小,是在两个层面上展开的,有形的易别,无形的难分。鹏与学鸠,本无高下之分,形体上的大小并不是庄子“小”鴳雀的理由。在这一点上,郭象的所谓“各适其性”是有意义的,因此后之学者多依而从之。庄子若真的仅仅因为斥鴳飞的低而大鹏飞的高就无端地起分别心,有尊卑感,那么,庄子的学说就只能是浅薄的。让我们再仔细看看在这一个故事框架中,蜩与学鸠以及斥鴳是如何出场的,“蜩与学鸠笑之曰”“斥鴳笑之曰”,“笑之曰”三字很着眼,一个是两只小鸟合伙笑,一个是一只小鸟兀自笑。一个“笑”,拉开了“小与大”最关键的距离。这让人想起《老子》的“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而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也是一个笑字,越是浅陋的人就越喜欢讥笑别人。庄子的高明直叫人乍舌,其用字之精准,真的无法赞美,本来学鸠与鹏之间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有其独立而完备且平等的天性,这正是郭象所肯定的,只这一“笑”字使学鸠露了马脚,于是形势立转,大小立判,如高手过招,一露相,胜负即定。有嘲笑别人之心,无论别人如何,首先已把自己打落了一层。蜩与学鸠、斥鴳的共同之处是:自以为是,以己为标准,妄断别人长短。“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我决起而飞,抢榆枋……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与曹商的自美有同工之妙,自美、自攻、自伐、自巧者皆乱性之属。这正是俗人察察,世道纷乱,自欺欺人,不得逍遥的苦痛之根。郭象说的“各适其性”只是一厢情愿的假说。大鹏能适其性,而小鸟却不能自适自安。能自适其性者,因其德全,不能自适而私心妄动者,因其德残。此小鸟之小、大鹏之大之本也。《庄子》中这样的例证比比皆是,不多赘举。
“有待”“无待”之论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比且恶乎待哉!”首先,“其自视也已若此矣”。这句话正是承上一节“小大之辩”而言的,那些“知效一官,行比一乡……”之人对己的自满和对人的不屑与斥鴳是一样的。以此类推,由对事功、荣辱的自满和超越到对“御风而行”超脱式的依持,不过是“小巫、大巫”的关系,心依然滞于外物不得空清。陈鼓应解“有所待”说:“既有所拘束,致精神不得自立,心灵不得安放。”徐复观先生说:“人生之所以受压迫,不自由,乃由于自己不能支配自己,而须受外力的牵连。受外力的牵连,即会受到外力的限制甚至支配。这种牵连,称之为‘待。”王光华说:“‘有待就是指人的某种愿望和要求的实现,需要具备一定的客观条件,这些条件往往成为对人们‘自由的束缚。”以上三家观点,基本可以代表学界对“有待”的认识。其中,他们的一个共同观点是:有拘束、有依持、有条件,即不自由。据此,就自然导出庄子追求绝对的自由这样的结论了。事实上,这个结论是站不住脚的,在庄子书中,找不到一个例证能表明庄子的自由是绝对的。无论是“三月聚粮”还是“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更莫论“庖丁之刀”“郢人运斤”。没有拘束就没有自由,就像没有善就没有恶一样。庄子之高明岂会不知。所谓“庄子追求绝对自由”之论是后学扣给庄子最臭的一顶帽子,正是这顶臭帽子,使得庄子与“消极”搅成了浑汤。
不知从何时起,学者们又给“有待”找了个配偶“无待”。我至今没有找到庄子有说“无待”的地方。庄子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这里“彼且恶乎待哉”与“无待”被人画了等号。比如束景南说:“达到无待的途径,庄子在《逍遥游》里并没有正面回答……就庄子人生观的‘骨架来说,是‘有待(物我相待)——待‘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无待(无己、无功、无名),也就是‘不自由——待道——逍遥游……”束先生也说庄子没有正面回答达到“无待”的途径。为什么呢?因为庄子也不知啥是“无待”,另外,在束先生所谓的“骨架”中,“无待”显然比“待道”的规格还高,还有大于“道”的东西存在吗?“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除了“道”之外,那么这个最终极的“无待”“待”什么?主体是谁?只要有主体就一定要“有待”,如彻底的无主体的无待,则虚空一片,无所谓“待”与“无待”。“无己、无功、无名”作为束先生列举的“无待”的内容,实际上并不能超越“待道”。所以,“无待”这一层次在束先生强加给庄子的人生观骨架中是立不住的、是不存在的。这一切都是误读。造成这种误读的原因虽然很多,但归根到底是因为“成心”未除。带着来自其他知识领域的“成心”,必然会得一个新庄子。如庄周梦蝶,虽不知周梦为蝶,还是蝶梦为周,但周与蝶必有分矣。虚设的庄子必有不能自圆之处。
庄子一书,须全篇互参,方不至落入词章损道之沟渎。首先,庄子从未彻底否定过“有待”,就像他不否定“仁”一样。只是他看的更透更远。他是肯定“有待”的,没有“待”,人将无所依存,关键是什么可以“待”,什么是不可以“待”或不值得“待”。庄子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彼且恶乎待哉!”庄子以温和的仿佛协商的口吻告诫大众,如果你能乘天地的正气或正道,以此驾驭正气的变化。必能遨于无穷,其他还需要依持什么呢?就是如果依持了“道”,其他外物皆有不持。我们再看看前文“有所得”待什么。“知效一官者”,定内外之分,辩荣辱之境者。“列子御风者”,所待者形而下之器。器有成毁,岂可依凭。唯道不变,待之可久。据说清代大书法家邓石如去世时给子孙留的遗言就是:金不可持,银不可持,只读书明理可持。可谓与庄子相通气。
庄子之待道,可谓所待至大矣,如人有大海者对于滴水,必损之不悲,得之不喜。舍大海而取滴水,蠢之极也。述此庄子微言之旨,正于海内方家。
编辑/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