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传播与符号权力:“农民工讨薪”的阶层分化研究
2016-02-20彭华新
彭华新
(深圳大学 传媒与文化发展研究中心,广东 深圳 518000)
影像传播与符号权力:“农民工讨薪”的阶层分化研究
彭华新
(深圳大学传媒与文化发展研究中心,广东深圳518000)
摘要:从“农民工讨薪”事件的影像传播中可以发现,无论是“农民工”的阶层身份,还是“讨薪”的抗争过程,都不是一种简单的“劳资纠纷”现象,而是“阶层分化”过程。影像符号隐喻的政治权力无处不在,政治叙事也成了“讨薪”中独特的话语模式。其中,传统媒体与新媒体的政治叙事建构了“官民博弈”的舆论场,在这个场域中,影像符号成了阶层博弈工具,手段是技术层面的政治修辞、身份层面的权力生产、受众层面的符号消费。三个层面同位存在、同时发生:修辞路径中的戏剧性影像、新闻漫画、血腥影像,本身就具备了符号消费的潜质,符号消费的过程又伴随着政治权力的生产。
关键词:影像传播;符号权力;农民工讨薪
随着电视、网络以及手机视频的兴起,以视觉为核心的影像传播在很多场合取代了文字的话语建构功能,公共议题、社会舆论的生产方式呈现出威廉·J.T.米歇尔(W.J.T.Mitchell)所说的“图像转向”[1]16。而在视频拍摄和播放便捷化的今天,“影像”包含了“图像”与“影片”两种视觉形式,也可以说,技术进一步解放了人类本能,使普通民众通过视觉符号工具也获得社会权力。“农民工讨薪”是近年多发的社会问题与媒介现象,表象是“劳资纠纷”,本质却涉及官民关系、社会分层、阶层结构、意识形态等政治叙事内容。在这场既悲情又热闹的“纠纷”中,影像传播及其建构的符号权力成为难以捕捉的“魅影”,影响深远。
一、“农民工讨薪”影像的符号表征与阶层权力工具
根据当前媒介分析与社会调查数据可以判断,农民工在讨薪时对媒介持有较强的心理依赖,特别是在集体讨薪行为中,他们甚至坚持以媒介为主要的讨薪工具,而以政府上访和法律诉讼为次要途径。很大部分原因是随着手机拍摄与影像发布的便捷化,“讨薪”中冲突、进展的现场直播得以实现。
(一)当代影像传播途径:官民博弈的符号表征当代舆论场的官民博弈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报纸、电视等传统媒体,以及政府机构、媒体机构在社交媒体中的互动平台,是官方舆论阵地。民间阵营主要以社交媒体的个人平台为根据地。从“农民工讨薪”事件的影像传播来看,内容对比鲜明,在报纸、电视、政府官方网站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图片是讨薪成功后农民工数钱时的笑脸照,其次是戴着工地安全帽的政府官员给农民工发放欠薪的场景照。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民间微博中充斥着讨薪农民工的下跪照、挨打照、横幅照。
显然,官方影像是在建构一种积极的、建设性的政治象征物。例如,2013年底,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拍摄了全国首部法院为农民工讨薪的微电影《山道弯弯》,鼓励农民工用法律武器维权,树立法治形象。近年此类题材的微电影、图片新闻、电视新闻等官方影像越来越多,均离不开政治象征物的建构,如农民工数钱时的“笑脸”,这一象征物试图将劳资关系引向和谐化方向,政府官员发放欠薪时头戴的“安全帽”,象征着政府官员与农民工的身份等同。官方影像使人在观看中忘却压抑和痛苦,抚慰社会心理,这符合法兰克福学派关于现代媒介是意识形态控制工具的解释,但对普通大众而言,对官方设置的政治象征物的解构,正体现于对法兰克福学派的否定当中,即“官方-受众(民间)”关系的倒置,如霍尔所言的受众区分的三种情况:“一是接受信息传送者的意图。这种接受方式当然有助于意识形态控制的实现。二是受众与传送者之间的竞争与协商,即部分地接受意识形态的意图但同时又加以修改。三是受众可能会形成与信息传送者完全不同的解释。”[2]
由此来看,普通民众更愿意认可网络大V、公知、报料人、当事人的民间阵营。“农民工讨薪”影像传播表达的是一种“下跪”的抗争,即通过示弱的行为来映衬出欠薪者及管理者的强势,并通过影像将这种示弱行为仪式化,将弱者身份符号化。此抗争方式适应了当下社会同情弱势和仇官仇富的心理,因而在影像传播的官民博弈中,民间阵营似乎略胜一筹。
(二)影像:话语者的阶层权力工具在网络话语中,“有图有真相”是普遍的认知标准,契合了“眼见为实”的大众心理。虽然实际上“有图”不一定“有真相”,但这句话隐喻了“图”的权力工具性。“农民工讨薪”事件中,影像的权力工具意义体现在显性和隐性两方面。
作为“证据”的显性权力是影像传播较之于文字传播和音频传播最大的优势所在。特别是在“农民工讨薪”的嘈杂过程中,劳务方、资本方、政府管理方的意见表达和肢体冲突在混乱中易趋向极端化,矛盾也有可能走向“异化”,因此随时随地的影像纪实和传播凸显出了“证据”的重要性。最为典型的案例是2014年底河南农民工讨薪命丧外省某派出所,该案例之所以得到全民关注和讨论,正是源自一张“民警踩死者头发”的照片,并随后牵引出几段民警殴打讨薪者的视频。虽然涉事民警最初否认暴力行为,但在影像“证据”面前辩解无辞。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当时一个善于使用手机拍摄的年轻人保存了这段视频,讨薪者的话语权获取不会如此顺利。
“话语权”是影像传播的隐性权力,也是从“证据”中获取的间接性权力。无论“视觉转向”这一预言是否成立,影像“征服”语言在某种意义上是被认同的,这是因为在当今世界的媒介环境和文化逻辑中,人们对自身和世界的理解越来越受制于影像(形象)的刻画和展示。影像传播的“话语权”优势来源于此。总体而言,有三种因素共同建构了影像话语权:其一,影像的直观性。影像打破了文字阅读的抽象性带来的沉闷,而是直接进入氛围,发生视觉接触。并且,影像的直观阅读,对不熟谙文字技巧的底层社会是有利的。“农民工讨薪”影像让读者直接阅读苦难,比文字更容易触击内心;其二,影像的不确定性。直观性并不能解决影像的断章取义困境,而是通过瞬间影像形成理解的偏差和片面,难辨真伪,但正是由于这种不确定性,形成了人们共同商议的话题和空间,社会话题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构建的,比如上文提及的“民警踩死者头发”照片,最开始探讨的问题是“到底是故意踩,还是不小心踩”;其三,影像的刺激性。刺激性附有聚拢围观者、强化意见冲突的功能,“农民工讨薪”影像中,血腥、下跪、横幅都在强化阶层冲突功能,其刺激性不仅指视觉刺激,更指涉心理刺激和文化刺激,即对某一阶层和群体制造的极端情绪,无论是同情或仇恨。
二、“农民工讨薪”中阶层分化的政治修辞路径
影像虽然以非语言形态存在,但它同样具备了语言的逻辑性特征,并与语言一样可以演绎修辞的美学功能与劝说功能。修辞学家肯尼思·伯克认为修辞是“用话语使别人形成观点或诱使别人做出行动”。[3]41在大多数社会争议话题中,影像符号暗含的“劝说”意味要远远高于其在美学上的成就。
(一)戏剧性影像的政治修辞路径“伯克把人类一切动机行为看做戏剧”[4]35,影像当然难逃其列,新闻影像的戏剧性虽然无法比拟影视剧中的悬疑、情节和高潮,但社会语境的接近使得新闻影像具有更强烈的戏剧刺激感。借用伯克对修辞体系里“同情同一、对立同一、无意同一”[5]42三种策略,我们可以将“农民工讨薪”的戏剧性影像分为三种政治修辞:其一,“以死相争”的悲剧。这是指对在身份、价值观等方面存在相似性的人的“劝说”,在情感共鸣的基础上实现意见合一。近年来,不少“农民工讨薪”事件是以要挟跳楼、跳桥、堵路等方式来对抗的,而且这种对抗行为者声明电视摄像记者必须到场,从而将情节推入高潮。这种“以死相争”的影像传播本质上是在完成“同情同一”的修辞过程,“劝说”社会相信自己的真实窘境,从而赢取支持;其二,“官方模拟”的闹剧。“官方模拟”最典型的案例是2012年讨薪女民工模仿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的视频,4分03秒的“讨薪发布会”视频中,女民工苗翠花将自己的讨薪缘由、讨薪过程用新闻发布的形式呈现出来,其中还设置了“答记者问”的环节。虽然看似网络恶搞,但“对立同一”的修辞策略运用得非常巧妙,即将被模仿者想象成修辞者和观众共同的对手。“官方模拟”在形式上强化了官民矛盾,将官方置于“被模仿”的被动境地,从而给政府压力,推动“清欠”进程;其三,“皆大欢喜”的喜剧。“皆大欢喜”大多数出现于官方新闻中,其情节是“在政府的督导、协调下,解决了企业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行为”,实行的是“无意同一”的修辞策略,也即“不准确修辞”,用含混的“我们”来同时代替修辞者、观众以及行为对象,使人无意识地认同集体,消解分歧,相信社会阶层的“无裂痕化”。
(二)新闻漫画的政治修辞路径新闻漫画是一种多模态隐喻的修辞方法,即由两种以上模态符号传递隐喻,运用图案、文字等形式,来共同呈现新闻场景,并以讽刺、幽默的夸张语态解释社会现象,完成认知学意义上的概念整合。新闻漫画被列入影像传播范畴,是因为其与纯文字的抽象性存在本质区别。以“农民工讨薪”为主题的新闻漫画主要出现在网络、报纸新闻中,近年来电视新闻评论节目也乐于借用网络漫画。
与普通新闻影像的具象性特点不同,新闻漫画反其道将意义抽象化,将阶层概念化,将人物脸谱化。例如,在众多的“农民工讨薪”漫画中,均存在类似的人物身份:戴着“乌纱帽”无动于衷的官员,戴着安全帽形象瘦小的农民工,腆着大肚子异常高大的老板,这些非语言符号勾勒出了社会阶层关系,同时配以语言符号呈现意义,从而建构起多模态隐喻,影射出官方责任和政治图景。多模态隐喻依赖转喻表征物(比如安全帽、补丁工作服)影射出对应的概念场,不同概念场共同构建场景,比如讨薪前家人的期盼、讨薪时官员的冷漠、讨薪后老板的报复,均通过漫画构建了概念场,这些概念场通过多符号的空间整合,生产出丰富意义。
尽管如此,新闻漫画的多模态隐喻也有诸多弊端,根源在于意义抽象化和阶层概念化,也就是说,多模态隐喻的含混性和非语言符号的模糊性难以针对具体的人物和事件,而只能从宏观视野加以意义评说,它的批判精神也只能停留于阶层之间的对抗性上,而不能解决具体个案。例如,一幅讨薪者跪地拜菩萨求“保佑讨薪成功”的漫画,它隐喻了讨薪之艰难、民工之无奈,以及管理方之无力,仅是一种从政治、社会等宏观层面出发的反讽修辞,虽涵括“劝说”中的三种修辞策略,但并无具体的“诱使行为”。
(三)血腥影像的政治修辞路径“农民工讨薪”事件中血腥影像的使用也具有一定的政治修辞意义。关于血腥影像,新媒体与传统媒体的传播伦理不同,前者由于缺乏相应的审查机制,对血腥图片的使用尺度更宽,在社会阶层冲突场景中甚至具有“嗜血”情结,比如城管暴力、拆迁暴力。农民工讨薪过程中遭遇的来自任何一方的暴力,以及暴力形成的后果,也会在新媒体平台中扩散。这种血腥场景不仅以伤口、纱布、血迹等图像表达,还以自残式的暴力场景进行转喻,比如2014年底云南省昭通市讨薪农民工喝药自杀,躺在县委大院,这一场景在微博中被广泛转发,并配合了副县长的一句话:“死了人事就好办了”。总而言之,新媒体中“农民工讨薪”血腥影像的传播提升了暴力的刺激性,而暴力的直接或间接实施者一般是政府官员或资本方,血腥场景一方面增添了戏剧效果,另一方面强化了政治等级和社会阶层的对抗性,暴力本质也在血腥影像中裸露出来。然而,传统媒体更遵守修辞伦理,其实施“劝说”的前提是社会形态的完善化和社会阶层的和善化,以及维护政治治理的非暴力途径,因而,在血腥影像的使用上,更倾向于采取马赛克遮罩等措施,弱化暴力的刺激效果。无论这一做法是否被以“讨薪者”为代表的弱势斥责为“自欺欺人”,但从修辞伦理视角而言,“修辞者不但要对其言语环境进行社会道德认知判断,而且要对语言文本、图片文本、视频文本等的信息进行道德评价,对修辞方式等的选择进行道德价值拟测,以期使之符合社会道德要求,增加话语的可接受性。”[6]113
三、“农民工讨薪”影像中阶层的政治权力生产
在传统媒体层面,新闻的权力生产来自于两方面,一个是媒体自身对政治权力的依附,以及“党和人民喉舌”的政治角色,以政府代言人身份出现于公众视野,从而间接获得政治权力,另一个是传统媒体对某些新闻资源发布权的独占,在这一层面中,传统媒体中政治符号的影像传播具备构建权力神话的潜能。在新媒体层面,新闻的权力生产则主要来自于民粹式话语强占,干预现实,“网络舆论培植了一种情绪,鼓励了一种对抗权威、对抗政府的情绪”,[7]这种对抗情绪往往并非凭空发泄,而是以“有图有真相”为依据的。
(一)影像符号的政治象征影像的政治修辞只是媒介权力实现的出发点,而权力生产则需要通过受众理解、接受、融入这一复杂过程,最终塑造一个虚拟空间,确立权力生产者在这一空间中对符号的支配地位。在传统媒体中,媒体机构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象征物,甚至摄像机的出现即是官方关注的证明,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大多数“跳楼讨薪者”一定要求电视摄像记者到现场的原因。传统媒体的影像传播更易于将相关的政治权力牵引至舆论场,比如“民警脚踩讨薪农民工头发”照片在央视播出之后,立即带动了山西警方的调查。
新媒体的出现打破了法兰克福学派关于媒介意识形态控制工具的论断,也否定了伯明翰学派关于受众对信息感知的差异性论断,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鲍德里亚的大众理论,大众“与任何真实的人口、身体或独特的社会统计人口无关”[8],大众既不是工人,也不是任何社会主体或客体。在这种大众社会,权力并不像法兰克福学派认为的媒介只是意识形态操控的工具,权力仅仅源自媒介本身以及所附身的符号。新媒体受众与讨薪农民工形成同一的“大众”,这就相当于赋予了讨薪者某种社会正义,同时也赋予了普通民众声援讨薪者的行为合法性,在这种情形下,“大众”与管理者(官员)、资本方(老板)的阶层对抗性基本确立,并且塑造了“大众”的正义与管理者、资本方的非正义形象。
无论传统媒体抑或新媒体,“农民工讨薪”影像传播皆在寻求一种政治象征物,并以此来确保自身的合法性。虽然政治象征属于心理范畴,但其能为修辞者树立起话语权威,生产出政治权力。比如河南卫视报道“农民工讨薪直通车进工地”,多次出现“人民法院讨薪直通车”牌匾的镜头,即为一种显性的政治象征。而在新媒体信息中,“还我血汗钱”等标语、下跪照片、无奈表情,则是隐性表达“大众”的政治象征,以“示弱”的方式“示威”,从而与传统媒体产生对抗性话语权。
(二)“农民工”影像的阶层暗示在“农民工讨薪”影像的政治权力生产中,焦点并不在于“讨薪”行为,而在“农民工”身份引起的政治逻辑混乱。在这类报道中,影像符号以政治隐喻的手段来实现经济诉求,政治隐喻成为符号的主体功能,“不管是日常的政治报道还是危机报道,新闻是我们这个政治信息体系的核心。”[9]4-5作为进城务工者,农民工在理论上应属于工人阶层,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然而,积极的政治身份与消极的现实身份发生冲突,在媒介镜像中,低工资、低学历的外来工正在为拿取合法薪酬而哀嚎,与城市“盲流”无异。影像符号的“示弱”举动实际上是抵触工人阶层的政治身份。
在影像传播中,农民工正是以“盲流”形象出现的,破烂的工装、污浊的面孔、憔悴的表情、无奈的眼神,以及无所适从、畏首畏脚的行为举止,唯一能看到的笑容,却是拿取欠薪后的喜悦。这些影像符号已经脱离了工人阶层的政治身份。另一方面,修辞者并没有放弃工人阶层在“讨薪”中的特殊的语义功能,而是刻意放大其政治寓意,比如在“讨薪”现场中,“血汗钱”、“罢工”等大型标语便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是对工人阶层原始意义的强调。
实际上,“农民工”影像的阶层暗示已经形成了一种与政府权力(权威)和资本权力(精英)相对抗的劳务权力,包括无产阶级符号权力和人力资源要挟权力。“工人”的符号权力是一种神圣化的政治寓意,在话语表达中占有绝对优势,人力资源要挟权力则是利用工人阶层的现实功能对欠薪进行的“报复”,近年许多大城市出现的“民工荒”很大程度源自于这种权力的获得。
(三)“讨薪”影像的意识形态隐喻“农民工讨薪”影像传播的阶级暗示绕不开意识形态隐喻。无论是讨薪者,还是收看影像的受众,既可以统称为鲍德里亚所言的“大众”,也接近于意识形态领域的“群众”。与“大众”一样,“群众”是个含混概念,与“统治者”形成二元结构,“讨薪者”无疑列入其中。但是“群众”的对抗性弱于“大众”概念,并具有某种程度的积极意义,“由于意识形态是以群众为对象,因此通常是以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简单语词来陈述。基于同一理由,意识形态在语气上通常是鼓动性的,鼓舞人们尽最大的努力来达成意识形态所设定的目标。”[10]9传统媒体对“讨薪”报道正体现了这一点,通过“讨薪者”领取薪酬后的笑脸(喜悦)、领导的握手(关怀)、法官的站立(守护),来实现鼓动合法讨薪,建构政治权力的正义性,以及阶层之间的和谐关系。
汤普森(Thompson, J.B.)将意识形态定义为“维持不对称的权力关系的过程”[11]4,这比较贴近新媒体中“讨薪”影像传播的现实,政府、资方、劳务方三者权力的不对称关系,通过网络影像极端化,并将这种影像想象成普遍的社会现实,将社会阶层结构形象化,并使阶层之间的斗争上升至焦灼状态。例如,在社会调查中发现,电视新闻(包括民生新闻)一般拒绝报道由“讨薪”引发的罢工、堵路等行为,其敏感性不仅在于这些行为有可能引发社会混乱,更在于罢工的影像修辞中暗含了剥削、压迫等语义,与我国主流意识形态相悖。而社交媒体对这种焦灼的阶层博弈却津津乐道,通过图片、视频实况的现场直播,用画面展示火爆场景,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放大“群众”符号权力,但在现实中却将这种权力“暴力化”,从而伤及其他权力主体。
四、“农民工讨薪”影像的阶层符号消费
权力生产与符号消费是紧密相联的。从这一维度考察,权力并不是意识形态的操控,而是在符号的编码和传译中获得真实的理解和想象,这就是符号消费。在这个意义上,符号消费与权力生产是同一过程,其结果是对社会阶层的划分和认知。近几年来,“农民工讨薪”影像的政治符号消费出现了新的动向,值得进一步反思。
(一)“伪事件”的阶层身份与符号消费1960年代,美国学者布尔斯廷(Daniel J. Boorstin)在其著作中提出“伪事件”(pseudo event)概念,即“经过设计而刻意制造出来的新闻”[12]113。鲍德里亚借用这一概念,将“经过设计而刻意制造”的过程与符号编码进行对接,删除了“信息交流”的理解维度,而将其置入“符号消费”的视野当中,认为在符号消费过程中抹去了事件的物理性和客观性,而建构了话语“神话”。
从视觉的直观性和刺激感角度来看,影像可以说是制造“伪事件”最佳途径。大多数的“农民工讨薪”案例之所以回避司法诉讼、民事协调程序,而选择媒体曝光通道,很大程度正是由于“伪事件”符号消费中带来的爆炸效应。一般而言,就事论事的媒体报道难以引起社会关注,而经过刻意策划的视觉符号往往更易于留下印象和形成话题。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近年来的“农民工讨薪”事件多以“伪事件”呈现。从一定意义上说,“自残式讨薪”(跳楼、跳桥等)可看成极端的“伪事件”,其本质并不在于跳楼或跳桥的“客观真实”,而在于“逼入绝路”的阶层符号真实,因而大众语言将这种行为称作“跳楼秀”或“跳桥秀”,“秀”即一种表演,是消费的对象。“民间新闻发布会”是另外一种“伪事件”,也可以说,它是对官方“伪事件”的刻意模仿,即“伪事件”的循环,观众消费的并不是“新闻发布会”这一常态化的“伪事件”,而是模仿常态化而引申出的新的意义。在社交媒体中,穿越型的“伪事件”也一度兴起,比如两名讨薪农民工分别穿着电视剧中狄仁杰与元芳服装,对白为“今年讨薪难,元芳,你怎么看”,还有农民工拜倒在“包青天”身前。观众消费的并非“狄仁杰”或“包青天”的故事情节,而是这种传统身份中隐含的公正、英明的精神,在这些身份符号消费中影射农民工阶层的无奈,只能求之于古人。
(二)身体:最“刺激”的消费品“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有一种比其他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它比负载了全部内涵的汽车还要负载了更沉重的内涵。这便是身体(CORPS)。”[13]120当然,“农民工讨薪”影像中的身体消费并非鲍德里亚言中的“功用性美丽”和“功用性色情”,而是通过身体自虐(跳楼)、身体暴力(殴打)或身体臣服(下跪),来实现社会阶层抗议,形成政治敏感,并激发人们对政治敏感部位的围观。
“农民工讨薪”影像中消极的身体呈现,既是一种社会现实,也是一种文化现实,反映了他们在社会阶层关系中的地位与身份,因为在资本与劳务的对峙状态中,资本方才拥有积极和优势的身体关注,比如黑色西服、墨镜、平头男子,意味着资本对暴力权力的拥有,这是身体消费给人们带来的复杂的心理现象。农民工没有对身体的积极关注和自恋投入,有的只是日常生活中和劳动过程中形成的工具性视角。在“讨薪”过程中,农民工将身体消费的工具性视角戏剧化,实质是将身体关注推向消极的极端。例如,“下跪”是用身体来诉求,这种方式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工具,而是传统文化中“下跪申冤”的现实呈现,与跳楼、肢体暴力的视觉刺激不同,“下跪”产生出强烈的伦理刺激,引发出人们对阶层不平等的愤恨。这种极端的身体消费有意与上流社会身体消费的美学认知形成差距,并构建对峙的社会两极。
(三)消费批判:对影像符号权力的反思传统媒体与新媒体在社会阶层符号消费中也扮演着绝然不同的角色。传统媒体中的阶层符号消费主要体现在对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诠释和演绎,以维护社会阶层结构的平衡关系为出发点。因此,在“农民工讨薪”事件中,传统媒体自觉回避“伪事件”和“身体关注”的视觉冲击力,避免农民工策划事件的过度消费,避免“下跪”、“伤口”、“跳楼”等身体关注带来的社会刺激,转而选择政府成功处理的讨薪案件,以农民工数钱时的“笑脸”替代消极的身体关注。虽然“笑脸”的符号消费本质在于阶层共商协议的实现,但其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的选择行为却破坏了媒介附着政治的权威性。随着可信度、公信力的降低,观众宁可放弃类似于“笑脸”等积极视觉内容的消费权利,转而投向新媒体的消极的、戏剧性的视觉符号消费。
然而,新媒体的消极符号消费引发了诸多消极社会后果。第一,“伪事件”的视觉冲击力具有强大的传播能量,在微博中转发数量惊人,比如一起“跳楼讨薪”的视频或“下跪讨薪”的照片十分钟内可以汇聚上万条评论,汇聚几千次转发,但是这种影像给社会绘制了维权示意图,影像中的一举一动均给类似的维权行为提供了摹本,从而使影像消费者放弃更为理性与合法的维权途径。本质上而言,这种影像“教唆”有可能导致社会凝聚形态的崩离。第二,过度的身体关注上升了表演成分,降低了社会反思能力。人们在消费过多“身体秀”之后产生麻木感,停止反思讨薪问题本身的解决路径与法治意义,而仅仅是通过血淋淋的伤口、群体的下跪来消费他人的苦难和悲情,从而获得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和对自我境遇的庆幸。第三,在“讨薪”影像中,纯消极的符号消费将社会阶层脸谱化,比如政府官员是冷漠的,老板是傲慢的,农民工是悲惨的,这在漫画修辞中尤为明显。类似的影像符号将纯经济差异的社会等级加以道德想象和善恶区分,从而形成“唯道德批判”的固化模式,将政治文化推入僵化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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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万莲姣
Video Communication and Symbol Power: Political Perspective of Migrant Workers' Wages Claims
PENG Hua-xin
(MediaandCommunicationCollege,ShenzhenUniversity,Shenzhen,Guangdong518000,China)
Abstract:According to the video communication of migrant workers'wages claims, it is not a simple kind of labor disputes,whether in migrant workers' class identity or in wages claiming process,but the question of stratum differentiation. Video symbol metaphor of political power is conspicuous, and then political narratives become unique utterance mode of wages claiming. The traditional media and new media have constructed the public opinion field of the government and the people's confrontation. In this field, video symbols become fighting tools, the methods of which is political rhetoric in technical level, power production in identity level, symbol consumption in audience level. 3 levels exist at the same point and the same time: the dramatic videos, news cartoon and bloody videos in rhetoric ways possesssymbol consumption potential itself, and the process of symbol consumption is accompanied by political power production.
Keywords:video communication; symbol power; migrant workers'wages claims
中图分类号:G210;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2016)01-0149-05
作者简介:彭华新(1978-),男,湖南汨罗人,深圳大学传媒与文化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深圳大学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新闻与社会、影像传播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