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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文明之辨

2016-02-20尹江铖

关键词:变异文明文化

启 良,尹江铖

(湘潭大学 哲学系,湖南 湘潭 411105)



文化与文明之辨

启良,尹江铖

(湘潭大学哲学系,湖南湘潭411105)

摘要:“文化”与“文明”这两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极其重要的概念,内涵虽有相互重合和相互渗透的地方,但却又大不相同。“文化”是人类超出自身之自然状态的诸多发明创造,而“文明”则是相对于人类自身的野蛮状态而言的;辉煌的文化成就或悠久的文化传统并非意味着文明的优越。只有弄清楚“文化”与“文明”的异同,才能理性地理解历史和把握未来。

关键词:文化;文明;变异

中国知识界普遍对“文化”与“文明”问题予以重视,大体说来始于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百余年里,无论是自由主义、保守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学者,无不把致思的重点放在“文化”与“文明”的继承和开新的关系问题上。然而,人们喜谈“文化”与“文明”,但却对这两个核心概念一直含混不清。绝大多数学者将二者等同而不加区分,即便有些关于“文化”与“文明”的论著试图将二者区分开来,但在学理方面却辨析不清,有的甚至错把“文明”当作“文化”,或将“文化”看作“文明”。更可注意的是,尽管“文化”与“文明”不是舶来词,但近百年来中国知识界对“文化”与“文明”问题格外关注,除中西文化冲突这一历史原因外,学术上主要受近代西方的影响。也就是说,对于这两个概念,不仅国内学者囫囵用之,就是西方学术界也没弄个明白。据统计,西方学者对“文化”的定义竟达两百多种。定义如此多歧,只能说明学者们对“文化”这一概念缺乏基本的共识。正惟如此,两百年来的西方学界在“文化”与“文明”的关系问题上,同样是含混不清,亦同样犯有错把“文明”看作“文化”或错把“文化”看作“文明”的毛病。

“文化”与“文明”为百年来中国学术思想界的核心话题,然而学者们对这二者一直缺乏学理上的辨析,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它不仅有碍于对过往历史的认识和评价,亦有可能妨碍未来中国的健康发展。“文化”与“文明”虽有重合的地方,但就其本义而言,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而且也只有将其不同之处分疏清晰,我们才可能在回顾历史和面向未来时,知道何者该取,何者该舍。

学术思想界之所以一直混淆“文化”与“文明”两个概念,主要原因乃在于这二者的内涵确有相互重合和相互渗透的地方。某些人类的发明和创造,既可称之为“文化”,亦可称之为“文明”。语言文字即为一例。语言文字的产生是人类最伟大的文化创造的成果之一,但同时亦为文明社会的一抹曙光,因为只有语言文字的使用才能使文明社会的到来成为可能。正如摩尔根所说的那样:“人类必须先获得文明的一切要素,然后才能进入文明状态”。[1]28而语言文字便是人类进入文明状态所必须先获得的一个根本性的要素。宗教亦为如此。从本质上说,宗教是人类发明的一种观念文化。也正是从此意义上人们才说,是人创造了上帝而不是上帝创造了人。但是宗教一经产生,其所体现的社会性价值已不再仅仅是一种文化,而主要是一种规范社会和引导人生的文明。正因为“文化”和“文明”有相互重合和相互渗透的一面,所以才导致学者们不加区分的使用这两个概念,亦才会出现这样极为普遍的学术现象,即将所谓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不加思索地转换为“物质文明”、“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实际上,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在制度和精神层面,人类许多创造发明,称之为“文化”则可,称之为“文明”则不可。这里的关键点便是,“文化”与“文明”虽有相互重合和相互渗透的地方,但是这两个概念毕竟有着本质的区别,所指称的内涵亦不相同。

从古文献看,“文化”一词大约在春秋战国的时候才在中国出现,最早见于《易传》“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语。不过,此时的“文化”已是文明时代的“文化”,义为文治教化,而且后世学者亦多是从此含义上使用“文化”一词的。如汉代刘向《说苑》中说:“凡武之兴,谓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亦如晋代束皙《补亡诗》所云:“文化内辑,武功外悠”;或如南齐王融《曲水诗序》说的:“设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很显然,此种文治教化含义上的“文化”虽然不失“文化”的本义,但却距“文化”的古义甚远。在远古时代,“文”与“化”是分立的两个字,并非像周代以后的并称。《说文》释文为“错画”。所谓“错画”,即远古的文字。世界各民族在文字产生之前,都有一段刻痕记事的历史。此种刻痕也就是《说文》中的“错画”。正惟这样,在远古时代,中国的汉文字“文”与“纹”原为一字。“纹”即纹饰,亦为“错画”。而“化”亦是纹饰的意思。“化”又同“华”与“花”,而“华”又与“夏”同义,故“华夏”连称,作为远古汉民族的称谓。可见,在中国先民那里,“文化”是一种符号性的东西。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说“人是符号的动物”,人类的文化创造,主要是创造一个符号世界。也可说,中国先民对文化的理解,最符合“文化”的本义。只是到了周代以后,由于政治和社会伦理的需要,对“文化”一词的理解才偏重于文治教化方面,也才在先秦诸子那里有了所谓的“文野之辨”。

西文中的“文化”,英文和法文为culture,德文为kulture,都是源于拉丁文cultus。据陈序经的研究,cultus又是从字干col而来的。“col这个字干在希腊文为koa。比方,所谓boukolos的意思是农夫,又如agricola的意思是农业,再如in-colo的意思是居住,这都是从col的字干而来的。”[2]25拉丁文中的“文化”(cultus),含义虽有多种,如修饰、耕作、居住、练习、教谕乃至敬神等等,但其主要意思则是农业耕作。正因为如此,英文中的农业为agriculture,丝织业为silkculture。从中我们亦可看出,在古代西方人那里,“文化”主要体现于物质技术层面。虽然也有教谕或敬神等含义,但却不是它的本义,很可能只是它的衍申义。

在古代中国,“文明”一词大抵出现于春秋战国时期。《周易》中的乾卦有“天下文明”的说法,唐人孔颖达释之为:“天下文明者,阳气在田,始生万物,故天下文章而光明也。”贲卦曰:“文明以止,人文也”,革卦曰:“文明以说”,孔颖达分别解释为“文明,离也,以止艮也。用以文明之道,裁止于人,是人之文德之教”;“文明以说者……能思文明之德以说于人。”不难看出,“文明”一词一经产生,古代中国人就是将其与“文化”一词相等同的。在先秦诸子的表述中,“文化”义在文治教化,“文明”的功效同样在文治教化。所谓“天下文明”、“文明以止”、“文明以说”等等说法,都是强调“文德之教”及其“裁止于人”或“以说于人”的社会价值。

而在西方语言里,“文明”同“文化”的含义则大为不同。在英文和法文里,“文明”为civilization,源于拉丁文civil。civil的原义为公民、国家、政治,后引申为文雅的意思。古代西方人一方面大量吸纳其他民族的文化成果,另一方面又有着强烈的民族优越感。在他们看来,只有他们才是文明民族,因为他们过的是公民生活,参与城邦政治。亚里斯多德是最早给人下定义的人,说“人是政治的动物”。这一定义中的人,在亚里斯多德看来便是“文明人”。因为“文明”的真义在政治,只有人人都参与政治,才能算得上是文明社会。而那些没有公民生活和没有城邦政治的民族,在亚里斯多德眼里都是一些野蛮民族。但是到了近代,由于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西方人对“文化”与“文明”两词的界限亦开始模糊起来,且同样将“文明”混同于“文化”,就连康德这样的大哲也不例外。比如他就发过这样的感叹:“我们由于艺术和科学而有了高度的文化。在各式各样的社会礼貌和仪表方面,我们是文明得甚至到了过分的地步。”[3]15

从以上简略的分疏,我们可以得出如下几点结论:一,古代中国在“文明”一词产生之前,先民对“文化”的理解,大致符合文化的本义,只是在周秦时代因教化的需要,才将“文化”与“文明”一同赋予“文德之教”的含义。二,古代西方,“文化”与“文明”分属两个意义范畴,将二者混同起来,严格说来是近代的事情。三,无论两个概念的产生还是其内涵的演变都是历史性的,因之欲区分二者的真正内涵,亦需对之作历史性的考辨。

马克思曾说过:“如果物质生产本身不从它的特殊的历史形式来看,那就不可能理解与它相适应的精神生产的特征以及这两种生产的相互作用。从而也就不能超出庸俗的见解。”[4]296对两种生产的见解必须是历史性的,这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虽然我们不能将“文化”或“文明”仅仅理解为“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但在如何区分“文化”与“文明”之内涵方面,则必须坚持马克思的这一基本原则,即“从它的特殊的历史形式来看”。而且也只有这样,我们对于“文化”与“文明”这两个概念,才不致于混淆不清。

人类原本只是自然界万千生物中的一种,因其文化而使自身脱离纯自然的生物状况,并进而发展为所谓的“高等动物”。所以从本质上说,人是文化的动物。如果没有其所创造的文化,人类就不成其为人类,更不可能有“人类中心主义”的优越感。

人是文化的动物,同时意味着人与文化是同步产生和发展的。有了人,也就有了文化。反过来理解也一样,即有了文化,也就有了人。对于人的定义,西方学界说法多矣,比如亚里斯多德的“人是政治的动物”,赫尔德的“人是历史的动物”,马克思的“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卡西尔的“人是符号的动物”,以及近代启蒙学者所普遍认为的“人是理性的动物”。其实,这些定义,多是就文明时代的人类而言的,像“政治的动物”、“历史的动物”、“理性的动物”这样一些定义是不能指称文明产生之前的人类的。

人与文化虽同时产生,但二者产生的方式却为不同。由猿到人,进化的过程是缓慢的,但标志着人之产生的文化的产生却是突变性的。按照以往教科书的通常说法,当某一个体的猿将一块自然石头有意识地砸成带刃口的石刀作为工具使用时,便意味着人这种生物完成了由猿到人类的转化过程,其所砸出来的石器工具也就是他们最原始的文化成果。自此之后,他们便在文化创造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成果越来越多,以至于发展到今日的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

对于人类文化史的宏观研究,学界公认的最权威的学者莫过于19世纪中叶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摩尔根在《古代社会》这一经典文本里将人类从低级阶段到高级阶段的发展分为蒙昧、野蛮、文明三个时期。只不过,这三个时期在摩尔根的笔下只有十余万年,而此前的人类则完全处在无文化的状态中。实际上,人类距今已有几百万年的历史。大体说来,人类从产生之日起,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处在蒙昧状态,只是到了距今两万年左右才进入野蛮时代。野蛮时代是由蒙昧到文明的过渡时代,而严格意义上的文明时代则是公元前一千年左右才开始形成的,形成初期亦即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称的“轴心时代”。

在漫长的蒙昧时代,人类创造的文化成就主要是石器的制造和火的使用。石器虽然粗糙,但却是人类由弱变强的有力武器。火的使用不仅可以驱赶野兽而使族群相对安全,而且由于变生食为熟食而使人类的体格变得越来越强壮,寿命亦越来越长。不过,蒙昧时代的人类文化,功效只是为了适应自然,人们过的仍然是最原始和最简单的狩猎和采集生活。只是到了野蛮时代,由于精致而锋利的新石器取代了粗糙的旧石器,特别是金属冶炼技术的发明,人类文化才开始全方位地发展起来,同时也意味着文明社会即将到来。在这近两万年的野蛮时代,人类使用锋利的石器和金属器,使食物的获得较为容易;文字得以产生,不仅使人们的交流更加方便,而且可以记载历史,保存长久的记忆;农业和畜牧业的生产使定居成为可能,并由此而使城市和国家得以形成;婚姻形态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对偶婚和一夫一妻制使家庭或家族取代氏族而成为社会基本单位,母权制逐渐让位于父权制。凡此种种,无不表明人类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而推动这一历史进步的力量便是人类自己所创造的文化。

在自然界,作为一种生物的人类本来是很软弱的。按照生物竞争弱肉强食的法则,原本是很难生存下来的。然而正是由于身体条件的不足才导致人类在自然的身体条件之外而创造了文化,并藉此文化而变得十分强大。关于这一点,古人早有所认识。中国两千多年前的韩非就曾说过:“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苽蜯蛤,腥臊恶臭而伤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5]326而在古希腊则用神话的方式揭示了文化同人类远古历史的关系。在希腊神话里,人是普罗米修斯仿照神的模样而用泥土捏成的。但初始的人类,赤身裸体,赤手空拳,不堪严寒酷暑之苦,更不能抵御其他野兽的伤害。普罗米修斯不忍自己创造的生灵遭受这般苦难,不仅从神王宙斯那里偷来火种送给人类,还教会人类各种生存和发展的技能,如建筑、医药、文字、航海、驯养动物等等。悲剧诗人埃斯库路斯的作品《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借普罗米修斯自己的话详细描述了这位伟大的神祗对人类文化发展的贡献:“他们先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好像梦中的形影,一生做事七颠八倒;不知道建筑向阳的砖屋,不知道用木材盖屋顶,而是像一群小蚂蚁,住在地底下不见阳光的洞穴里。……我为他们发明了数学,最高的科学,还创造了字母的组合来记载一切的事。……我最先把野兽驾在轭下,给它们搭上护肩和驮鞍,使它们替凡人担任最重的劳动。……那为水手们制造有麻布翅膀的车来航海的也正是我,不是别的神。”[6]61

从以上简单的历史梳理可以看出,文化是人类发明的且有别于其自身的东西。它的创造主体是人,但却是人的对象化的存在。反过来理解也一样,即与文化相对应的,一是自然界含义上的自然,二是自然人含义上的人。正是由于此种关系,文化一经创造出来,自然同人的关系也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原本的自然是纯粹的自然,人也是纯粹自然的人,而现在有了文化,有了文化作为人与自然的媒介,自然变成了人化的自然,而人则不断地将自然人化。正如胡潇所说的那样:“从人类的生成和发展来看,无论是人的自然存在还是社会存在,离开人的文化存在就无法实现。是人为的因素亦即文化的因素,而非天然的本能的因素,使类人猿的自然进化成为人的自然,使天然产生的工具发展为文明创造的工具,使动物式猿人群提升成为社会,使人有了自己的历史、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主观世界。”[7]43

各种类别的文化主要产生于野蛮时代,但野蛮时代却又只能看作是文明社会“黎明前的黑暗”。原因在于,此时的人类尽管有了文化,但他们对于文化以及文化所给他们带来的生活变化尚无反思的意识。他们虽然不再是纯粹自然的人,但却同自然仍是混然一体,即原始的“天人合一”。在共同体内部,他们依赖血缘关系和原始习俗来维持其生活秩序;在各共同体之间,基本上是弱肉强食,灭绝性的战争不断;在人与人之关系方面,尚力不尚德,甚至不知道德为何物;在精神生活方面,他们尚无对人生问题的关心,崇拜神灵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对自然世界的无知,或是出于某些现实的功利性考虑;他们处于前逻辑思维阶段,虽有强烈的好奇心,但却不能将其好奇心发展到科学、哲学和宗教的层面;他们性情虽然天趣浪漫,但对社会、人生乃至自然世界却缺乏理性的思考;他们虽然有神话和传说,有了历史意识,但却缺乏对未来的关心。正是因为这种种缺乏,所以现代学者才普遍将他们所生活的时代称作野蛮时代,以别于其后的文明时代。

野蛮时代与文明时代是前后相继的两个时代,而“野蛮”与“文明”则是两个对应的和内涵完全相反的概念。如果说“文化”所对应的是“自然”,那么“文明”所对应的则是“野蛮”。这是“文化”与“文明”两词的根本区别。明乎此,我们也就知道了何谓“文化”,何谓“文明”。

文明时代是公元前十世纪才开始在世界各地出现的。现在绝大多数学者都采纳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的概念,且将其作为文明社会的开端。*雅斯贝尔斯将“轴心时代”的上限定在公元前八世纪,很可能是以古希腊历史为参照的,因为荷马就是生活在公元前八世纪。在中国,“轴心时代”的上限应该划在周公所生活的公元前十世纪,因为周公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思想家,后来的诸子百家大多都是对周公思想的继承或批判性的反思。继承者可以孔子为代表,反思者可以老子为代表。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公元前八至二世纪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世界各大文明区都出现过百家争鸣的局面,产生了世界历史上第一批思想家,如中国的孔子、老子和墨子,印度的优波泥沙和释迦牟尼,两河流域的琐罗亚斯德,巴勒斯坦的先知们,以及古希腊的荷马、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柏拉图、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思想上的各种派别亦在此时产生,比如哲学上的唯物主义、怀疑主义、诡辩派和虚无主义都在世界各地出现过。而且,雅斯贝尔斯还认为,“轴心时代”思想家的话题一直是后世学者的所思所想。按照余英时的说法,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可谓“哲学的突破”,是“指世界古代文明在发展过程中的精神大跃动,最后导致系统性的哲学史或思想史的正式开端。”[8]9余英时主要研究中国思想史,所看到的“轴心时代”的变革亦主要在思想史或哲学史。实际上,“轴心时代”的变革既是根本性的,又是全方位的。具体言之则是:(1)原始前逻辑思维为逻辑思维所替代;(2)伦理宗教取代原始的神灵崇拜,巫术被视为异端;(3)原始习俗为各种制度化的设置所替代;(4)人类第一次有了时空意识,神话被史学取代,而且对未来有了关心;(5)人类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一种主体性的存在,第一次有了自由意识;(6)道德观念产生,尚力转为尚德。而在这诸多方面的变革中,尤为重要的乃是科学、哲学和宗教的产生。亦可说,由于这三者的产生,才导致文明社会的真正到来,而且亦由于这三者,才将“文化”与“文明”从根本上区别开来。

在漫长的蒙昧时代以及野蛮时代的大部分时期,人们只是为了适应自然而创造发明各种文化。因为这时候人与自然的关系极其简单,而且由于思维的简单,人们也不可能将自然对象化。他们同自然混然一体,亦即今日学界所言的原始的“天人合一”。然而到了野蛮时代后期以及文明时代早期,由于思维方式的变革,人们逐渐由原始的“天人合一”转变为“天人相分”。他们在自然面前开始有了主体意识,同时将自然客体化,当做自己认识和思考的对象。于是,就有了科学的产生。

宗教的产生,情况亦大抵如此。在许多人的观念里,宗教与原始信仰无别,甚至把原始信仰称之为“原始宗教”。实际上这二者是有根本区别的。原始人(包括野蛮时代的人)虽然崇拜图腾,信仰巫术,但却没有宗教意识。因为他们的信仰无关于人生,更不可能有彼岸世界的追求。他们生活的目的只在生存,人生的意义问题尚不存在。然而到了野蛮时代后期和文明时代早期,情况则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剩余产品的增多,一夫一妻的婚姻限制,国家的产生和社会等级的形成,再加上时空观念的变革,无不使人们开始看重人生的意义和死亡之后的归宿两个问题。宗教主要就是为了解答这两个问题而产生的。

科学所要解答的是人同自然的关系问题,宗教所要解答的是生死问题,而哲学所要解答的则不是某一个方面的问题,而是人类所面临的所有问题。正惟这样,现代哲学才会有许多类别,如科学哲学、自然哲学、人生哲学、伦理学、逻辑学、政治哲学、经济哲学、历史哲学等等。因为进入野蛮时代后期和文明时代之后,人类所面临的问题多矣,绝非仅仅只有生死问题和人同自然的关系问题。而且即便这两大问题,亦是哲学需要解答的。

文明时代的人类,问题多矣。这些问题之所以会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思想人物,就在于问题的解决即自由的获得。无论是人同自然的关系问题、人同人的关系问题还是终极意义的生死问题,实则都是一个如何获得自由的问题。自由虽然没有终极状态,但自由的向度则是人之所求。也可以说,进入文明时代之后,由于有了上述诸方面的变革,人类对自由的追求才成为可能。也可以说,“自由”二字是区分“文化”与“文明”两个概念的惟一尺度。“文化”的发展与繁荣并不一定给人类带来自由,有的甚至还是对自由的伤害,而“文明”则是对自由的保障。因为“文化”并非能够消除野蛮,有的甚至还会使人类更为野蛮,而“文明”则是对野蛮的消除,至少对野蛮是一种对抗性的力量。

“文明”之所以能够对抗甚或消除野蛮,就在于“文明”具有两个基本特征,即行为理性化和价值普世化。所谓行为理性化,即人们在进行任何历史创造行为时,必须思前想后,在客观与主观、理想与现实方面作理性的考量,以避免盲动和非理性的狂热;所谓价值普世化,即以人的基本权利和义务为着眼点,以人本主义为原则,看待历史和指导现实,以避免利己主义、集团主义和狭隘的民族主义对人类自由的伤害。而且,如果我们再征之于历史的经验事实,用“文明”这两个特征考察人类事务的方方面面,对其保障自由的价值或许看得更为清楚,其与“文化”的区别亦会更加明显。兹举几例如下:

(一)科学技术。前文说过,科学的产生乃是文明时代到来的标志性的事件之一,而且科学之本身亦是“文明”的题中之义。但是科学应从两个方面理解:一为科学研究,同技术相联系;二为非实用和非功利性的科学精神。而科学精神又体现为两种品格:一是求真,二是批判性的反思。如果我们将科学纳入“文化”与“文明”的辨识之中,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同技术相联系的科学为“文化”,而求真和批判性反思的科学则是“文明”。“文化”含义上的科学,近几百年里,可谓凯歌行进,一日千里。它既给人类带来极大的便利,亦给人类带来诸多灾难。特别是对人文世界的伤害,甚至比战争的破坏还要野蛮。而“文明”含义上的科学则是对技术极权主义的批判和规范。比如核能。核能的研发为“文化”,限制核武器的研制则是“文明”。

(二)亚里斯多德“人是政治的动物”的命题,虽然基于他对古代希腊城邦的政治的认识,但此经验只是地方性的和短时期内的。实际上,自从国家产生之后,政治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只是少数人的事件,绝大多数人排除在政治之外。原因是,政治既是一种“文明”,也是一种“文化”。当其仅仅作为一种“文化”时,强权者是不会与广大民众分享政治权利的,其现实的政治也只能是野蛮的,甚至比野蛮时代的丛林政治(以力服人)更没有人性。此种野蛮的政治,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只有政治“文化”而没有实质性的政治“文明”。在这里,虽然同样有国家,有官吏,有典法,但却没有一套能使每一个公民参与政治的制度设置。借用牟宗三的话说,只有“治道”而没有“政道”。“治道”为“文化”,“政道”为“文明”。或者说,权力的建置是“文化”,权力的制衡则是“文明”。

(三)经济。无论是传统的自然经济还是现代的商品经济,人们的经济行为同样可视为一种“文化”。此种“文化”,既体现于人们生产和交换的技术手段,更体现为生产和交换的经济制度。在自然经济条件下,经济制度颇为简单,除盐铁之类的特殊商品由国家专营外,余者应听任人民自由生产和交换。而到了近代社会,随着生产和交换规模的扩大,人们的经济行为遂体现为多样化,在经济制度方面亦有了“文化”与“文明”的区别。“文化”含义上的经济制度,将人们的一切经济行为当作可计划的,就像描绘一张蓝图一样,所以其体现形式多是规划、任务、指标、工程等等。与此相反,“文明”的经济制度则是在肯定每一个经济人的价值主体性地位的前提下鼓励市场竞争。在此种经济制度里,个体的经济人有可能做出盲目的经济行为,但市场作为一种经济形态得以充分发展,便会无形中形成市场理性。凭着这一市场理性,人们的经济行为便会由不合理而变为合理,整个社会的经济亦可由无序而导入有序。而此种市场理性,也就是亚当·斯密所说的“看不见的手”,或如康德所言的“非社会的社会性”。

(四)宗教。宗教是人的作品,与宗教信仰相关的教义、教规和各种仪式,更是人之所为。从人类宗教史上看,许多人信仰宗教,很大程度上只是浅层次的功利性需要,如同取暖和熟食需要火一样。此种宗教信仰只能看作是一种文化,因为它很可能为着某个族群的利益而失去基本的人道,做出种种非理性甚或暴戾的事情出来。所谓“邪教”,乃至各种名目的准宗教,之所以因其狂热而有害于社会,就是因为它们只有“文化”而没有宗教应有的“文明”。宗教从本质上说是“文明”的,而不仅仅只表现为一种“文化”。“文明”的宗教以爱为原则,以生存的时空观作为其哲学基点,以全人类的命运为终极目的。这样的宗教虽然同样需要系统化的教义、教规和各种仪式,但其“文明”的精神所在乃是因其理性化而对人类野蛮行径的消除。

参考文献:

[1][美]摩尔根.古代社会[M].杨东莼,马雍,马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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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4]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5]韩非.韩非子.五蠹[A].诸子集成:第七册[C].长沙:岳麓书社,1996.

[6]周旭良.外国文学作品选:第一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7]胡潇.文化的形上之思[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

[8]余英时.论天人之际[M].北京:中华书局,2014

责任编辑:饶娣清

Analysis of Culture and Civilization

QI Liang,YIN Jiang-cheng

(DepartmentofPhilosophy,XiangtanUniversity,Xiangtan,Hunan411105,China)

Abstract:Culture and civilization are two extremely important concepts in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They coincide and infiltrate into each other in some meanings, but they are very different.Culture is many kinds of invention and creation of human beyond its natural state,but civilization is relative to the savage state of man himself. Neither brilliant cultural achievements nor long history of traditional culture means superior civilization.Only find out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culture and civilization,can we rationally understand history and grasp the future.

Keywords:culture;civilization;variation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2016)01-0107-06

作者简介:启良(1955-),男,湖南衡阳人,湘潭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收稿日期:2015-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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