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的流年
2016-02-19李筱懿
李筱懿
1923年10月,鲁迅兼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讲师,讲授中国小说史。开学第一天,上课的钟声还余音袅袅,嘈杂中闪过一个黑影,不算伟岸的新先生便走上了讲台。坐在第一排的许广平,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两寸长的头发,粗而硬,笔挺地竖着。衣服上有很多补丁,皮鞋居然也满是补丁。讲台短,黑板长,他讲课写字时老是从讲台跳上跳下,连带着补丁们一s闪一闪。
当他以浓重绍兴口音开始讲课时,教室很快肃静无声——课程的内容把学生们震住了。从此,许广平总是坐在教室第一排。
听了一年课,她主动给鲁迅写了第一封信,信中写道:“现在的青年的确一日日的堕入九层地狱了。我也是其中之一。你有否打算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那些信件后来被编辑成《两地书》,信中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透出俏皮的会心,絮叨着字字关情的闲话。鲁迅写信告诉她,在他心里,她应该不是坐在第一排听课的小女生,而是熨帖的饮食男女,距离微妙却懂他的欢喜。他有点发誓似的说,班里的女学生只有5个,大约也有漂亮的,但他每每不看她们,总是低头应对。于是,许广平回信说,如此幼稚的信,幸好没有别人看到。
许广平给鲁迅织了一件毛背心,鲁迅穿在身上,写信说,暖暖的,冬天的棉衣可省了。没有矫情的文字,却充满了爱的温馨。或许,不是毛背心拴住了鲁迅,而是,爱情本来就是一件温暖的毛背心。
红玫瑰的爱
1925年10月20日的晚上,在鲁迅寓所的工作室,他坐在靠书桌的藤椅上,她坐在床头,27岁的她首先握住了他的手,他回报以“轻柔而缓缓的紧握”。他说:“你战胜了!”她则羞涩一笑。真的,没有什么事比你爱着一个人,不经意获悉他也爱着你,更甜蜜和暖心的了。
恋爱中的鲁迅,有点小清新,也有点小温暖。他会为她一天替自己抄写了一万多字的手稿而感动,轻抚她的手。还会买最好位置的电影票,为了照顾她的近视眼。
1925年10月20日,两人在上海相恋;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病逝。他陪伴了她不过11年,她却用一生支持、延续他的事业。鲁迅承认,在爱情上,许广平比他决断得多。
她出生3天便被酩酊大醉的父亲“碰杯为婚”,许配给广州一户人家。成年后她提出解除婚约,许家给了那家人一大笔钱,她才彻底自由。后来,她北上求学。当年,全国仅有女大学生887人,她就是其中的一个。照片中的她,五官端正沉静,正盛开在最好的年华,真是一朵绚丽的红玫瑰——年轻、热情,由于良好的教育而充满理想,对爱情怀着最单纯的热切和执着。
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
婚后的生活非常琐碎。婚前,鲁迅带着许广平去杭州度假。婚后,这样的日子几乎没有,甚至连公园也不去。婚前,两人“心换着心,为人类工作,携手偕行”。婚后,全职主妇许广平为朝来夕往的客人们亲自下厨,精心准备各种菜肴。鲁迅吃饭是楼上单开一桌,每次饭前,许广平用筷子来回地翻菜碗里的东西,几番精挑细选,挑出最可口的饭菜,才小心翼翼端着盘子上楼。
她不仅照顾鲁迅,还事无巨细地照顾儿子周海婴。周海婴的床是非常讲究的刻花木床,拖着长长的帐子,而许广平自己,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洗得次数太多,纽扣都洗脱了;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买东西也总到便宜的店铺去买,省下的钱都印了书和画。
相爱简单,珍惜很难。相爱只是远距离的精神依恋,通过想象美化、弥补。而珍惜,是现实中无限靠近的相看,是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的琐屑分担。
婚姻阶段的鲁迅曾在诗里提到了许广平。婚后十年,许广平生日,他送她《芥子园画谱》做礼物,题诗: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寄画图娱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此时,潮水般的爱情已退去,鲁迅和许广平也如平常夫妻一般,在生活的甘苦中,相濡以沫,携手共进。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紧紧握着许广平的手,说:“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
不知此时,他是否记起10年前她留着短发神采飞扬地参加学生运动的样子;他是否想到与她共度的10年,他的创作量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他是否知道,之后漫长的岁月,这个女子还照顾着他的母亲。
其实,女人懂得怎样守住红玫瑰的底线,只是架不住爱情来到的那一刻飞蛾扑火,硬把恰当的距离扑没了。如果婚姻维持终生,衡量一个男人是否爱你,不在于他许下多少诺言,而是他愿意和你分享饭桌上唯一的那块鱼肉,愿意把汤钵子里的鸡腿先盛给你。
(摘自《灵魂有香气的女子》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