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独钓天地寒——浅析《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柳宗元的人格精神
2016-02-18吴向荣
吴向荣
何妨独钓天地寒——浅析《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柳宗元的人格精神
吴向荣
曾有人说:读完苏东坡的《赤壁赋》、《江城子·密州出猎》、《定风波》,再读柳宗元的 《始得西山宴游记》、《八愚诗》,真可以用上鲁迅的那句话“可以挤压出一个‘小’字来”。自然,这个渺小的“小”是配给柳宗元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分属唐宋,同样才华出众,同样命途多舛,一个始终积郁难排,死于忧愤,一个豁达自适,求得人生的大自在。在苏教版的《必修一》教材中,两人就这样穿越时空碰撞到了一起。《赤壁赋》在前,《始得西山宴游记》在后。
我不是苏东坡研究者,自不能如林语堂先生那般洋洋洒洒来一本《苏东坡传》,比起某些以东坡为偶像,言必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行必曰“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甚至居必东坡竹,食必东坡肉的人,自问,很是欠些火候,是不敢高声语的。
但还是忍不住想说几句。高歌苏东坡豁达乐观的人有时忘却了他“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的隐衷,听不到他“人生到处如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惆怅。再天真再乐观,人心的幽微处也绝不会是轻浅的“豁达”二字能洞悉、能涵盖的。
《孟子·告子上》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王维《瓜园诗》:“携手追凉风,放心望乾坤。”在我看来,黄州赤壁下的这一次夜游,苏东坡完成人生的一次“放心”。在长江明月之中,苏东坡“凌万顷之茫然”,最终将那颗在现实世界饱受煎熬的心投入山水的熔炉,炼成一粒和光同尘,与自然同化的仙丹,从此风来他便沐风,雨来他便浴雨,心牧于野,求得大自在。
然而,柳宗元不是。苏轼在东坡选择杖藜徐步,选择与野老共话桑麻,而柳宗元在勤于政事之余,他终究无法“放心”。哪怕他也“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在那荒僻孤寂之境,他的心始终在有意无意间,拒绝着尘世的热闹。千年前的屈原宁可“行吟泽畔,形容枯槁”,也不愿“与世推移”,八百年后晚明的张岱,也曾在人鸟俱寂的清晨,独品西湖寒雪。前有古贤,后有来者,柳宗元固执地经营着自己的孤独,拒绝改变。
“意有所极,梦亦同趣”,倾壶而醉之中,他的梦始终还在。是怎样的梦?他却又不想说了,避重就轻,只说“觉而起,起而归”。然而,我们不难猜测,这梦里应该有一扫政治腐朽还天下清明的宏愿,应该有与志同道者铁肩担道义的激情,而现实却阴霾依旧,永贞革新的领袖王叔文已身首异处,同道知己同时贬谪八方,同处蛮荒,音信难达。他在《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写道:“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不更不易,其心耿耿如冰雪。
正因为放不开,所以一贬再贬。当人生一切的道路都被冰雪封锁,他没有躲进小楼成一统,或是蜷进酒中研究壶中日月,又或是在清风明月间放浪形骸。他还是“斫榛莽,焚茅茷”寻找一座山,急切地如同寻找失散多年的知己。终于,他找到了永州的西山,站在山巅的柳宗元在苍然暮色中不愿归去。那一刻他觉得 “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不是“放心”而是“凝心”,孤高的他最终发现的、欣赏的是同样孤高的山,另一个自己。被政敌践踏在尘埃里的柳宗元,被现实凌辱的一腔愤懑无处可诉的柳宗元,在贬谪之地茫然不知心在何处的柳宗元,在这一刻从醉酒中苏醒。原来,我就在这里。“悠悠乎与颢气俱”、“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超绝于世,“不与培塿为类”。原来,我就应该是这样。于是,“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有了方向——于天地间求契合心神者。真正的宴游开始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中庸妥协之道,柳宗元是不精通也不屑于精通的。这种近乎偏执的固守,在世人眼中往往成了“自寻烦恼”,是“愚不可及”。与世人的鄙薄类似,他对自我的这种“愚”有着清醒地认识,所以他在《愚溪诗序》中写道:“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话虽如此,细读却不难品出,柳宗元知“愚”却不想舍弃这份“愚”,甚至隐隐中有着某种以愚为荣的傲然。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想到这句诗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柳宗元与屈原也是如此相像。只是一个无可奈何地投了江,以诗人的死完成了最后的诗唱,而柳宗元则在坚守与等待中忧愤而亡。
难怪韩愈会在《柳子厚墓志铭》中这样写道:“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中国人说:忍,是一种品质;舍,是一种智慧。但我们看到许多人以韩信自诩,想着能忍胯下之辱方为真豪杰,但韩信毕竟只一个,太多的张信、李信、王信将一时的苟且演化成了一世的苟且。而又有太多的人之所以果决地舍弃,不过是手中的东西太小不够满足自己,那“舍”的背后潜伏的原是更大的“得”。
柳宗元不想忍,所以满腹牢骚,满腔愤懑;他不想舍,这也注定了他一世无法收获世人眼中的“大得”,所以字里行间总是说不完的孤道不尽的独。
在这个识时务者为人杰的年代,我们已太早学会了察颜观色,太早学会了坦然接受,太早学会了如何选择如何放弃。
但,我们的放弃是否过于轻率?我们的豁达是否太过肤浅?傅雷说;“没有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没有经过苦难的超脱是轻佻的。”
当所有的人都乐观地放开了,欣悦地一头扎进自然的怀抱,寻求最厚实的自然的抚慰,那么,还有谁能守望我们的心灵?守住灵魂最深处的渴求?守住最本真的自己?守住这个世界最后的理想与纯粹?
当柳宗元顶着风雪出门,孤舟独钓,独钓这充塞天地的寂寥时,我还是觉得,孤寒也应该是一种人生的姿态。有些东西无法排遣,那就不必排遣,毕竟悲剧往往才能更加接近崇高。人生在世,何妨独钓天地寂寥。
★作者单位:江苏梁丰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