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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鲁哈与上古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

2016-02-17刘昌玉

关键词:苏美尔两河乌尔

刘昌玉

(浙江师范大学 环东海与边疆研究院,浙江 金华 321004)



麦鲁哈与上古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

刘昌玉

(浙江师范大学 环东海与边疆研究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在丝绸之路开通以前,印度河流域就已经开通了印度洋—波斯湾直到两河流域的海上贸易。公元前2500—前1800年左右,麦鲁哈这一地名在古代两河流域出土的楔形文字文献中被多次提及,被指印度河流域沿海地区,这表明这段时期内印度河流域与两河流域的海上国际贸易的繁盛程度。通过对楔形文字文献中出现的麦鲁哈地名的考辩,探讨上古时期印度洋—波斯湾的海上贸易,以及印度河流域文明与两河流域文明的交流。

麦鲁哈;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楔形文字

麦鲁哈是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献中记载的一个地理名称,大致位于今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信德省与印度古吉拉特邦的印度洋沿岸地区。麦鲁哈在大约公元前2500—前1800年间,曾经是沟通南亚与西亚的海上贸易中心。从印度河流域沿着印度洋—波斯湾进入两河流域地区的古老海上贸易航线,后来被纳入到海上丝绸之路西线的一部分。麦鲁哈的贸易中心地位的确立,标志着上古时期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的兴盛。然而,随着印度河流域文明的衰亡,昔日繁盛的麦鲁哈也渐渐失去了海上贸易中心的地位,这也预示着下一个由中华文明主导的中古时期海上丝绸之路时代的来临。

一、麦鲁哈地理位置考辩

约公元前2500—前1800年,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文献中经常依次提及三个异域地名:狄勒蒙(Dilmun)、马干(Magan)和麦鲁哈(Meluhha)。围绕这三个地名的具体位置的考证,一直是学术界重点关注的问题。目前学者们已经基于考古发现证据对前两个地名的具体地理位置基本达成一致:波茨[1]15-19、阿尔斯特[2]39和卡特[3]31-42等学者认为狄勒蒙位于今巴林;格拉斯纳[4]181-192、波茨[5]53-58和威克斯[6]15-16等学者认为马干位于今阿曼。而对于这里说的第三个地名麦鲁哈具体位置的考证,一直是学术界争议最多的难题之一,历史上大概有埃塞俄比亚说、阿曼说和印度河流域说三种观点。麦鲁哈这个地理名称被记录在西亚的楔形文字文献中,大致是从阿卡德王国(公元前2334—前2193年)到新亚述帝国(公元前911—前612年),跨越了上千年的历史。在这段时期内,楔形文字文献中记载的麦鲁哈的地理位置共分为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前一个阶段从阿卡德王国到古巴比伦王国(约公元前2500—前1500年),麦鲁哈指位于印度河流域的地区;后一个阶段主要是新亚述帝国时期(公元前911—前612年),麦鲁哈指非洲埃塞俄比亚。不过,也有少数学者认为前期和后期文献中记载的麦鲁哈均指埃塞俄比亚,如美国著名亚述学家克莱默。[7]这里所讨论的麦鲁哈指的是前一个阶段的地理名称。[8]基于印度河流域哈拉帕文化遗址的发掘与楔形文字文献、原始达罗毗荼语的深入解读,笔者认定麦鲁哈位于今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信德省与印度古吉拉特邦的印度洋沿岸一带。

考辩麦鲁哈的具体地理位置,需要遵循以下几个原则:楔形文字文献中记载的来自麦鲁哈的物产与奇珍异宝,麦鲁哈与狄勒蒙、马干的位置距离以及贸易线路的合理推算,以及麦鲁哈这一名称的语言学来源。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早期麦鲁哈的地理位置不可能位于非洲东海岸,[7]276-280一是由于古代文献中记载的狄勒蒙、马干、麦鲁哈三个地点的先后顺序,可知麦鲁哈靠近狄勒蒙和马干,而狄勒蒙(巴林)、马干(阿曼)的地理位置已经很清楚,所以麦鲁哈至少应该位于阿曼的附近,即波斯湾的入口霍尔木兹海峡的附近沿岸,而不可能位于非洲;二是考古发现与文献记载中来自麦鲁哈的物产如青金石、红玉髓、黄檀木、黑鹧鸪等,也不是非洲东海岸地区的物产,所以可以排除麦鲁哈位于非洲东海岸这一说法。由于持麦鲁哈非洲说的学者多处于20世纪早期,当时考古发现与文献资料相对匮乏,加之他们还没有区分早期麦鲁哈与晚期(亚述时期)麦鲁哈地理位置所指代的不同,以至于造成这样的误解。这一观点在后来除极少数学者(如克莱默)依然坚持外,基本上已经被学术界所摒弃。

针对麦鲁哈位于阿拉伯海南岸的说法,[9]笔者认为也是不可取的。阿拉伯海的南岸是阿拉伯半岛东北部,即古代的马干,这里富含铜矿,在苏美尔文献中记载了来自马干的铜,却没有关于麦鲁哈铜的记载。此外,这里也不出产如青金石、红玉髓、黄檀木、黑鹧鸪等物产,所以不可能是麦鲁哈。再者而言,马干和麦鲁哈之间应该还有一段海上距离,麦鲁哈距离苏美尔本土比马干距离苏美尔还要再远一些。从自然环境来看,受洋流的作用,船只从霍尔木兹海峡出来之后,需沿着阿拉伯海北岸一线航行,故不可能滑向南岸。因此,麦鲁哈不可能位于阿拉伯海南岸,只可能位于阿拉伯海北岸的某地区。

根据20世纪50年代以来五六十年的学术界研究成果,可以推知苏美尔人所称的麦鲁哈并非指一个城市名称,而是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名称,因此它也不应该仅仅对应于今天的某一个城市或某一个遗址,而应该是一片面积较广的地区,可以包括多个城市或遗址。我们知道,阿拉伯海北岸总共可以划分为4个地区:今伊朗俾路支斯坦省、巴基斯坦俾路支省、巴基斯坦信德省和印度古吉拉特邦。麦鲁哈位于第一个地区——伊朗俾路支斯坦省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这里大致属于马尔哈西邦的势力范围,在乌尔第三王朝经济文献中明确区分了马尔哈西与麦鲁哈,所以这两个地点不可能位于同一处,并且这里距离阿曼(马干)太近,也不符合史料有关马干与麦鲁哈距离的判断。故只剩下了后三个地区,今巴基斯坦俾路支省和信德省以及印度古吉拉特邦,它们都位于古代印度河流域(或哈拉帕)文明的范畴之内。

考辩麦鲁哈位于印度河流域文明沿岸地区,大致可以从楔形文字文献记载、印度河流域文明考古发现与原始达罗毗荼语、梵语中寻求相关有力证据。楔形文字文献中记载的来自麦鲁哈的特产,包括金属制品、贵金属、石制品、宝石、树木和木制品、船舶、芦苇、动植物、象牙制品等十分契合印度河流域文明的原有物产和资源;此外,印度河流域文明的考古发现,包括巴基斯坦考特迪吉遗址(Kot Diji)、巴拉考特遗址(Bala Kot,今巴基斯坦信德省卡拉奇市附近)、印度古吉拉特遗址等的发掘中出土的文物与巴比伦、狄勒蒙等地出土的文物(特别是印章)也十分契合,属于同一种文明或文化的产物。由此可以初步断定,苏美尔人所指的麦鲁哈是位于印度河流域文明,相当于今天的巴基斯坦俾路支、信德二省及印度古吉拉特邦沿岸一带,这里的居民被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阿卡德人和巴比伦人称为麦鲁哈人。

除了楔形文字文献和考古发现的证据之外,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学者们陆续从原始达罗毗荼语和梵语语言和文献证据中找到了与麦鲁哈联系的蛛丝马迹,进一步印证了麦鲁哈位于印度河流域的推断。1975年,印度尼赫鲁大学塔帕尔教授分析了印度西海岸自然环境,认为麦鲁哈(me-luh-ha)这个词汇源于原始达罗毗荼语mēlukku (DED 4173),意为“向上、高的、极端”,引申为“优越的、高级的”和“西方的”。推断麦鲁哈特指印度西海岸古吉拉特(今印度西海岸)。[10]此外,学者们根据梵语单词mleccha 等同于苏美尔语me-luh-ha“麦鲁哈”,认为麦鲁哈位于今印度古吉拉特邦和巴基斯坦俾路支省。[11]这种比较文字学方法的考证还有待进一步的印证,但是麦鲁哈位于印度河流域这一结论应该是令人信服的。麦鲁哈作为印度河流域文明与古代两河流域文明交流的贸易中心,它的兴衰在年代学上也大致与印度河流域文明的兴亡相一致。

二、印度洋—波斯湾直接海上贸易

大约公元前2600—前2100年,麦鲁哈作为印度洋—波斯湾的海上贸易中心,沟通着古代印度河流域文明和两河流域文明两大文明的贸易往来与文化交流。这段时期,印度河流域与两河流域之间是直接的贸易往来,麦鲁哈人通过印度洋—波斯湾航线经马干、狄勒蒙最终到达两河流域南部的苏美尔地区,带来许多两河流域缺少的、急需的商品,如青金石、红玉髓、象牙、珍贵木材、贵金属等,并且在返航过程中将两河流域的大麦、啤酒、羊毛等物产运回印度河流域。在双方交易过程中,为了确立交易的合法性与诚信原则,保证贸易的公平性,双方在贸易文件和商品上加盖印章印文,从两河流域和中转站狄勒蒙等地出土了大量带有印度河流域文明风格和样式的印章,也印证了双方之间贸易的繁荣程度。

波斯湾海上贸易的源头最早要追溯到公元前5千纪的欧贝德彩陶文化时期。公元前4千纪波斯湾贸易延伸至阿拉伯海,直至公元前3千纪波斯湾贸易延伸至印度河流域的印度洋(阿拉伯海)沿岸,[12]118正式形成了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最早很可能要推到早王朝苏美尔城邦争霸时期(约公元前2600—前2350年),如著名的乌尔王陵出土的青金石制品,如乌尔军标的青金石饰板、扶树公羊镶嵌青金石的眼睛和胡须、牛头竖琴上镶嵌青金石的牛眼睛、以及各类镶嵌青金石珠子的黄金饰品等,是来自千里之远的阿富汗巴达赫尚山青金石矿区,这些青金石矿石从阿富汗巴达赫尚被采集后,首先被沿河运送到印度河流域沿海一带的麦鲁哈,然后经海路再运送到其最终目的地——两河流域地区,[13]49这表明至少在两河流域的早王朝时期,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就已经开通了,而麦鲁哈作为青金石贸易的中心和中转站,为古代两河流域青金石文化的形成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有准确文献记载的有关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的开始时间是在阿卡德王国时期。“麦鲁哈”这个术语首次出现在阿卡德王国的建立者萨尔贡国王(公元前2334—前2279年在位)的王铭中。据萨尔贡的王铭记载,“驶往狄勒蒙、马干和麦鲁哈的船停泊在了阿卡德港口”。[14]28-29另一篇萨尔贡后期的文献记载了一个有阿卡德语名字的人的身份是麦鲁哈船的舵手(lu2-dab5ma2me-luh-ha)。[15]130这些文献证据表明麦鲁哈作为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的中心,已经与两河流域地区建立了直接的海上国际贸易往来。由于麦鲁哈与两河流域语言、文化有诸多不同,二者之间的贸易往来也需要翻译人员的协助,一个阿卡德时期的滚筒印文是“舒伊里述,麦鲁哈的翻译人员(eme-bal)”。[16]15令我们感到有些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在印度河流域或麦鲁哈的考古发掘中还没有发现有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材料,将来的考古发掘中我们期待着这些材料证据早日出土。除了阿卡德王国的王室铭文中关于麦鲁哈的记载以外,阿卡德文学作品中也有麦鲁哈的相关描述,如阿卡德文学作品《阿卡德之咒》(The Curse of Akkade)中记载,在国王纳拉姆辛统治时期(公元前2254—前2218年在位),各地船舶携带贡品驶往苏美尔,其中就有来自黑人国度的麦鲁哈人为纳拉姆辛带来奇珍异宝(me-luh-hakilu2kur ge6-ga-ke4)。[17]这里提到的黑人国度中的“黑人”,可以推断指的应该就是印度河流域文明的早期居民达罗毗荼人。

公元前2279年,阿卡德王国最终被东北部伊朗高原的库提部落所灭亡,库提人没能在两河流域建立稳定的政权,他们只能对两河流域北部地区进行松散的统治,两河流域南部地区兴起了拉格什第二王朝,即古地亚王朝(公元前2164—前2110年)。在这段时期里,麦鲁哈继续保持着与两河流域地区的直接海上贸易,印度洋—波斯湾航线继续发挥着沟通这两大古老文明的历史使命。在拉格什第二王朝最著名的统治者古地亚(公元前2144—前2124年在位)时期,他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国内大兴土木上,尤其是修建拉格什城邦的主神宁吉尔苏的神庙“埃宁努”(é-ninnu),据文献记载修建这些神庙的许多木材及其他材料就是来自于遥远的麦鲁哈山地,树木被砍伐之后先运到麦鲁哈沿海港口,在此粗略加工后才用船沿着印度洋—波斯湾航线运输到两河流域的拉格什城邦。据古地亚王室铭文记载,“来自麦鲁哈的木材被用船运到拉伽什。”[18]42“人们从麦鲁哈的山上砍树,将木材用肩膀扛下来,加入到古地亚队伍,到吉尔苏城,为宁吉尔苏建造神庙。”[18]78除了大宗木材的贸易之外,古地亚还从麦鲁哈进口珍贵木材用来造神像,贵金属和宝石(红玉髓)用来制作神庙装饰品和小饰品等。比如,古地亚用来自麦鲁哈的黑檀木(gisesi)为宁吉尔苏神(拉伽什主神)建造了(神像),用来自麦鲁哈的金屑(ku3-GI sahar-ba)为宁吉尔苏神铸造了箭套(e2-mar-uru5),[18]34以及用于建造宁吉尔苏神庙所需的红玉髓(gug-gi-rin-e me-luh-ha)也是来自麦鲁哈。[18]79可想而知,当时两河流域地区对来自麦鲁哈的商品货物的喜欢与依赖程度之深,也表明了麦鲁哈作为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中心地位的繁盛之极。

我们从古地亚王室铭文中有关麦鲁哈的记载证据可以推断,麦鲁哈距离两河流域地区路途遥远,有海洋阻碍,二者之间需要通航,如古地亚为了炫耀自己的丰功伟业,宣称他为拉格什保护神宁吉尔苏建造的埃宁努神庙的耀眼光环直达天庭,普照大地四方,即使遥远的马干和麦鲁哈的高山也为之屈尊;[18]75麦鲁哈多高山,多树木;麦鲁哈盛产贵金属(黄金)和宝石(红玉髓)。此外,除了楔形文字出土文献中记载的麦鲁哈与两河流域的海上贸易之外,在两河流域地区和狄勒蒙(今巴林)发掘出土的30多件印度河流域文明风格的印章也从侧面印证了两个古老文明的贸易文化往来。[19]204

在阿卡德王国与古地亚王朝时期,麦鲁哈作为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的中心,沟通着两河流域地区与印度河流域的直接海上贸易。麦鲁哈的商人作为古老青金石贸易的中间人,将阿富汗山区的青金石矿转运到两河流域地区,形成了独特的青金石文化。印度河流域与两河流域这种直接海上贸易并没能维持多久,随着苏美尔人一统两河流域地区,建立乌尔第三王朝之后,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由直接贸易转变为间接贸易,麦鲁哈的贸易中心地位也逐渐让位于狄勒蒙(波斯湾巴林岛)。不过,麦鲁哈依然被大量记录在了乌尔第三王朝及其后期文献作品中,发挥着它神秘而又重要的历史作用。

三、印度洋—波斯湾间接海上贸易

公元前2119年,乌鲁克城邦公侯乌图赫伽尔(Utuhegal)打败库提末王提利干(Tirigan),结束了库提人在两河流域的统治,建立了乌鲁克第五王朝,可是仅仅统治了7年,王位被其弟乌尔纳姆夺得,后者迁都乌尔,建立了乌尔第三王朝(公元前2112—前2004年)。王朝共历5王,统治109年,是苏美尔文明最后的辉煌时期,又被称为“苏美尔文艺复兴”。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两河流域与印度河流域的海上贸易由直接贸易转为间接贸易,位于波斯湾巴林岛的狄勒蒙成为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的纽带。[20]6在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文献中已经没有了麦鲁哈商人到两河流域或麦鲁哈船到两河流域的相关记载,反而来自马干和狄勒蒙的使者与商队越来越多,这表明这一时期麦鲁哈商人不再直接与两河流域地区通航,而是将麦鲁哈商品运送到狄勒蒙交易,再经狄勒蒙商人转运到两河流域地区。论及麦鲁哈与两河流域中断印度洋—波斯湾直接海上贸易的缘由,可能是出于以下几点:首先,乌尔第三王朝在时间上大致对应于印度河流域文明的晚期,可能随着印度河流域文明不知是何缘故衰亡,从而中断了与两河流域长达几百年的直接海上贸易往来。[21]再者,可能是狄勒蒙商人垄断了波斯湾的航线,迫使从麦鲁哈来的商船无法直接到达两河流域沿岸,只能通过狄勒蒙作为中转站从而继续保持与两河流域地区的海上贸易,这里我们可以从乌尔第三王朝的行政文书中许多关于狄勒蒙使者的记载中找到些许证据。或者另一种可能性是乌尔第三王朝的势力范围已经到达了狄勒蒙和马干,它们成为乌尔王朝的附属国,因此麦鲁哈与乌尔的海上贸易直接由乌尔的附属国狄勒蒙和马干代理,再由它们向宗主国乌尔王朝以朝贡的方式将麦鲁哈的商品运送至乌尔王朝境内。不管是何种原因,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中断了与麦鲁哈的直接海上贸易,但是麦鲁哈和麦鲁哈民族并没有从乌尔王朝的楔形文字文献中消失。

乌尔第三王朝的经济文献中,包括有许多关于麦鲁哈的记载。温马行省文献中记载有用麦鲁哈的“阿巴”木制成的王座(gisgu-zagisab-ba me-luh-ha)。温马行省下设城市伊里萨格里格文献记载将大麦或香油作为工资支付给麦鲁哈人。乌尔第三王朝首都乌尔出土的经济文献中记载了王朝末代国王伊比辛统治第15年来自麦鲁哈的大量特产,[22]161包括:铜(uruda me-luh-ha)、“阿巴”木(gisab-ba me-luh-ha,用来制作王座和剑鞘)、黄檀木(gismes me-luh-ha)、黑鹧鸪(dar me-luh-ha)。

值得注意的是,在乌尔第三王朝,许多来自印度河流域地区的麦鲁哈人逐渐在两河流域苏美尔地区定居下来,他们居住在吉尔苏—拉伽什行省下设港口城市古阿巴(Guabba)的一个村庄里,这个村庄被称为“麦鲁哈村庄”。麦鲁哈村庄的苏美尔语写法分为全称和简称:全称写法是e2-duru5me-luh-ha“麦鲁哈村庄”;简称写法省略了“村庄”术语,即me-luh-ha“麦鲁哈(村庄)”。以上文献均来自于吉尔苏,时间跨度从舒尔吉32年至舒辛1年。麦鲁哈村庄大约存在了45年,村庄内还设有专门的粮仓(i3-dub)。麦鲁哈粮仓的苏美尔语写法分为全称和简称:全称写法是i3-dub e2-duru5me-luh-haki“麦鲁哈村庄粮仓”;简称写法省略了“村庄”术语,即i3-dub me-luh-ha“麦鲁哈粮仓”。以上文献均来自于吉尔苏,时间跨度从舒尔吉48年至舒辛9年。作为吉尔苏行省大麦的重要生产地和供货地,是行省和国家税收的重要保证之一,同时大麦作为工资支付给工匠和其他服务人员,保证了国家财政与薪酬制度的完善。除了麦鲁哈村庄和粮仓的记载外,楔形文字文献还记载了一个“麦鲁哈花园”(giskiri6me-luh-ha),盛产各类水果花卉,作为献给吉尔苏女神宁玛尔的贡品,麦鲁哈花园隶属于宁玛尔神庙,是宁玛尔神庙所属两个花园中的一个,属于神庙财产,麦鲁哈花园的出现表明了麦鲁哈人开始信仰两河流域的神灵,是民族同化过程“苏美尔化”的重要表现。此外,许多麦鲁哈人自己或者为子孙起了苏美尔语名字(比如在吉尔苏出土文献中,人名Ur-dLama dumu Me-luh-ha“麦鲁哈之子乌尔兰马”,其中乌尔兰马是一个苏美尔语名字,这里的麦鲁哈不是一个人名,而是特指乌尔兰马的父亲或母亲是麦鲁哈人或麦鲁哈裔;同理,人名Ur-dIg-alim dumu Me-luh-ha“麦鲁哈之子乌尔伊格阿里姆”,乌尔伊格阿里姆是苏美尔语人名,而麦鲁哈非指人名,指族裔;dumu me-luh-ha“麦鲁哈之子[某某]”;人名me-luh-ha dumu Ur-dNa-ru2-a“乌尔纳如之子麦鲁哈”,在这里麦鲁哈也不是指人名,而是指族裔,乌尔纳如是一个苏美尔语人名,虽然他也是一个麦鲁哈人),作为两河流域的新移民,麦鲁哈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逐渐消失了原来的民族性,加快了与苏美尔民族的融合与同化过程,这一现象被学界称为“麦鲁哈的苏美尔化”。[15]150-152上述关于麦鲁哈村庄、麦鲁哈粮仓、麦鲁哈花园,以及带有苏美尔语人名的麦鲁哈人的记载,均出自乌尔第三王朝吉尔苏行省经济文献。

公元前2004年,乌尔第三王朝灭亡,古代两河流域历史进入巴比伦文明和亚述文明时期。麦鲁哈这一名称极少出现在王铭和经济文献中,基本上只出现在巴比伦人编纂的词表中。在古巴比伦王国(公元前1894—前1595年),阿卡德语是常用语言,苏美尔语成为宗教和文学语言,当时人们为了学习苏美尔语之便,编撰了大量的苏美尔语词表或苏美尔—阿卡德语双语词表,词表涵盖人名、地名、动植物名、山川河流名等。这些词表中记录了若干与麦鲁哈相关的词条,包括:麦鲁哈黑鹧鸪(dar me-luh-ha)、麦鲁哈红玉髓(na4gug me-luh-ha)、麦鲁哈“阿巴”木(gisab-ba me-luh-ha)、麦鲁哈黄檀木(gismes me-luh-ha)和麦鲁哈铜(uruda me-luh-ha)等。此外,伊新王朝时期的一篇文献中记载了来自麦鲁哈的“阿巴”木,古亚述时期国王伊鲁舒马的年铭中记载了王座是由麦鲁哈“阿巴”木制成的。[22]125这些零星的文献证据涉及到许多来自麦鲁哈的特产,虽然文献中并没有详细记载它们是如何到达两河流域地区的,但是可以推断它们很可能也是经过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路线,从麦鲁哈途径狄勒蒙作为中转站,再由狄勒蒙运送到两河流域地区。只是可以肯定的是,自公元前二千纪开始,麦鲁哈作为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的中心地位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狄勒蒙贸易地位的崛起,这可能也是由于印度河流域文明的衰落导致麦鲁哈不再繁荣,逐渐失去昔日贸易中心地位。与此相对的是,自新亚述帝国(公元前911—前612年)开始,在两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献中记载的“麦鲁哈”这一名称已经不再指代印度河流域地区,而是转移到了指代东非埃塞俄比亚沿海一带地区了。至于亚述人为何转移了麦鲁哈地理位置的指代,至今仍然是学术界的一个未解之谜。

古代两河流域与印度河流域之间的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历史悠久,它比海上丝绸之路还要早了两千多年。根据确凿文献证据,至少从阿卡德王国开始,古代两河流域已经与印度河流域的麦鲁哈地区开通了直接的海上国际贸易。在古地亚王朝时期,印度洋—波斯湾的直接海上贸易继续通行。可是到了乌尔第三王朝时期,随着印度河流域文明的逐渐衰落,两河流域与印度河流域的直接海上贸易就此中断,转而改为间接的海上贸易,以波斯湾的狄勒蒙(今巴林)作为两者贸易的枢纽和中转站,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一分为二,成为麦鲁哈—狄勒蒙—苏美尔三点贸易,麦鲁哈的贸易中心地位逐渐被新起的狄勒蒙所取代。

上古时期的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是古代两河流域文明与印度河流域文明双方商品物产的交流,既促进了双方经济的发展,比如两河流域地区出口到印度河流域的物产有牛羊牲畜、羊毛、大麦、椰枣等,印度河流域从麦鲁哈出口到两河流域的物产有麦鲁哈的黄檀木、“阿巴”木、红玉髓、象牙和大象、黑鹧鸪、黄金和铜等;上古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又促进了两大古老文明之间文化的交流与传播,比如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麦鲁哈村庄”的出现,以及麦鲁哈人在乌尔移民、定居,加速了民族间的融合与文化的传播,对于上古时期东西方文明的交流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同时,麦鲁哈作为沟通中亚与西亚的桥梁,将产自阿富汗的青金石,通过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路线运送到两河流域地区,造就了古代两河流域独特的青金石文化圈。再者,从西亚地区发掘出土的带有印度河流域风格的印章图案,也象征着古代两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的友好贸易往来,以及这两大古老文明间的文化交流与传播。

上古时期麦鲁哈作为印度洋—波斯湾海上贸易的中心,不仅沟通着古代两河流域文明与印度河流域文明的交流,同时也很可能作为古代西亚文明和东亚中华文明的中心,沟通西亚的青金石文化与东亚的玉文化,比如印度河流域文明经克什米尔与我国新疆和阗地区的玉石商路。这条比丝绸之路还要早两千多年的国际贸易商路,将上古世界几大文明古国联系起来,共同推动人类文明的不断前进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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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廖向东)

Meluhha and Indian Ocean-Persian Gulf Maritime Trade

LIU Changyu

(EastChinaSeaRimandBorderlandResearchInstitute,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Before the famous Silk Road, there has been the maritime trade route between Mesopotamia and Indus via the Persian Gulf. Between 2500 B.C. and 1800 B.C., the toponym Meluhha, referred to as a coastal area of Indus, was repeatedly mentioned in the cuneiform documents of ancient Mesopotamia, which may indicate the prosperity of maritime trade along Mesopotarnia and Indus. On the basis of the evidence from the cuneiform texts concerning thetoponym Meluhha, this paper aims to discuss the maritime trade and cultural exchange between Mesopotamia and Indus.

Meluhha; Indian Ocean; Persian Gulf; maritime trade; cuneiform

2016-06-16

刘昌玉(1984- ),男,山东青岛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环东海与边疆研究院讲师。

2016年度钱江人才计划C类项目“丝绸之路视域下的古代两河流域对外贸易商路研究”;浙江师范大学环东海与边疆研究院ECSR2015-2016年度立项课题“古代巴基斯坦的青金石贸易研究”;浙江师范大学2016年校级预研科研项目“乌尔第三王朝行省制度研究”(QNRW201502)

K301

A

1001-5035(2016)05-005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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