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百年孤独》的另一种读法:召唤一座幽灵宅院

2016-02-16胡少卿

创作评谭 2016年1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宅院马尔克斯

胡少卿

哥伦比亚作家达索·萨尔迪瓦尔的《马尔克斯传》是一本以老宅开头又以老宅结尾的书。它的开头第一段是:“1952年3月初,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随母亲去阿拉卡塔卡镇,出售他诞生于斯的外祖父母的老宅。这次故乡之行,正像多年以后他再三说过的那样,也许是他文学生涯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1这本传记以《百年孤独》大获成功收束,在全书的最后一段,作者再次强调指出,马尔克斯的写作是为“‘返回阿拉卡塔卡镇的老宅,返回流逝的时光”,“进入那些长年累月游荡于老宅的幽魂的国度,并与他们和解”。本书原名《回归本源》,它的叙述主线便是将马尔克斯在文学道路上的成长描述为一次朝向童年的回溯,年岁的增长与心灵的回顾构成一种“交叉跑动”,如同T. S.艾略特在诗中所言:“我们将不会终止我们的探寻,╱我们所有的探寻的终结╱将来到我们出发的地点╱并且将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地点。”

如此为马尔克斯写出《百年孤独》的前半生定调体现了传记作家对传主言论的尊重。马尔克斯曾坦言,《百年孤独》产生于他着魔般的想回外祖父母老宅的念头。与大幅拔高《百年孤独》的象征含义相比,马尔克斯自己可能更倾向于一种平实的解释。在1983年的访谈录《番石榴飘香》中,他说:“评论家在小说家的作品里找到的不是他们能够找到的东西,而是乐意找到的东西……《百年孤独》根本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作品。”“我只是想艺术地再现我童年时代的世界。”2在同一本书中,马尔克斯提到了童年的宅院对他刻骨铭心的意义:“我记得最清楚并经常回忆的不是我家里的人,而是我和我的外祖父母曾经居住多年的坐落在阿拉卡塔卡的那幢房子。至今,它仍然是使我神魂萦绕的一种梦境。不仅如此,每天早晨,当我睁眼醒来,我总感到我梦见自己正呆在那幢房子里。我感到我并不是回到了那儿,而是本来就呆在那儿。”31952年,25岁的马尔克斯和母亲一起去卖掉这所宅院,只是在物理上斩断了和房子的关联,而心理上的联系却贯穿一生。自21岁即已开始的《百年孤独》的写作,可以视为对这一精神性债务的清偿。通过写作,马尔克斯试图把自己从关于那座宅院的记忆中解放出来。

从宅院的角度重读《百年孤独》,会打开一些新鲜的面向。我们可以看出,尽管在纵向的时间轴上,一家七代人频繁地更迭,但在横向的空间轴上,空间的腾挪却极其微小,其人物活动的中心地点始终是布恩迪亚家的宅院。自始至终,整部小说可视为一座宅院的兴衰史。在小说开头家族的盛年,这座“雪白如鸽子的新家”得以扩建成形,它在参观者的眼中显现:

建村元老的儿孙们依次参观了摆放有欧洲蕨和秋海棠的长廊,各个安静的房间,弥漫着玫瑰芬芳的花园,最后来到客厅,簇拥在覆盖着雪白床单的新奇发明周围。4

在小说结尾,随着人事凋敝,这座宅院已经成为动植物的领地,人只能活动在有限的“石灰圈出的领地”。家族兴盛,则宅院清新;家族败落,则宅院颓丧。有一两次,宅院的女主人试图重振家族,总是从翻新、打扫宅院开始。宅院里不变的空间存在承载了一圈圈时间的锈迹。它们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见证了光阴的流逝:上校的金银器作坊,数代人沉浸其中的智者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女眷们刺绣聊天的秋海棠长廊,两代蕾梅黛丝夺走男人性命的浴室,注视着两代布恩迪亚死去的栗树。宅院的修建者和维护者乌尔苏拉漫长而稳固的存在,使她在建筑学意义上成为宅院的一部分。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她已经失明,但还能凭借记忆、声音、气味,像正常人一样在宅院里走动、操持家务。这个永恒的女人,已经融入宅院,成为承受布恩迪亚家族动荡不安的男人折腾的屏障。

这座宅院的原型便是马尔克斯魂牵梦萦的阿拉卡塔卡镇的老宅,10岁以前他一直生活在那里。《马尔克斯传》收录了建筑学家复原的外祖父母宅院的平面图(得到马尔克斯的确认)。从图中可以看出,门前有两棵巴旦杏树,院中有一棵栗子树,贯穿中心地带的是一条秋海棠长廊,长廊两侧分布着会客室、银匠作坊、餐厅、卧室、食品储藏室、厨房等功能区块,房屋布局与《百年孤独》中死者何塞·阿尔卡蒂奥回家报信的“血线”流经的路径吻合:

一道血线……从紧闭的大门下面潜入,紧贴墙边穿过客厅以免弄脏地毯,经过另一个房间,划出一道大弧线绕开餐桌,沿秋海棠长廊继续前行,无声无息地从正给奥雷里亚诺·何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妲的椅子下经过而没被察觉,钻进谷仓,最后出现在厨房,乌尔苏拉在那里正准备打上三十六个鸡蛋做面包。5

马尔克斯正是以外祖父母的宅院为蓝本来想象《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的房子。这幢老宅之于他,如同孕育想象力之蛋的鸟巢一样重要。

钱穆先生在《鬼与神》(见《湖上闲思录》)一文中,曾从心理学角度解释“鬼”的想象的出现。从前的世界过于静止不变,“居住的房屋,一样地一辈子居住,卧室永远是那间卧室,书房永远是那间书房”,坐的椅子,吸的长烟管,都一代代继承,“儿子的世界,还是他父亲的世界,单单只在这世界里骤然少了他父亲一个人,于是便补上他父亲一个鬼,这是人类心理上极为自然的一件事”。《百年孤独》中呈现的宅院,其特性之一便是静止不变,作者抑制了搬家、另盖新宅等种种现实可能性,而努力使宅院一百年保持原样,并伴随小说始终。小说结尾处,写到第六代奥雷里亚诺:

他倒在摇椅上,在家族早年的日子里丽贝卡曾坐在上面传授刺绣技法,阿玛兰妲曾坐在上面与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下跳棋,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曾坐在上面缝制婴儿衣物。6

这是一部百年摇椅。而第六代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肆意交欢时撕裂的是“承载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军旅生涯中哀伤情爱的吊床”,这也是一张百年吊床。100年家具不变,房屋也不变,只是人在更迭。如此,关于这座宅院的幽灵想象也便自然而生。这同时也是马尔克斯童年的真实经验:“这座宅院每一个角落都死过人,都有难以忘怀的往事。每天下午6点钟后,人就不能在宅院里随意走动了。那真是一个恐怖而又神奇的世界。常常可以听到莫名其妙的喃喃私语。”7这座宅院是一个缩小了的前现代的世界,而幽灵想象是前现代世界一个合理的组成部分,也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尔克斯反复重申:他的写作并非魔幻,而是现实。

对旧宅旧物的执意保留,体现了马尔克斯的内心敏感点:这座宅院和宅院里的器具是不能动的,必须是记忆中的模样;它只能消失,不能被取代。于是,小说结尾的大风也便是顺理成章之选:“飓风刮落了门窗,掀掉了东面长廊的屋顶,拔出了房屋的地基。”大风刮走了宅院,小说也宣告结束。这里的大风表面上看是非现实的,但内在的情感却相当合情合理。当我们无法从记忆的重负中解脱时,谁不期望来一阵痛痛快快的大风呢?小说最后一句“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这是马尔克斯的夸张之笔,通俗地翻译,无非表达的是童年记忆不可复现的意思。

作家在小说中对宅院倾注了最为集中、最为真实的情感,赋予它强大的吸附力。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节:何塞·阿尔卡蒂奥被枪杀后,他的血流要回家;最后一个额头画着灰十字的奥雷里亚诺在逃亡数十年后还是叩响了它的门扉,在门口被击毙。作者讲故事的立足点是这座宅院,他是站在宅院看世界的。所以,描写上校参与的“千日战争”,只是消息零星地从外面传来,描写香蕉公司进入马孔多,也只是远远地眺望一下美国人居住区的铁丝网。对这些重大历史事件,作者的描写都是零星的侧面,其素材性质恰好对应于道听途说。他只是一个讲着“听来的故事”的人,无意深入这些事件的中心地带。整部《百年孤独》,其叙述的本质仍然是马尔克斯的童年形象:一个孩子,在古老的宅院里,听长辈讲神奇的故事。或许正是这种“听故事、讲故事”的形成方式,这种囿于宅院的观察点,导致了《百年孤独》的一些短板:有的地方过于概述和跳跃(想想,作者用300多页的篇幅走马灯似地写了七代人);有些人物性格的转变是突然和没来由的(如上校是如何从一个清苦的青年变成后来的战争狂人);对于重大历史事件只是浮光掠影(如对上校战争经历的描写有些像儿戏);一些人物形象面目模糊,并没有真正雕刻出来(如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没有余裕展开人物对话,小说一直依靠讲述快速推进。马尔克斯在访谈录《番石榴飘香》中,曾自述《百年孤独》“轮廓粗糙,写得很肤浅”8,这并不完全是自谦之辞。从写作技法上来说,作者的另两部中篇《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要显得更为成熟、完整,而另一部长篇《族长的秋天》,更是才华的高峰。

宅院构建了一个封闭的环境,在这个环境里,一代代人不断重复,时间处于往复循环的状态,它无法进入直线向前的现代时间。这座宅院和张爱玲笔下的“姜公馆”(《金锁记》)、苏童笔下的“陈府”(《妻妾成群》),是同一种时间形态的存在。用现代的启蒙的眼光来看,马尔克斯所描写的围绕故居的种种,如鬼神迷信、乱伦、对科学的抵制等,都是落后腐朽的。但不像许多热心的批评家所言之凿凿的那样,马尔克斯对这个原始的、野性的、乱伦的世界并无批判之意,只有深深的怀念,他带着爱怜抚摸了这一切:人被盲目的、原初的激情所支配,肆意开放生命之花。当乌尔苏拉因为积压百年的怨愤而终于吐出一句“妈的!”时,她所展示的形象并不是愤怒的、否定的,而毋宁说是可爱的、幽默的。马尔克斯对于“评论家”通常不太信任,他所深深遗憾的是:“他们忽视了这部作品极其明显的价值,即作家对其笔下所有不幸人物的深切同情。”9

作家对这座宅院的情感并不仅仅是怀旧,如传记作者达索·萨尔迪瓦尔所言,他“绕过了乡情的陷阱”。马尔克斯动用了自己学习到的一切文学手段,而且在成年后再次回到故乡周边漫游、访问,都是为了回到更为真切、复杂、多面、深入的过去。他在小说中混杂了耳闻目睹的所有与加勒比地区密切相连的故事、传奇和体验,以最大限度地靠近童年的灵魂真实,容纳所有的恐惧、战栗、激情与狂想。他通过迂回的方式让外祖父母、姑姥姥、父母亲属人等在小说中一一复活。他创造了一个庞杂的世界,以抚慰自己的童年。他的笔下,没有张爱玲、苏童写大宅院时的腐败阴冷之气,而是充满被加勒比阳光照彻的明亮与热烈。即使是人生的失败者,也是美的,带着热和光。他在记忆中修复的是一座生机勃勃的院落,即使面临最后的破败也仍然蓬勃昂扬:

夜里,两人相拥在床上,蚂蚁在月光下激增的响动,蠹虫搞破坏的轰鸣,杂草在邻近房间里持续而清晰的生长之声都无法令他们产生惧意。许多次两人被鬼魂的忙碌声吵醒。10

栖居在安静时间里的故宅代表文明的传统形态,而失去故宅的人将成为飘荡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幽灵。梅尔基亚德斯关于马孔多的预言说:“它会变成一座光明的城市,矗立着玻璃建造的高楼大厦,却再没有布恩迪亚家的丝毫血脉存留。”这样的“玻璃之城”便是现代化的都市,它代替了古老的村镇、宅院。小说结尾的大风刮走马孔多,从现实角度看荒诞不经,但从深层次看又是真实的,好比美人儿蕾梅黛丝飞天一样真实,他们都不属于当下时间,他们的逝去的确就像被风刮走一样突然、彻底。《百年孤独》提供了一种古老的生活形态受冲击的寓言,马尔克斯对老宅、童年记忆的书写也由此具备了沟通不同族群人们的可能性。

20世纪80年代初,《百年孤独》被介绍到中国,其追溯家族历史的写法启发了当代的“寻根派”和家族小说,中国作家也开始大量讲述“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不过,《百年孤独》中对故居、对老宅的情感在接受过程中被有意无意地筛掉了,很少出现与之相类的对于中国老宅的深情书写,批评家也很少注目《百年孤独》哀悼一座老宅的层面。其原因大概是,从“五四”时代起,中国的老宅就已经承担着负面的表意功能。以鲁迅为例。1919年底,38岁的鲁迅和马尔克斯一样,也曾经回乡卖掉老宅,小说《故乡》即依据这次经历写成。其中关于老宅的直接描绘只有两句:一句是“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另一句是“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小说中的“我”自述,对于离开老屋“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鲁迅在小说中表现出的对于老宅的情感何其淡漠。他笔下的老宅是败落、封闭的,它是一个符号,象征着腐朽、阴暗、必须与之割裂的过去。这样的书写老宅的态度在后起的作家中被延续,如曹禺笔下的“曾府”、张爱玲笔下的“姜公馆”、苏童笔下的“陈府”。在更为激进的叙述中,老宅和罪恶的剥削联系在一起,属于需要彻底打倒的对象。1960年代闻名全国的群雕作品“收租院”(其依托地点为四川大邑县地主刘文彩的庄园),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这样的叙事进一步加剧老宅在现实中的被遗弃、被毁灭、被清除。诗人柏桦在《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中,就曾忆及童年亲历的重庆老宅—“鲜宅”的焚毁。

随着当下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乡村趋于空心化,原本留守故宅的老人也大规模随子女迁入城市。故宅的黯淡或消逝已经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心头之痛,会有越来越多关于故宅的情感需要在文学中释放。今天人们告别的老宅多是改革开放时代建设起来的房屋。这些老宅不再是深深院落,而可能仅是一座简单的两层砖房(南方)或一个朴素的农家小院(北方)。它们正在灰尘与冷落中慢慢凋敝。它们没有悠久的历史,但同样值得深深怀念。关于这样的老宅的回忆,终于可以甩掉政治不正确的顾虑。

青年作家曹寇的小说《狗日》11别出心裁地从一条狗的角度,表现对于自家老屋的情感。像今天许多的年轻人一样,小说里的“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后来把母亲也接到城里居住,家里养的狗就寄住在附近的姐姐家。这条名叫“张飞”的狗还是每天跑到老房子的门前卧着:

就这样,它每天都这么在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门前卧着,风吹日晒,日升月落。台阶上枯草开始疯长,门板上油漆开始剥落,那把大锁也开始锈迹斑斑,被母亲和存折放在一起的钥匙大概已经不能打开它了。总之,主人的气味越来越稀薄。直到有一天,姐姐端着饭来给它吃的时候,发现张飞已经在门前死了。

非常凑巧,一个朋友也讲述过她亲历的类似的事,即狗在老屋周围徘徊不去。狗所依恋的其实也是人所依恋的。一幢房子,经过一家人长久生活的磨洗之后,就不再只是一幢房子,它凝结了一家人的生活史,它自动具有了灵性。《百年孤独》在某一个层面上,正是试图唤醒一座宅院的灵性。在人们着力书写“中国故事”的当下,《百年孤独》中对老宅的情感这一层面,可能会在阅读中被大规模激活。马尔克斯对待老宅的情感,在今天的中国可能会引起越来越多的共鸣。

* 本文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14YQ11)的阶段性成果。

1达索·萨尔迪瓦尔:《马尔克斯传》,卞双成、胡真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2加西亚·马尔克斯、门多萨:《番石榴飘香》,林一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103、104页。

3加西亚·马尔克斯、门多萨:《番石榴飘香》,林一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14页。

4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第54页。

5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第118页。

6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第358页。

7转引自格非:《马尔克斯传·序》,达索·萨尔迪瓦尔:《马尔克斯传》,卞双成、胡真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8加西亚·马尔克斯、门多萨:《番石榴飘香》,林一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89页。

9加西亚·马尔克斯、门多萨:《番石榴飘香》,林一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113页。

10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第355页。

11发表于《今天》2013年秋季号。

[作者单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

猜你喜欢

百年孤独宅院马尔克斯
宅院
走过“孤独”与“霍乱”,一生挚爱成就马尔克斯
老宅
“花儿总在种子里”
基于高中生视角解读《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中梦想与现实的反差
戍边老兵魏德友:在无人区坚守“百年孤独”
一点点体面
两个人的“百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