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向前,向前
2016-02-16张倩
张倩
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主攻理论批评以来,朱向前陆续出版了《红·黄·绿》《灰与绿》《黑与白》《心灵的咏叹》《寻找合点》《沉入生命》《军旅文学史论》《朱向前文学理论批评选》《中国军旅文学50年》《诗史合一:毛泽东诗词的另一种解读》《莫言:诺奖的荣幸》等18部专著、文论集。结合以“印象鉴赏式”为标志的审美批评,触及军旅文学本源的社会历史批评,以及由个人创作经验生发的作家本体研究等方法,他坚持不懈地对军旅文学进行了30余年(1985年至今)的追踪与研究,以独树一帜的语言风格,成为最具代表性的军旅文学批评家之一。他于2004年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文学理论、文学评论奖”,此为军旅批评家的“唯一”;主编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成果《中国军旅文学50年》被收入《国家社科基金成果文库》,作为军队社会科学研究成果获此殊荣,此又为“唯一”;其专著《“黄金时代”的文学记忆》(2011年)收录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书系”1,作为回顾和总结新中国成立6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家的理论研究与批评历程丛书中的一部,军旅文学批评家的成果被纳入其中,亦为“唯一”。这三个“唯一”,说明朱向前的文学理论批评已然获得了军内外同行的一致认可,显示了其成果的影响力。
如果以阶段性研究成果为划分依据,朱向前的军旅文学理论批评大致可分为如下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作家作品论及现象论时期(1985—1997年)。以《小说“写意”初探》(1985年)的发表为起始,发轫之作《寻找合点:新时期两类青年军旅作家的互参观照》(1988年)以及《新军旅作家“三剑客”—莫言、周涛、朱苏进平行比较论纲》(1993年)为标高,凭借敏锐精当的艺术直觉、对军旅文学全景式把握的开阔视域以及辞采华茂、优美激扬的语言风格,逐步确立了军旅文学批评的研究阵地;在对“乡土中国与农民军人”这一军旅文学潜在文化背景的阐发、对“农民军人”主题意义的开掘等方面取得了重要研究成果;同时对莫言、周涛、朱苏进、阎连科、朱秀海、徐贵祥、柳建伟等一系列新时期代表性军旅作家进行了重要的定论性发言,客观上扶持了一批新生代军旅作家的亮相和崛起。
第二阶段:军旅文学史论时期(1998年至今)。以1998年第一本理论专著《军旅文学史论》的出版为起始,以申报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999年)、历时7年深入研究并于2007年出版的著作《中国军旅文学50年》为标志,以《中国军旅文学50年》获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优秀成果、入选《国家社科基金成果文库》(2008年)为里程碑,确立了朱向前军旅文学理论研究的价值与地位。特别是《中国军旅文学50年》一书,在军旅文学学科历史上具有填补空白的重大意义。即将出版的《新世纪军旅文学概观(2000—2010)》的文学史价值,同样值得期待。
第三阶段:毛泽东诗词研究时期(2005年至今)。毛泽东诗词算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军旅文学?实际上,毛泽东最重要、艺术成就最大的诗词均为戎马生涯、战争激烈之时所作,对毛泽东诗词进行研究不能忽视他“三军统帅”的第一身份。以管窥豹,毛泽东个人创作的诗词同样折射了中国革命战争史。毛泽东以古典的诗词形式反映了丰富的现代内容,用诗写史,以史写诗。朱向前给予“军旅文学”的定义是:不以作者身份(军旅、非军旅)相区分,但凡以战争和军人、军旅生活为主要描写对象的文学皆为军旅文学2。按此定义来论,毛泽东诗词研究属当之无愧的军旅文学研究。作为认识过去100年的中国及其不可回避的存在,朱向前对毛泽东及其诗词的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文化与现实意义。
一、审美直觉与理性建构——作家作品论及现象思潮论时期
1985—1997年间,朱向前的理论批评在文体类型上主要为作家论、作品论和现象论,这三种类型集中体现了其鲜明的批评特色,也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此阶段朱向前对军旅文学理论批评的重要贡献主要为两点:第一,对于写作对象遴选的准确性与独到性,可以概括为“高端擒贼擒王”与“低端鼎力扶持”。所谓“高端擒贼擒王”,指朱向前所选择的批评对象基本上是最具代表性与影响力的军旅作家,如莫言、周涛、朱苏进、朱秀海、阎连科、徐贵祥、柳建伟等。所谓“低端鼎力扶持”,主要指他通过作序点拨和引导军旅文学新秀,如阎连科、陈怀国、李鸣生、曹岩、张慧敏等人的第一部书都是由朱向前作序。此外,自20世纪90年代担任“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评委以来,朱向前每年力荐一名青年军旅文学创作者。青年军旅作家王棵、青年军旅批评家傅逸尘(傅强)正是在朱向前的推介下,获得了更多的关注与认可。可以这么说,朱向前引导了一批后辈军旅文学作者走向成熟与成功。第二,朱向前对于新时期军旅文学现象思潮的准确提炼与把握。从对20世纪80年代军旅小说格局的概括,到对90年代军旅小说困境的概括,再到对90年代末军旅文学第四次浪潮的概括、对新世纪军旅小说“孤岛现象”的概括,朱向前对新时期以来军旅文学思潮流变进行了不间断的论证与发言,并直接影响了军旅作家的创作实践。此阶段,朱向前的理论批评逐步完成了从艺术直觉向学术自觉的过渡,获得了宏阔的视野和理性的建构,同时始终不失艺术的审美和敏锐的直觉。
(一)作家作品论
朱向前在正式进入文学批评之前曾从事多年的文学创作。第一篇论文《小说“写意”初探》的发表实属偶然,却自此点燃了他的理论批评热情,而真正主动意义上的批评则始于他对莫言早期作品的关注与鉴赏。早在莫言发表《透明的胡萝卜》系列小说期间,朱向前就曾断言莫言小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写得最好的农村小说,仅在1985年、1986年两年间就先后发表《天马行空—莫言小说艺术评点》(1986)等6篇关于莫言的评论。《深情于他那方小小的“邮票”—莫言小说漫评》已经开始了对“高密东北乡”赋予莫言文学世界的可能性的探讨,彼时的评论尚属印象鉴赏式的审美批评,作家本体研究的批评方法尚未成形。
朱向前文学批评的真正肇始,应该说是发表于1988年《文学评论》第1期的《寻找合点:新时期两类青年军旅作家的互参观照》。这篇文章第一次运用作家本体研究的方法,将军旅文学创作中的两个重要课题—中国军人的心理基础和军旅文学的文化背景—置于研究视野中,进行详细而有序的主题性探讨。将此文作为朱向前军旅文学批评的范本与标高,原因如下:其一,朱向前文学批评代表性的研究方法—作家本体研究的娴熟运用;其二,将出身农民子弟的军旅作家与出身军人子弟的军旅作家进行比较,引发其后关于“乡土中国与农民军人”等重要现象课题的阐释与研究;其三,朱向前开始了带有思辨力量的智性发言,较早期由艺术直觉生发的印象鉴赏式的批评更具理性思辨的力量;其四,正式确立了其音韵铿锵、一泻千里式的美文风格。
1993年9月,《解放军文艺》发表了朱向前长文《新军旅作家“三剑客”》。是时,朱向前对于个人批评视域内最具实力和影响力的军旅文坛三大主帅已进行了多年的跟踪阅读与批评,撰写相关文章10万余字。作为独立成篇的作家论,此文以长达4万字的篇幅示人,在当时文坛并不多见。散文化的批评语言,对于莫言、周涛、朱苏进三位军旅文坛宿将“斩钉截铁式”的剖析与评价特色,使这篇文章一经发表便成为一篇富有争议且具有较大阐释空间的批评文章。文中,朱向前将莫言的童年经验和婚姻经历,朱苏进的将军情结和疾病史,周涛的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相杂交的文化背景,这几个彼此不同的切入视角杂糅,“无中生有”却又言之凿凿地进行一番类比,引起了巨大反响也引发了诸多争议。虽然在关于“三剑客”是否在一个水平线上、是否具有可比性等问题上产生了质疑之声,但更多的还是同行对文章所承载的大气魄,行文的音韵铿锵、辞采华茂,作家本体研究的扎实和批评语言的犀利,以及作者对研究对象把握之深入等方面的高度认可。
可以说,朱向前基本上是以上述两篇文章确立其在新时期军旅文坛的地位和影响。朱向前由此赋予了军旅文学批评一种“内容上的可能性”以及一种“语言上的可能性”,即在“爱国主义”“英雄人物塑造”“人性问题的研究”等常规军旅文学批评的切入视角之外,另辟以作家本体研究的方法打开军旅文学大门之蹊径,并让人看到文学批评的语言可以是自在于文学作品之外的生动而丰富的表达。朱向前实践并最终坚实地把持了个人最为擅长的批评方法,确立了独树一帜的批评风格。
值得关注的是,在逐步明晰自我风格和影响的同时,这一时期朱向前对于诸多军旅作家作品不遗余力地进行了推介,通过点评和作序跋扶持了一批军旅文学新人。在李鸣生报告文学创作的起步阶段,朱向前写下了《魅人的梦想:星空乡愁与航天文学—序李鸣生<飞向太空港>》(1991年)。陈怀国的处女作《毛雪》发表不久,朱向前写下了将近万言的《艰难行进中的“农家军歌”—陈怀国的小说成长暨意义》(1991年)。《阎连科将会怎样》(1991年)是最早见诸报端的阎连科研究文章,他为阎连科的第一本小说集《和平寓言》作跋—《对农民军人的爱与知—跋阎连科小说集<和平寓言>》(1994年),另一篇《农民之子与农民军人—阎连科军旅小说创作的定位》(1994年)则是关于阎连科第一篇富有影响力的评论。此外,《突出重围的“文学推土机”—柳建伟创作道路的回溯与前瞻》(1999年)、《中国军魂的回溯与前瞻—从<突出重围>与<亮剑>谈军旅文学创作的几点启示》(2004年)等文章都是与小说作者相关的最早也最具分量的研究文章。他发现及时、分析到位、敢于批评,对新生代军旅作家的亮相功不可没。他将对于批评对象遴选的准确性、敏锐性与独到性贯彻至今,无论是针对性的发言还是宏观性的定位,他对重要的军旅文学作家的批评研究几乎无一疏漏,言论多为首发,且所言多具权威性。
(二)现象思潮论
从20世纪80年代对“两代作家在三条战线作战”的军旅小说格局以及“两类作家”的比较研究,再到90年代对军旅小说困境—“双重夹击”与“双层消解”的归纳、对“农家军歌”的深度把握、对军旅文学第四次浪潮的总结,一直到新世纪对军旅小说“孤岛现象”的概括,朱向前是唯一一个高度概括与深度总结军旅文学流变,且独立而不间断地完整实现了对新时期以来发展中的军旅文学进行研究探索与梳理命名的军旅文学理论批评家。王蒙曾道:“尤其是他对军旅文学整体态势的快速扫描和敏锐把握,对青年军旅文学作家群体的带有本体性质的研究与分析等等,都触及到一些颇有深度和学术价值的问题,为新时期军旅文学理论批评和创作的繁荣发挥了积极的影响。”3
朱向前最早对军旅文学现象的归纳与总结,得益于他身处军旅文学现场,对于新时期军旅文学整体面貌的熟悉,以及他个人批评研究的宏观把握力。雷达曾有这样的概括:“朱向前特别敏感于创作潮流的变化,富于宏观性的概括力,他对新的作家作品固然很关注,但他更善于全局在胸地把握军旅文学整体的潮汐变动,用属于他自己的、新鲜的、准确的、具象化的语言,来描述创作的流向。正是这一点,使朱向前与他的同行们区分开来。他是那样地贴近着创作的实际和作家的实情,他又是那样地超离着具体的作家作品,仿佛站在高山上看一条在雾霭里若隐若现的河流。”4
朱向前的现象思潮论并非仅停留于一般归纳与总结,而是鲜明地呈现了如下特色:首先,他立足于具体作家与作品,在开始正式进行现象思潮论之前,已经进行了多年的作家作品论积累,使他对于军旅文坛整体的把握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针对性,得以有的放矢、令人信服。其次,他“用属于他自己的、新鲜的、准确的、具象化的语言,来描述创作的流向”,使得出自他笔下的现象思潮概括多了几分生动鲜活,使读过之人能清晰道出军旅文学的时代背景与发展脉络,令人过目不忘。例如,他对20世纪80年军旅小说格局的高度概括—“两代作家在三条战线作战”5,其中“两代作家”指的是“‘文革前十七年中非常活跃而新时期仍在军旅的那一批小说家”和“在建国后出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入伍而在八十年代初脱颖而出登上文坛的一批青年小说家”;“三条战线”概指三种题材,即“当代战争题材”“和平军营题材”“历史战争题材”;“作战”是对“写作”的比喻,暗合军旅文学的“军旅”特征。只此一句“两代作家在三条战线作战”,20世纪80年代的军旅小说大格局便跃然纸上。
其中尤为重要而值得关注的是朱向前对“农家军歌”6现象的总结与阐释,这实际暗含一个背景,即20世纪80年代末文坛一度陷入沉寂,许多作家无意识罢笔,不知该如何写作,“农家军歌”的创作者们多为这一时期出现。有评论家认为这批军旅作家的文学作品价值不高,多为“乘虚而入”,朱向前则认为这批作者的作品富有重要价值和时代意义。在他的挖掘与倡导下,直接引发了诸多出身农家子弟的军旅作家共唱一首“农家军歌”,影响了阎连科、朱秀海、陈怀国、徐贵祥、黄国荣、李西岳等新生代军旅作家的创作走向。正如阎连科回忆他和朱向前的第一次长谈时所说:“我们异常深入地讨论了军事文学的现状,异常深入地探讨了各自对‘农民军人的理解。或者说,是一位学生异常认真地聆听了一位老师对‘农民军人在军事文学发展中的前景、地位及最终景况的思考。回想起来,那次谈话,很像他对他一个偏爱的学生在未来文学道路的一段铺设,不仅使我在上世纪的90年代初期,写了一大批‘农民军人的中篇系列小说,也使当时沉寂的军事文学状况有了应有的声浪,应有的回响。”7可见,朱向前的军旅文学现象论批评紧贴军旅文学现实,与创作者和创作实践紧密相关。这些例证无疑是文学批评对作家创作具有深刻预见性和深远影响力的一次生动展示,是对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文学理论批评对作品“失语”与“失效”的一次有力反拨。在对于“农民军人”主题的开拓以及相关现象的阐释中,朱向前的贡献还在于将这一现象准确定位为“‘新写实主义在军旅文学中的回响”(8),为这一时期的军旅文学找到了其在当代文学中的准确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