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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心灵的安静

2016-02-16赵丰

红豆 2016年2期
关键词:肉体祥林嫂祖母

赵丰,陕西户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首届陶渊明散文奖获得者。

心灵的安静,是人类至高的境界。如何在喧嚣的世界里,为自己寻得一方安静的乐土,除了自然的山水,就是人的内心。常常,我在扪心自问:你找到了自己心灵里的那一方净土了么?除了禅佛,除了基督,剩下的恐怕就是哲学了。阅读哲学,是一次次净化自己心灵的过程。除去心灵的污垢,那颗心就会安静下来。

普罗提诺的《什么是生命物,什么是人》里提到通过哲学将灵魂和躯体分离。可见对他来说,哲学就是一种安顿身心的方式,而不仅仅是知识的形态。

好多年来,我在西方哲人的叙述里度过自己生命的分分秒秒。当我走近普罗提诺这位西方最后一个古代哲学家时,岁月已经为我的面容刻写下无数的皱褶,发际间有了许多的白发。几天不洗发,一根根白发就凌乱地在头顶伸长,弯曲,孤零零地显示。网页上,普罗提诺的图像很模糊,久远的时光让他的形象变得捉摸不透,眼神亦如雕刻一般。可是他的思想,却是这样清晰。他如是说:人的生命归宿在于人自己。

普罗提诺生活的时代,是有史以来最悲惨的时代之一。这个时期,大多数人低下了头,把命运交给了神,只有少数人在黑暗中点燃人性的火种,普罗提诺就是其中之一。对于物质,对于灵魂,他的表述是这样的:物质是由灵魂创造出来的,物质并没有独立的实在性。每个灵魂都有其自己的时刻;时刻一到灵魂就下降并进入到适合于自己的肉体之内。

在这里,我不想讨论物质和灵魂(也可以说是精神)的关系,那是哲学家的事情。我所关注的,只是人的灵魂的存在。这并非说我可以脱离物质成为一个纯碎灵魂的人。不食人间烟火,我还远远修炼不到那样的境界。普罗提诺所关注的,是人类个体生命中属于自己的灵魂。每个灵魂的显现都是不同的,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时刻。谁能剥夺了人独立思考的时刻?你可以锁住他的手脚,在牢狱里限制他身体的自由,却无法限制他的思想。这就是灵魂的伟大。

普罗提诺出生在埃及,基本是在希腊的文化传统中接受教育。他曾经参与皇帝戈尔迪的东方远征,后来在戈尔迪被罗马军队暗杀以后,他就放弃了远征而最终定居在罗马。罗马这个伟大而古典的城市就成为他灵魂的栖息地。在这里他修订和发展着柏拉图哲学,创造着“新柏拉图主义”,撰写出了许多作品,都由他的弟子波尔菲里收集和编撰在《九章集》中。

普罗提诺思想的本体,是神圣的三位一体,即太一、精神和灵魂。何为太一?按照柏拉图的观点,普罗提诺称呼为“善”,是无法被形容的。语言仅只能指向它,甚至很多用来称呼它的名字都不是真名。它无法用语言说明,是现实世界神秘的来源。普罗提诺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类比。精神像是太阳光,它将太一照亮,通过它太一凝视自己。精神就是现实事物的原型(柏拉图理念)的来源和基础。在精神中,思维和思维的对象以及知觉者和被知觉的事物之间是统一的。现实的下一层级是灵魂,它是理性或杂乱的思想。这里存在着一种更高级的向内的灵魂,以及一种低级的向外的灵魂。普罗提诺称灵魂低级的部分为自然。正是灵魂中自然的部分产生出了现实的物质世界。而在人类的身上同时存在着灵魂的两部分。是更加关注与肉体有关的灵魂的低级层次,还是向内去沉思精神的更高级的存在,取决于人们自己的选择。

这样的解释看起来虚无缥缈,简单说就是:与肉体相连的灵魂是低级的层次,与精神相连的灵魂是高级的层次。不错,灵魂是潜藏于人的肉体之中的。按照唯物论的观点,先有肉体,后有灵魂。肉体是灵魂的附着物。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为死去的丈夫捐门槛,就是要为他的肉体寻找一个归宿之地。她坚信,只要让丈夫的肉体有了寄托的场所,其灵魂就会回归。祥林嫂自然是凡人,并不懂得寻找与自己的丈夫精神相连的灵魂。

祥林嫂死去的丈夫精神在何处?我知道么?在中学时学习这篇课文时,讲这篇课文的是孙承学老师。他是一个高度残疾者,走路一瘸一拐,但他却用自己充满激情的普通话启示我们:祥林嫂的丈夫死了,但他的精神却活在祥林嫂的肉体之中。祥林嫂如果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去为丈夫捐门槛了。

孙老师是否知道普罗提诺?这是一个永恒的谜。因为孙老师过早就去世了。他残疾的身体无法支撑起更为漫长的人生,仅仅四十岁,他就死于心肌梗塞。我们死后还记得今生吗?普罗提诺沉思着说: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十分合逻辑的,但并不是大多数近代神学家们所要说的。记忆只关系到我们在时间之中的生命,但我们最美好的、最真实的生命却是在永恒之中。是的,孙承学老师永存于我记忆里的,永远是那个弯腰走路的、最真实的、最鲜活的生命体。

祥林嫂,你不要捐门槛了吧!朦胧中,我的耳畔传来普罗提诺的声音——相隔着遥远的时光隧道,他的语音虽然苍老,但却如此清晰。伫立在生命的地平线上,他延伸着他的思考:随着灵魂之趋于永恒的生命,它便将记忆得愈来愈少;朋友、儿女、妻子都会逐渐地被遗忘;最后,对于这个世界的事物我们终将一无所知,而只是观照着理智的领域。个人的记忆将不存在,个人在静观式的所见之中是不会察觉到自己的。灵魂将与no-us合二为一,而并不是其自身的毁灭:nous与个人的灵魂同时是二而一的。

是的,生活仍将继续,亡人会渐渐被淡忘。理智,将统领我们的一切。我们活着的人,依然要将灵魂与肉体合为一体。

为灵魂祈祷吧。普罗提诺垂下高贵的头颅,为我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迎接我的是春光明媚,是花草绽放。在这样的季节,讨论灵魂与肉体的问题显然不合时宜。去踏青,去春游,去晒太阳。我的祖母在春天里总是不会闲着,在田野里拔猪草,采摘野菜,抚摸着一朵野花,她会半天身子不动,仿佛灵魂沉浸在其中。祖母当然是一个乡下的女人,不会懂得哲学,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思考。那一刻她也许在想着:春天如此美好,但这野花终究会凋谢,我何不在它青春盎然的时刻,享受她的芳香呢?

祈祷灵魂的安静。祖母的那一刻,表述的就是这样的意象。普罗提诺自然不认识我的祖母,但他知道同我的祖母一样的与他同时代的许多普通的人:男人和女人,高贵的或者低贱的。无论是谁,只要灵魂还生活在纯粹的本质世界之中,它就不曾与生活在这同一个世界之中的其他灵魂分离开来;但是只要它一旦与一个身体结合在一片,它就有了要管理较自己为低的事物的任务,而且由于有了这一任务它便与其他的灵魂分离开来,其他的灵魂也各有其他的身体。除了少数人在少数的时刻而外,灵魂总是束缚于身体的。

我一直在寻找着一种安静的生活,但这太难了。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嘈杂,太多的琐事困扰着我的身子,压迫着我的神经。逃离生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我的肉体还存在,它就会向我索要物质的东西。唯一的办法是:减少物欲,躲避嘈杂,只留下生命所需的基本保障。然后,拓展自己的内心世界的空间,向书本、向文字、向大自然索取自己的所需。其实,按照普罗提诺的说法,安逸的生活也就在那里,每一个生存对于任何另一个生存都是通明透亮的,无论是在广度上还是在深度上;光明是通过光明而进行的。他们每一个的自身之中都包含着一切,并且同时又在另外的每一个之中都见到了一切,所以处处都有一切,一切是一切而每一个又是一切,这种光荣是无限的。他们每一个都是伟大的;微小的也是伟大的;太阳是一切的星,而每一座星又都是一切的星与太阳。每一种里面都以某种存在方式为主导,然而每一种又都彼此反照着一切。

太阳反照我的内心。这就是我多年来生活的基本规律。阳光进入我的心灵,灿烂,而且包容了一切。阳光下的一切,透明,灿亮,黑暗和烦恼,苦痛和龌龊,一切都被它化为乌有。

普罗提诺既是一个终结又是一个开端——就希腊人而言是一个终结,就基督教世界而言则是一个开端。对于被几百年的失望所困扰、被绝望所折磨的古代世界,普罗提诺的学说也许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却不是令人鼓舞的。但对于粗鄙的、有着过剩的精力而需要加以约束和指导但不是加以刺激的野蛮人的世界来说,则凡是普罗提诺教导中能够引人深入的东西都是有益的,因为这时候应该加以制止的坏东西已经不是萎靡而是粗暴了。把他的哲学中可以保存的东西流传下来的这项工作,是由罗马末期的基督教哲学家们来完成的。

从3世纪开始,新柏拉图主义一直是希腊—罗马世界的主导哲学,直到公元6世纪,当时的罗马皇帝查士丁一世关闭异教的学园为止。但即使在此后,它仍然不绝如缕,直到642年伊斯兰教入侵亚历山大里亚,普罗提诺在罗马开课授徒。他建立了一整套自己的哲学体系,而且在他的著作中,比较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美学思想。

通过基督教神学家们的宣传,普罗提诺深刻地影响了中世纪欧洲的美学思想和审美趣味,并对长期内欧洲的宗教艺术的发展,起了相当大的支配作用。因此,他在西方美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就取决于此。

我感兴趣的是,普罗提诺的哲学思想中国古代老子竟一脉相承。老子骑青牛出关时,被关令尹喜所阻,被迫留下五千言以过关。这本短短五千言的著作,是我国道家学派和道教最著名的一部经典。它综罗百代,广博精微,短短的五千文,以“道”为核心,构建了上至帝王御世,下至隐士修行,蕴涵着无比丰富的哲理体系,而其中所涵括的美学思想,对我国两千余年的文化艺术影响深远。而老子的“道”在概念指定上,与普罗提诺的“太一”极其相似。老子认为“道”是指形而上的道,《老子》一书开头第一句话便是“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说老子在对宇宙万有,生命本源的定义上,有和普罗提诺一样的态度———不可言说。老子所说的“道”不是物质实体,而恰恰相反,它是产生整个物质世界的总根源,是超越了物质与精神的一种状态。在老子看来,“道”是第一性的,而世界万物是从“道”派生出来的,是第二性的。因此老子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同样,在普罗提诺看来,“物体之所以美,是由于它分有了来自神的理性”。

想要了解普罗提诺的身世的人往往会失望。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的出生日期,因为他不想有人纪念或庆祝他的生日。对于哲人而言,关注生年远比关注生日重要。人们所知道的,是他二十八岁产生了学习哲学的冲动。为此他常常满心悲哀地逃课,因为老师所讲的,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有他的一些细节,譬如写文章从不仔细检查,因为视力很差;他并不看重字是否写得漂亮,也不注重音节、拼写,只是全身心地沉醉于思想之中;他早年能写很漂亮的毛笔字,晚年已无暇顾及写字;他讲话的时候,满脸都被理智之光照亮;他的外表原本就富有魅力,在讲话时更显得动人心魄。在他的身上,人们可以洞察到一颗伟大的灵魂,公义的的生活,纯洁的道德,高尚的语气,尊严、端庄伴随着无畏、镇静、安宁的气质,以及照耀在这一切之上的神圣的理想之光。

祖母临终时的情景,我是目睹了的。我的少年的夜晚,是陪着祖母度过的。煤油灯的光影里,祖母在摇着纺车。吱呀吱呀的响声,宛若她心灵里的声音。油灯燃完了最后一滴油,祖母纺完了最后一根线,头靠在土墙上歇息,一直到我清晨醒来,她依然是那个样子。再后来,我才明白了,祖母再也不会醒来。油灯、土炕、土墙,成为安置祖母灵魂的物象。多少年之后,当我知道了普罗提诺,我才恍悟,祖母倚着土墙死去,其实是一种祈祷心灵安静的方式。

责任编辑 卢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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