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地风(散文)
2016-02-16潘小平
潘小平,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安徽文学》主编,安徽文学院原院长,安徽大学兼职教授,安徽省政协委员,享受省政府津贴。有《季风来临》《北方驿站》《城市呓语》《文化徽州》《前朝旧事》《长湖一望水如天》等散文随笔及长篇历史小说《翁同龢》出版。40集电视连续剧《同门兄弟》编剧,40集电视连续剧《鲍家花园·卿本佳人》编剧,40集电视连续剧《古城往事》编剧。大型文化专题片《皖赋》获1999年度中国电视专题二等奖、安徽电视一等奖;电影《美丽的村庄》获第十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曹多勇合作)获第十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大型纪录片《潮起江淮》获中国纪录片委员会改革开放三十年优秀纪录片银奖(学术奖)。已发表论文、散文、纪实文学、影视文学、小说约780万字。
走进安徽,就走进了没完没了的絮叨;走进安徽,就走进了可以化成万物的希望所在;走进安徽,也就走进了我生活40多年的地方。小时候,我知道安徽只有怀远,怀远只有我家门前的荆山与淮河。我还知道一点点关于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我曾渡过淮河,登上涂山,拜谒禹王庙,带回圣泉水。后来,我在那座叫怀远的小城读书且慢慢长大。长大后我才知道,安徽这片土地是多么神奇而壮美。它的北部,是一望无际的淮北大平原;中部,是起伏跌宕的江淮丘陵;南部,则是逶迤的皖南群山。长江、淮河从这片土地上横穿过,世界都为之倾倒的黄山,高高耸立在安徽的东南。
梦想去饱览黄山的奇松、怪石、温泉、云海,去感受“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但一直到了将近40岁,我才第一次有机会登上黄山。此后的几年我走遍了安徽的山山水水,对她的土地和历史,也有了自以为比较深刻的了解。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在中国古文字中,“徽”也是“美”的意思。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家乡安徽,是多么的富饶和阔大,而且尽善尽美。
谁不说俺家乡好?这已成为渗透在人们骨子里的难以改变的观念,我也未能脱俗。所以,在标榜人杰地灵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炫耀安徽这方哺养我的神奇土地。
徽·皖
大地早就存在了,一如我们头顶的蓝天。
但“安徽”二字见诸文字,却是在1667年,康熙六年。这一年七月,亲政不久的康熙大帝,摆脱了权臣鳌拜的控制,雄心勃勃地干了几件大事,诏设安徽省建制,即是其中的一件。这是采取跨江而治的办法建立起来的行政区域,有着政治和军事上的双重因素。在这里,“安”是安庆,“徽”是徽州,它们合并代表该省所辖的安庆、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庐州、凤阳7府,广德、滁州、和州3州,共53个县的广大区域,省会设在安庆府城。由此可知,当时的安庆和徽州在全省经济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安徽简称“皖”,是因为境内有古皖国。古皖国即是今天的潜山县,春秋时称皖。皖山,也就是天柱山,以雄、奇、灵、秀而著称,在《史记》中就有了汉武帝封天柱山为南岳的记载。丁丑年春,我曾随《皖赋》摄制组前往潜山寻找安徽的源头,于落日辉煌之中,看见春季的皖水泗漫无边,缭绕着从皖山下流过。
其时三皖大地,美得无以诉说。
文化·圈
如果我们打开地图,从北向南有序地排列,首先进入安徽版图的,是一望无际的皖北大平原。平原缓缓推移,至淮河以南,渐成起伏跌宕的丘陵。这里是平原向高山的过渡,丘如波涛般奔涌而至,仿佛一种叙事的节奏。终于,大别山脉在安徽的西部隆起,而伟大的黄山山脉,也逶迤于安徽的东南。
这片土地上河流纵横,湖泊密布,有大小600多条河流。淮河、长江、新安江是3条大水系,此外,还有烟波浩淼、水天一色的巢湖。在长江与淮河之间,有一条狭长而平坦的原野,俗称江淮地带。在这条狭长地带的之南和之北,分别被人们叫做皖北和皖南。在这里,河流是一种有力的划分,它最终形成文化圈的概念。“文化圈”是已故学者欧远方的提法,他认为,由于历史的原因和地形、地貌的特点,安徽境内形成了淮河、皖江和新安三大文化圈。在圈内,人们有着相近的生产、生活方式,相近的习俗、脾性,甚至使用相同的语言——方言。
这就是文化,以及文化辐射出去的“圈”。
结识一方土地,须以虔敬的心灵融入一方文化。认知安徽,必在心灵的世界里感受欧老所说的淮河文化圈。
平原·村庄
在安徽的北部,我愿意郑重使用“平原”的概念。
尤其是冬天,尤其是无雪的冬天,皖北真是一马平川、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太阳懒懒地照着,村庄、草垛和落尽了叶子的老树,在平原上一目了然。大约是1987年,我曾只身一人在淮北平原上,整整浪游了一个冬春。我走过一座座村庄,从山之阴到水之阳,去拜访一尊尊福主。淮北的乡村大道,干了多半冬,一脚踩下去,醭土能扬起来老高。这儿的人,把这样的乡村大道叫做“官道”。正是冬闲时候,官道上来来往往,走的满是走亲串户的庄稼人。男人们空着两手,甩打甩打地在前头走;女人们挎着篮子,在身后不远处跟着。这就是北方平原上的男人和女人,很多很多年以前,里头走着我爷爷和我奶奶。因此,平原和北方对于我来说,是一种生命深处的记忆。往往是一大清早,在投宿的人家吃罢饭,我就上路了。这时的场院和草垛,还有冬日的乡村大道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青霜。走着走着,太阳就一点一点升高,路过的村子头上,也开始有人偎在南墙根下,晒太阳。鸡们走走停停,其中特别鲜亮的一只,会突然昂起头来,对着太阳,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叫。
走在这样的乡村大道上,我的心分外安详。
如果是逢集的日子,挤满了庄户人的乡村集市上,会非常非常热闹。推车的、担担的,还有的赶着猪、牵着羊。妇女们的头上,都扎着大红大绿的花头巾,高声大喉咙地说话;汉子们则多是一言不发,背着手从集这头转悠到集那头。皖北的农人面容粗糙,神情温和而木讷,说话一律很“侉”。
就像这片大平原,那是一种何等的泱泱大美。
河流·道
平原上河流纵横,最大的河流是淮河;淮河支流众多,最有名的支流是涡河。道家创始人老子,就出生在涡河北岸。
到达涡水的时间最好是傍晚,这样的时候,会有上古的风吹来。河流在夕阳下静静流淌,绚美而和谐。在老子的时代,涡水十分浩大,有月亮的晚上,分不清哪是大水,哪是平原。那时的人们拿河流不叫河流,而叫大水,涡水、濮水、淮水、泗水,用以形容它们的漫漶无边。这些纵横交错、汪洋迟缓的大水,哺育了老子智者的哲学。
老子生活的春秋时代,是中国古代史上一个天旋地转的大时代,诸侯起来了,周天子失势了;卿大夫起来了,诸侯又没落了,240年间,战争297次,弑君、亡国无算。坐在东周宫廷的典藏室里,记述这些兴亡成败的历史,老子心中,弥满了“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慨叹,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
所以他后来,在骑着一头青牛逶迤西出涵谷关时,曾对守关的尹喜口述“道德五千言”,希望在政治、社会的剧烈动荡中,找到一个不变的“常”。而这个不变的“常”,就是“道”,水一样柔弱不争,却源远流长。
老子留下的五千言高深莫测,对中国社会影响很大。历史上很多政治家都是外用孔孟,内用黄老。老是老子,黄是黄帝,传说中中国的古文明,就是完成于黄帝之手。“黄老之术”又称“君人南面之术”,是一种政治谋略。一直以来,人们都有一种误解,认为道家都是很“出世”的,其实黄老政治的代表人物,像吕不韦、陈平、张良、曹参、诸葛亮以及后来助朱元璋得天下的刘伯温,政治上都很有地位,或为国相,或为帝王师。最典型的黄老政治家,是接替萧何为相的曹参,他把道家清静无为的学说用到复杂的政治现实中,与民休养生息,结果中央直辖仓库因存粮太多发生了腐烂,存钱也太多了,以致串钱的绳子,都被虫子蛀断了。这就是史学家们所称道的文景之治。美国前总统里根,不知是不是有感于美国政治的混乱,在一篇国情咨文中引用了老子的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使老子在当年的美国,成为轰动一时的人物。在老子看来,治大国和煎小鱼是一个道理,火候不到你不要乱翻,否则会翻得乱七八糟。
在冬季有风的晚上,仍有一些关于老子的传说,在这片平原上流传。在涡阳郑店村,天静宫的残垣颓壁中间,有一尊元代留下的老子石像,他木无表情似的面容,让人有一见心惊之感。那是一种简洁到了几乎失去线条的表达,隐隐传达出一种大智慧,如同老子的“道”,浑大圆融以至无边。在涡河流域著名的道教上、中、下三宫鹿邑太清宫、亳州道德中宫、涡阳天静宫中,我最为偏爱的是天静宫,还不仅仅是因为它残破的殿落,有着遗址独具的江河日下的美感,更因为“天静”二字,散发着老子哲学的气息。天有大静,地有大美,人有大成,这是“道”的境界。
后来,长袍飘风的庄子,也时常在涡水边上吟哦,神性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两岸的平原。他将老子的“道”,发展成为一种纯粹而自由的艺术精神,而他自己的文字,也如同夕阳下的涡水,恣肆而绚烂。
这就是涡河,道家源头的涡河。作为支流,它最终流入了伟大的淮河。而作为一种古老政治、军事、人生斗争的智慧体系,道家的思想已经融进了我们民族的生命,它在淮河流域的影响尤其深刻。老庄之后,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人物,大都是智术型,政治家则多权谋。至于涡水,这条小小的淮河支流,因为诞生了老子和庄子,它目前在西方学术界,是一条著名的河。
亳·高宅
与涡水紧密相连的,还有一个字,这个字是“亳”。“亳”是地名,位于涡水的北岸,我们今天把它叫做亳州市。“亳”是一个古老的字,我看到一种说法,说它的本意是“高宅”。这个字在《尚书》中曾多次出现。这本古老的经典上说,商汤的帝王八次迁徙,最后定都于“亳”,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曾在这里居住过。汤的祖先是高辛氏,所以亳州城外,至今还有一处地方名叫高辛集。在商王朝立国的662年间,黄河不断地泛滥,这使得他们不得不常常逃避洪水,于是迁都成为王朝中最大的事件。那时的“亳”是一块水草丰美的高地,有涡水逶迤而过。古人多临水而居。商王朝后来,共有十代君主安居于此,苦心经营了100多年,修筑起高大的城池和屋宇,所以有人说,“高宅”二字合而为“亳”。
如此说来,涡水还是商文化的发源地,历史比道家文化要久远得多。商是尊神文化,周是尊礼文化,商文化把鬼神和祖先都看得很重,因此在色彩上崇尚黑色。一直到今天,亳州民宅的门窗都还是黑色的,这明显地有别于其他地区的风俗。它的城池也依然高大,并且保存完好。
有一天的晚上,我一个人穿过黝黑的城门,前往曹操当年演练水兵的涡水浅滩。回来的时候,一轮明月高挂城头,北方冬季凛冽的月光,将这座古城铁铸一般的城堞剪影,衬托得美极了。
英雄·谋略
但真正让亳州名扬天下的,还是三国时期的曹操。三国是一个出将入相、风云变幻的大时代,各路英雄和奸雄、志士与谋士,都纷纷登上历史舞台。但你不得不承认,笑到最后的,是那个名叫曹操的人。
曹操逐鹿中原,争霸天下,一直是以他的家乡为后方基地,因此在亳州,有关他的遗迹有很多。东观稼台、西观稼台、拦马墙、运兵道……但是当今天,我们真正去寻找它们的时候,发现很多遗迹都找不到了。普通人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将昔年的喧哗淹没。记得那一回,我在东观稼台的草丛中,抓住一个放羊的孩子,问他知不知道曹操。他用力挣脱我的手,大声说:不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羊们正卧在衰草之中,温和地看着我。
羊们不知道,在三国古战场,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你死我活的争夺。它们更不知道的是曹操的专权,以及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谋略。曹操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一演再演,成为中国历史的一大模式,因此在京剧舞台上,曹操又被人们叫做白脸曹操。白脸代表奸臣,还有一层谋权篡位的意思。
在曹操幼年读书的义门镇,我曾听他的乡亲,用高亢入云的河南梆子,演唱他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曹操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反面人物,又奸又曹。在这里,“曹”就是曹操的曹,用以形容一个人的奸诈。这是亳州方言,在当地使用频率很高。在亳州北关著名的花戏楼上,我还看到过十八出重彩描绘的三国戏文,其中有一出,就是击鼓骂曹。由此你也可以知道,在曹操的家乡亳州,他的名声并不怎么好。
在夏天的晚上,如果有风,矮得只剩下一尺多高的拦马墙上,会坐满了老头。天上星河灿烂,身边涡水粼粼。一般这样的时候,老头们都会津津乐道地戏说三国。这时他们的乡党曹操,就由一个历史人物,彻底堕落成为一个反面角色。
但鲁迅有一次却说,曹操是一个英雄。而究竟如何,很难评说。
名士·酒
我依然盘桓在皖北,盘桓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深冬的日子里,皖北的风很硬,一如曹操的文风,豪迈而苍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千年之下,诵读着这样的诗句,有些悲凉,有些感慨,一种很复杂很寥落的情绪,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曹操开创的建安风骨,以及后世所说的魏晋风度,代表的是皖北文化,均是以悲凉苍劲为内涵。这是因为,曹操当权在大乱之后,人人都想当皇帝,政治上就不能不严酷,影响到文章,就形成了清峻的风格。而且生当乱世,朝不保夕,生命显得宝贵而短促。那么何不放浪一下呢?这就是与清峻相关的通脱。而稍后一点的魏晋,是一个更大的乱世,文人们命如草芥,无数人死于刀下。于是拼命喝酒。鲁迅说魏晋文人,宽袍大袖,人人饮酒。《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其实都是苟全性命于乱世,是一种避祸之法。但是无论怎样长醉不醒,对于嵇康来说,祸事最终还是来了。在一个炎热的夏季,他被司马集团所杀。那一天洛阳的东郊阳光灿烂,蝉声如雨,三千太学生拥向刑场,请求朝廷赦免嵇康。而嵇康转过头来,遥望西天即将沉落的夕阳,要过一把琴,弹奏起了《广陵散》——《广陵散》悲悯而博大的旋律,瞬间就覆盖了他家乡的河流与山川。
而我前往涡阳东北埋葬嵇康的嵇山,是在冬季,冬阳下嵇山一片衰白。经过1600多年风雨的剥蚀,他的墓地早已失去了标记。但山下还住着嵇康的子孙,他的生命,仍在这些村庄和草垛之间,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上,自由自在地生长。
嵇康是庄子之后,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又一个美丽的异端。
干戈·美人
来到此地,总会想起西楚霸王项羽的美人虞姬。于是,沿宿泗公路往东,出灵璧县城7.5公里,在公路边我看见美人虞姬的坟茔。江淮地处中国的南北之交,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许多著名的战争,甚至影响到中华民族历史进程的战争:楚汉垓下之战,秦晋淝水之战,以及近代军事史上著名的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都发生在这里。
但干戈与美人相关,唯有垓下一役。
美人死去的那年,也不知芳龄几许,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曾在四面楚歌的困境下一直陪伴在项羽身边,项羽为其作《垓下歌》的常年追随项王于军中的女人,一定容颜倾城,才艺并重,舞姿美艳,否则哪有“虞美人”之称?我到达垓下的那天,是一个阴寒的下午,发生于2200年前的那场恶战,早已是烟消云散了。昔年千军万马十面埋伏的垓下古战场,只剩下袅袅悲风,无限倦阳,一个农民,在大片的原野上,侍弄自己的麦田。
说起来西楚霸王项羽,那是一个何等英雄的人物啊!24岁起兵,身经70余战,威霸天下,名震四海,最后却惨败在了垓下。垓下使项羽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以失败而成名的英雄。淮阴侯韩信将兵30余万,合围数千重,此时的楚军已是兵弱粮尽。这是己亥年的深冬,项王掀帘出帐,信马由缰而行。那一夜垓下的月色,一定是清丽绝俗,如同身边随侍的虞氏美人。四周围暗沉沉尽是汉军营垒,灯火错落,刁斗无声。后来不久,就有楚歌自四面传来了,项王惊问:难道楚军已经全都投降了吗?为什么四面都是楚之歌声呢?随后他返身入帐,坐下,与美人同饮。楚歌仍如潮水般从四面涌来,滔滔不绝,入耳惊心。项王不由得就怆然泪下了,他说虞姬啊虞姬,难道天要亡我了吗?虞姬站起来,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翩翩起舞。她且舞且歌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这是美人生命的最后一刻。天地间涌动着一股艳美凄绝的气氛,英雄末路的西楚霸王项羽,再次泣不成声。后来,美人虞姬就仆地而亡了,鲜血将垓下的土地染成鲜红。此后不久,人世间就多了一种花,名叫虞美人。
明·中都
“明”是明朝,“中都”是朱元璋的凤阳府。这是江淮大地的又一个传奇。当我第一次站在凤阳“中都故城”的城墙下时,我很难相信它曾经是一座比北京故宫还要雄伟壮丽的皇城。一些高大的箭堞和城堞,都已成了残垣断壁,曾经异常华瞻的宫殿群,也都坍塌成一片瓦砾了。那时落日正照进残破的午门,仿佛历史意味深长的目光。不见了,殿宇连绵、金碧辉煌的一切一切,都不见了,能够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的,唯有一方据说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盘龙石础。而当我们找到它时,它正陷落在一口水塘当中,有农妇蹲在上头洗刷,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而远处,曾经华美高大无以伦比的中都午门,正将它残断的身躯,在黄昏的天宇下无声地展开。
那一刻我的心中针刺一般疼痛,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沧海桑田。传说中的麻姑,有一次从东海边路过,看见从前涨满海水的地方,已经成为陆地了。她没有惊讶,她已经几次看见大海变成桑田。但那天,站在凤阳城墙下的一个庄户院里,看着那些遗落在猪圈旁、草垛下的宫中石雕,我还是感慨万千。当年为了营造着座超豪华的皇城,这里聚集了上百万的劳工,那时驿道上昼夜奔驰着的,都是前往凤阳的车马。朱元璋是希望在他的家乡,设置一个超级凤阳府,辖区包括安徽、江苏、河南、湖北4省中的12府23个县,差不多将整个淮海流域都划了进去。为了扩充中都的人口,他从江南富庶地带强行迁移来20万编民。这些人来了后,不堪忍受连绵不断的水旱蝗灾,在年年返乡祭祖的路上,大唱攻击朱元璋的小调,凤阳花鼓就这样诞生了。“凤阳妇女唱秧歌,年年正月渡黄河。”从此,凄凉的花鼓调传遍了大江南北,凤阳成了人人都知道的天下最贫穷的地方。
明朝的皇帝,大多非昏即庸,只朱元璋和朱棣,可算英明之主,又都好大喜功,不顾民间疾苦。所以明王朝是一个惨痛的王朝,尤其是晚明。而这个王朝,最初就是在凤阳这片土地上发迹,在皇恩沐浴下,凤阳名满天下,喧哗一时。在夏季的傍晚,老人们给孩子们讲古,最常说的是,早先哪,咱这里出过一个朱皇帝。正是夕阳西下时候,有农人牵着牛从城垛下走过,废弃的城墙,在黄昏的天宇下无声地展开,它残断的缺口,仿佛一个巨大的历史缺憾。
寿春·楚
在淮河以南,地势渐渐隆起,开始它向山地的过渡,丘正如波涛般涌来,仿佛一种叙事的节奏。其间的寿县史称寿春,它悠久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夏禹九分天下的时候。在吴楚春秋争霸的年代,它是楚国最后的国都,城池深峻,文化绚烂,以至多年以后,司马迁路过这里,还要忍不住地赞叹:寿春啊寿春,这是一座多么丰美的都城!其时的司马迁正击铎乡间,为他的皇皇巨制《史记》做田野调查。而雄长南方的楚国,最后也是在寿春被秦国所灭,它最后的国君负刍,也是在这里做了俘虏。但寿春的城墙真的是结构繁复,美轮美奂,经过几千年风雨剥蚀,你仍然能够感到它美得无以复加。
楚国最后的边界,是在今天的含山县境内,俗称昭关。这是楚国东北边境的最后一个关口,吴头楚尾,过了昭关,便是吴国的地盘。所以当衣衫褴褛的伍子胥,穿过楚国广袤而又危机四伏的国土,终于到达这里时,他忍不住就松了一口气。但他随即看到,昭关的城门楼上,张贴着捉拿他的告示和造像。伍子胥看看四周,不禁一阵绝望。前途既绝,后路又断,父兄深仇未报,自家性命难保,伍子胥茫然四顾,忧愤而孤伤。
忧愤孤伤的伍子胥,一夜白了头发。
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为著名的故事。逃出去的伍子胥不知道,299年后,富强丰饶得不可战胜的楚国,最后会一路奔突,落脚于寿春,并且在这里灭亡。
徽州·徽学
在我关于安徽的表述中,徽州将是又一个重点。
身置群山环绕的徽州,就强烈地感受到它与皖北平原和江淮丘陵的巨大差别。在学者欧远方的划分中,徽州属于新安文化圈,与淮河文化圈和皖江文化圈,在文化形态上有着明显的区别。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都和平原人不同,习俗和脾性也不一样,还有,他们使用我们听起来吃力的方言。方言表示着地缘和文化,以及文化辐射出去的“圈”。相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徽州是一个古老的地理概念。徽州原名新安、歙州,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改名徽州,而改歙为徽,传统的说法,是因为绩溪境内有一座大徽岭,或曰徽山。在史前漫长的岁月中,江淮大地历经了多次高山为谷、深谷为陵的地质演化。在这一过程中,原始江南古陆不断隆升,最终隆升出一片海拔1000米以上的峰峦,这就是黄山。原始江南古陆,是安徽最早的两块远古陆地之一,包括我们今天的歙县、祁门,东至诸县,而另一块远古陆地淮阳古陆,则包括今天长江以北的广大范围。
当你在皖南的低山丘陵间穿行,经过宁国之后,渐渐山稠岭密。一步步远离平原后,我深切地感到纯粹意义上的地理给人带来的震撼。再往前,就是绩溪、歙县、休宁、黟县和祁门,这就是明清之际徽州的概念。当然,还包括今天江西的婺源,所以说到徽州,我们爱说“一府六邑”。从地理环境上看,徽州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独立单元,早在南宋淳熙《新安志》时代,徽州就有“山限壤隔,民不染他俗”的说法。所谓“山限壤隔”,是说徽州的一府六县处于万山环绕之中,是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地域社会;所谓“民不染他俗”,是指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徽州逐渐成为一个独立的民俗单元,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俗和民情。从唐代大历四年(769年)开始,徽州的行政区域划分就基本上没有太大变化,辖区面积一直比较固定。当时的歙州领有歙、休宁、黟、婺源、祁门和绩溪六县,而明清时期的徽州府,也基本上就是这个区域。据道光《徽州府志》卷一《舆地志》记载,清代徽州府东西长390里,南北长220里,如果采用现代计算数字,总面积为12548平方公里。
山水萦绕的地理,孕育出了完全不同于平原的文化形态并将它完好保存,直到今天,仍放射出灿烂的光彩。作为传统社会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区域社会之一,徽州在现代社会,也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以徽州历史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徽学”,已经成为继“敦煌学”“藏学”之后崛起的第三大地方学。
山水·滩
人在徽州,最能够感受到山水萦绕的美好。徽州地势高峻,在浙江最高的天目山,到了徽州境内,就仅与平地一般高了。而古称黟山的黄山山麓,标高约1800米,自东北向西南逶迤而过全境,号称“三十六峰,五百里黄山”。其实黄山又何止三十六峰?但天下名山胜境,无论峰峦多少,古人习称三十六14
峰,或七十二峰。《太平县志》上说,黄山群峰,“莫可数计”。登上黄山之后,只觉千峰竞秀,万壑峥嵘,风云变幻,大气磅礴。明代著名地理学家徐霞客,在游历了三山五岳之后来到黄山,一下子就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他感慨说自己走遍天下,也没有看到过比黄山更美丽的地方啊!他因此慨叹:“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这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欲识金银气,须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是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的新安诗,这里“黄”是指黄山,而“白”指白岳,也就是齐云山。这不是一首赞美诗,但后人把它误读了。齐云山与黄山遥遥相望,与湖北武当山、江西龙虎山、四川鹤鸣山,并称为中国四大道教名山。1998年初夏,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沿崎岖险峻的山道攀缘而上,登上了烟火缭绕的齐云山。其时,阳光正好,站在山顶往下看,阡陌纵横,田畴如展,一条不大的河流,蜿蜒着从其间穿过,将葱茏如染的田畴分作两半。这就是传说已久,由自然山川造就的太极图。
太阳渐渐升高,小河波光粼粼,银子般耀眼。这也不知是条什么河,也不知它最终会流到哪里去,在徽州,这样叫不上名字的溪流遍地流淌,数不胜数。而且徽州的水也和徽州的山一样,有高屋建瓴之势,就像清代诗人黄仲则所描绘:“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山高水激,是新安山水的特点。在徽州,不仅是最大的河流新安江,就是西接鄱阳一般人都不熟悉的阊江,也有八十四个险滩。新安江由率水、横江和练江三水汇聚而成,而三水又各自纵横流淌,将众多的小水系融汇进来,仅在休宁境内,就有大小河流237条,真是无法想象啊,我感叹。所以生活在徽州,总能感觉到天地之间,有訇訇的水流之声,在你的前后左右环绕。在这些古老的河流边上,至今还留有许多水码头,比如渔亭、溪口、临溪、渔梁等等,在历史上,它们都曾经非常繁华和热闹。
“深潭与浅滩,万转出新安。”曾经有一次,我从新安江边的古镇深渡上船,前往浙江境内的千岛湖。其时新安江水春来如染,将两岸的村舍、塔桥、农人和茶树,都映照得美极了。更兼有山花烂漫,草木繁荣,两岸不时闪过一团团鹅黄,一团团绛紫,一团团雪白……著名的三潭枇杷,这时都还青着,但再有个十几二十天,也就成熟了。山上的茶园里,有女子在采茶,穿着杏红衫子,因为远,也看不清到底是少女还是媳妇。
村落·世外
在祥云瑞霭的下面,在柳暗花明的远方,在一条条蜿蜒崎岖的山间公路旁,在一片片丰饶秀丽的盆地之间,坐落着一些村庄。连绵的峰峦是它的院墙,它的邻舍以及它自己,环弯的流水是它的篱笆,它的门窗以及它的妆台。若是傍晚,它们的上空,会有一些久久不散的炊烟,这时,你心中会蓦然浮上“人烟”二字来。这时,徽州所独有的粉壁黛瓦马头墙,也会在青山和绿水之间,显出分外的醒目和幽雅。对于平原上的我来说,它们美得仿佛不再是一些真实的村庄,而是一幅幅水墨洇染的山水画。那往往是早上的八九点钟,太阳暖暖地照着,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受。而这样的时候,周边的茶树总是绿得逼人,万物都生机勃勃。我站在高处,梦一样地看着山坳里的村子,心里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诧。村庄早起的炊烟,已经差不多散尽了,但还有一层薄薄的半透明山岚笼罩,太阳下能看见隐隐颤动的波光。这时的村子总是很安静,孩子们上学去了,大人们去了茶园,偶尔,会有一两声鸡叫,响彻在村子的上空。
这时的鸡啼,听上去也总是十分辽阔。
多年以前,曾听人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就在黟县的某处,对此我一直不敢相信,但是深入黟县之后,观山水形胜,听乡间风谣,却对“世外桃源”即古黟的说法,有了相当的认同。黟县旧时有“桃源洞”,悬于山崖之上,下临百尺深渊,为南向进入黟县的必经道口。从渔亭逆流而上的渔舟,因河道乱石嶙峋,至此则难以上行,须舍舟登岸,穿过桃源洞,再经“浔阳台”,取崎岖山道进黟县城。缘溪而上,两岸悬崖陡峭,古木森森,行数里峰回路转,眼前豁然开阔,一大片村落奇迹般出现,而这就是“桃源”了。旧时,黟县人家的门上,有这样的联语:“以八千岁为春,之九万里而南”,取上古《庄子》之意,可以看出徽州民俗的古老和驯雅。
深巷·墙
徽州村落的街巷多为石板路,色泽青纯,古朴沉重,两侧沟渠长年流水淙淙。在沟渠的后面,才是一些砖木结构的古民居,这样门前流水的局面,只有徽州才能看到。这些建筑看上去是那样朴素端庄,都是楼房,但格局比较小。这是因为徽州地少人多,田价高昂,加以子孙绵延,家族繁衍,为了扩充居住空间,解决人口和土地的矛盾,就只好建楼了。是传统的双披屋顶,半掩半露,隐在层层叠叠的山墙之后。山墙是为了防火而设置的防火墙,徽州的村落动辄上千人家,更有所谓“烟火万家”者,一旦着火,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徽州人家,房屋与房屋之间都有防火墙,以紧急时割断火路,防止火势蔓延。这些防火墙都很高,并且有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叫做马头墙。登高眺望,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在一片屋宇间参差错落,与众多的蝴蝶青瓦小山脊交相辉映,显示出特有的韵律美与和谐美。
也因此进入徽州民居的院落,或是走在它的街巷之中,会有迷失其间的错觉。大一点的村落,往往有近百条小巷纵横勾连,迷宫一样。小巷幽深且幽静,两边的巷壁上长满了斑驳的绿苔。抬头看看,蓝天一线,有白云飘过。偶尔在某一巷道的墙上,你会发现一扇雕刻成树叶形的石窗,当年曾有美丽的少妇站在窗下,幽怨地等待着她外出经商的丈夫。
叶落归根,这是旧时代徽州妇女最大的念想。
徽文化·商
徽州的男人,大都外出经商。徽州山多地少,人口稠密,素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田园”的说法,由此造成徽州人深刻的危机意识。为了生存,人们蜂拥而出,求食于四方,徽谚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由此形成了一支与晋商相抗衡的强大的商业力量,史称徽商。明中叶之后,新安商人崛起于东南地区,而徽商中的巨商大贾,又多是盐商。明清之际,江浙有大盐商35名,其中28名是徽商。明中叶是中国社会发生剧变的时期,风俗由纯朴趋向奢侈,城市中弥漫着浓重的享乐主义气氛。而这一变化,与徽商在淮扬一带挥金如土的生活方式有直接关系。徽商借助宗族势力和读书入仕的途径,雄霸中国商业舞台几百年,以它雄厚的财力物力,滋育出灿烂的徽州文化。徽州六邑,宗祠遍布,并且是当地最宏伟华严的建筑。而和祠堂一起蔚为壮观的,是高大而造型独特的牌坊。它们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都是些贞节牌坊,而是包括一些功名坊、仁义坊、科第坊、百岁坊等等,几乎表达了徽州人全部的伦理观、价值观和人生理想。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地区,拥有徽州这样数量众多的牌坊,它们和祠堂、书院、古民居一起,构成徽州独具一格的建筑风貌,并上升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徽州文化表征。
如果没有众多的富商大贾提供的丰厚的物质基础,徽州不可能建造起这么多宏伟的宗祠、书院和牌坊。从广义的文化范畴来看,徽州地区在徽商鼎盛的那一历史阶段,一切文化领域里的成就,都达到了当时我国、甚至是当时世界的先进水平,比如徽州教育、徽州刻书、徽派经学、新安理学、徽派建筑、徽州园林、新安画派、徽派篆刻、新安医学、徽派版画、徽州三雕、徽州水口等等。而这一时期,徽州的自然科学、数学、谱牒学、方志学,也都有了很大的发展,且富有特色。徽剧和徽州菜系的诞育与形成,更是与徽商奢侈的生活方式有关。徽商利润尤其是盐商巨额利润所形成的丰厚经济基础,将古老的徽州文化一步步推向了辉煌。
堂·井·雕
“有堂皆设井,无宅不雕花”,这是对徽派建筑最准确的形容。“堂”指阶前,所谓“四水归堂”,即是将住宅屋面的雨水集于天井之中,它表达了一种“暗室生财”的风水观念。徽州人常说,家有天井一方,子子孙孙兴旺。而我从审美的角度,则以为天井的设置把天宇与人心连接起来,此即中国古代生命观所谓的“天人合一”的体现。曾有一次,站在西递著名的“敬爱堂”天井前躲雨,看那雨淅沥淅沥淅沥淅沥一刻不停地下。“敬爱堂”原是壬派胡氏十四世祖仕亨公的住宅,后因子孙繁衍,日趋昌盛,遂成为族祠。这是一座面积为1800平方米的建筑,天井十分阔大。徽派建筑所独有的鳞鳞鸳瓦,在雨中渐渐变成墨黑。那一刻我想,李约瑟于他的皇皇巨制《中国科技史》中所赞美的中国旧宅的雨,就是从这样的屋檐下滴落的吧。
徽州民居的各个部分,主要是门楼、门罩、柱础、梁架、窗棂、栏杆等部位,都饰以各类雕刻,它们分别是石雕、木雕与砖雕。这是与汉画像砖同样伟大的艺术品,是民间手工艺人的杰作。“三雕”艺术有别于绘画艺术处,在于以“刀”代笔,所以从雕刻手法上看,“三雕”都有浅浮雕、高浮雕、透雕、圆雕以及镂空雕等等类型,一般都有七八个层次,最多达九层,非常华美与繁复。由于徽商的财力越来越雄厚,他们在本土的生活也日趋浮靡,加上新安画派和徽派版画艺术旨趣的浸染,徽州民居的建造遂成为徽商资本消耗的一个重要途径。曾在胡适和江冬秀结婚的新房里,看到12扇落地隔扇门,上面雕满了阴刻的兰草,气韵生动,格调清雅,据说是徽州墨模高手胡国宾的作品。后来,胡适对这些兰草的歌唱,曾风靡整个台湾的校园。
有一天,是个春日融融的下午,我从大山深处的宏潭回来,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看见路边的草丛中,随意地堆放着很多木雕。主人正大兴土木,建造现代材质的钢筋水泥楼,这些古老而破旧的东西,没用了。看见我过来,他上前来搭讪,希望能够把这一堂家伙卖掉。他开价4000元。那些隔扇、门楣、窗棂上的雕刻无不精美异常,巨大的雀替有半人多高。光那一对雀替,就值4000块。雀替是我国传统建筑中枋与柱相交处的托座,有加固构架和装饰作用,而徽州老屋的雀替,更是精美得无法描述。但这样的山重水复,如何运得出去呢?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弃了。后来,在屯溪的老街上,我又无数次地看见过无数雕刻精美的木雕,它们来自那些不知名的民间老屋,而那些老房子,如今都已经倒塌了,所以街市上才会出现这么多的木雕。
在徽州,每天每天,都有许多许多这样的老房子,于我们不知道的僻野荒村,倒塌。
宗族·祠堂
在徽州,你会发现,徽州的各个村落耸然高出民居的最恢宏富丽的建筑,是宗祠。宗祠是全宗族或宗族某部分成员共同拥有的建筑,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同时,它又是敬奉祖先牌位的地方,是祖先魂魄的依归之所,具有宗教性和神圣性。所以,与一般的民居相比较,宗祠建造得高大气派,它既要符合宗族全体成员敬神祭祖的需要,又要使宗族成员在它面前产生肃穆感和敬畏感。
在徽州,祠堂最多的村落是黟县西南的南屏村,那里聚居着叶、李、程三大宗族,各有“家祠”“支祠”和“宗祠”,因此保留下一个完整的祠堂群。最大的叶姓支祠“叶奎光堂”,目前是南屏小学校舍,门前有一个小操场。叶奎光是叶氏四世祖,号南屏,曾当过山西太原府岚县知县,是家族中值得骄傲的人物。叶氏支祠门楼高大,气势嵯峨,大门两侧配有一对抱鼓石,雕刻精致。张艺谋拍摄《菊豆》,将这里略加粉饰,改造成剧中的染坊。后来,南屏村的旅游业即以《菊豆》和它美丽的女演员巩俐为号召。
祠堂的肃穆和尊严,已经在徽州的乡村中消失了。
有一回,我路过一个村庄,人们告诉我,他们的祠堂,在不久前的一个雨夜,轰然倒塌。绕过牛槽、草垛和成群的鸡鸭,我走进这座祠堂的深处,站在它空阔寥落裸露出天空的大殿里,黯然神伤。几只老鸦“呱呱”叫着,从依然精美的雀替上飞起,大约是受惊了。据唐力行教授在《徽商与宗族社会的历史考察》中提供的数字,解放后徽州仍存有大小祠堂6000多座,不知今天,它们还剩下多少。
寂寞·风雨·牌坊
走进徽州,最使人感到突兀且受到强烈震撼的,是蓝天下寂寞站立的牌坊。
在徽州,牌坊是与民居、祠堂并存的古建筑,共同构成徽州独具一格的人文景观。徽州现存最大的牌坊群,在东距歙县十多里的棠樾村,它由明清时代的七座牌坊所组成,属于居住于当地的鲍氏。鲍氏在科举方面并不成功,但家族中的鲍志道、鲍漱芳父子,却是名著一时的大盐商。《歙县志》中所载鲍氏父子的义行很多,比如洪泽湖决堤,鲍漱芳捐米六万石;淮河、黄河大水成灾,他又“公捐四万石”;改六圹河从开山归海,又“输银三百万两”;疏浚芒稻河,又“捐银六万两”等等。屡次捐输,深得皇上的欢心,皇上于是赐建了一座“乐善好施”的“义”字坊。而“义”字坊是棠樾牌坊群中,最重要的一座牌坊。
不过在徽州,说到底最多的还是贞节牌坊。山萦水聚的徽州是个高移民输出地区,根据徽州俗例,男子最迟到十六岁,就要出门做生意,因此当地有“歙南太荒唐,十三爹来十四娘”的俗谚。因为要出去学生意,徽州人往往早婚,十二三岁完婚的比比皆是,此后外出学徒、经商,有时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还乡。据胡适先生说,徽州当地有“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的说法。一些妇女新婚别后,“夜夜孤身睡空床”,最后等到的只是一纸唁文,而刚烈的,就作了烈女节妇。旧时徽州的许多家庭,都是或婆媳或母女或妯娌或姐妹同为节妇,相互依存,共守清贫。所以在徽州烂漫的山野中,总会有那么一座两座不知名的牌坊站立,它们被风雨侵成了灰黑的石头构架,在蓝天的映照下,给人一种寥落的美感。
歙县最晚大约也是徽州最晚的牌坊,是位于县城新南街的贞烈砖坊,它建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距今不过一百多年的时间。一方面,它的简陋表明了曾经喧赫一时的徽商开始走向衰落;另一方面,它旌表的人数之多,也让人惊骇,它一共旌表了节烈妇女65078人。那天,我好不容易翻过某政府机关高大的院墙,来到这座砖坊前,仔细辨认额枋上的字,发现写的是“徽州府属孝贞烈节六万五千零七十八名”。
也不知这65078名妇女,有过怎样的生活,有过怎样的青春和爱情,都不知道了,只剩下这座牌坊。任何一种文明,都是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而历史,却毫不犹豫地抹杀了这些活生生的个体,甚至她们的姓名。就连贞烈砖坊,这座徽州妇女整体的节烈纪念碑,也隐藏在了重重叠叠的院落之后,一道仅容一人的窄巷之中,如同隐藏在历史深处。
雄村·书院
清朝的文坛盟主,大诗人王世贞感叹,徽州“虽十户村落,亦有讽诵之声”。明代中叶以后,由于徽商财力的大量投入,徽州的教育非常兴盛。据统计,徽属六邑明代中进士者392名,清代226名。随着进士的大批涌现,徽州人逐渐进入政治和权力高层。最有名的如歙西雄村的曹文埴、曹振镛父子,都做到官居一品的尚书,民间所谓“父子宰相”。曹振镛做了首辅之后,自恃是道光皇帝做太子时的老师,气焰熏天,成为两淮盐务中官商勾结的典型。后来的史家,把他与道光朝另一个权相穆彰阿相提并论,而在历史上,穆彰阿很是臭名昭著。但有趣的是,在民间,尤其是在曹振镛的家乡,他却成了一个生活中的楷模,一个人们言必称颂的乡前贤。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中国老百姓对官,尤其是对大官的迷信。
几年前一个晴朗的日子,我曾专门去了一趟雄村。几经兵燹和动荡,雄村也已经很破败了,不复有“宰相故里”的气象。但“四世一品坊”还在村头耸立,显示着它厚重的历史。雄村原名“洪村”,曹姓迁入后,据曹全碑名句“枝分叶布,所在为雄”而易名。这里曾是徽州封建科举的摇篮,仅明清两代,雄村曹姓子弟中科举成功者就达52人,其中状元一人。在清代,又出现了“同科五进士,一朝三学政”的科举奇迹。这是青山连绵中的一个小村落,清丽的渐江从村前缭绕而过。依岸而筑的“桃花坝”,有一些新栽的桃树,还远没成气候。据说,曹氏家族繁盛之际,这里就曾建有桃花坝,沿江构筑长堤,堤上遍植桃花。所以在过去的时代,每当春天,这里都是红云灿烂,为当地有名的“十里红云”胜景。面对渐江的,是有名的竹山书院,为雄村目前保存得最为完好的古建筑。在清代,这个坐落在深山里的村落,因科举负一时之盛而傲居江南,有着无与伦比的尊贵和繁荣。一条石基小路,从高高的书院门前,一直通到江边。站在石阶上,看着一泻千里的江水,我曾不由自主地想,当年这所小小书院,有多少人布履长衫,从这里走上开往杭州的渡船?
暮色苍茫时分,我走进这所占地1130平方米的古老书院。书院为二进三楹的学舍建筑,正壁悬有一副蓝底金字的板联:“竹解心虚,学然后知不足;山由篑进,为则必要其成。”曹文埴字“竹虚”,不知这是不是对他的吹捧。沿着曲径回廊,几经周折,可以到达书院后面的桂花厅。天近黄昏时候,桂花厅里暗沉沉一片。曹氏宗族规定,凡中举的士子,可在厅中种植桂花一株,寓意蟾宫折桂,所以当年,这里曾遍植桂树。
出来的时候,走在新筑的桃花坝上,遇见一位50来岁的男人,据说是宰相曹家的直系后裔。这是一个单身汉,没结过婚。他的两个哥哥,也没结过婚。他们恰当婚龄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就这么一耽误,一生都耽误了,所以他看上去很潦倒,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他的祖上,真是那个名著一时、权倾天下的曹振镛吗?我在心里疑问。
坦·俗·亭
至今在徽州的一些大山里走,仍能够感受到它古朴的风俗。这当然是指深山,第一次体会到这一点,是在绩溪城东25华里,登源水滨的龙须村。登源水是绩溪境内最有名的河流,古称登水,全长55公里,上游多跌水,水势峻湍。前面我就说过,称“水”的河流都比较古老,比如河、汉、淮、洛,最早都是称“水”,所以这里的“河”是指黄河。登源水的下游,水势渐缓,两岸密集着古老的村落。从河上望去,不少村子依山面水,或沿溪筑街,地势却都高低错落,宅基相差有时高达百十级台阶。有一些木桥或石桥,连接着村庄与田畴。如果你走进去,会发现一般的村落中,都有一块或几块较大的平地,供村民们聚会或娱乐。这块平地叫做“坦”,山区的“坦”难得。过去,祠堂前有祠坦,寺庙前有寺坦,万年台前有戏坦,都是公共场所。万年台是指戏台,在别处似乎没听说过这么个称呼。
当我在戏坦前站着的时候,恰有一队迎亲的队伍经过。大红大绿的陪嫁,一担一担,一抬一抬,由送亲的人们抬着,或是挑着。山区不比平原,可以用拖拉机或者“小江淮”送亲,崎岖的山道,只能这样抬或挑。也因此,古老的送亲仪式,在徽州得以完整地保留。一身大红的新娘,由她的娘家兄弟背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边上,她的姊妹为她打着一把大红伞,亦步亦趋。再后头,才是同样穿得大红大绿的送亲队伍。那打伞的姊妹未必是她的亲姊妹,却一定是一起玩大的好姊妹,这时候送她出嫁,心里脸上,都有些恋恋不舍。没有看见新郎,这也沿于古老的习俗。在过去,男方的代表,仅只媒人和四个男丁,而这些习俗,在深山里还保留着。
曾在一些深山里的人家,看到几份“鸳鸯礼书”,大红或是玫红纸印制,民间木版雕刻。书为两折,封面是竖排“鸳鸯礼书”四字,周围饰以孩童和鱼龙麒麟等吉祥图案;打开来,是一副类似联语的话,上句是:乾造癸丑十月十三亥时;下句是:坤造甲寅辛未庚时丁亥。横批为:亲允大吉。这两句话,是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所以每一份“鸳鸯礼书”上的文字都不一样。比如我看到的另一份,就是这样写:乾造壬戌壬子丙申丁丑;坤造壬戌辛亥壬午已酉。这两个人生于同一年,一般大。
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天作好合”,“合”是合的什么?合八字。只有当八字“合”上了,所谓经男方“批书”以后,才能谈得上其他。而“批”过的礼书,要和彩礼一起送到女家。
徽州因为雕版和印刷都比较发达,民间印制的这类小玩意很多。旧时除夕,平原上的人给晚辈压岁钱,给就给了,顶多用一小块红纸包着,但徽州却要印制专门的钱袋,俗称“红纸包”。从这些小事上,可以看出徽州人的商业头脑。徽州红纸包,后来已经不单单是长辈给晚辈的压岁钱,商人们相互应酬,或是官商间的交易,也送红纸包,上面印着这样的字句:“相遇诸途,相揖而起;其言惟何,恭喜恭喜。”
这样即便是行贿,彼此也不会太尴尬了。不知我们今天的“红纸包”,和这个有无联系。
因为我要寻访与“徽州”名称相关的徽山、徽水和大徽村,因此去了绩溪的深山。据嘉庆《绩溪县志》称:徽山在县城西北十多里处,有徽水出其阳。紧傍着徽水,是一条直通旌德的官道,如果是清晨路过这里,会有云气缭绕。徽州的官道都是青石铺就,不像平原上,都是土路。这条官道古称翚岭驿道,南起县城西门,过大徽村而后一路逶迤越翚岭,全长36公里,是著名的徽、宣、池通道。走在寂寂无人的古驿道上,你会深切感受到徽州历史的古老。偶尔的,能看见古道旁坍塌的亭子,那是茶亭,或是路亭。旧时山路迢迢,行旅艰难,民间视建路亭茶亭为善举,所以古徽州的主要道路上都是“三里一路亭,五里一茶亭”。由邻近的村落挨户轮年当值。多数茶亭,还赠借给夜行的客人火把和灯烛。在漫长而黑暗的山道上,亮起一星两点的火把,想一想,那该是多么温暖而美丽的意象啊。
练·廊桥·渔梁
歙县城内,有河流自北往南穿境而过,这就是练江。练江由富资、布射、丰乐、扬之四水于歙城之北汇聚以后,经西门南下至浦口,再与渐江汇合,就是新安江,所以说练江也是新安江的上游。古人说“静江如练”,所以除了每年的六七月份,正当汛期的时候,练江始终波平如镜,无比清澈。练江也是一条短暂的江,仅6.5公里长。但就是在这样局促的流程中,练江却负载了九座桥梁,其中著名的有太平桥、万年桥、紫阳桥,合称古歙三桥。都是中国传统的石拱桥,远远的,就能看见特有的长虹一般的造型,优美地跨越在练水之上。
整个徽州都布满了河流,也因此徽州人建造了很多桥梁。据民国《歙县志》记载,清末仅歙县一县,就存有各式桥梁441座,占徽州古桥总数的四成以上。在桥上建亭,或是建廊,歙人称之为桥屋,现代刘敦桢先生命名为“廊桥”。是的,廊桥,美国“廊桥遗梦”的那个廊桥。歙县古廊桥尚遗存有十多处,著名的如北岸的北溪桥、许村的高阳桥等等,都是非常非常美丽的桥。流连在西溪的高阳桥上,是从许村返回县城的时候,在下午的三四点钟。之前,天就有些想下雨的意思,所以刚上了村子中间跨溪而建的桥屋,雨就下来了。廊有七间,通面阔21米,进深5.3米,走进去后,有很宽敞的感觉,并不觉得是在桥上。两侧都置有坐凳,也许是经了不知多少代,坐了多少人吧,这些木质的坐具,都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因为下雨,廊两边的坐凳上坐满了人,有些是做田回来的农民,将农具靠在廊上吸烟;更多的,是雨前就来此闲坐的老人和孩子。
有小贩在卖糖,慢慢悠悠晃着。在过去,廊桥属于水口,是村民们歇息娱乐的地方。廊上的龙凤彩绘,在雨天里有些暗淡,廊桥两端的阶梯式三山封火墙,也有些雨意潸潸。我站着看远处烟雨蒙蒙,青山、绿树和山里人家,还有雨中茫然的牛,都因绵绵细雨而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桥下的流水声,这时也由潺潺一变而为宏大,一种山区才有的声响,充斥于天地之间。
在平原,即使是在雨季,也不会有这样澎湃的水声。在我走过的徽州所有的桥中,我最爱的还是紫阳桥,位于歙县城南渔梁坝下,初名寿民桥。桥西即是紫阳山麓,因“每将晓日未出,紫气照耀,山光显灿,类似城霞,故曰紫阳”,是一个吉祥华灿的地方。桥有九孔,高14米,所用石料为红砂岩,往来船只可以不落风帆,从桥下畅荡而过。桥北端因为是建在山崖之上,站在桥上,东观高眉,西望紫阳,两峰对峙,江陷如谷,看上去就有些气势赫然。而不远处,水声訇訇,江流渐湍,那是著名的渔梁坝,正以它浩大的声势,在古歙的天地间轰响。
徽州的流水,总是给人以一天一地的感觉。
渔梁坝是新安江上最大的石质滚水坝,整座水坝固为一体,在涨水的夏季,足以抵御突如其来的山洪暴发。出西门沿新安古道逶迤而行,也不过三五百步,就可以到达梁下。最好是黄昏,当薄暮的天空中,出现丁香一般的颜色,古坝渔梁的黄昏就来了。这是古老练水一天中最为恬静的时刻,先是鱼鹰们忽闪着翅膀栖息下来,接着,天光开始一点一点黯淡,将碎金一般的效果,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这时的渔梁,真如水墨画一般的淡雅简净。鱼鹰在水边冥思,而边上,是被中国诗人们不绝如缕地咏叹了上千年的一叶扁舟。
这是梁下风光,缓流平水,白沙浅滩,在有月亮的晚上,杵衣声此起彼伏。但这也只是梁下风光,上溯百步,那情景就有些惊心动魄了:练江翻越渔梁呼啸而下,湍急的水流在嶙峋的乱石间卷起如雪的浪花。先前隐隐的水流声也开始訇然响彻于天地,给人以无比的惊诧。
当地流传,先有渔梁坝,后有渔梁街,渔梁坝的兴建,带动了渔梁街区的形成与繁荣。如今,这座水埠小镇依然保持着旧时风貌,滨江而立的青石屋基上布满了水渍和苍苔,越发显出它作为徽州名镇的古老。沿着江边那些年代久远的石阶走上去,几转几回,可以直接进入古风犹存的渔梁老街。街面上铺的是鹅卵石,其状如鳞,所以老街又叫鱼鳞街。走遍徽州后我发现,在现存的所有徽州老街中,最有味道的老街还是渔梁。虽然说是“屯溪美,一半街巷一半水”,但那是过去,如今的屯溪老街人气太旺,建筑太新,车辆太多,人声太嘈杂,而万安老街又过于寥落了。只有渔梁老街,宁静、古朴、悠长,有一种怀旧的色彩。旧式的木板街面上,古店号、古庄号字迹依稀可辨,店面上飘拂着的,还是百年老店布质的市招。街两旁的徽式木楼,也保存完好,灰墙青瓦,本色的木门,古色古香。我们到的时候,正好是黄昏,孩子在卵石路上玩耍,老人倚在门上,享受着最后一缕阳光。鸡和狗们,满街巷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不知想干什么。这时有人家搬出小桌,准备吃晚饭——又一个温情而安详的小镇黄昏,如期而至了。
我站在渔梁高高的石阶上,等候暮色的降临。徽州民居鲜明的白墙黑瓦,渐渐染上了怀旧的暖红,街下的练水如同泼下万斛胭脂,美得无以诉说。这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时刻,富有徽派建筑风格的紫阳桥,静静跨越在练水之上,白色的马头墙在夕阳下展开它独特的造型,而夕阳,此刻正向着古老的练水坠落。
桐城·书
在安庆的北部,古“桐国”的桐城,接江趋淮,河埠陆驿自古车水马龙,素有“七省通衢”之称,这便是皖江。皖江文化以桐城为中心,而在清代,这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桐城自古文风昌盛,早在明代中叶,就已形成结社讲学之风,有力地推动了皖江一带文化的繁荣。后来,中国文学史上时间最长,参与人数最多,清代中叶一个很有影响的散文流派桐城派,其代表人物戴名世、方苞、刘大魁、姚鼐等等,都是桐城人。戴名世是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清廷诛杀的,他的死轰动一时。明清易代之际,民间修史风起云涌,戴名世希望能在混乱杂芜中,保存亡明的史实,在这一点上,他的勇气和识见,都和司马迁有相似之处。
戴名世为桐城文人,建立了入世的学术。他后来以《南山集》蒙难,一同蒙难的还有他家族的老少几百口。传说他们是被淹死在他老家红庙清水村的水塘中的,所以当地的老百姓,把这口塘叫做鬼塘,据说在阴霾的傍晚,这里会传出妇女的哭泣声。
1998年的早春,我冒着霏霏细雨,曾去寻找戴名世的墓地。在无边的菜花中间,这个一代史才的墓园,显得格外冷清。与戴名世交往密切的方苞,因为给《南山集》作序,也被打入刑部大牢,他因此写出了他的传世之作《狱中杂记》,而牢狱之灾使他的文字洗练苍劲,风骨凛凛。这以后他才能对在东厂监狱受尽酷刑的左光斗,有了深切的理解,也才能写出在中国散文史上著名的篇章《左忠毅公逸事》。
桐城从这时起,便注定要成为一座名城;中国文学史上,也注定要有一个新的古文派别产生。
贵池·傩
在皖西南的山地,属于贵池的广大山区,至今流行着一种被称为“傩”的仪式戏剧,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文化遗存。
中国自有历史以来,就是以农为本,不仅仅是处于最底层的农民,对土地保持着久远的眷恋和依赖,就是上层统治者,也把土地作为邦国之所系,春秋四时,均有隆重的祭祀。傩的起源,与祭祀、崇拜、繁衍、土地、丰收等等概念有关,几乎涵盖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发展史。春秋时,就是孔子看见乡人傩祀的队伍,也一定毕恭毕敬地肃立于一边。
面具是傩祀活动的中心,傩的全过程,都是围绕着面具进行。面具有种种禁忌,妇女是不能触摸的。给面具点光,一般是在金鸡报晓的时刻,巫师画符烧纸,取雄鸡鲜血,兑以朱砂金粉,点面具七窍,方可将面具分发给男丁。一般家族的面具,都是24尊,称为24尊号啕神。号啕为大哭,也可解释为歌哭,是一种与鬼神相通的巫语,《周礼》上就有“凡邦有大灾,(女巫)歌哭以请神”的记载。古人深信,歌与哭都能感动鬼神,使鬼神有怜悯之心。贵池古为吴楚之地,吴楚都崇信巫术。因为孟姜女的哭感天动地,曾将万里长城哭倒,所以贵池傩普遍上演孟姜女的故事。
旧年将尽,新春即至,贵池大山里的傩事正红火,如果现在过去,正可看见乡人们戴着面具,歌哭以祀神。
李鸿章·淮军
在中国历史的绵绵长河中,变革最激烈、色彩最斑斓的,是19世纪的下半叶。内忧外患蜂拥而至,各种矛盾交错而来,而合肥李氏,则是这段特殊历史时期崛起的特殊人物。李鸿章以一介书生投笔从戎,在列强环伺、国家积弱的之际,强烈地感受到了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和军事装备对古老中国的威胁。他因此鼓吹“穷则变,变则通”,因此他的“变局观”比康有为、梁启超都早。他后来投身于清政府几乎所有新兴的、冒险的事业,诸如工业、交通、矿产、教育、军事、外交等等,办了很多实事。这场被后来的史学界称为“洋务运动”的新政,给中国近代社会带来巨大的冲击,而西方则将它视为“中国近代化”的起点。
但李鸿章在后来的历史中,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这是因为19世纪下半叶以来,几乎所有的不平等条约,我们后来称之为卖国条约的,都是由他出面签订。甲午惨败以后,李鸿章以特命全权大臣身份赴日谈判,虽然挨了一枪,还是在《马关条约》上签了字。消息传来,举国震怒,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在国人皆曰可杀的舆论谴责下,李鸿章被解除了位居25年之久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职务。但更大的耻辱还在后头,庚子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仓皇西逃,局势由是大乱。朝廷于是再次让当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千里迢迢从广州赶来收拾残局,签订了更加臭名昭著的《辛丑条约》。签过这个赔银四亿五千两、空前屈辱的条约后两个月,李鸿章就吐血而亡,死前双目炯炯不瞑。
而此时的大清王朝,也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后来,毛泽东说到李鸿章,如此评价说:“吾观合肥李氏,水浅而舟大。”这是说他生不逢时,清政府的这汪浅水,载不动李合肥这艘大舟。同曹操、朱元璋一样,李鸿章也是战争不断的江淮大地上陶冶出来的枭雄。这里后来又出了一个段祺瑞、一个倪嗣冲,在他们的身上,都有着皖派政治人物娴熟于权力场生死博弈的非凡政治手腕和组织才能。站在合肥步行街修缮一新的李氏故居前,不由得感慨万千。李鸿章和他的淮系集团,就是从这里起步,从地方走向全国,从内地走向沿海,由军事走向政治,由地缘性集团成为全国性集团,改变着中国近代政治的格局,并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而李氏自己,也权倾一时,谤满天下,成为一个盖棺百年,仍然不能论定的人物。
五四·陈与胡
“五四”前后的中国,是一个风雨如晦、思想激荡的时代,而发起并领导了最能代表那一时代精神的新文化运动的,是两个皖籍人物:陈独秀与胡适。
多年前的5月,阳光明媚的5月,我曾奔走于安庆市的大街小巷,寻找陈独秀的诞生地。但是后来当我终于找到安庆北门后营时,才发现百多年风雨,已经将过往的一切,都吹打得无影无踪。那树着“陈延年、陈乔年故居”牌子的地方,可以肯定曾是陈独秀的故居,但现在,它们以他儿子的名字命名。虽然,延年和乔年都先后为革命献身,但他们的历史功绩,却无论如何不能与陈独秀相提并论。纵观陈独秀的一生,充满了惊险和坎坷,并且变幻莫测。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清政府及北洋军阀时期,陈独秀就曾两次被捕,八次遭通缉,四次流亡日本。而这以后更是大起大落,让人不忍评说。他一生的经历,为中国近代史所罕见,也是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一个最为光怪陆离的人物。
但是《新青年》时期的陈独秀,是多么光彩夺目,咄咄逼人啊。这本杂志的创办,实际上是在中国发起一场思想运动。李大钊、鲁迅、胡适、蔡元培、钱玄同等等,都先后聚集在《新青年》的旗帜之下,向传统的腐朽的旧文化发起猛烈进攻。被誉为吹响白话文运动号角的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即是发表于1917年1月的《新青年》上,陈独秀随之发表了《文学革命论》,是对胡适的声援。这两篇文章,被史学界认为是中国寻文学运动的开端。陈独秀和胡适,都不是文学家,之所以提倡文学革命,是想从这里打开一个缺口,为新思想凿开一条传播的渠道。这场思想运动,为后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扫清了思想障碍,此后才有中国共产党,才有毛泽东。
所以陈独秀、胡适二人,对20世纪的中国文化,影响极大。在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安徽共创造过两次大的辉煌,一次是先秦,老庄将深邃旷达的哲思,融进我们民族的思维;一次是“五四”,以陈独秀和胡适为首的知识分子,将青春的血质,注入我们民族的血液,使这个古老国度,焕发出青春。而有了他们的努力,中国才有可能打破单一的文化传承格局,将20世纪的中国文化,融入世界文化的大格局之中。
责任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