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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人形(外一篇)

2016-02-16毕淑敏

红豆 2016年2期
关键词:老大妈布面声带

毕淑敏

那时我在乡下医院当化验员。一天到仓库去,想领一块新油布。

管仓库的老大妈,把犄角旮旯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对我说,你要的那种油布多年没人用了,库里已无存货。

我失望地往外走着,突然在旧物品当中,发现了一块油布。它折叠得四四方方,从翘起的边缘处,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面。

我惊喜地说,这块油布正合适,就给我吧。

老大妈毫不迟疑地说,那可不行。

我说,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预订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忆,有些恍惚地说,那倒也不是……我没想到你把它给翻出来了……当时我把它刷了,很难刷净……

我打断她的话,就是有人用过也不要紧,反正我是用它铺工作台,只要油布没有窟窿就行。

她说,小姑娘你不要急,要是你听完了我给你讲的关于这块油布的故事,你还要用它去铺桌子,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那时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在病房当护士,人人都夸我态度好技术高。有一天,来了两个重度烧伤的病人,一男一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准确地说是新婚夫妇。他们相好了许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没想到婚礼的当夜,一个恶人点燃了他家的房檐。火光熊熊啊,把他们俩都烧得像焦炭一样。我被派去护理他们。一间病房,两张病床,这边躺着男人,那边躺着女人。他们浑身漆黑,大量地渗液,好像血都被火焰烤成了水。医生只好将他们全身赤裸,抹上厚厚的紫草油,这是当时我们这儿治疗烧伤最好的办法。可体液还是不断地外渗,刚换上的床单几分钟就湿透。搬动他们焦黑的身子换床单,病人太痛苦了。医生不得不决定铺上油布。我不断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吸走,尽量保持他们身下干燥。别的护士说,你可真倒霉,护理这样的病人,吃苦受累还是小事,他们在深夜呻吟起来,像从烟囱中发出哭泣,多恐怖!

“我说,他们紫黑色的身体,我已经看惯了,再说,他们从不呻吟。

“别人惊讶地说,这么危重的病情不呻吟,一定是他们的声带烧煳了。

“我气愤地反驳说,他们的声带仿佛被上帝吻过,一点都没有灼伤。

“别人不服,说既然不呻吟,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嗓子没伤?

“我说,他们唱歌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给对方唱我们听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体渗液特别多,都快漂浮起来了。我给他换了一块新的油布,喏,就是你刚才看到的这块。无论我多么轻柔,他还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换完油布后,男人不做声了。女人叹息着问,他是不是昏过去了?我说,是的。女人也呻吟了一声说,我们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转不了头,虽然床离得这么近,我也看不见他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为了怕对方难过,我们从不呻吟。现在,他呻吟了,说明我们就要死了。我很感谢您,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请您把我抱到他的床上,我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的声音真是极其好听,好像在天上吹响的笛子。

“我说,不行。病床那么窄,哪能睡下两个人?她微笑着说,我们都烧焦了,占不了那么大的地方。我轻轻地托起紫色的女人,她轻得像一片灰烬……”

老大妈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要看看这块油布吗?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仿佛鉴赏一枚巨大的纪念邮票。由于年代久远,布面微微有些粘连,但我还是完整地摊开了它。

在那块洁净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两个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走过来

中学同学霓,从国外读心理学回来,说中国的女人多有心理疾病,比例大约在一半,表现为没有自己的意志,功利性太强。

我看着她,没反驳,给她留着面子。心里说,我看你先得了一种病,叫危言耸听。

她笑了。到底是学心理学的,把我给看透了。她说,你在腹诽我呢。不相信是不是?咱们做个试验。

她领我到一间大而空的教室,叫一些女人挨个走进来,让大家服从她的指令。我们一人一把椅子,坐在两个门口,好像电影院收门票的。第一个女人从我坐的这个门口走进,霓在对面说,请走过来。

这是一位老奶奶,每一根白发都像银针闪亮。她环视一无所有的房间,缓缓说,这屋里什么都没有,走过去干什么呢?说着她就从进来的门出去了。

第二位是个中年妇女,很利落精干的模样。听了霓的要求后,她狐疑地看着对面的门,渐渐手足无措起来,好像暗处有无数眼睛在窥视她。接着喃喃自语,可怎么走呢?走过去以后还走回来吗?既然还得回来那就甭走过去了。是不是?

霓顽强地保持沉默。至于我,根本就不知道这试验的机理,什么也说不出。中年妇女等了一会儿,也无声地退出了。

第三位进来的是年轻的小姐。她响亮地问道:是跑过去还是跳过去?抑或是模特步或者干脆就是舞蹈扭过去?她期待着我们的回答,但霓一声不吭。小姐悻悻地转身就从原路回了。

第四位是个幼小的女孩。霓又重新发出呼唤,请她走过去。

女孩毫不迟疑地走进来,弹性的脚步把地板跺得哒哒直响。然后看也不看霓,快活地从那个门跑出去,只把无缘无故的笑声留给我们。

霓对我说,喏,试验结束了,结果比我们设想的还要糟。只有四分之一合格率,就是那最小的女孩。

我打抱不平,说,你只讲走过来,并不说怎样走,走过去干什么,当然她们不肯走了。

霓说,每个人难道不会走吗?为什么还要别人告诉?一定要有看得见的利益才肯走吗?有时候,走就是一切啊!

霓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受试验的人是五个了,合格率当只有20%。

责任编辑 卢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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