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复兴、重生
——论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的疾病和死亡隐喻
2016-02-15魏新俊
魏新俊
(中国药科大学 外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98)
抗争、复兴、重生
——论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的疾病和死亡隐喻
魏新俊
(中国药科大学 外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98)
亨利·詹姆斯是一位伟大的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家,对疾病和死亡有着不同寻常的人生感悟。在文学创作中他强调病态人物的形象塑造和死亡主题的价值呈现。通过情景的描写、疾病的形成和死亡的结局,勾勒出一幅幅动人心魄的精神画面,突显一个个发人深省的隐喻意象。在詹姆斯的笔下这些人物不但能够宣泄情感和表达思想,而且长期受压抑的激情和冲动也能够得到艺术上的“升华”。从记述人物的患病到死亡,他以不同的方式表现了抗争、复兴和重生的主题意蕴,也反映了他对生命和死亡认知的渐进、深入和超越的演化过程。
亨利·詹姆斯;形象;隐喻;疾病;死亡
死亡与生命相对立而存在,它既是哲学长期探索的焦点问题,又是医学研究的关键课题,也是文学艺术表现的永恒主题。人类历来悦生恶死,而文学作品要做到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就无法回避疾病和死亡这个问题。文学与疾病有着必然的内在联系:疾病影响患病作家的文学创作,而医生作家在治疗过程中又能获取文学素材。疾病造成身体的折磨、心理的困扰和死亡的恐惧,产生焦虑、痛苦和绝望的情绪,甚至触发激情、灵感和道德的回归。它能够透析无常的生命现象,投射出瞬间的人生真谛,把原始的生活材料转化为文学意象。只有通过对疾病的体验、对生死的感悟和对现实的超越,小说家才能实现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再现。从疾病和死亡的独特视角,塑造出别样的人物形象,在复杂多变的人物命运中完成对疾病形态的书写和死亡主题的渲染。疾病和死亡作为生命的特殊形态是文学创作的宝贵源泉,相关题材的发掘是小说家抵御病魔、排解忧愁和驱除阴霾的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在倾诉人生感慨、抒发壮志豪情和追忆往事旧情的同时,小说家往往能锤炼语言的表现能力,拓展人物的思维空间,丰富故事情节的叙述技巧,发挥惊人的艺术创造力。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家,对疾病和死亡有着不同寻常的人生感悟。在文学创作中他强调病态人物的形象塑造和死亡主题的价值呈现。通过情景的描写、疾病的形成和死亡的结局,勾勒出一幅幅动人心魄的精神画面,突显一个个发人深省的隐喻意象。例如,《黛西·米勒》(DaisyMiller,1878)中的女主人公黛西·米勒,《一位女士的画像》(ThePortraitofaLady,1881)中男主人公拉尔夫·杜歇,《鸽翼》(TheWingsoftheDove,1902)中的女主人公米莉·希尔,等等。在詹姆斯的笔下这些人物不但能够宣泄情感和表达思想,而且长期受压抑的激情和冲动也能够得到艺术上的“升华”。从记述人物的患病到死亡,他以不同的方式表现了抗争、复兴和重生的主题意蕴,也反映了他对生命和死亡认知的渐进、深入和超越的演化过程。
一、疾病隐喻的书写动因
(一)身心健康的缺失
詹姆斯自幼羸弱多病,他的一生与疾病有着不解之缘。年轻的时候长期忍受一种“有益的背痛”,从而使他找到一个拒绝参战的适当理由,也“让他从事他最想做的事情——花费时间阅读和写作”[1]55-56。1867年以后,詹姆斯患有慢性便秘、频发偏头痛以及偶尔出现尿路感染。这虽然算不上严重的健康状况,但是他不得不为了治疗而远走异国他乡,促成一次由他父母资助的欧洲旅行,这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健康之旅。从此,他离开了齐心协力但又严厉苛求的家人的限制。“有这么一种慢性病是很幸运的,只要它还不致送掉他性命。”[2]232这句话道出了小说家詹姆斯的尴尬处境。然而,疾病对人生来说既是一种缺憾又是一种补偿,因为像其小说中的疾病患者那样,詹姆斯因病退出家庭和社会责任,以自我的方式逃避厌倦的义务和无望的期盼。这种以疾病来摆脱生活困扰和拒绝家庭责任的途径,得到詹姆斯的妹妹爱丽丝的认同和效仿。她的大半生都耗费在寻求一种适合自己的苦难体验,希望旅行能够带给她惊奇的魔力[3]。爱丽丝早年患过忧郁症和神经疾病,后来又得了乳腺癌,显然,上帝比较眷顾幸运的詹姆斯。身体不健康对他来说反倒成为一种有用的工具,因为它纷呈小说家以旁观者的独特视角,把握艺术的成功与疾病密切的关联。1868年詹姆斯在美国《国家》杂志上发表评论,把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说成是“一个非常健康的作家”。这明显具有很强的讽刺意味,“现如今说一个人健康几乎成了一种污辱,因为病患者了解如此多的秘密”[1]97。
詹姆斯性格沉郁,性情孤僻,表现怪异,这种看似病态的特质与他早年成长的家庭环境不无关联。他是家中的次子,上有一个仅年长一岁半的哥哥,也就是后来闻名美国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1842—1910)。威廉著有《心理学原理》(ThePrinciplesofPsychology, 1890)一书,与小说家亨利的文学成就相比毫不逊色。自幼兄弟俩的个性恰好相反。哥哥清高自负,盛气凌人,争强好胜;而弟弟则沉默寡言,温和内敛,甘于平庸。性格决定命运,所以温柔的亨利常被强势的哥哥欺负和刁难,可以说他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自己带有灰暗色彩的童年,心灵上留下永远不能平复的创伤,感觉到“某种程度上总是生活在威廉的阴影里”[4]。1910年威廉去世之后,亨利仍然沉浸在对往事的连绵追忆,以及对哥哥的无尽哀思和深切怀念之中,便着手创作他的第一部自传体小说《一个小男孩和其他人》(OneBoyandtheothers, 1913)。作品旨在怀疑这个小男孩究竟指他哥俩中的哪一个。显然,这个“主要人物”的早期生活是在影射威廉·詹姆斯,而围绕这个中心人物所构造的外部生存环境,也很快变成小说所刻画的“内在的世界”,也就是,亨利·詹姆斯回忆自己年轻时代的意识陈迹和心理变化。
积习已久的心理定式,使弟弟无处不追随着哥哥,无论是在科学知识、语言天赋和艺术表现能力上,还是在国内外学习时各门功课的学业成绩反映上,亨利从来都比不上威廉,只好甘拜下风。内心的困扰和心理压力找不到合适的释放渠道和倾诉对象,难免会形成一种病态的心理症状和反应,从而产生一种文学创作的激情和冲动。詹姆斯倾向于借助文学创作来表达人生的真情实感,用一种独特方式来发泄内心的苦涩、郁闷和悲情。正如作品中所描写的主人公那样,他过多地陷入沉思而不是见诸行动,用沉寂无声的语言介质来照见汹涌澎湃的内心世界。
(二)情感波折的诱因
詹姆斯异常的性格特质,使他偏离了生活的常规。另外,几位亲人相继过世,更加重了他沉郁悲痛的心情,尤其是妹妹艾丽丝和表妹明妮·坦普尔的早逝对他心理上的打击最大[5]。生活中詹姆斯对妹妹关爱有加,对表妹一往情深。明妮24岁时不幸得肺病死去,他一直怀恋表妹,只是羞于向她表白而抱恨终生。正值文学创作萌发之际,詹姆斯遭受突如其来的人生变故,痛不欲生,誓志独身不婚,专事文学创作,而情感挫伤却成为激发他女性人物塑造的主要动因。利用这些生活素材,他谱写出一部又一部经典之作。《黛西·米勒》《一位女士的画像》《鸽翼》《金碗》等小说中一个个鲜活的女性形象大都是以明妮为原型塑造而成。她们勇于面对生活,体验百味人生,与命运奋力抗争,展现出19世纪一幅幅动人的美国社会风情画。
忧郁的性情使得詹姆斯处处谨言慎行,尤其是在爱情来临时裹足不前,一再错失机缘。继表妹明妮之后,他的感情经历中还巧遇过康斯坦斯·芬尼摩尔和伊迪斯·华顿,两位均为美国著名女作家。前者终生情寄詹姆斯,一度追随到伦敦,最终因内心失落而跳窗殉情;后者钟爱詹姆斯的才华,多次对他慷慨相助,直到晚年还保留一份真情,但他因畏惧感情而拒绝。然而,情感的缺憾却成就了詹姆斯的文学事业,长期压制的欲望和解不开的心结成为小说创作的动力和源泉。他专注于人物的心理描写,塑造出人物的病态形象,发掘死亡的主题内涵。透过一个个绵长动人的情感故事,投射出小说家难言的心理病痛、不安的灵魂和无尽的忧伤,从而使人联想起他那一桩桩破碎悲切的往事,窥视到他那鲜为人知的内心世界的隐秘。
詹姆斯人物形象的塑造中透露出一种难以割舍的女性情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文学创作的根本动因来自“力比多”(libido)[6]311,它与生物本能激发出来的欲望有关,产生出相应的生理或情感的能量,即性冲动的表现。 通过文学创作展现人物形象,长期压抑的本能冲动得以转化成一种有效的方式而被社会认可,从而在文学作品中实现情感的宣泄和得到心理的满足,这就是艺术的“升华”[6]8。詹姆斯正是借助他本能的冲动、运用丰富的想象和发挥艺术的创造力,才达到人物形象的升华。试想,假如没有当年詹姆斯和表妹的未了情缘以及表妹之死,人世间就不可能留下一段凄婉动人的爱情佳话,更不可能成就一位揭示人物心灵奥秘的小说艺术家。
(三)时代潮流的促动
19世纪的英国有一种流行的疾病——肺结核,维多利亚小说(Victorian Age, 1837-1901)中反映了这一时期疾病和死亡的主题。不过,结核病患者大多为女性,男性结核病人则很少见。因此,结核病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女性病”。“作为楚楚动人的柔弱和非寻常的敏感的象征,痨病相越来越成为女性的理想外貌——而十九世纪中后期的大男子们却变得越来越体态肥胖,他们建立了工业帝国,创作了成百上千的小说,发动战争,劫掠于各大洲。”[7]42
在19世纪英国这个全面商业化的社会里,男人引领社会发展的潮流,女性的情感生活受到冷落和压抑。男人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但他们却不是精神文明的代表,而女性才是社会文明进步的形象代言人。这样,便引发两种不同文明之间的矛盾冲突,也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持久对立。为了自由和生存,女人奋力与男人抗争、与社会抗争、与命运抗争,演绎出她们爱恨情仇的感情纠葛和生死离别的人生悲剧。适逢世纪之交,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家詹姆斯侨居英国伦敦,责无旁贷地肩负起历史使命,关注女性的前途和命运这个宏大的社会主题,坚守他一贯倡导的文学创作理念。他认为小说是“一种个人的、直接的对生活的印象”,“一部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它试图真实地反映生活”[8]。
疾病和死亡主题的文学书写完全符合19世纪流行的结核病的审美表达,形成以结核病为代表的浪漫化的隐喻。根据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 1978)中的论述,结核病的神话不仅提供了一种有关创造力的描述,而且提供了一种不拘传统的生活方式的描述。结核病患者成了一个出走者,一个没完没了地寻找那些有益于健康的地方的流浪者。从19世纪开始,结核病成了自我放逐和过一种旅行生活的新理由。而在此之前,无论是旅行,还是隔离于疗养院,都还没有被当作治疗结核病的一种方法。有一些特别的地方,被认为有益于结核病人的康复:“在十九世纪初,是意大利,随后是地中海或南太平洋上的那些岛屿;在二十世纪,则高山和沙漠——所有这些风景名胜之间地,依次都被浪漫化了。”[7]45-46上述这些阐释在詹姆斯以疾病和死亡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可以说,他小说中的疾病描写和病态人物塑造是桑塔格疾病隐喻理论的最佳注解。
黛西·米勒、拉尔夫·杜歇、米莉·希尔等身患疾病最终走向死亡的人物形象在作品中起着综合隐喻的作用,代表了小说家那个年代不同类型的男性萎靡:移居国外者缺乏归属感,使人联想到单身汉的社会疏离感;富有者的懒散习性,又使人联想到上层阶级的厌世病。他们的疾病分别是社会不同弊病的产物,根源在于他们没有遵从医治男性道德和健康的良药,“即勤劳、责任和婚姻”[9]169。可是,这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不仅小说中男性人物无法遵守,就连詹姆斯本人也无法把持,因而小说中的人物被认为是小说家对自身处境的忧虑,表妹明妮的死亡和艺术再现代表了他内疚和宽慰的矛盾心理。通过病态人物形象体现出其创作者的愿望,通过疾病媒介达到一个艺术家所期盼的理想地位。
二、死亡形象的艺术创造
(一)黛西的心理抗争
《黛西·米勒》是詹姆斯的一部中篇小说,女主角黛西——英文义“雏菊”(Daisy)——引起人无限美好的遐想,而小说结尾她却不幸染疟疾而死亡,令人扼腕痛惜。试想,假如詹姆斯把黛西之死简单地描写成一位少女的香消玉殒,则体现不出这个人物存在的艺术价值,因为在死亡的背后必然隐藏着某种神秘的心理动因和深层的社会意蕴。她与意大利青年吉奥瓦尼里月光下露天剧场散步的偶然之举染病,不是造成她人生悲剧的真正根源,而她不期而至的死亡应归因于被欧化了的美国上流社会。
故事背景发生在19世纪末,正值英国全盛时期的维多利亚时代,欧洲仍然遵循着传统的社交礼仪和道德规范,而美国则形成了一种民主和自由的气氛。当欧美两种不同的文化传统和道德观念发生碰撞时必然产生激烈的矛盾冲突,这种差异在心理现实主义大师亨利·詹姆斯的笔下变得一览无余。黛西是一个来自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姑娘,在意大利等地旅行中的无拘无束,俨然冒犯了她的美国同胞。那些旅居欧洲的美国移民接受欧洲传统社交礼仪和道德规范,认为黛西粗俗、浅薄,缺乏教养,给美国人蒙羞。黛西处处遭到误解和排斥,一种势利和虚伪的外界力量导致了黛西的悲剧。因此,真正夺去黛西生命的,不是她的身体疾病,而是她的心理疾病。
黛西与欧洲社会的冲突表现在三个方面:黛西与沃尔克夫人之间的正面交锋;黛西与科斯蒂洛克太太以及一些世俗的朋友之间的侧面应对;黛西与温特伯恩之间的矛盾交织。沃尔克夫人认为米勒小姐不合习俗,断然拒绝与她来往。科斯蒂洛太太把米勒小姐当作“异类”,联合朋友对她暗自孤立。黛西与吉奥瓦尼里的公开交往引起误解,温特伯恩的无情回应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人的生存离不开适宜的人文生态环境。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人把黛西赶出社交圈,不但使她丧失了自尊和热情,也丧失了生存的梦想和勇气。人生的冷遇对她构成致命的打击,她惧怕世人的轻视,她宁愿拥抱死神。
可见,欧美社会文化的冲突决定了黛西的悲剧结局,她的疾病和死亡被赋予一种社会隐喻,也反映出小说家詹姆斯自身的悲观情绪。特殊的经历使他总爱想象人生的灾难,觉得生活阴险可怖。他认同死亡即是永生,“死亡使得对于生活本身的兴趣、欣赏、激情,以及大量神圣意识的重续成为可能”[10]。因此,黛西因病而死是小说家人生的现实表白和艺术的理想追求,通过不懈的心理抗争女主人公在死亡中获得了灵魂的永生。
(二)拉尔夫的希望复兴
在《一位女士的画像》中,拉尔夫·杜歇是一个典型的结核病患者,“一个少见的文学范例,他的健康衰弱是叙事的中心”[9]150。与其他身患肺病的女主人公不同的是,他身上明显缺少那种让人怜香惜玉的病态之美,但他却因病而增添另一种不同流俗的浪漫:
“他的脸象点着的灯笼,只是外面多糊了一层纸,脑袋晃动着。瘦削的面颊上那稀疏的鬓髯显得凋敝零落,鼻梁上高耸的弧线更加轮廓鲜明了。他骨瘦如柴,又瘦又长,整个身体松散疲塌,象是由一些不规则的角锥随便粘合起来的。他那咖啡色丝绒上装仿佛跟他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手也还是固定在口袋里。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抬不起脚来,那神气说明他体力不济,已经无计可施。也许正是这种恍恍惚惚的步态,更突出了他作为一幽默的病人的性格——在这位病人眼中,甚至自己的虚弱身体也成了调笑打趣的对象。这种无能为力的状况,对拉尔夫确实大有用处,它成了他玩世不恭的主要根据,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连他自己继续存在的理由也找不到了,更何况其他一切。”[11]404-405
依照当时的传统,拉尔夫随不同的季节辗转于世界各地,寻找有益于自己健康恢复的环境。在杜歇先生去世后,杜歇夫人前往法国旅行,中途绕道意大利看望拉尔夫。“她在中途折往圣雷莫探望她的儿子。圣雷莫在意大利地中海沿岸,他要在那儿悠悠飘浮的白云下,度过沉闷而充满阳光的冬季。”[11]259拉尔夫选择的疗养场所是一个阳光明媚、气候宜人的小岛,也是文学作品中被浪漫化的理想之地。这与19世纪文学创作的文化背景完全吻合。拉尔夫拒绝婚姻和家庭的“正常生活”[11]212-214,而倾向于在欧洲温暖的地方追求健康,却给他的健康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拉尔夫选择了寂寞和漂泊的生存状态,在追求健康中表现出一种矛盾情绪,故意自我流放,远离家庭和朋友。这既摧残了他个人的健康,又毁灭了表妹的婚姻。拉尔夫把继承的一半财产送给表妹伊莎贝尔·阿切尔,希望她能够满足“我的幻想的需要”[11]219,因为他清楚疾病使他不能享用更多,“像我这种身体的人,不可能花很多钱,只要够用就上上大吉了”[11]212。然而,一个拥有六万英镑财产的年轻女子成了猎取财产者追逐的目标,伊莎贝尔最终落入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设置的陷阱,轻率地嫁给了这个歹毒的伪君子。可见,小说的核心悲剧归因于肺病。拉尔夫拒绝与表妹结婚,害怕他的肺病传染将她置于危险之中。其实,正是他的冒险行为毁掉了她的幸福。
然而,“肺病有助于刻画一种殉道者,一个无辜者死亡的象征,虽然不是绝对地,让别人能够生存”[12]95。尤其是在拉尔夫临终时,伊莎贝尔得以向一个垂死的病人倾诉衷肠,坦承她婚姻的真相,开启了她人生的转折点。这个特殊的场合意味着一次希望的复兴,他的死亡本身具有成就伊莎贝尔生命的价值。“看到别人死,是最能使我们感到充满生命力的。那是生命的感觉——感到我们还留在世上。我有过这种感觉,是的,连我也有过。但现在我已无能为力,我只得把它让给别人了。”[11]696拉尔夫自称做出了最终的牺牲,他献出自己的生命,以便伊莎贝尔能够代替他活着,目睹奇异的景象。这种自我捐赠不仅自我舍弃,也是自我实现,我们几乎以相同的方式来了解一个特定的维多利亚时代资产阶级的女性风格……[12]98
拉尔夫以男性人物的死亡扮演垂死的维多利亚时代女性所拥有的牺牲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构建了肺病的文化本质:它既表现了女性受害者,又表现了她们圣洁的精神。人物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为了提升和帮助别人甘愿牺牲自我。拉尔夫在小说中几次做出牺牲之后才最终走向死亡,从最初放弃一半财产赠予表妹,到选择独身生活以免他的肺病传染。这的确是拉尔夫所做的终极牺牲,因为他不仅放弃了婚姻的幸福,也放弃了康复的良机。
结核病给予拉尔夫一种观察世界的独特视角,使他具有清晰的头脑和感知能力,使他远离傲慢、妒忌、虚荣和欲望等世俗的困扰。过分专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但遮蔽人的判断力,而且减损精神的纯洁性,其结果导致伊莎贝尔人生的毁灭,也造成奥斯蒙德道德的堕落。在《一位女士的画像》中,“拉尔夫也许拥有最病弱的身体,但他却具有最健康的心灵”[9]166。可见,“肺病”能够给病弱带来一种无形的补偿,它使拉尔夫成为小说中最为突出的男性人物,拥有局外人不同寻常的地位。这种描写方式源自詹姆斯充满矛盾的特质:孤独而敏锐,冷漠而热情,病弱而刚强。拉尔夫在整部作品中实现了詹姆斯所构建的肺病幻想:他是一个遭受折磨和打击的基督式的人物,他的精神疾病在生理上得到证明,社会痛苦在身体上得到表现。因此,詹姆斯艺术的幻想和肺病患者牺牲的潜在性密切相关。艺术再现生活,死亡获得新生。
(三)米莉的道德重生
《鸽翼》讲述主人公米莉·希尔和默顿·丹什的感情纠葛,揭示了疾病和死亡的主题内涵。米莉似乎患了一种神秘的不治之症。作为一种治疗方法,医生建议她恋爱。而当发现她的追求者默顿与凯特·罗伊私订终身时,她便一命呜呼了。苏珊·桑塔格把类似的现象解释成一种情感病,是情感受到意外伤害造成的。“如今癌症被想象成压抑带来的报应,而结核病曾被释成失意带来的恶果。人们相信自由的性生活是预防癌症的良药,同理,常常有人给结核病开出性生活的药方。”[7]34显然,死亡背后突现的是情感因素,而非疾病的本身。米莉之所以死于结核病之类的19世纪流行病,只不过是小说家詹姆斯借以表达隐喻的介质。根据桑塔格对疾病隐喻的论述,结核病赋予死亡三种不同的含义:为那些道德沉沦者提供了一种获得救赎的死法(redemptive death);为那些有德之人提供了一种献身的死法(sacrificial death);那些极有德行的人,当染上这种疾病而命在旦夕时,他们的道德境界就飞升到了新的高度(morality to new height)[7]53-54。在《鸽翼》中,米莉·希尔“除了缺乏自信之外,她拥有了一切”[2]301。 这也注定了她的感情挫败。当获悉自己的追求者原来只是一个财产追逐者,她毅然立下遗嘱,把财产全部留给他,随后才无悔地撒手人寰。令人难忘的是米莉临终诀别时的情形,“她把脸转向一边”。与其说结核病夺去了她的生命,倒不说她以一种典型方式顺从地死去,表现出一种自杀行为。这里我们不妨把米莉的死亡解读为一种为爱而献身的死亡,她用自己的行为实践了她所遵循的道德操守,用牺牲自我力图唤醒别人的良知,从而实现了道德境界的提升。在人生舞台上,米莉是一个十足的弱者,她只有以死殉情,像一只温和的鸽子在空中振翼飞翔,牺牲自我以追寻自由的梦想;而在道德情操上,她却是一个时代的强者,她勇于现身说法,像一个高尚的天使在世间播撒仁爱,超越自我以实现人生的价值。
詹姆斯无奈地处理死亡的主题,“最后这个事实就是真正的关键问题。因为人们一旦认识到,诗人实质上不可能和死亡有何干系,事情就变得直截了当了。让他描绘那些病得最厉害的病人吧,他们仍然是以生存的行为使他产生兴趣的,当病情每况愈下,濒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则情况更是如此”[13]。在文学创作中对生命的表现相对丰富,而死亡意味着生命终结,一切关联相对简单。但米莉的死则不同,她的死亡正说明她还活着。对死亡进行艺术化的处理,反映了小说家异乎寻常的创作思路。米莉对待生与死的态度也体现出这种意图,“既然我活了这么年,好像我死了一样,我会死的,毫无疑问,就像我活着一样——恰好是你想要的。因此,你可明白”,她振作起来,“你永远也不会真正知道我在哪里。除了当我真地死去的时候,而后你才会知道我不在那里了”[14]。“《鸽翼》展现给我们一张复杂的罗网,通过人物的操纵和谋划,反映令人厌恶的金钱和死亡的现实。”[15]透过人物之间各种复杂的关系,我们看到了人类生存的困境。米莉以自我牺牲造就了鸽翼美丽的形象,同时也表现了她脆弱的本性和道德的重生。
三、疾病隐喻的审美升华
通过上述人物疾病形成的论述和死亡主题的呈现,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小说家詹姆斯本人讳疾忌医的痛楚、情感波折的辛酸和孜孜以求的梦想。他孑然一身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措施,以免受到女性复杂关系的侵扰。这一点与结核病患者拉尔夫颇为相似,又无不映现出表妹明妮的身影,任凭时间的流逝她在詹姆斯心中也挥之不去[16]。她“出色、优雅和亮丽的风采”[17]成了永久的回忆。难怪,明妮被认为是詹姆斯小说中聪明活泼的美国年轻女性创作的灵感之源[18]。《黛西·米勒》中的黛西在与命运的抗争中结束了自己的悲剧人生,她的艺术再现与身患肺病的明妮如出一辙。《鸽翼》中的米莉·塞尔(Milly Theale)这个名字与明妮(Minny Temple)颇为相似,招致死亡的病因也惊人一致。另外,《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伊莎贝尔被认为是对明妮悲苦命运的一种重新改写[19],因为通过伊莎贝尔的经历实现了明妮渴望尝试但始终未能如愿的一切事情,虽然对伊莎贝尔来说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它却赋予这部小说另一层含义,明妮的疾病和死亡也许拯救了她的苦难,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否定了她的未来。相反,即使伊莎贝尔拥有健康提供的所有机会,结核病也会在小说中出现,只不过被如此巧合地移植到拉尔夫身上。
小说家的艺术创作和审美情趣离不开特定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也正是维多利亚时期病态的社会本质,促使詹姆斯借助于文学中结核病描写这种特殊的表现手法,来表达个体的思想感受和审美诉求。当时英国小说中便以结核病来隐喻工业资本主义的社会弊端,有的甚至用结核病来象征性欲毁灭的力量。詹姆斯小说中的疾病和死亡书写正是这种社会因素持续发挥作用的体现,但他所关心的不只是一个社会团体的病患,而似乎是挣扎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类。他强调柔弱的、女性的和病态的人物本质是小说表现的重点。因而,作为小说叙事中心,主人公患上结核病是合情合理的。尽管有时候这种“女性疾病”与人物的性别身份不太相符,它会逐渐销蚀患者的生命活力和损耗他们的元气,但是在这些看似病态的人物身上却产生了无可替代的艺术效果,它象征着他们周围那些不健康的人扭曲的情感、压抑的精神和病残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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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2
魏新俊(1965-),男,河南太康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和西方文论。
I712.074
A
1671-9476(2016)06-0048-06
10.13450/j.cnki.jzknu.2016.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