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沈从文作品的儿童叙事视角
2016-02-14刘灿灿
刘灿灿
浅析沈从文作品的儿童叙事视角
刘灿灿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030)
沈从文的创作风格总体上倾向于浪漫主义,其作品往往以诗情画意的意境描绘和清新秀丽、从容舒放的叙述语言见长。其部分作品采用了儿童叙事视角,使得作品充满了童趣、稚嫩与天真,从而与现实生活产生了某种距离感,同时作品也蕴含着童心所特有的懵懂与忧惧,展示的是作者面对现代文明的感受与思考。
沈从文;乡土;诗意;儿童视角;距离感
一、沈从文的童年经历及情感积淀
童年是人生的重要阶段,成年后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都与之密切相关。就像美国诗人惠特曼的一首诗,大意是: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最初看见的那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那东西也变成他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当一个作家进行创作时,他的那些最初的经历会深深地影响他。而影响沈从文人生体验与文学创作的正是复杂的社会这本大书,尤其是在特殊的少年时代阅读到的这本大书。
沈从文以他独特的感知方式在现实生活和大自然的怀抱里徜徉和学习。他在《从文自传》里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1]21确实,沈从文的作品几乎每篇都要写到水,如《边城》里的渡河、《长河》里的辰河、《丈夫》里的那条泊船的河。除此之外,他童年生活中的各种玩具,各种声音,各种光色,以及自然万物的各种动静,都在他小小的心灵中刻下烙印。《在私塾》一文里,作者写道:自己在仓上上学馆时背完书,经先生允许,就可到外面的大石板上玩耍。同伴中有胆大一点的,还敢钻到仓底下去玩。先有一个人,到仓底去说是见有兔巢穴在仓底大石础旁,又有小花兔在仓底乱跑,因此进仓底下去看兔窟的就很多了。他们一群人在先生被人请去时,就来到院中捉老鼠,玩“朦朦口”的游戏,仓底下成了顶好的地方……这段记叙将儿童单纯、贪玩的天性刻画得淋漓尽致。
沈从文在短篇小说《在私塾》中写道:“‘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学欲望的是春天……我第一次逃学看戏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戏,却是同两人,走到十二里左右的长宁哨赶场。这次糟了。不过就因为露了马脚,在被两面处罚后,细细拿来同所有的一日乐趣比较,天平朝后面的一头坠,觉得逃学值得,索性逃学了。”[2]54−55这是天真的儿童所特有的思维和行为——他们也懂有得就会有失,但衡量的标尺却与成人不同,其标准是以自我为中心,即先得让自己开心。在小说《市集》中,沈从文具体描写了赶场的实景:赶场对于孩子来说就像天上的虹,在每个人的眼里大放异彩,又温柔,又美丽,又近,又远。这一天课逃的多么有意思——看了岸边泊的小船、小小木筏、食品市场、牲畜市场,吃了狗肉,得了一只小鸡……这些都是一个典型的逃学儿童的写照,融入了湘西特有的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那些在大都市里的孩子是怎么都不会对这赶场有兴趣的,赶场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而湘西的孩子就这么简单地生活着、渴望着、向往着。这里展现了湘西地区的儿童所特有的生活情趣,也是沈从文关于自己少年生活的温馨记忆。
二、沈从文作品儿童叙事视角的多样展示
儿童叙事视角是沈从文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它反映了作者在创作时的文化选择和审美视角,丰富了中国现代小说的叙述方式。
《阿丽思中国游记》是沈从文唯一的童话作品,该作品以主人公阿丽思的足迹为线索,描写了当时旧中国的社会图景和她在上海的所见所感。这是他首次尝试以童话形式与儿童视角写现实中的湘西社会。作品的最后提到苗人把自己的孩子卖给汉人当奴隶的事:按斤称,每斤200~500文不等,视孩子质量而定,而3~8岁的孩子只可以卖几块钱。有个苗人汉子想把自己3岁的女儿卖10块钱,1块给她妈上坟,5块还账,3块给菩萨还愿,剩1块做路费去当兵。这些描写以儿童的视角来审视,就不再是荒谬的无理的,而是充满了儿童文学的幽默和趣味,即儿童世界独有的、完全不用遵循成人世界及现实世界的规则。作品虽然借鉴了西方的《爱丽丝漫游奇境》,可其本质却很乡土化,如人物名称、语言和行为,全都有沈从文小说特有的“乡土味”。这也是沈从文选择儿童视角的一大优势——借用儿童的角度和童话的外衣,来表达成人世界的残酷。作为一个呈现给成人读者的作品,究其根本来看,这与当时作家写的一般的讽刺性小说没有什么区别,似乎只是新瓶装旧酒,但敏感的读者还是可以意识到作者可能是在隐喻一些什么,或许是讽刺当时的中国社会,或许是在思考人性的善与恶。故而,作为一部成人文学作品来说,该作品只是借童话的外衣,讲述着成人世界的故事。
又如在《萧萧》中,描写的是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叫萧萧的女孩。萧萧12岁时,没有坐花轿和穿红着绿,就不明不白地做了媳妇,而她的丈夫还不满3岁,刚断奶不久。在萧萧情窦初开时,遭人诱奸,因为生了个儿子,才幸免于死,没有被沉潭。她的儿子长到12岁,便娶了个比他大6岁的媳妇,萧萧也就做了婆婆。这本是一个很凄惨悲哀的故事,作者写来却语气宽和,笔致从容,情节舒缓,细节丰富而微妙。这个故事刚开始的世界便是一个完整的儿童世界:主人公是一个正处于豆蔻年华、不谙世事的少女,加之环境的闭塞,未受教育,根本意识不到做新娘子的真正含义,还以为不过是过家家;小丈夫还不到3岁,还不曾断奶。萧萧实际上只是男方家花钱买来的一个懂事的大姐姐,要照顾小弟弟,萧萧是叫小丈夫弟弟的。如果没有成人的介入,这样的纯真世界是不会被打破的。白天萧萧抱着小丈夫,也帮着家中做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到了晚上,便会梦见自己去爬树、去捉鱼、去做一切孩子可以做的事情。而代表成人世界的花狗的出现,却打破了她纯粹的儿童世界:“萧萧十四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和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两三年来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纱,已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丈夫已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3]259小说中人物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萧萧和丈夫曾经貌似姐弟关系,此时又似乎变成母子关系;花狗对萧萧产生了另外一种感情,成人世界开始大步进入儿童的世界;花狗诱惑萧萧做了“坏事”,此时的儿童世界则被打破。随后婆婆、祖父等家长的介入,故事开始以成人世界为主,开始按照成人的法则来处置萧萧。从而萧萧进入到成年世界,丈夫也被迫进入这个世界。而这才是真正的悲剧:儿童被迫成长,被迫接受成人世界的规则。沈从文借助儿童的视角,批判了无情的封建社会,揭示了当时的女性从年幼到年老都处于弱势群体的位置。
再如《三三》中的三三,她幼年与母亲相依为伴,由于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席,使得三三比同龄人更敏感、倔强和沉默。文中三三除了母亲,没有别的朋友,没有同龄伙伴,心灵的封闭,孤独的童年生活,使得三三经常和鱼说话。当妈妈干活时,她便坐在旁边独自玩耍。有时也会有一两个同龄人出现在三三生活里,但更多的是一些大人,这就造成她过早地进入到成人世界。按照当时的习俗,15岁的女子就可以考虑结婚的事情。此时,强大的成人力量和社会规则将三三快步赶到了成人的世界。城里的男子、管家老爷看到十几岁的三三时的对话,就是社会力量的一种代表。此时的三三,虽已对成人世界有所了解,但内心还是同孩子一样,一切都靠着妈妈。由此可见,被迫的成长有时会引起儿童内心自我的抵制反抗;还可以看出,三三和那个白脸的人是两个世界的代表。但两者的力量不对等,两者的思想也不在一个高度。当周围的人都开始向三三的世界进攻时,三三就被迫地走向了成人世界。当三三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成人世界时,她的儿童世界就不复存在,随后三三也开启了成人的思考。但这个过程是缓慢的,因为三三一直是被推着向前走的。三三的母亲在强大的社会舆论下,也开始将三三作为一个成人来审视,思量三三嫁人的事情,她便决定去拜访白脸。结果,白脸不幸去世了,三三嫁人的事情也不了了之。当三三看到白脸躺在那里时,她竟然说不出自己对眼前的这个人是恨还是悲。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谁也不知道未来的三三何去何从,但杨家磨坊还在继续转。而三三的成长却不会因为这个白脸的去世而停止,不久后,另一个白脸将会出现,还保留着儿童单纯的三三仍会遭到成人世界的无情打击。沈从文是从儿童的视角来审视当时的湘西世界,并表达自己对这种落后荒唐的现实情况的一种批判态度。
继女童的视角叙述之后,沈从文的作品中还对当时男童的视角进行了探索。如《虎雏》中的小小勤务员是一个小男孩,一副微黑的长长的脸孔,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对秀气中含威风的眉毛,两个大而灵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适,这小兵乖巧得很,气派尤其大。“我”便让这个小兵留下来,给他一种不同的机会,使他在一个好运气里,得到他适当的发展。这篇小说主要以第一人称作为叙述者,从“我”这个成年人的角度来写一个小兵,写我对他的欣赏,想要帮助他改变,到后来的一天,小兵突然不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小兵。真相大白时,“我”开始自责自己的自以为是,责备小兵的鲁莽和周围的野蛮。从小兵的视角来看,他这个个体就像一条小溪,无声无息地流着。他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她没有独处的儿童空间,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旁人安排好的,他只能接受或者拒绝。而拒绝的后果,就是出逃,就是打破常规,跳出被掌控的领域,创造一个无人的世界,这也意味着挣扎。但无论是沉默或反抗,在当时这条重生的道路都是艰难的,都是成人当权者在掌握整个局面,儿童是无力反击的。
沈从文的儿童视角多集中在描写乡土的作品中,他通过这种特殊的叙述视角,展现了不同的湘西风情和故事,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观点,同时也丰富了其作品的内涵。
三、沈从文作品中儿童叙事视角的艺术效果
在沈从文的人生观中,生命被置于极端重要的地位,他只相信生命。他认为生命是联系文学与人生的桥梁,文学要表现美的生命,表现广泛的人生背景,因为只有爱才会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表现得有价值和意义。他追求人性的淳朴、谐美和人性的复归。他善于从下层人民身上看到优美、健康的人生,企图以美好人性净化人们的心灵。但人性也是复杂的,有着情感泛滥的可能,所以还要有理性,文艺应合于理性的束缚,保持一种古典主义“节制”精神,只有这样才能更为深刻地体察人生。
沈从文在谈到自己的创作心境时指出:“若把心沉下来,则我能清清楚楚的看一切世界。冷眼作旁观人,于是所见到的便与自己离的渐远,与自己分离,仿佛更有希望近于所谓‘艺术’了。”[4]192“距离”是沈从文进行创作时不可缺少的一个条件,而儿童视角的运用正是造成“距离”的一种方式。
在沈从文的文学观中,童心也是一个重要的部分。他认为童心是一切创作的起源,童心孕育了中华民族的一切。他强调重视儿童世界,是因为那是一方净土,那里纯真、纯粹、天然、简单。但成人世界却会有意无意地侵入儿童世界,这造成沈从文的多数作品里都流动着一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隐含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这与他自身复杂的情感有关:他热爱着边地的生活,赞美着人的本能,赞美着乡土和人性,赞美着那些清泉和竹林,赞美着那些童趣和纯真;同时又憎恶着那些可以掌控别人命运的家长和所谓的现代文明。在他眼里,那未被所谓的现代文明侵蚀的湘西就是一个童真的世界,没有成人世界的复杂,没有所谓的规则。同时,沈从文个人的情感经历也如同一个逐渐长大的小孩,他似乎认为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丢失一些纯真、美好的东西,因而其大多数乡土作品总笼罩在一种忧郁与感伤的氛围之中。
总之,沈从文在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其部分作品蕴含着童心所特有的懵懂与忧惧。沈从文通过儿童视角,观察审视自己熟悉的湘西社会和都市社会的历史变迁,揭示了现代文明对原始、淳朴的乡村文明的侵入,书写了自己独特的感受与体验。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从文自传[M].长沙:岳麓书社,2011.
[2]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3]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4]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 刘小兵〕
2015-11-17
刘灿灿(1993―),女,河南商丘人,硕士研究生。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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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6)05−008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