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梦兰《全史宫词》考论
2016-02-13孙微
孙 微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史梦兰《全史宫词》考论
孙 微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清末诗人史梦兰的《全史宫词》二十卷是宫词发展史上的集大成之作,书中之诗均详注以史事印证。史梦兰秉持“温柔敦厚”的诗教观,故所作宫词虽意主讽刺,却往往怨而不怒。《全史宫词》在清代几经刊刻,于当代亦经数次整理,随着《史梦兰集》的编纂完成,又一次迎来了传播的重要契机。
史梦兰;《全史宫词》;清诗
一、史梦兰之前宫词发展嬗变的历史脉络
宫词的起源可以上溯到《诗经》,然而“宫词”之称谓,则至唐代方始出现。由于唐代诗人王建创作了宫词百首,影响较大,所以一般都将王建看作是宫词之祖,如佚名《唐王建宫词旧跋》曰:“宫词凡百绝,天下传播,效此体者,虽有数家,而建为之祖耳。”[1]此后的宫词作者,可谓代不乏人。五代花蕊夫人、和凝俱有宫词百首。宋代的宫词作者有宋白、王珪、王仲修、周彦质、张公庠、岳珂等,其作多收于《十家宫词》。元代的宫词作者有柯九思、萨都剌、杨维桢、张昱等人。明清两代的宫词作者及创作数量均较大,其中较著者有:王世贞《弘治正德西城宫词》、吴省兰《五代宫词》《十国宫词》、秦兰徵《天启宫词》、冯登瀛《历代宫词》、刘芑川《开天宫词》、朱橚《元宫词》、赵士喆《辽宫词》、徐振《明宫词》、李必恒《前明宫词》、吴养原《东周宫词》、吴士鉴《清宫词》、佚名《庚子宫词》等等。
从体式上来说,宫词自创制之初便基本定格为七言绝句这种短小精干的诗体,并多以连章组诗的形式来表现。从内容来看,宫词集中反映了宫廷生活的方方面面,且富于民歌韵味,极易传播。历代的宫词之作虽蔚然大观,乙乙不绝,却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学界目前尚缺乏对宫词的系统深入的研究。因此,有必要对史梦兰《全史宫词》的成就及特色进行总结与检视。
二、《全史宫词》的集大成性
在整个宫词发展史上,史梦兰的《全史宫词》无疑是一部具有集大成性质的著作。史梦兰在《全史宫词》的《发凡》中曰:
自唐王仲初作《宫词》百首,后之效之者,代有佳什,然皆即事胪陈,述所闻见。若其借仲初之体,抒仲宣、太冲怀古之情,宋元以来,率皆偶然托兴,其最多者,惟明周定王橚之《元宫词》,赵伯濬士喆之《辽宫词》,国朝徐沙村振之《明宫词》,吴泉之省兰、周蓉初升之《十国》《十六国宫词》,每至数十百首。兹集自黄帝至胜国,共得宫词千五百馀首,非敢追驾前贤,亦聊供好事者之谈噱云尔[2,p4]。
从宫词的发展嬗变过程来看,其由早期零散的篇什逐步发展为断代宫词,并成为一种大致的趋势,断代单独成集似乎已经成为明清宫词创作的一种常见形态。直到清代后期,才出现了打破断代限制的宫词之集,如张鉴《冬青馆古宫词》便是上自吴越,下至明代,然其数量仅有三百首,规模尚小。史梦兰的《全史宫词》则又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扩大规模,将宫词发展成为上自黄帝、下迄明末的整部“全史宫词”,所咏内容上下纵贯四千余年,畅述二十一史,数量多达两千首,所谓“四千年事千秋鉴,彤管丹书尽相传”,显示出超乎寻常的集成性与规模性,这在整个宫词发展史上绝无仅有,故时人称许史梦兰之才华与气魄曰:“纵教一斗能百篇,犹费谪仙十日饮。旁人不暇亦不敢,小儒见之口应噤。”史梦兰之所以能够撰成如此皇皇巨著,与其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和长期坚持不懈的毅力有很大关系。由史梦兰《全史宫词补遗自序》可知,他从24岁起便开始创作宫词,并且一直坚持到74岁。史氏云:“以此无关体要之事,孜孜无已,竟不知耄之将及,思之不禁哑然失笑。”[2,p580]这说明史梦兰并不像一般的宫词作者那样以其为消遣之馀事,而是将此“无关体要之事”当作了千秋事业,倾注全力创制了《全史宫词》,从而改变了以往宫词多以断代为限的面貌,亦使得后之作者再难超越,只能在其创制的框架下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如咸丰十年(1860)吴养原读了史梦兰《全史宫词》后,认为其中关于东周之事多所未及,思有以补之,遂撰《东周宫词》三百首便是如此。
值得指出的是,史梦兰《全史宫词》还突破了南明史的写作禁区。清代的文禁极为严苛,屡行残酷的文字狱,加之宫词带有“宫”字,故一直为统治者密切监控。如康熙年间秦兰徵的《天启宫词》和王誉昌《崇祯宫词》合刻为《两朝宫词》,并曾进呈御览。然而到了乾隆年间,《天启宫词》却遭到禁毁。明清易代之际的历史特别南明史一直是史家与诗坛不能染指的禁区,因此清人几乎无人敢于触碰南明史,更绝无为之撰写宫词者。史梦兰《全史宫词》卷二十却敢于分咏福王、唐王、永明王、鲁监国及诸王,他于《发凡》中解释道:
明季自福藩失国,唐藩、桂藩递据闽粤,鲁藩亦据浙东,虽游魂馀魄,几不成君,而胜国一线之脉,未始不藉以少延。乾隆间纂修《通鉴辑览》,已奉特旨,于甲申以后附记福王年号,并撮述唐、桂二王梗概,刊附卷末。故于四王轶事,亦并采择入咏。[2,p5]
鉴于前代文禁之酷烈,史梦兰只好抬出乾隆间编纂《通鉴辑览》已附记南明诸王之故事作为自己的挡箭牌,然而他敢于咏南明史的真正原因,恐怕还是由于清末文网早已松弛之故。然而史梦兰终究还是不敢咏及清代史事以免招祸,故《全史宫词》其实并不算全,尚缺少有清一代之咏,史梦兰留下的这一空缺是由其后的吴士鉴、夏仁虎、黄荣康、李瀚昌、魏程博、周大烈、杨芃棫等人续加补撰完成的。即便如此,史梦兰的《全史宫词》仍是宫词史上毋庸置疑的集大成之作。
三、《全史宫词》中诗意与史料的紧密结合
《全史宫词》每首诗均详注史事,以与诗相印证。《全史宫词》的《引用目录》所列文献多达563种,其中绝大多数为史部文献。《全史宫词》涉及的史事包括正史、杂史、笔记、小说及历代诗文所载有关宫闱之事,内容极为广泛。相对于正史的客观冷静,稗官野史无疑更为生动传神,在细节、心理等方面的描写更为丰富细腻,也更适宜作为诗料。因此史梦兰《全史宫词》虽说采用正史与杂史互相配合的方式,但杂史、小说无疑占据着更大的比重。史梦兰《全史宫词》中绝大多数诗歌都与史事紧密结合,除了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历史事迹之外,若抛开诗后所注史事,读者几乎不能理解诗歌所咏内容,令人会不禁生出郑笺难觅之叹,故《全史宫词》做到了诗与史的密不可分,兼具诗与史的双重特性。丘良任先生《论宫词》这样评价史梦兰的《全史宫词》:“我国现尚未有一部完整的宫廷史,却有了这样一部用诗写成的历代帝王宫廷生活的实录,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无论从诗学来说,或是从史学来说,都是值得重视的。”[3]在史梦兰之前,虽然秦兰徵《天启宫词》已经有在宫词下详注史事的做法,但像史梦兰《全史宫词》如此紧密联系史料的做法并不多见。倒是清初厉鹗等七人所撰《南宋杂事诗》与严遂成的《明史杂咏》在诗歌之后将所涉及史料来源、参考之书,无论繁简,均详加罗列,可谓“亦诗亦史”。而史梦兰《全史宫词》前郭长清《题词》曰:“黄绢词成碎锦披,毛传骚笺尽搜奇。分行细注蝇头字,例仿南朝杂事诗。”[2,p2]郭氏指出了《全史宫词》与《南宋杂事诗》在体例上的承继关系,因此《全史宫词》与传统的宫词在这一点上有了不小的区别,其内容与形式都与杂事诗和咏史诗颇为接近,这与史氏《发凡》所云“其借仲初之体,抒仲宣、太冲怀古之情”亦正相吻合。
王建的宫词,以描写宫闱琐事为主要题材,论者以为其虽就事直书,但诗中蕴含着很深的讽刺意味,这与宫怨诗仍有很大区别[4]。史梦兰继承了宫词中延续的这种讽刺传统,他以为古今兴亡治乱之源,每肇于宫闱而及于天下,宫词虽代有作者,然皆偶然托兴,只见一斑,于是广收博采自黄帝以至明末之史事,无论正统偏安、僭窃割据,均形之咏歌,意欲以宫词之体综述五千年治乱兴衰,以为读史之助。许乃普《序》曰:“令阅者晓然于正变之义,慨然于治乱之故,四千年兴亡一辙,莫不为之击节而歌、掩卷而泣。”史梦兰已具有先进的历史观,其于《发凡》中云:“统系,史家最重。兹集虽分正附,止取其次第分明,于正闰之说姑不暇论,以咏史非作史也。”例如对历史上的十六国,历代正史均斥为伪朝,视之为五行闰位和沴气,而史梦兰却对其统治者实行的某些仁政予以肯定和歌颂,如其咏前赵君主刘曜曰:“三千巧手聚平阳,邃殿崇台取次成。漫把阿房拟秦暴,尚留酆水赐贫氓。”据《十六国春秋·前赵录》载:曜召构殿巧手三千人,发阳平等十郡牛车五千乘,运土筑建德殿台。命起酆明殿,立西宫,建凌烟台于镐池。侍中乔豫、和苞上疏谏曰:“拟阿房而建西宫,模琼台而起凌烟”云云。曜大悦,即日下诏罢役,省酆水囿以与贫民。前赵刘曜闻谏后知错能改,罢除苛政,且又能施惠于民,其言行的确值得肯定。当然史梦兰的宫词更注重总结历代兴亡的教训,如唐玄宗好斗鸡,曾选六军五百驯扰教饲,命贾昌为之长,号神鸡童,终于酿成安史之乱。史梦兰诗云:“铁距金毫养气雄,鸡坊也自有神童。小儿五百随銮驾,斗起胡尘入禁宫。”这与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如汉成帝宠幸赵飞燕姊妹,飞燕无儿,后宫有子者皆杀之,故有“燕啄皇孙”之谣。另外赵氏姊妹皆私通燕赤凤,宫中踏地歌赤凤来曲,飞燕谓:“赤凤为谁来?”其妹曰:“赤凤自为姊来。”史梦兰诗曰:“含风殿接避风台,啄尽皇孙起祸胎。最是多情相觑问,今朝赤凤为谁来?”对赵氏姊妹之荒淫无耻予以尽情的揭露。
史梦兰秉持“温柔敦厚”的诗教观,故其许多宫词虽意主讽刺,却往往怨而不怒,其意是借宫词以劝惩警戒。如卷十三咏唐肃宗曰:“绛囊犹裹上清珠,太上慈恩报得无?自选飞龙亲试过,望贤楼下手双扶。”玄宗赐太子李亨上清珠之事,见于《酉阳杂俎》。肃宗初即位,扶着刚从蜀地返回的明皇升殿,并亲选飞龙厩御马等事,见于《旧唐书》。实际上,郭子仪两京克复、玄宗自蜀回銮之后,玄宗和肃宗在表面上虽未发生重大冲突,然父子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后来肃宗在张良娣、李辅国的离间挑拨下,终于发生了将玄宗“劫迁西内”事件,父子间的温情面纱被赤裸裸地撕毁。这样来看,史梦兰“绛囊犹裹上清珠”一诗就显得过于温柔敦厚,并未能真正洞察唐史表象下之诸般隐微,而史梦兰这种选择性的忽视,正是由其敦厚平和的诗教观所决定的。
四、《全史宫词》的刊刻与流传过程
史梦兰《全史宫词》初刻于咸丰六年(1856),至咸丰八年刊竣,又有同治间刻本。光绪十一年至十二年(1885-1886),因受到王誉昌《崇祯宫词》的激发,史氏又在初刻本的基础上补作宫词479首,并补刻于原书各卷之后,是为光绪补刻本。光绪十九年(1893)夏,史梦兰之子史履晋又将《全史宫词》前后二种刻本合刊为定本,是为光绪合刊本。《全史宫词》在当时影响就很大,据天津徐世銮《〈全史宫词〉书后》称:“当年此书一出,朝鲜贡使即于京肆购数十部以去。白傅诗价重鸡林,良堪媲美。燕山孙诗樵《馀墨偶谈》极重此书,河间冯晓亭孝廉直以为古人之作。銮辑《宋艳》亦曾引卷中之诗,并取故实数条。”[2,p579]据史树青《北京琉璃厂》一文介绍,咸丰八年,史梦兰好友、朝鲜进士任庆准确实曾从琉璃厂购走《全史宫词》数十部归国[5],则徐世銮所言非虚。乐亭名画家张灿曾为史梦兰绘制《松荫读史图》,并题诗曰:“孝先腹笥本便便,倒峡词源泻涌泉。落笔纵横三万字,分笺上下五千年。漫将宫体嗤轻靡,应合风诗付管弦。一卷松荫清课处,渊怀早向画图传。”1921年,上海千顷堂出版了铅印本《全史宫词》。1987年,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商传编纂的宫词合集《明宫词》,其中收录了《全史宫词》明代部分192首。1995年,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丘良任《历代宫词纪事》,此书便是以史梦兰《全史宫词》为纲编纂而成。1999年,为纪念史梦兰逝世一百周年,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由黑土、水秀校注的《全史宫词》。2000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四库未收书辑刊》本《全史宫词》。2002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又出版了彭诗琅主编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百部》本《全史宫词》。然上述几种印本数量过少,产生的影响均不甚大。2015年,由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石向骞等学者整理的《史梦兰集》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全史宫词》再次得到了系统规范的整理点校,又一次迎来了其传播的重要契机。相信随着《全史宫词》的广泛传播,学界对其成就特色的评价会越来越趋于客观和公正,对其文学价值的认识也会愈加深入。
[1]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49.
[2] 史梦兰.全史宫词[A].景红录,石向骞,点校.史梦兰集(第六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5.
[3] 丘良任.历代宫词纪事[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21.
[4] 俞国林.宫词的产生及其流变[J].文学遗产,2009(3):135.
[5] 王灿炽.北京纵横游[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187.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Study of Shi Meng-lan's Complete History of Gongci
SUN Wei
(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Shi Meng-lan's book, the 20-volume Complete History Gongci, is a comprehensive collection in the history of Gongci. Every poem is confirmed by provided histor y in the book. The poems are mostly ironic without hatred, which agrees with his gent le view of poetic education. The book was printed several times in the Qing Dynast y and collated several times in modern times. T he publication of Complete Works of Shi Meng-lan has brought an important opportunity for Complete History of Gongci's spreading.
Shi Meng-lan; Complete History of Gongci; the Qing Dynasty poetry
I207.2
A
1009-9115(2016)04-0009-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6.04.002
2016-05-20
孙微(1971-),男,河北唐山人,博士,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