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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白秋练》中诗词及“吟唱”功能考述

2016-01-11刘雪莲

蒲松龄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叙事诗词

刘雪莲

摘要:考察《白秋练》会发现,诗词涉及小说多个方面,也是链接小说叙事结构的枢纽。就诗词的“本意”而言,这些诗词适应了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准确传达了人物情绪的变化,也传递出了作者爱情观念、“治生”观念的改变;就“吟诗”而言,小说中人物不仅是“吟”,其中也包括“唱”,考证这些诗词无非是“声诗”,或是“曲子词”、“宫词”,皆能入乐演唱。通过对比蒲松龄创作的词可以发现,“花间词”、“宫词”对蒲松龄的诗词创作及小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蒲松龄描写人物吟唱诗词,也与他爱慕的女子顾青霞“吟唱”诗词有关。顾青霞富有个性特色的“吟唱”,促使诗词发挥了独特的精神效力,也给予了蒲松龄创作的动因和想象的空间。又因蒲松龄把“吟诗”看成人物精神世界的契合点,所以让“吟诗”在《白秋练》中承担了“起死回生”的功能,由此也形成了《白秋练》与众不同的风雅特色。

关键词:诗词;叙事;吟唱;宫词;起死回生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在《聊斋志异》中有很多与诗词相关的故事,如《连琐》中的女鬼连琐,因听到杨于畏续上了自己吟的诗歌而心生爱慕;《香玉》中黄生因题诗而吸引了牡丹花仙;《嘉平公子》中狐女温姬,因嘉平公子不知风雅,对不上“凄风冷雨满江城”,写帖又错字连篇,道:“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① 最终愤怒离去。这些故事无不表明“诗词”在爱情世界中的重要地位。但因“吟诗”结缘,又因听“吟诗”而“起死回生”的爱情故事,却要数《聊斋志异》中的名篇《白秋练》了。细致考察《白秋练》中的诗词,不仅链接了整个故事,也关涉到了蒲松龄本人的诗词创作,诗词的“吟唱”功效,以及他所爱慕的女子顾青霞等问题。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重新考述这篇小说的诗词及相关内容。

《白秋练》虽然也是写人与“非人”之间的爱情故事,但却完全不同于《连琐》中对凄婉阴森环境的渲染。女主人公的名字“白秋练”关涉到了诗词,又得到了一个美满的结局,因此小说的色调变得明朗、淡雅。而作为鱼精的“白秋练”与作为商人之子的慕蟾宫终成连理,却不仅是以“病”抗争的结果,也与“经商”密切相关,在诗词中也得到了暗示,体现了蒲松龄对婚姻的态度以及清初文化观念的变化。

首先,白秋练这个名字很有诗歌的韵味。看到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到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刘后村谓之“皆吞吐日月,摘蹑星辰之句” [1] 。李白尤为喜爱这一名句,因而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一诗中说:“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元周德清在其创作的曲中也写过“长江万里白如练”,“白如练”是把江水比为“白色的绢绸”。对于谢朓的名句,后代文人有过很多争议,如明代有诗人欲改诗中“澄江”为“秋江”,引起其他文人的不满 [2] 。蒲松龄的想法我们不得而知,但蒲松龄对谢朓、李白的诗句都非常喜爱,他在《崂山观海市作歌》中写道:“方爱澄波净秋练,乍睹孤城悬天半。” [3] 1626又在《九日与定甫兄弟饮西园,和壁间韵,即呈如水》中写过:“慵拙每同嵇叔夜,登临常忆谢玄晖。” [3] 1656在《十月孙圣佐斋中赏菊》中写道:“白成明锦聚似云,紫作朝霞散如绮。” [3] 1924皆是对二人诗作的化用。蒲松龄本身也很喜欢“秋”字,如《素秋》篇是以女主人公“素秋”来命名的,小说中恂九邀请俞谨庵时说:“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因对中秋意境的点染,“素秋”更让人感到纯净而美丽。而“白秋练”这个名字与作者爱“秋”有些关联,无疑又受到“澄江静如练”的影响。再者,白秋练是湘水的“白鱼精”,因此这一名字既风雅,又点题。

再来说白秋练的身份,小说中她是“白骥”。“白骥当为白暨,白暨豚。” [4] 2151这种说法已被很多学者认可,白鳍豚历史上被称为“白豚暨”,目前是世界上的濒危动物。历史上曾经广泛分布于长江流域,尤以湖南、湖北等地居多。那么作者把故事放置在湖北武昌是很有道理的,也为故事中人物经商以及故事的结局埋下了伏笔。而蒲松龄是山东淄博人,他的家乡虽不临海,但是山东是临海的省份,以捕鱼为业的人应该很多。另一方面他做了多年的幕僚,想必听过或见过“形全类人,乳阴毕具”的白鳍豚。蒲松龄在《赠王淑子孝廉》中写道:“利市君能抛白纻,长鳃我自暴清流。” [3] 1674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为一种自在而清高的鱼,那么将白鳍豚化身为美丽又喜好诗词的女子,应该是一种较为恰切而合理的想象。鲁迅先生说:“《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5] 179 《白秋练》中的“鹘突”不是白秋练的特异功能,而是她需要故乡的水来活命。宋代郭彖的《睽车志》载有一则人化鲤鱼的故事,因主人公需要在大缸中洗澡,所以“取汉江水满注其中,日易新水” [6]。而白秋练需要数坛故乡之水,“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焉”,这是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妙方式,读者会感到白秋练终是鱼类,这种“鹘突”往往会增添读者的想象与兴趣。也正是因为需要湖湘之水来活命,才有了白秋练的“死”,又开拓出了小说的结局。道士在得知白秋练的故事后云:“此物殊风雅,老龙何得荒淫!”可谓一语道破,“风雅”二字奠定了整部小说的基调。

男主人公慕蟾宫的名字与身份也很有趣。蒲松龄将这个人物取姓为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有慕“蟾宫折桂”之意。蒲松龄在自己的词作中反复写过“蟾宫”,但是充满了凄凉的意味,可能与他自身的穷困有关。小说中慕蟾宫的特点是“聪惠喜读”,由于他是商贾之子,“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但他仍不忘执卷而读,慕“蟾宫折桂”似很有道理,也说明了主人公内心对功名的向往。蒲松龄曾在《读唐人诗集》中写道:“清才雅俊逸,哦读自欢悦。” [3] 1956这说明他自身就是一个“吟哦”的书生,这一点与慕蟾宫相同,“蟾宫折桂”本就是所有读书人的理想。蒲松龄还写过一篇《罗刹海市》,小说中马龙媒也是贾人之子,十四岁入郡庠,只因父衰老,罢贾而居,于是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这两篇小说有相似之处,主人公的父亲都是商贾,作为商贾的父亲都给他们指出了“举业”的本质缺陷,无论他们举业优劣,都让他们“弃文”从商。实际上,这种看法也代表了明末清初以来社会对科举的认识,很多贫困潦倒又终身不得中举的书生使得一些有识之士意识到了“治生”与“举业”之间的矛盾,放弃科举也不乏是明智之举。清人陆以湉在《冷庐杂识》中引用了元代许衡对“治生”的看法 [7] 5029 ,“士君子当以务农为生,商贾虽为逐末,亦有可为者。果处之不失义理,或以姑济一时,亦无不可。若以教学与作官规图生计,恐非古人之意也” [8] 。可以看出,清代一些文人已经把“务农”、“经商”看成维持生计的根本。蒲松龄的父亲就是商人,但是不忘读书,并指导蒲松龄读诗,促使他立志于科举考试。但蒲松龄却大半生潦倒穷困,也正说明了“治生”是不可忽视的。可能他内心也有对经商的认同感,或者身边有这样的实例,所以很自然地反映在小说中。这类故事在其他小说中也存在,如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随笔·笙磬同音》中记载,沈无咎少工诗,先以鬻鱼为业,后又售灯。在去武进之时,有吕氏侍儿汤朝,见无咎诗而好之,因题四律以示无咎,无咎遂聘汤朝为妻 [9] 5606 。这类故事说明商人同样可以以创作诗词赢得才美女子的青睐,慕蟾宫虽然只是“吟诗”,也与此类似。

对于白秋练的婚姻,小说也以诗歌进行了暗示。白秋练占卜婚姻时,得李益的《江南曲》,其诗云:“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于弄潮儿。”写的是商人之妻对丈夫的思念与抱怨,而慕蟾宫父子正是“瞿塘贾”,这首诗歌传达出了白秋练对婚姻的担心与忧虑。他们二人的婚姻也正是受到了商人父亲的阻挡,主要原因是白秋练的出身过低,不过是“浮家泛宅而已”。白秋练着眼于《江南曲》中“朝朝误妾期”,所以说“词意非祥”,而慕蟾宫则以“嫁得瞿塘贾”来安慰白秋练,所以说是“大吉”。聪明的白秋练深知商人“重利”,又知“愈迎则愈拒”的道理,因此开始投其所好,自言“妾有术知物价”,慕父开始还颇不信,真正获利后,就默许了这段婚姻,“为子合卺”。因此一首《江南曲》又链接起了慕父对二人婚姻的反对以及白秋练主动帮助慕家获利的情节。白秋练的特异之处是“术知物价”,这一点与明代蔡羽《辽阳海神传》中的海神很相似,蒲松龄是否有意模仿不得而知。

虽然白秋练与慕蟾宫最后得到了家长的许可,但其过程却体现了追求自由婚姻的艰辛,亦通过诗歌有所表现。白秋练在私下得见慕蟾宫时第一句话是“为郎憔悴却羞郎”,语出《莺莺传》,似具有一些悲剧意味。《莺莺传》写崔莺莺与张生两相爱慕,张生终弃莺莺,最后二人各自婚嫁。在一次偶遇中,莺莺拒绝相见,留给张生诗道:“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而此时,这句诗是对白秋练病弱情况与复杂心情的准确传达,也体现了她对诗词的喜爱。但《白秋练》中的爱情与《莺莺传》差异很大,不仅在于小说人物身份的差异,更在于爱情观念的差异,“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的思想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10] 78 。但是,白秋练终是以“术知物价”的本领确保了这段婚姻,也使小说在凸显风雅主题的同时,涂抹上了一层“世俗”的色彩,亦显示了明末清初以来经济发展对婚姻门第观的深刻影响以及时代文化观念的变迁。

《白秋练》这篇小说能够让读者感到如此“风雅”,与男女主人公“吟诗”有着重要关系。更有趣的是“吟诗”成了男女主人公约会的暗号,并且他们以“吟诗”达到心灵的默契,在双方奄奄一息之时,“吟诗”令他们“起死回生”,也构成了小说以“吟诗”为框架的叙事格局。那么是什么样的诗词有如此神效呢?笔者试考析如下。

白秋练与慕蟾宫相识后共有三次吟诗。第一次发生在白秋练相思病重的时候,母亲将她送到慕蟾宫的处所。二人一番嬉戏之后,白秋练“欢然展谑”,让慕蟾宫三吟王建的“罗衣叶叶”之作。“罗衣叶叶”出自唐代诗人王建的《宫词》,诗云:“罗衣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是一首描写唐代宫廷“字舞”的诗。第一句“罗衣叶叶绣重重”是指服饰的华美。《旧唐书·舆服志》写道:“风俗奢靡,不依格令,绮罗锦秀,随所好尚。” [11] 1957而这首诗不在于写服饰,主要是描绘由“太平万岁”组成的“字舞”。唐《乐府杂录·舞工》云:“舞有字,以舞人亚身于地,布成字也。” [12] 28-30武则天时期为了给自己树立威信,亲自创作的很多新的乐舞,如她创制的《圣寿乐》,用一百四十个舞伎,按照队形变化组成“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岁,宝祚弥昌”十六个字(繁体),足见编排上独具匠心,舞技之高超。唐玄宗时期,又增加了颜色的变化。天宝中侍御史平冽曾作有《开元字舞赋》,就描绘了这类《圣寿乐》,其中描绘舞者在倏忽之中“回身换衣”,使颜色骤然变化,绚丽多彩。而舞伎模仿鸾鹤等动作,变换队形,排出文字,在一字组成后,舞队逐渐向左右分开,即王建诗中所说“每遍舞时分两向”。武则天在编制《天授乐》时,让四个舞伎头戴五彩凤冠,身穿画衣。由此可知,“金凤银鹅各一丛”可能是按照头上戴的金凤、银鹅饰物或是按照彩衣上的图案分成两队。对于舞伎换衣,唐崔令钦在《教坊记》中记载,开元十一年(723),玄宗对《圣寿乐》重新进行了编排,让舞伎穿五色衣,“皆随其衣本色”制就较短的“缦衫”,外笼之,而内藏“绣窠”,待舞至第二叠时,“从领上抽去笼衫,各纳怀中”,因此观者顿觉“众女咸文绣炳焕,莫不惊异” [13] 。由此我们可以更直观地理解诗中所说“罗衣叶叶绣重重”的描写。宋词中常用“心字罗衣”、“二重心字罗衣”(晏几道《临江仙》),来寓“心心相映”之意,而王建的“罗衣叶叶”当无此意。

小说中白秋练在慕蟾宫刚吟完两遍“罗衣叶叶”,便说“妾愈矣”,三遍时便“娇颤相和”,这样一首描绘唐代“字舞”的宫词竟然成了救治白秋练的灵丹妙药,实在让人费解。很多《聊斋志异》的注本认为这首诗是取“太平万岁”的吉言,但是白秋练专门选择了王建的“罗衣叶叶”,仍让人有不解之处。就《宫词》本身而言,很多“宫词”是“宫怨诗”,或言闺中琐事。宫词“在体裁上一般是指七言绝句的连章” [14] ,明蒋之翘认为:“虽曰宫词,亦曰宫怨。” [15] 况且王建又为唐代“宫词”之祖,“罗衣叶叶”属宫中所谱的词曲,传唱已久。所以,笔者认为,白秋练选择这首《宫词》应该是自己平日所爱吟之诗,也就是说,作者把自己所熟悉和喜欢的一首诗用在了这个人物身上,说明蒲松龄本身很熟悉和喜欢“宫词”,这首诗没有起到“传情”的作用,只是一种精神交流而已。

第二次吟诗发生在慕蟾宫病重之时,其羸弱之状与昔日的白秋练非常相似。白秋练打算为其吟王建前作,慕蟾宫却认为此诗不能救治两人,要白秋练吟“杨柳千条尽向西”。此句出自唐代诗人刘方平的《代春怨》:“朝日残莺伴妾啼,开帘只见草萋萋。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诗中写杨柳千条向西摆动,因唐代征戍多在西陲,所以诗中以“尽向西”来传达女子对“征人”的牵挂与思念,全诗含蓄而深情,饱含了思妇之苦。慕蟾宫听后心情愉快,赞曰:“快哉!”接着又让白秋练吟“菡萏香连十顷陂”,这句词出自皇甫嵩的《采莲子》,词云:

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其一)

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年少)。(其二)

这二首词主要写的是采莲少女贪玩戏耍的情景,词中句末原有小字“举棹”和“年少”字样,均为传唱时的和声,以加强词的音乐效果,否则很难演唱。陶文鹏先生认为“这首词如果去掉句尾的和声字,就是一首七言绝句” [16],因此句尾的和声字是不应该忽视的。这首词把“小姑”大胆、稚憨、娇羞的情态与心理变化表现得淋漓尽致,既有南朝民歌里那种大胆直率,也符合白秋练初见慕蟾宫时的主动心理。慕蟾宫要求白秋练“曼声度之”,即是要求“唱词”,而不是简单地吟诵。作者皇甫嵩本身擅竹枝小令,能自制新声,《采莲子》传唱非常广泛,较为适合演唱。慕蟾宫听了白秋练的吟唱后,竟然一跃而起,与白秋练昔年之状又很类似,令人称奇的是诗词也成了慕蟾宫“起死回生”的灵药。

蒲松龄在小说中引皇甫嵩的小令,与其自身喜欢“花间词”有关。笔者查对蒲松龄的词作,其中不乏有模仿花间词人的作品,如《山花子》与《酒泉子》:

十五憨生未解愁,终朝顾影弄娇柔。尽日全无个事,笑不休。    贪扑蝶儿忙未了,滑苔褪去凤罗钩。背后谁家年少立?好生羞。(《山花子》) [3] 1994

闻道伊来,粉颈低垂不起。刚才过去复依依,暗相窥。    婿如若个足无亏,见后此心耿耿。对人未敢颂丰姿,怕他知。(《酒泉子》) [3] 1993

这两首词均是描摹情窦初开、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滑苔褪去凤罗钩”与皇甫嵩《采莲子》中“更脱红裙裹鸭儿”有异曲同工之妙。“好生羞”、“婿如若个足无亏”揭示了少女的羞涩心理,活灵活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花间词人的名句,如韦庄《思帝乡》中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再如,温庭筠《南歌子》中“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等。显然,蒲松龄的词风与之非常相近。可能是因蒲松龄对“花间词”的这种痴迷与熟练,所以笔下的人物也能信口度唱。

第三次吟诗发生在白秋练“病死”之后。白秋练因缺湖水病重,嘱托慕蟾宫:“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梦李白诗”即是杜甫的《梦李白(二首)》,这二首诗表达了杜甫对李白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全诗充满了离别的悲苦。诗云:“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其中“魂来枫林青”意用《楚辞·招魂》中“湛湛江水兮上有枫”“魂去归来兮,哀江南”。白秋练本来就是湘水之白鱼,用“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等句招魂,恰切至极。蒲松龄在《挽念东高先生》中写道:“魂归关塞枫林黑,星陨台垣日色昏。” [3] 1780明显化用了“魂来枫林青”。又在《挽朱子青》中写道:“未能束刍吊,雪涕赋招魂。” [3] 1869以“招魂”表达了对故人的怀念。小说中白秋练让慕蟾宫吟诵李白的诗,有“魂兮归来”之意,“死且不朽”又传达了生死不忘之情。后来白秋练得到湖湘之水,果然复活。第三次吟诗真正做到了“起死回生”,也体现了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生死不渝的态度。

从叙事上来看,几乎所有的诗词都有自己独特的作用,不仅推进了故事的发展,也对叙事的节奏进行了调控,如李益《江南曲》的暗示等。从整体上来看,如果小说离开了“三次吟诗”,结构便会支离破碎,全文诗词的链接是这样:

“吟诗”相遇→“为郎憔悴却羞郎”见面→吟王建《宫词》病愈→吟李益《江南曲》暗示→吟《代春怨》、《采莲子》病愈→吟杜甫《梦李白二首》“起死回生”。

因此,“吟诗”完成了小说最关键的情节,而且二人两次“病愈”、白秋练一次“复生”,在结构中排列有序,诗词穿插自然,也增添了故事链接的活力。《白秋练》又不同于其他文言短篇小说,作者没有用诗词故意炫才,或男女酬答应和,或是遵循格套,诗词更无累赘、冗长之嫌。

袁世硕先生认为“吟诗与听吟诗”在《白秋练》中发挥了特殊的效用 [17] ,笔者认为这种看法是非常准确的。在《白秋练》中并非诗词本身的意义让二人“起死回生”,如王建的《宫词》,并没有传达相思之情,应该是“吟诗”使二人达到了心灵的默契。但是笔者认为,袁世硕先生以“吟诗魔力”为题还不准确,皇甫嵩的《采莲子》应该是唱的曲子词。慕蟾宫无疑只是“吟哦”的书生,以“吟诗声”吸引了白秋练,他可能不会“曼声度之”,而白秋练却应该说是“吟唱”。袁世硕先生还认为,蒲松龄写人物“吟诗”与顾青霞有重要关系 [17] 。笔者认为顾青霞对蒲松龄的创作的确有很大影响,但对于顾青霞如何“吟唱”、对“闺怨诗”的喜好以及在《白秋练》中的体现等问题还有必要继续阐述。

顾青霞是蒲松龄的友人孙蕙之妾。康熙九年(1670),孙蕙为宝应县县令期间,蒲松龄曾为孙蕙的幕宾,大约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得以与顾青霞相识。不幸的是孙蕙喜欢蓄妓养优,经常寻花问柳,康熙十三年(1674),孙蕙入京掌印给事中,顾青霞留在淄川,独守深闺。孙蕙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就病逝了,顾青霞不久也去世了。因很多学者对顾青霞的遭遇有过论述,笔者不再赘述。就顾青霞“吟诗”而言,蒲松龄在很多首诗歌中有过描摹,他在《伤顾青霞》中写道:“吟音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 [3] 1725诗中“吟声在耳”说明蒲松龄在宝应期间经常听顾青霞“吟诗”。他在《听顾青霞吟诗》中写道:“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听黄鹂。” [3] 1581又在《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中写道:“听吟声呖呖,玉碎珠圆,慧意早辨媸妍。” [3] 1986他还为顾青霞选诗吟读,在《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中描摹:“莺吭啭出真双绝,喜付可儿吟与听。” [3] 1580这几首诗中的“曼声”、“吟声呖呖”、“莺吭”告诉我们,顾青霞应该是在吟唱。蒲松龄又戏作《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娇娥不正字音乖,一曲宫词揆闷怀。吟调铿锵春燕语,轻弹粉指扣金钗。” [3] 1699这里不仅描摹了顾青霞的字音,还用了“一曲宫词”,说明顾青霞唱的是“宫词”,顾青霞可能是“按字行腔”,以达到“字正腔圆”,这样才能够把诗的情感完全表达出来,声音才会“玉碎珠圆”,听之如“莺吭”,令人神清气爽,心情大快。

蒲松龄在诗歌中还点明了顾青霞喜欢的诗,其《又长句》写道:“宁料千秋有知己,爱歌树色隐昭阳。” [3] 1581又在《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写她:“唐人百首,独爱龙标《西宫春怨》一篇。” [3] 1986 “爱歌树色隐朝阳”出自王昌龄的《西宫春怨》,诗云:“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后人评论很多,如陆时雍、沈德潜等人都有过称赞,这首诗深情苦恨、幽怨缠绵之处,可能是顾青霞喜欢的原因。而蒲松龄也对此诗中的句子有过模仿,如他的《宫辞》写道:“树隐昭阳烟雨乱,红衿衔出御沟泥。”(其一)“冥冥树色隐黄鹂,交锁长门日影低”(其四) [3] 1648 。不仅如此,蒲松龄还写了很多“春怨诗”,如《薄幸郎》《闺情》《秋闺·拟李长吉》《又闺情》《惜馀春慢·春怨》(用在小说《宦娘》中),不但呈现了闺妇之思,甚至极为凄苦。可能是因为对这位美人的思慕与同情,蒲松龄以诗直接奉劝孙蕙,如他在《闺情·呈孙给谏》中写道:“锦城春色自年年,千里萧郎去未旋”(其二)、“薄幸不来春又暮,阶前芳草没凌波”(其四) [3] 1649 ,以至于直接代顾青霞抒怀:“今日使君万里遥,秋闺秋思更无聊。不知怀远吟思夜,拈断湘裙第几条。” [3] 1699 当时(康熙二十年1681),孙蕙已经入京为官,足见蒲松龄对顾青霞用情之深、牵挂之切。

实际上,王昌龄的《西宫春怨》与“宫词”非常类似,“后人以王昌龄《西宫春怨》《秋怨》《长信秋词》为唐人宫词之先导,争相辑收” [14] 。笔者前文提及诗人刘方平,他与王昌龄同是唐玄宗时期著名诗人,写过《春怨》《班婕妤》《望夫石》等,风格与王昌龄的《西宫春怨》接近。唐代很多诗人的名句被伶人采进乐曲,开元、天宝年间就创作了很多可入乐的“声诗”,王昌龄、刘方平的诗歌都属于这类作品,王昌龄“旗亭画壁”的故事至今还流传,就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无论是王昌龄的《西宫春怨》,还是《白秋练》中刘方平的诗作、皇甫嵩词作,无非是“声诗”,或是“曲子词”“宫词”,皆能入乐演唱。也正因这样,《白秋练》中的女主人公才能随口“吟唱”,她的声调也才能悦耳动听。

在明清时期,词集、曲谱歌谣、小曲种类繁多,对诗歌也仍保留了吟唱的形式。例如清人徐珂在《清稗类钞·音乐类》载有《粤人好歌》一篇,其中写粤人唱诗:“讴之长调者,如唐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其短调蹋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 [18] 4929而歌妓唱诗更是很普遍的现象,顾青霞原为妓女,蒲松龄在诗歌中称其“雏妓”“工诗”“书法欧阳”,猜测她应该也擅于吟唱词曲。虽然古代诗文所说的“吟诗”多是“唱诗”,但“唱诗”与普通的吟唱又大不相同。赵元任先生曾谈到“常州吟诗的乐调”,并记录十七个吟诗乐谱 [19],可见古代吟诗是有调可以依据的,同时又具有地域性。而古代诗歌乐谱流传艰难,往往随着时间推移而丢失,很多人只能在掌握规律后自行度唱或有师承。即便有谱可唱,“吟诗乐调在各地是各不相同的,他们总是带有强烈的本地方言的特征,尤其必须跟本地方言的声调调值和谐一致,否则就不能琅琅上口” [20] 。就每一个字而言,“即使是同一调类的字在不同方言中的调值也是不同的” [21] 。另外,如果吟诗者师承不同,吟腔差别也会很大。笔者认为,顾青霞“吟诗”可能同样有方音的味道,在声调处理与运腔方式上使拖长的“曼声”具有了方音特色,从而形成了浓郁地方特色的似吟而唱的“吟诵调”,与今天我们所说的吟诗、按谱唱诗均是有所不同的,所以蒲松龄描述为“娇娥不正字音乖”。也正是这种富有个性特色的“吟唱”,让蒲松龄心情愉悦、毕生难忘,因而以夸张的手法让其在《白秋练》中承担了拯救病人、“起死回生”的功效。

可能因为经常听这位美人“吟唱”,《聊斋志异》中的鬼狐花妖才如此喜欢吟诗、听诗,慕蟾宫才会对白秋练说出“闻卿声,神已爽矣”,《娇娜》中孔生会说出“听其声可以解颐”。蒲松龄还创作有《聊斋俚曲》十四种,足见他对俚词、方音小调、歌谣、曲牌等都很精通,他与顾青霞又都爱好“宫词”,“宫怨诗”成为了他们精神交流的契合点。到此,我们似乎可以进一步理解上文谈到的问题,即白秋练为何会让慕蟾宫“三吟”王建的“罗衣叶叶”了。实际上,在蒲松龄眼里“吟诗”是理想爱情的表征,是救治心灵的一剂良药。可能是蒲松龄的爱情理想无法实现,所思慕的女子也终不可得,也就有了他笔下的《宦娘》,以及写“知己之爱”的《娇娜》《乔女》。蒲松龄传达出的爱情并非是“颠倒衣裳”,是超越时代的,也是与曹雪芹批判“皮肤滥觞”的思想极为相似的。

像《白秋练》这样的书生与“美人鱼”相恋的故事,不仅充满了奇幻的色彩,也呈现了一个聪明机智、敢爱敢恨的女性形象。与戏曲传奇、才子佳人小说、《红楼梦》不同,蒲松龄没有把自己创作的诗词直接赋予《白秋练》中的人物,也使小说在“风雅”之外充溢着一份寻常夫妻的色彩,显示了“浮家泛宅”女子的自然与质朴。小说又因描写到了商贾人家的特点,也为我们呈现了“世俗人家”的真实底色。尤为突出的是,小说中的诗词不仅发挥了应有的精神效应,又能与文本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这一点上《白秋练》堪称文言小说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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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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