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革命话语
——以莫言的《生死疲劳》为例
2016-02-13翟倩
翟 倩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
孤独的革命话语
——以莫言的《生死疲劳》为例
翟 倩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
《生死疲劳》这部小说从一九五零年一月一日讲起,讲述了主人公西门闹经历了驴、牛、猪、狗、猴六道轮回最后重返人间的故事。文章分析人称转换的不同效果,利用历史再现法分别阐释了激进的,保守的,狂欢的革命话语。
革命话语;激进的;保守的;狂欢的;孤独
当“革命”二字真正踏上中国的土地,它的真实含义也随之而改变。它仿佛是一个不提则已,一提就让人热血沸腾的词汇,它的出现让每个中国人的神经由僵固变得兴奋。谈及它,有的闻之色变,惶恐不安;有的狂热追逐,不舍昼夜;有的将它视为太阳,万道金光,润泽众生;有的将它视为一轮冷月,高不胜寒。这个词汇让古老的中国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又一个历史的话语时代拉开戏剧性的帷幕。
《生死疲劳》这部小说从一九五零年一月一日讲起,讲述了主人公西门闹由一位勤俭持家、乐善好施、受人尊敬的地主变成了受人批斗致死的阎罗殿的鬼魂,因被冤杀而死不瞑目,大闹阎罗殿,在被阎王扔到沸腾的油锅里炸得焦糊后送入畜生道转世投胎。西门闹经历了驴、牛、猪、狗、猴六道轮回,每一次以动物之身消损回到阎罗殿,却因人之记忆犹存、仇恨依旧,又被重新投到下一轮畜生道,最后终于转生为一个带着先天性不可治愈疾病的大头婴儿的人的形象重返人间。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身为畜生时的种种奇特感受,以及西门闹一家和蓝解放一家半个多世纪生死疲劳的悲欢故事。小说透过各种动物的眼睛,关照并体味了五十多年来中国乡村社会的庞杂喧哗,充满苦难的蜕变历史,以及革命话语的兴衰过程。
一、激进的革命话语
洪泰岳无疑是书中最具有“革命话语”权威的人,他的身份是高密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地下党员,是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赭红的牛皮枪套,牛皮哄哄地挂在他的屁股上,反射着阳光,散发着革命的气味。”①文中小说文本均引自莫言,《生死疲劳》,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后不赘述。斗地主、砸狗头、砍高草、拔大毛,这样的人物“浑身上下透着威严”,他在鲜明的等级关系中处于优势的地位,他在高处统治着另一阶级,内在的暴力性绝不允许另一阶级的存在。而这暴力性是通过“推翻”、“打倒”、“消灭”、“批判”等话语方式来表示的。他的那套话语定为所有话语的主向,那与之相对的视为被批斗的对象:伪保长余五福、叛徒张大壮、地主田桂、富农伍元等等,都根据斗争的需要成为了斗争的对象。同时,他也绝不允许与中间项的和平相处。贫民蓝脸虽然出身卑微,成分干净,但因不加入合作社选择单干,而被他视为“闹独立”的破坏革命分子。在洪泰岳的身上体现出一种机械的二元对立的思想。他也有面临个人情感和“革命话语”两难抉择的矛盾处境,在枪毙地主西门闹后,西门闹的原配妻子白氏无依无靠,受尽欺凌,他批斗白氏,抄她的家,给她分配重活,用恶毒的话语进行人身攻击。但在面对两人独处时,他对白氏说话“听起来冷酷无情,但他的眼神里明显地流露出一些暧昧的温情”,这一态度一反他在众人面前的表现。洪泰岳对白氏早已暗生情愫,但在他心里,“白氏”永远的地主身份是无法磨灭的事实。即使后来白氏得以平反,被摘掉地主的“帽子”,他也仍然固执认为“摘了‘帽子’,也是地主,血管子里流着地主的血,血有毒。”他一边用言语侮辱着白氏一边强行占有她,白氏当夜就缢死在蚕房的梁头上。这场与个人情感的权衡斗争中,个人输了,“话语”赢了。这个人物在书中表露内心的东西很少,他的内心全被“革命话语”填占得严严实实,他的世界没有自我,他是“革命话语”的一介符号而已。他作为“人民大众”的代言人,经过了一个“非我化”或“去人格化”的过程,否认“我”作为“自我”的存在,否认个人独立人格的价值。所以,当“文革”结束,国民经济恢复,所有从前的政治犯都得以释放,“革命”不再被想象和强调时,他怒不可遏,声色俱厉地喊道:“反了你们!”他就像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身体摇摆不定、手胡乱指着,高高举起拳头:“我们不会停止斗争!”“这是暂时的黑暗,这是暂时的寒冷!”“人民公社万岁!”……他沉迷于自我陶醉的“革命神经病”演说,忘情地表演着,他要继续革命、不断革命、永远革命,试图唤起群众对于革命的记忆,却被旁人打断:“行了,洪大叔,戏演得差不多了。”这意味着他苦心经营的有关“革命话语”的理想世界已经轰然倒塌,他变成了众人眼里滑稽的小丑,“革命话语”正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他仇恨变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历史的车轮呼啸着向前奔去。“自我”输了,“话语”也输了,他失去了对文化资本的争夺权和话语权。他视革命为根本、终极、为社会发展的一切动力,他希望的不是“革命为了过上好日了”,而是“过上好日子后不忘革命”,他代表激进的“革命话语”被现实取而代之的孤独和恐惧。
二、保守的革命话语
蓝脸,他是西门屯唯一的单干户,无名无姓,左脸上有巴掌大的一块蓝痣,故称为蓝脸。支撑他的是一种传统的小农观念。他选择单干,坚守土地,是古典农民的活化石。他拒绝入社,并非基于对“革命话语”的清醒认识,有意识地保持距离,他只是认为土地是农民的根本,农民不能丢弃自己的土地。他顽固地近乎执迷不悟地坚持单干,一反逆来顺受的农民形象,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异类农民,但他并非受过民主文化的洗礼,在人权上,他只含有一种理解:“既然毛主席没有说加不加入合作社,这是农民的自由,那我就有权利不加入。”在浩瀚的“革命话语”里,蓝脸就听进去这样一句,并且以这样一句“革命话语”不变应万变,应付了无数次突如其来的运动。他依着农民的思维方式执拗地活着,他一出场就使气氛沉重万分,他的一生也辛酸苦楚,单干并没有使他在这场运动中受益,他是唯一一个对种种运动毫不挂心的人。但就是这个人,当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传来,全村人哀悼之时,只有他躲在一处磨镰刀。“他死了,我还要活下去。地里的谷子该割了。”蓝脸身上凝结着悖论式的矛盾:“一方面,他坚持单干,另一方面,他也不反对合作社本身;一方面他对毛泽东的去世不像其他人那样哭天喊地,另一方面却认为自己才最爱毛主席,才是最听他话的。”农村合作社政策中的“入社自愿”一条,只有蓝脸把它当做本义来理解和执行,而其他人却都被潮流所裹挟,“强迫”加入到合作社中。蓝脸的存在,与当时的整个政治氛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对峙。他代表了沉默的被动接受“革命话语”的一类人。他们在听,却倔强地反抗着。他们不代表什么精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这样的反抗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们天然地带着对“革命话语”的叛逆,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代表着保守的“革命话语”对激进“革命话语”的质疑与失望。这同样也是一种孤独。
三、狂欢的“革命话语”
西门闹,书中的叙述者之一,经历了悲喜交加的六道轮回,作者采用人畜混杂的叙事方式,写出了驴的潇洒与放荡、牛的憨直与倔强、猪的贪婪与暴烈、狗的忠诚与谄媚、猴的机警与调皮。他们的出场基调由悲到喜,由沉重到轻松,这也预知了“革命话语”的走向。从最先出场的驴,带着西门闹时代清晰的记忆,复杂的仇恨,对“革命话语”进行有意识的反抗,再到后来作者故意使它成为不以话语示众的猴,这些以动物之喉说话的叙述者背后有着一颗不变的灵魂,小说赋予他一个赋有象征性的名字,西门“闹”,相当生动地向我们透露了其追求快感的诉求,他是当代文学史上罕见的地主形象,作为被批斗的对象,他被赋予了“叙述人”的权利,由“幕后”走向了“前台”,由“被叙说”变为“主讲者”,发出了属于这个土改运动中“弱势群体”的声音。他见证了“革命话语”由盛转衰。他的“革命话语”胡言乱语,比如轮回的猪十六能夜听读报:
我从此就迷上了《参考消息》,说实话,我之所以夜夜出行,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去大队部里偷听莫言朗读《参考消息》,这份报纸也是莫言那小子最爱读的。
狗小四成立狗协会并定期在圆月之夜聚会:
我们成立了以黑背狼犬为核心的狗协会,总会长嘛,当然是咱家。又按街道、社区下设了十二个分会,分会会长,都由黑背狼犬担任,副会长嘛,本来就是摆设,让那些杂种狗、中国化了的土洋狗担任去吧,借此也可表示我们黑背狼犬的雅量。
莫言笔下的动物主角个个都是同类中的佼佼者,均为雄性,身体强健,模样俊美,如果生活在一个群体中,必定是当中的“领袖级人物”。它们被作者赋予非凡的本领,能够自由出入人境,听懂人言,洞悉人心。而主人公则带着动物的面具和躯体,打着哈哈,将人的灵魂深藏于心,轮回六世,每一世都留下英名,每一轮都消解一次身为地主的身份记忆和仇恨情绪。他的记忆和见识在不断地增加和升华。从“人——兽——人”的生命形态让他拥有最本真的动物性和极为复杂的人性。隐藏在动物面具后的这个人,单纯又邪恶、克制又撒欢、讨喜又执拗、冷静又贪婪、羸弱萎缩又赋有生命力。可以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他是“革命话语”时代人性的总结。他所代表的“革命话语”已经不是通常概念上的革命话语,而是一种对革命的戏说式的反思和重解。因此,在这些以动物之喉开口的叙述者背后,不仅隐藏着西门闹的灵魂,还隐藏着隐含作者莫言的声音。“莫言对待‘苦难’,不再摆出‘不堪重负’的疲态,反倒嬉笑怒骂,肆意挥洒,涂抹着一层戏谑的色彩,伴随着一种‘别当真’的笑语,不纠缠和细描,一经形成就马上叉开,让作品始终沿着狂欢性的语调前行,而那种苦难意味却透过纸背呈现出来。他敢于让动物说话,用动物和人的眼光混合看世界;他敢于让另一个莫言出现,杜撰性地‘引用’莫言众多旧小说中的叙述片段,然后再进行‘澄清’;他敢于随时中断叙述者的叙述,让另一个叙述者加进来,甚至与前一叙述者进行协商和对话;他敢于那样夸张地书写民间正史,让所有故事都带有荒诞的欢乐色彩……他在自己的‘话语’里也痴迷狂癫,正如他在书中借蓝解放之口:‘他叙述的事件,似真似幻,使我半梦半醒,跟随着他,时而下地狱,时而入水府,晕头转向,眼花缭乱,偶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语言缠住,犹如被水草缠住手足,我已经成为他的叙述的俘虏。’”这样的“话语”带着的“狂和癫”强烈的异质性,不得不说这也是孤独的。
《生死疲劳》来自佛经中的一句:“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莫言说,摆脱令人痛苦的六道轮回,人才能解脱。“革命话语”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地横扫了整个乡村中国半个世纪后飘飘零零、悄无声息。它总是被人拾来反复咀嚼玩味,它同时又肤浅粗鄙庸俗,它曾经那样显赫,如今黯然失色,它应时代而生,最终无处安放。它在中国乡村大地的一次停留,生死疲劳,却至今不能解脱,现在它还存留在一些角落里。从所有人在说,到所有人都不说,这期间却没有人真正在听,这何尝不是一种孤独?
[1]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2]刘汀.生死疲劳:莫言的极限与局限[J].品书评书,2012,(11).
[3]陈思和.《生死疲劳》:认出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J].当代作家,2008,(6).
[4]张兴武.在回归与回避之间游离——莫言《生死疲劳》解读[J].写作,2013,(11).
[5]王者凌.“胡乱写作”,遂成“怪诞”——解读莫言长篇小说《生死疲劳》[J].当代作家评论,2006,(6).
On Solitary Revolutionary Words——Taking the novel of the Fatigue in Life and Death by Moyan as an Example
ZHAI Qian
(School of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01, China )
The novel the Fatigue in Life and Death relates a story in which the protagonist has gone through six life cycles that are donkey, cow, pig, dog and monkey , and then returns to the man's world, which starts on 1,January, 1950.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different effects of person shifts and illustrates three kinds of revolutionary words which are radical, conservative and exultant.
revolutionary words,radical,conservative,exultant,solitary
I207.42
A
1673-9639 (2016) 01-0156-04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白俊骞)(英文编辑 何历蓉)
2015-05-12
翟 倩,女,汉族,贵州贵阳人,贵州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