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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经典与经典回归
——主持人语

2016-02-13范子烨

铜仁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侍卫聊斋志异屈原

【梵净国学】

回归经典与经典回归
——主持人语

范子烨(1964-),黑龙江省嫩江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选》学会理事、中国孟浩然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理事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与文化。主要著作有《〈世说新语〉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和《竹林轩学术随笔》,发表学术论文近二百篇。

在文学的星空中,那些璀璨的星辰总是能够穿越历史的长空向我们发出永恒的光辉;在这光辉的照耀之下,我既珍重现世的幸福,又超拔了尘世的苦难,建立起自我的自由的宁静的恬美的精神世界。人类需要文学经典,就像需要阳光、食物和水一样。同时,对文学经典以及阅读自由、阅读机会的渴求,也足以代表一个人的文化素养和精神层次,因为这种渴求显示了人类本性中超越物质层面的精神活动。一个人一群人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实际上就生成于经典阅读的过程中。

大约在在2005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见到詹福瑞教授,当时我开玩笑说:“您到国家图书馆主持工作,全国的读书人都高兴了!”因为我深知,他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一位真正的学者,一位真正的诗人。在我们这个时代,“真正”意味着“罕见”,因为我们的学术队伍中夹杂着太多的“不真正”。对詹教授十几年当轴于国图的辉煌业绩,业界自有公论,我这里不作评价;无论如何,国家图书馆的领导重任,使他结下了更深的书缘,他对书籍和读书对个人和社会的重要意义的认识,无疑比一般的学者要深刻许多。面对当代社会传统文学经典已被边缘化的残酷现实,他对文学经典,特别是与文学经典相关的理论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十多年的苦心孤诣凝结为《论经典》(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3月版)一书。我坚信,这部学术巨著也将成为不朽的学术经典。本期“梵净国学”栏目特别推出的《文学经典学发凡》,就是这部学术巨著的总纲,是作者关于文学经典思想的全面总结。作者指出,文学经典属于优秀的文学遗产,但不是只具有标本意义的文学遗产,而是“活性”的、仍然参与当世文化建设的文学遗产。经典的形成,来自它自身的品质,如传世性、普适性、权威性、耐读性等。只有具备了这些条件,才有可能在其传播过程中,确立其经典的地位,同时,经典也是在传播过程中建构而成的。作者试图调和“正典”和“非典”两家的观点,在分析历史遗留下来并被认可的经典的基础上,讨论何为经典,经典的价值及其存在的意义;而后探讨经典在历史的传播与建构过程中,经典与政治、媒体以及教育的关系,以及大众阅读与经典面临的挑战问题。这篇文章对文学经典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和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其发凡起例,孤光独照,在当代学术史上无疑具有筚路蓝缕、导夫先路的拓荒意义。

随后的五篇论文,正是对我国古代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的深入研究。

陈桐生教授的《屈原后期的心境障碍及其沉江结局》,是一篇振聋发聩的旷世奇文。如作者所言,两千多年来,楚辞研究者都把屈原描述的精神心理症状看成是一个健康人遭受打击之后的精神痛苦。但作者指出,屈原在作品中反复抒发了抑郁、焦虑、烦闷、愁苦、寂寞、孤独、悲伤、失眠等种种精神心理苦痛,多次表示要效法彭咸,以投水自杀作为自己的人生结局,而从精神心理的科学角度来看,屈原在遭谗被疏之后,应该是患上了严重的心境障碍,这个病症整整折磨了屈原的后半生,它多方面地影响到屈原的认知、行为及其楚辞创作,导致他最终选择自杀作为自己的人生结局。此论真仿佛是石破天惊!初读此文,我半晌无语,然而作者证据充分,无论是对楚辞的文本分析,还是对现代精神心理学的理论阐发,均令人无可置疑。其实,我认为陈兄所言所论,不仅不是对屈原其人其诗的解构,而恰恰是更高层面的精神建构。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指出屈原后期罹患心境障碍这一事实,有助于更深刻地认识屈原其人其作。让我们平心静气地慢慢消化这篇超今越古的学术成果。

西汉作家枚乘的《七发》是汉唐文学史上的杰作。我最早读这篇作品,是在高中时代,那是《中华活页文选》某一册的妙选。此后还读过美国学者康达维(David R.Knechtges)和梅维恒(VictorH.Mair)的英语译文,但均未能彻底解决阅读中的疑难问题。贾学鸿博士的《枚乘〈七发〉的背景依托及时空调遣》一文,在很大程度上为我驱除了阅读这篇汉代大赋的障碍。这篇论文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入手,对原作的解读细密、周到而精确,其知难而进、实事求是的精神,非常令人感动。文章指出,《七发》把对话双方设定为吴客和楚太子,是以汉初同姓诸侯分布的格局及吴、楚两国的交往为背景的。吴客是枚乘本人的投影,楚太子角色的设定则反映出楚国宫廷所享受的特殊待遇。《七发》有关狩猎事象的叙述,得益于枚乘曾经担任武职侍从的人生经历,体现的是吴地尚武风气。换言之,《七发》的背后摇曳着现实社会、历史生活和作家阅历的影像,并非完全出于虚构。对于广陵观涛的历史地理和叙事脉络问题,作者的论析也是颇为独到的。

汪洋博士的《辛词学东坡的微观考察》一文,探讨了辛弃疾和苏东坡的词学关系,作者着眼于微观,从辛词化用、引用东坡词,辛词模仿东坡词,辛词继承东坡词用典技巧以及学习东坡词幽默、调笑的笔法等四方面进行了详细的考察。淳熙十五年(1188),范开《稼轩词序》云:“世言稼轩居士辛公之词似东坡,非有意于学坡也。”本文则以确凿的文学事实证明辛词学东坡乃是有意的艺术设计,而非偶然的语言巧合。由于作者完全基于作家作品的文本立论,故其观点坚实有力,颠扑不破。尽管这篇文章还带有一些初出茅庐的稚嫩,但如此扎实的论文足以显示一位青年学者极其光明的学术前景。相比较而言,赵伯陶先生的《〈聊斋志异〉与〈诗经〉》,则是一篇更为严谨更为浑成的学术力作。该文主要探讨了《聊斋志异》与《诗经》的关系,这是一个跨度很大的学术论题。非深于《诗经》者,非谙熟《聊斋志异》者,这个题目既难以发现,更难以完成。但伯陶先生确实不俗。他在文章中指出,蒲松龄凝结大半生心血的《聊斋志异》的写作受到了《诗经》的影响,这与明清时代科举考试制度和一般士子的《诗》学修养有密切的关系。作者分别从《聊斋志异》对《诗经》语词的一般性借鉴,对《诗经》语词的化用取意和调侃性运用等三方面具体探讨二者的关系,令人耳目一新,最后一部分从《聊斋志异》文本的校勘注释认识《诗经》书证的作用,尤见作者的学术功力和卓越见识。德国学者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说:“正如个别的词从属于语句的上下文一样,个别的文本也从属于其作者的作品的上下文,而这作者的作品又从属于相关的文字类即文学的整体。但从另一方面说,同一文本作为某一瞬间创造性的表现,又从属于其作者内心生活的整体。理解只有在这种客观的和主观的整体中才能得以完成。……我们必须从文本自身来理解某个文本。”(《诠释学》I 《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洪汉鼎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412页)伯陶先生的论文无疑为他提供了一个具体而丰厚的文学案例。当然,读小说如果只看到故事,那见到的不过是文学中最浅陋的部分,小说中最动人的乃是诗的况味!伯陶先生的发现与阐释,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子弟书乃是满清贵族文学的重要形式之一。尽管目前对这种歌唱文学的乐曲、调式还不甚了了,但其丰富的文学文本却非常值得研究。美国华裔学者赵雪莹博士的《论清朝侍卫的众生相——奕赓在子弟书中的反思》,代表了这一研究领域的最新进展。作者从清代满族作家奕赓的两篇有关侍卫的作品《侍卫论》与《鹤侶自叹》出发,探讨其侍卫经历与这两篇作品之间的关系,指出前者生动地描述了侍卫的生活形态,并且对不同类型的侍卫加以讽刺,后者提供了今昔的对比,比较他过去的侍卫生涯以及而今的穷困潦倒及世态炎凉。这两篇作品不仅反映了奕赓的自责,更谱写了侍卫的众生相。换言之,借助侍卫这一职业窗口,奕赓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向读者揭示了当时京旗侍卫的不良风气和种种问题,从而表明了子弟书在清史研究方面具有的重要史料价值,足以弥补相关研究的缺失。

以上论文涉及了《诗经》、屈原楚辞、枚乘《七发》、苏辛词、蒲松龄《聊斋志异》以及奕赓子弟书等作家作品。这些文学“正典”,均体现了詹福瑞教授所说的传世性、普适性、权威性和耐读性,论文的内容相当丰富,其基本特色是文本细读与现代阐释有机结合。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们都很善于知人论世,都能够结合作家的生平阅历来探讨其作品中的具体问题。所以,这些文章在学术上有厚度,有力度,有强度。伽达默尔说:“对于研究者来说,在科学中具有决定意义的就是发现问题。但发现问题则意味着能够打破一直统治我们整个思考和认识的封闭的、不可穿透的、遗留下来的前见。具有这种打破能力,并以这种方式发现新问题,使新回答成为可能,这些就是研究者的任务。”(《诠释学 》II《真理与方法——补充和索引》,洪汉鼎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65页)六位学者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真正的文学来自一个有文化信仰有审美追求的人类世界。真正的学术和真正的学者也是如此。以上六篇论文,处处闪耀着文化信仰与学术信仰的光辉。

让我们向这六位学者致敬!

2015年11月27日夜记于京城鼓簧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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