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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与《诗经》

2016-02-13赵伯陶

铜仁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黄鸟书证语词

赵伯陶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朝阳区 100029 )

《聊斋志异》与《诗经》

赵伯陶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朝阳区 100029 )

在明清科举考试中,“四书”的八股文写作属于必考项目,而且是中试与否的主要依据。《诗经》作为中国儒家的传统经典“五经”之一,属于科举考试中士子“各占一经”中的选项,在场屋中,其重要性明显逊于“四书”。然而作为中国传统诗歌的源头之作,《诗经》在旧时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崇高,平时文人相互应酬离不开诗歌唱和,而欲为写诗打牢基础,首先须从《诗经》的诵读开始。蒲松龄凝结大半生心血的《聊斋志异》写作受到《诗经》的影响不言而喻。文章从注家理解《聊斋志异》所涉及的《诗经》书证正确与否、从蒲松龄如何巧妙灵活运用《诗经》语词等方面立论,就《聊斋志异》与《诗经》关系的四个方面加以探讨,以就正于方家。

蒲松龄;《聊斋志异》;《诗经》;注释;借鉴

明清科举考试中,“四书”之外,“五经”也是必考的内容,但士子对于五部经书即《诗》、《书》、《礼》、《易》、《春秋》有选择的余地。《清史稿》卷一〇八《选举三》谓顺治二年(1645)所颁科场条例云:“首场《四书》三题,《五经》各四题,士子各占一经。”[1]3148蒲松龄传世的制义八股文有23篇,其中取题自《论语》者12篇,取题自《孟子》者6篇,取题自《大学》者3篇,取题自《中庸》者2篇,全属于“四书”题,难以确定蒲松龄在场屋中所“占经”为哪一部,文献亦未发现有关记述。然而无论如何,作为文人士大夫的蒲松龄对于《诗经》的熟稔是确定无疑的,《聊斋志异》中有关《诗经》语词的化用、取意乃至调侃性借用,均有线索可寻。至于我们今天对于《聊斋志异》的校勘、注释,《诗经》也有其不可或缺的作用。《聊斋志异》与《诗经》的关系密切,可有如下四个方面的论题。

一、对《诗经》语词的一般性借鉴

在小说写作中适当借鉴《诗经》语词,生动传神而外,也增加了有关描述的典雅书卷气与缠绵情韵义。《聊斋志异》对于《诗经》语词的一般性借鉴,无疑可在相当程度上增添小说的阅读趣味。

卷一《胡四姐》,反映了科举时代读书人在穷困潦倒之时的企盼,他们虽在困境中却绝不乏日后奋迹青云的憧憬与梦想,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俗谚,尽管虚无缥缈,却是当时社会人才可以垂直流动的理想写照。伴随这种企盼,读书人高自位置的精神优越感,也相应影响了其性意识,以为天下美女皆能钟情于己,这也正是篇首尚生“颇存遐想”之由来。而在众美环绕的幻觉中,“人生乐在相知心”的诉求又渐趋于主导地位,胡四姐与尚生相互救助的情节,也无非是书生在现实无奈中寻求某种精神知己愿望的达成。小说开篇有如下描写:“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2]293所谓“永好”即情好永结,语本《诗·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宋朱熹集注:“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3]41

卷二《红玉》也是一篇极有认识价值的小说,在贫贱与富贵相距悬殊的社会中,政以贿成即是特权社会运作的显著标志,而“贪赃”与“枉法”结成双胞胎,终令司法腐败难以遏制。冯相如因娶妻貌美而几遭灭门之祸,正如同《水浒传》中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被逼上梁山的遭遇,而呼告无门,将伯无助,更显出被迫害者的无奈。“虬髯阔颔”丈夫的出现与代人复仇,只能是无告者计无复之下的幻想产物,就如同历代百姓对包拯式的“青天大老爷”无限企盼的心理一样。至于得到漂亮的狐女红玉的大力援助,除了是书生白日梦的幻想以外,道德自律下好人必有好报的心理也是个中缘由。篇末“异史氏曰”有云:“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2]410三言两语,堪称点睛之笔。小说写冯相如与狐女初见:“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2]405以“永好”为情好永结或婚姻的用法,又见卷二《林四娘》:“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2]419卷三《罗刹海市》:“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2]680卷四《封三娘》:“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2]923卷四《农人》:“狐谓女曰:‘纸上符咒,能奈我何!’女绐之曰:‘汝道术良深,可幸永好。顾不知生平亦有所畏者否?’”[2]943卷四《花姑子》:“女不言,但云:‘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谐伉俪,亦不能。’安闻言,邑邑而悲。”[2]959卷四《莲花公主》:“王执手泣曰:‘君子不弃,方图永好。讵期孽降自天,国祚将覆,且复奈何!’”[2]1016卷六《丑狐》:“倘得永好,勿忧贫也。”[2]1630卷七《天宫》:“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沮,今将粪除天宫,不能复相容矣。”[2]1870

上述十例中“永好”两字,蒲松龄皆有意取自《诗经》,读者不明书证亦能读懂,但其间情韵义将丧失殆尽。《聊斋志异》对《诗经》的这种语词借鉴不在少数。卷二《小二》一篇因涉及明末白莲教起事,其间不免有关于民间宗教法术的描写:“值大旱,女令村人设坛于野,乘舆夜出,禹步作法,甘霖倾注,五里内悉获霑足。人益神之。”[2]555所谓“霑足”,即雨水充分浸润土壤,语本《诗·小雅·信南山》:“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宋朱熹集注:“优、渥、霑、足,皆饶洽之意也。冬有积雪,春而益之,以小雨润泽则饶洽矣。”[3]155用“霑足”两字形容甘霖之降恰到好处,言简意赅。

卷二《霍生》属于警示人际交往切勿轻薄随意之作。人与人之间开玩笑适可而止,或与幽默诙谐相关,自无伤大雅;《诗·卫风·淇奥》“善戏谑兮,不为虐兮”[3]35,所谓“谑而不虐”就是古人开玩笑的一种境界。如果朋友间玩笑过火,甚至流于淫荡放浪并涉及他人隐私,无论言语或行为,都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轻则发生口角乃至反目成仇,重则引来杀身之祸,古今中外诸多教训,可谓更仆难数。小说开篇即云:“文登霍生与严生,少相狎,长相谑也。”开门见山,点出祸端。所谓“相狎”,即相互亲近,语本《左传·襄公六年》:“宋华弱与乐辔少相狎,长相优,又相谤也。”[4]946关于《聊斋志异》与《左传》的关系问题,笔者另有专文探讨,这里不作深论。所谓“相谑”,即相互开玩笑,相互嘲弄,语本《诗·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宋朱熹集注:“士女相与戏谑,且以芍药相赠而结恩情之厚也。此诗淫奔者自叙之词。”[3]56由于蒲松龄此处用“相狎”、“相谑”两语具有一定的针对性,所以今人注释《聊斋志异》,自以明确其两处书证为好。

《聊斋志异》借鉴《诗经》语词,有时属于引申取义。卷三《雷曹》中主人公乐云鹤以自己的道德操守意外得到了朋友的恩施,以豪放慷慨的性格特征赢得了雷神的垂青,这一切都折射出作者的人生价值取向。其中有乐云鹤与雷神的一段对话:“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曰:‘罪婴天谴,不可说也。’”[2]613所谓“不可说也”,这里即讲天机不可泄漏,然而其出处却与《诗经》相关。《诗·卫风·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宋朱熹集注:“说,解也。”[3]37蒲松龄将《诗经》中“说”的原义“解说”引申为“泄漏”,机趣盎然。

卷三《胡四相公》一篇以人狐异类相交好的故事结构全篇,暗中却讽刺亲兄弟间的薄情寡义,宣泄出亲情不及友情的愤懑之情。其中有对狐仙现身的一段描写:“内有美少年,相视而笑。衣裳楚楚,眉目如画。”[2]841所谓“衣裳楚楚”,即衣装鲜明貌,语本《诗·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宋朱熹集注:“楚楚,鲜明貌。”[3]87卷三《武技》当属于一篇寓言性质的小说: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能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否则必跌跟头。其中有对自恃身手不凡的李超与少年尼僧交手相搏的一段描写:“方颉颃间,尼即遂止,李问其故,但笑不言。”[2]895所谓“颉颃”,即鸟飞上下貌,这里比喻两人比武的展闪腾挪之势,形象传神。两字语本《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颉之颃之。”宋朱熹集注:“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3]17同样的用法又见卷一《王成》中描写斗鹑的场面,因系描写禽类相搏,更饶“本地风光”:“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啄,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相持约一伏时。”[2]160

卷三《姊妹易嫁》反映了社会民间婚嫁嫌贫爱富的状况,至今仍有认识价值。篇末“异史氏曰”有云:“呜呼!彼苍者天久不可问,何至毛公,其应如响?”[2]768所谓“彼苍者天”,是仰面苍天的呼吁,意即“高高在上的苍天啊”。四字语本《诗·秦风·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3]77蒲松龄将古人无奈的呼告化为对于上天的一般性指代,行文稍有顿挫感而外,并无特别深沉的用心。但《聊斋志异》文字有时借鉴《诗经》,是专从语气的模仿着眼的,染有原作强烈的感情色彩。如卷四《彭海秋》一篇具有佛家“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寓意,其中描述书生彭好古一见仙家彭海秋即颇为投缘,大喜而言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遘此嘉客。”[2]1059所谓“今夕何夕”,即今夜是何夜?多用作赞叹语,即谓此夜正是良辰。四字语本《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宋朱熹集注谓此四句为“喜之甚而自庆之词也”[3]70,蒲松龄借鉴《诗经》此四字为意外忽逢佳客之词,小说主人公欣喜欢悦之情跃然纸上!

卷四《荷花三娘子》中男主人公宗湘若先结交狐女,又因仁人之心而获报,终与荷花仙子为侣多年,瑰丽的想象支撑了这篇小说的骨架,又完成了书生一次白日梦的旅程。宗生不忍与荷花仙子永别,苦苦挽留说:“卿归我时,贫苦不自立,赖卿小阜,何忍遽言离逷?且卿又无邦族,他日儿不知母,亦一恨事。”[2]1031这一番话中所谓“邦族”,意即邦国宗族,用来指称非人类的仙家出身,尤为确切。两字借鉴《诗·小雅·黄鸟》:“言旋言归,复我邦族。”宋朱熹集注:“民适异国,不得其所,故作此诗。托为呼其黄鸟而告之曰:尔无集于谷而啄我之粟,苟此邦之人不以善道相与,则我已不久于此而将归矣。”[3]123蒲松龄笔下的宗生之所以突兀道出“且卿又无邦族”,意即荷花仙子并无处可归,巧借《诗经》相关意境的用心非常明显。注家遇此等文字不注出其书证,实在辜负了蒲松龄小说构思的苦心一片!

二、对《诗经》语词的化用取意

《诗经》语词的一般性借鉴外,对《诗经》语词的化用取意也是《聊斋志异》锤炼文字的有效方法。在借鉴的层次上,化用取意要高于一般性借鉴。

所谓“兽交”,古今中外并非罕事,甚至在神话传说中也能觅其踪影。晋干宝《搜神记》卷一四记有盘瓠的故事,即帝喾高辛氏为平外患,而将小女嫁与立有战功而名为“盘瓠”的犬,并养育了六男六女。这一具有文化人类学意义的传说,甚至在正史《后汉书》卷八六《南蛮西南夷列传》中也有类似记载。《聊斋志异》卷一《犬奸》就是蒲松龄记述一妇人与犬交合的小说,这是人类变态性行为的一次实录。因事关隐私,本不易发觉,只因犬啮其亲夫致死,所以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示众”之余又引来众人“围观”。作者似乎也未能免俗,感慨之余,模仿衙门断案写下判词,炫才而外,颇有过一把官瘾的意味。判词中有云:“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2]74所谓“肉不食于豺虎”,取意于《诗·小雅·巷伯》:“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3]145诗中以“豺虎”泛指猛兽。《犬奸》中的判词认为,投送这样的人于猛兽之口都被拒绝食用,可见当时人们对兽交行为的憎恶之情。如此化用《诗经》,今天的注家自以注引书证为好,否则就难以凸显作者议论的感情色彩。

卷一《成仙》是一篇内容较为驳杂甚至不无矛盾之处的小说,其主旨既有对友朋情义深厚、肝胆相照的赞颂,又有对官场腐败、社会黑暗的鞭挞;既有对脱屣妻孥、成仙了道的向往,又有对不劳而获、坐致千金的企盼;既有倏忽易容、形骸互换的怪诞,又有借剑杀妻、罥肠庭树的恐怖。这里不作辨析。其中周生与已然道装的成生有一段对话:“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2]132成生的答话意谓只有他人弃恩忘旧抛弃我,我又能抛弃何人呢?这一语带讽刺的调侃性话语化用自《诗·小雅·谷风》:“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关于后两句,毛传:“言朋友趋利,穷达相弃。”汉郑玄笺:“朋友无大故,则不相遗弃,今女以志达而安乐,弃恩忘旧,薄之甚。”[5]459朱其铠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以下简称“朱注本”)注云:“‘不然’三句:你说的不对。是他人要抛弃我,我又能抛弃谁呢?末句句首省‘予’字。”[6]99盛伟《聊斋志异校注》(以下简称“盛注本”)注云:“其何人之能弃:我又能抛弃什么人呢?”[7]138然而两部全注本皆未引《诗经》书证,于准确理解蒲松龄对于成生答话有关人生伦理上的设计构思终有所欠缺。

卷七《神女》属于人神相恋的大团圆结局类型,米生受神女眷恋的设想属于读书人高自位置的产物;而生性清鲠的米生仅因神女之求即放弃其处世原则,终施援手救下了有厄难的神女之父,也完全符合人类普遍的性心理。小说中米生与神女有如下一段对话:“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恐过此一见为难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2]1916所谓“夙夜蒙露”,意即人在天未明前的奔波因露水太多而艰辛异常。四字乃化用《诗·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宋朱熹集注:“厌浥,湿意;行,道;夙,早也。”[3]10朱注本、盛注本皆未出注,这就可能令读者体味不到原著对话的典雅韵味。

对于相关语词稍加改动,也是《聊斋志异》借鉴《诗经》的手法之一。社会腐败,政以贿成,司法不公,首当其冲。汉代朱家、郭解一类的侠客之所以能够在太史公的《史记》中被书写下浓重的一笔——《游侠列传》,就在于这些人的存在,可以多多少少缓解因社会不公所带来的世人普遍的焦虑,至少作为一种企盼或希冀,也总能令无告的百姓获得一丝心灵的慰藉。卷三《田七郎》就是一篇崇尚侠义以及有恩必报的小说,武承休在官府为救出被诬陷的叔叔,对县令大声疾呼:“杀人莫须有!至辱詈搢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2]695所谓“生实为之”,即承认“辱詈搢绅”是我所为。四字化用《诗·邶风·北门》:“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3]25蒲松龄在人物对话中特意改“天”为“生”,如此借鉴《诗经》语词,在刻画武承休勇于担当的性格特征的同时,也凸显了他作为乡绅的读书人风习,一箭双雕,绝非闲笔。

卷四《莲花公主》描写人与蜂的异物之恋,并在其中注入了更多的旖旎情愫,令人读后倍感温馨。小说中有巨蟒来袭蜂国的情节,急迫中蜂王对小说主人公窦旭说:“君子不弃,方图永好。讵期孽降自天,国祚将覆,且复奈何!”[2]1016所谓“孽降自天”,即灾祸从天而降,取意于《诗·小雅·十月之交》:“下民之孽,匪降自天。”汉郑玄笺:“孽,妖孽,谓相为灾害也。”[5]447译成白话就是:黎民百姓的灾难并非从天而降。显然,蒲松龄对于这八个字是反《诗经》之意而用之,如此借鉴符合一国之主的身份与口吻,堪称温文尔雅,恰如其分。

卷四《窦氏》是一篇鞭挞为富不仁者的作品,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恶霸南三复为达到霸占农家女的目的,以花言巧语欺骗窦氏,作者就此有如下一段描写:“女要誓,南指矢天日,以坚永约,女乃允之。”[2]1071所谓“指矢天日”,即对天与太阳发誓。古人的这类习俗,先秦文学作品中早有反映,如《楚辞·九章·惜诵》“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汉王逸注:“夫天明察,无所阿私,惟德是辅,惟恶是去,故指之以为誓也。”[8]121又《诗·王风·大车》:“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唐孔颖达疏:“谓我此言为不信乎,我言之信有如皦然之白日,言其明而可信也。”[5]333蒲松龄如此化用取意于《楚辞》、《诗经》中的有关语词,不如前举各例有迹可寻,确凿无疑,但遵循使事用典的规律,今天的注家仍以注出为好,否则就难以令读者认识到小说作者对文字精雕细琢的努力了。

三、对《诗经》语词的调侃性运用

对《诗经》语词的调侃性运用属于蒲松龄灵活借鉴经典的手笔,具有令文字活泼而不呆板的修辞取向。

卷三《余德》是一篇想象离奇的小说。余德何许人?是仙人,是狐精,还是异方神圣?小说并没有交代;其踪迹来去倏忽,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妙。若论小说主旨何在,却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实在难以捉摸。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对情景的渲染与设计出击鼓催花为令的奇特想象,摇人心旌,引人入胜。而最为耐人寻味的地方,则是小白石缸的“曲终奏雅”,“缸之魂”之说匪夷所思,其虚中有实、似有还无的特征,犹如现代三维全息摄影般的奇幻神妙。小说有对余德设宴款待所租屋主人的描写:“筵间不过八簋,而丰美异常。”[2]652所谓“八簋”,即八样菜肴,取意于《诗·小雅·伐木》:“於粲洒埽,陈馈八簋。”毛传:“粲,鲜明貌。圆曰簋,天子八簋。”[5]411簋,古代祭祀宴享时盛黍稷或食品用的圆口圈足器皿。周制,天子八簋。小说特意用周代天子的宴享气派“八簋”来假设余德的宴席,用略带调侃的语气以转折复句的形式强调了其宴席非同寻常的丰盛与精致,堪称神来之笔。朱注本与盛注本皆未明确“八簋”的《诗经》书证,这就有可能令读者体味不到蒲松龄小说文字的轻松幽默感。值得一提的是,用“簋”的数量来表明饮食的丰俭并进而渲染小说中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聊斋志异》中还有类似描写。如,卷二《宫梦弼》:“妇入,以酒一盛、馔二簋,出置黄前。”[2]574在此处,蒲松龄以婿家用极为简单的饭菜招待嫌贫爱富的岳父,其怠慢之情不言而喻。“二簋”,典出《易·损》,三国魏王弼注阐幽发微,若不明此书证,就很难体会蒲松龄小说文字的精妙之处。《聊斋志异》与《易经》的关系问题,笔者将有专文论述,此处恕不赘言。

卷四《狼三则》属于写屠夫与狼周旋的小品,皆短小精悍、要言不烦,合为一篇,相互映衬,更见神采。其中第二则描写屠夫智斗二狼,犹如《孙子兵法》中“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用计,可谓展闪腾挪,纵横捭阖。小说开始有以下叙述:“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而两狼之并驱如故。”[2]1190最末一句本是一般的记叙性文字,并无难懂之处,然而若明其书证,则饶有趣味。此八字取意于《诗·齐风·还》:“子之昌兮,遭我乎狃之阳兮。并驱从两狼兮,揖我谓我臧兮。”[3]58-59这本是齐国的猎者相互间称誉赞美的诗,“并驱”的主语是两位身手不凡的猎者。蒲松龄巧改“并驱”之主语为“两狼”,化用《诗经》成句,具有浓重的调侃意味,熟悉《诗经》的人不难体会到其间妙不可言的诙谐。

卷六《凤仙》以书生刘赤水与狐女凤仙的悲欢离合为线索,其指归在于渲染男欢女爱与事业的关系,有意将原本具有冲突意向的两者归于统一。小说中有关家庭生活场景的描写惟妙惟肖,完全是人世间一门和乐的折光。大姐八仙与三妹凤仙恩怨相尔汝,经常斗嘴戏谑,作者刻画小儿女情态栩栩如生。在一次团圆欢快的狐仙家宴中,两位狐姊妹又起风波:“八仙起,捉水仙曰:‘凤仙从来金玉其音,不敢相劳;我两人可歌《洛妃》一曲。’”[2]1726所谓“金玉其音”,意即珍惜自己的声音如同金玉,不肯轻易表演。其语略带嘲讽意味,取意化用自《诗·小雅·白驹》:“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宋朱熹集注:“其人之德美如玉,盖已邈乎其人不可亲矣。然犹冀其相问而无绝也,故语之曰:毋贵重尔之音声,而有远我之心也。”[3]123明此书证,大姊八仙尖刻而不失风雅的口吻如见。朱注本对此书证未予理会,盛注本注引书证,对于读者认识八仙性格特征大有裨益。

在《聊斋志异》中,作者用故意曲解《诗经》句意的手法,巧用经典中语词以叙事,若不明其书证,其间强烈的调侃意味就会荡然无存。《诗·周颂·载芟》“有嗿其馌,有依其士。”宋朱熹集注:“嗿,众饮食声也;媚,顺;依,爱;士,夫也。言饷妇与耕夫相慰劳也。”[3]234“思媚其妇”的“思”,属于发语词,无意义;媚,即顺美,是赞美田间送饭女子美丽顺美之词。《聊斋志异》卷四《马介甫》是一篇谴责悍妒之妇的小说,小说中杨万石特别惧内,其妻尹氏则得寸进尺,酷虐其夫。幸有狐仙马介甫略施“小术”,以狰狞“巨鬼”严惩了尹氏,使其威风渐敛。然而不久杨万石即泄漏“天机”:“万石思媚妇意,微露其假。”[2]1084这终于令尹氏故态复萌且变本加厉。小说中所谓“思媚妇意”即意欲讨好妻子,“思”在这里已化为表示心理活动的能愿动词,“媚”则是逢迎取悦之意了。蒲松龄如此化用《诗经》语词,正可谓出神入化。

四、从校勘注释认识《诗经》书证的作用

明确《聊斋志异》中的《诗经》书证,对于我们校勘与注释这部文言小说作用非凡,不可低估。

赌博对于社会正常运行的作用皆是负面的,卷三《赌符》以作者之菩萨心肠劝人戒赌,语重心长。其“异史氏曰”用骈文写就,淋漓酣畅,发人深省:“及遭败后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试问赌中谁最善,群指无裤之公。”[2]622所谓“方思”,是乘筏渡水的意思,语本《诗·周南·汉广》:“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宋朱熹集注:“方,桴也。”[3]6所谓“方”即竹木编的筏子;思,语末助词,无意义。“下流之物”语本《论语·子张》,以河流的下游比喻众恶所归的地位。所引前两句若串讲,意即:赌博失利后再乘筏渡水(比喻脱离灾难),早已处于下流。这里的“下流”一语双关,倍见作者巧思,但前提是必须晓得“方思”的《诗经》书证,否则一切无从谈起。朱注本注释两句云:“及至全盘失败,方思悔恨,但已被目为众恶所归之人。”[6]427盛注本未出注。再看全译本如何翻译这两句:马振方主编《聊斋志异评赏大成》(以下简称“漓江本”)译为:“等到惨败之后才思悔恨,已经成为品行卑污的东西。”[9]656孙通海等译《文白对照聊斋志异》译为:“直到遭到这样惨重的失败之后才开始反思,可是他已经堕落下去了。”[10]535丁如明等译《聊斋志异全译》译为:“待到惨败他再追悔,已成了下流的东西。”[11]184无论注本还是译本,全将“思”作为动词理解,如此,则“思”与“下流之物”的逻辑关系就模糊不清了。看来不明《诗经》书证,就难免误解《聊斋志异》语词。

卷三《黑兽》一篇,主旨并不在对于“强中更有强中手”的鼓吹,其积极作用乃在于蒲松龄借题发挥,从而使这篇小说具有了寓言的意义。作者所谓“贪吏似狨”道出了封建专制社会的通病,在专制人主的淫威下,百姓只有任凭宰割的命运,在“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挣扎中苟活,其原因就在于对漠视他人遭殃而自己尚存一线生机的企盼,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崇尚所谓“丛林法则”,甚至不惜为虎作伥,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篇末“异史氏曰”有云:“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2]650所谓“蚩蚩”,即无知貌,语本《诗·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宋朱熹集传:“蚩蚩,无知之貌,盖怨而鄙之也。”[3]36朱注本注云:“蚩蚩,指群氓,百姓。《诗·卫风·氓》:‘氓之蚩蚩。’”[6]447盛注本注云:“蚩蚩,指百姓。《诗·卫风·氓》:‘氓之蚩蚩。’”[7]527书证之引用皆无误,唯诠释反生错讹。

卷三《念秧》讲述了两则欺骗行旅者的故事。所谓“念秧”,即以甜言蜜语与貌似忠谨之行做成圈套,诈取行旅者的财物。小说第二则故事中有狐友预嘱吴生“倘闻人喧,但寐无吪”两句话[2]853,所谓“吪”,这里是“动”的意思,语本《诗·王风·兔爰》:“尚寐无吪。”宋朱熹集注:“吪,动也。”[3]45四字意谓睡着不动。朱注本注云:“吪:呼喊。”[6]576似有望文生义之嫌;盛注本未出注。王锡荣先生《全本新注〈聊斋志异〉若干问题商榷》(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年第5期)已经指出这一问题,此不赘言。

卷四《黎氏》是一篇寓言性质的小说,凸显社会中因继母而引来家庭诸多矛盾问题的严重性。小说中的狼女黎氏对于“谋聘继室”的轻薄子谢生迫不及待的求欢行为,故作矜持又欲擒故纵地说:“燕婉之求,乃若此耶?缓我,当相就耳。”[2]1025所谓“燕婉之求”,即只求嫁个性格温顺好男儿。燕婉,仪态安详温顺貌。四字当取意于《诗·邶风·新台》:“燕婉之求,籧籧不鲜。”宋朱熹集注:“籧籧,不能俯,疾之丑者也。盖籧籧本竹席之名,人或编以为囷,其状如人之臃肿而不能俯者,故又因以名此疾也。鲜,少也。”[3]26蒲松龄用“燕婉之求”,特意歇后“籧籧不鲜”,即不美的残疾人,从而坐实“乃若此耶”之所指,暗寓对于谢生的讥讽。朱注本注云:“燕婉:亦作‘嬿婉’。指夫妇和爱之情。《文选》苏武《诗四首》:‘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6]676盛注本注云:“燕婉:亦作‘嬿婉’,指欢好,和美。《文选·苏武(诗)之三》:‘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吕向注:‘嬿婉,欢好貌。’”[7]961两注皆因未顾及到《诗经》的书证,诠释因而出现偏差,这就有可能误导读者。

卷五《青娥》巧以童性天真化解一场可能发生的官司,且令一对青年男女终成眷属。作者构思是以“孝”为基础的,正因为霍生孝母,于是有了仙缘,平白无故得到道士慷慨所赠之神镵,并通过它与意中人青娥成其好事乃至以之“凿壁”之功再续前缘,是皆倚仗神赐而非人力可及。小说叙及霍生穿墙事发,又为青娥母拒婚所羞辱,霍母则以牙还牙并推卸责任说:“不肖儿所为,我都梦梦。何遂以无礼相加!”[2]1386所谓“梦梦(méngméng盟盟)”,即不明或无所知晓的意思,语出《诗·小雅·正月》:“民今方殆,视天梦梦。”宋朱熹集传:“梦梦,不明也。”[3]130朱注本注云:“梦梦:犹‘懜懜’,昏昧不明,指一无所知。”[6]929盛注本注释正确,且引《诗经》为书证[7]1097。显然,注释“梦梦”,《诗经》书证必不可少,否则以“懜懜”为解,仅是昏昧糊涂的样子,这与霍母毫无自责之意且反唇相讥的语气并不相合。

卷五《仙人岛》并非《聊斋志异》中的名篇,但作者从构思到措辞乃至调侃经典、大开诗书的玩笑,其间前后映衬、伏线照应,又的确下过一番功夫,信非苟作。书生王勉在仙人岛上因滥情而受到惩罚,私处出现了状况,“前阴尽缩”;王勉与仙女芳云经过一番利用经典语句的戏谑玩笑,最终两相谅解:“(芳云)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2]1411“黄鸟”二句意谓“前阴”不要再隐藏了,系化用融合《诗·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楚。”[3]78《诗·小雅·黄鸟》:“黄鸟黄鸟,无集于穀。”“黄鸟黄鸟,无集于桑。”“黄鸟黄鸟,无集于栩。”[3]123小说中所谓“黄鸟”,系喻指男阴;楚,谓丛莽,这里喻指男性阴毛,所谓“无止于楚”,正与前文“前阴尽缩”呼应。朱注本注云:“‘黄鸟’二句:由《诗·秦风·黄鸟》和《诗·小雅·黄鸟》的诗句凑泊成句,用作戏语。黄鸟,喻指男子生殖器。楚,树名,即牡荆。此借为‘痛楚’之‘楚’,痛苦。”[6]950按,朱注本所引书证完全正确,但解释“楚”一字又出现谬误。小说前已言及芳云戏谓霍生“前阴尽缩”是“既非痛痒,听之可矣”,何以“探衣而咒”又渲染其“痛楚”?如作此解,显然不合逻辑。盛注本所引书证缺《小雅·黄鸟》,以“一种丛生落叶灌木,又名荆”[7]1123诠释“楚”,只就喻体而言,未顾及比喻之本体,终有缺憾。再看全译本:漓江本于芳云所施“咒”,译文未作翻译,另加注释云:“芳云合用《诗经》中的两句诗,歪曲其意思凑成一句玩笑话。”[9]1494大而化之,盖未深入。中华本径引“咒”语后括注云:“黄鸟,借指男子生殖器;楚,暗指疼痛。”[10]1149释“楚”有误。上古本则于芳云所施“咒”,未作翻译。

卷六《霍女》是一篇寓意与言情兼而有之的小说作品,但后者明显弱于前者,霍女作为抽象美色的符号意义远大于其人物形象的鲜活性。朱大兴、世胄何某、巨商子与黄生四个人物围绕“美”的诱惑,因身份不同而表现各异,或因恋色而破产,几无葬身之地;或听友人劝说而大悟,悬崖勒马;或见色起意,枉掷千金。作者笔下所中意者黄生,明显带有其自身的理想与强烈的自我融入意识。黄生之所以作为霍女的最终选择,贫困而诚实的书生本色当是霍女所最看重的,这也是其改弦更张、相夫有道的原因。小说中有霍女在第二段姻缘中与何某的一段对话:“女谓何曰:‘妾在朱家,亦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将与质成。”[2]1608所谓“质成”,即请人判断是非而求得公正解决,语本《诗·大雅·绵》:“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宋朱熹集注:“虞、芮,二国名。质,正;成,平也。传曰:虞、芮之君,相与争田,久而不平,乃相与朝周。”[3]181朱注本注云:“质成:争讼。在公堂对质。”[6]1096因未引《诗经》书证,注释不够确切。盛注本注云:“质成:请人评定是非;即在公堂对质。《诗经·大雅·绵》:‘虞芮质厥成。’”[7]625虽引用《诗经》书证,但解词仍似不够完整。

《聊斋志异》中有关白莲教题材者。如,卷二《小二》,卷三与卷四《白莲教》两篇同名小说,皆以这一民间秘密宗教团体传说中的所谓“法术”为中心设计故事,其可信度如何姑且不论,作者不过借其法术之奇幻推动情节展开而已。卷六《邢子仪》也以白莲教为故事背景,正直书生邢子仪的形象明显带有作者自身的人生价值观。凡是能够融入自身于其间的《聊斋志异》故事,为弥平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作者往往乞灵于天马行空式的幻想。白莲教的“法术”恰可成为廉价的道具,令其白日梦丰富多彩且通畅无阻。小说开篇即云:“徐鸿儒诛后,杨幸漏脱,遂挟术以遨。”[2]1676所谓“以遨”,同“以敖”,意即游戏人间,语本《诗·邶风·柏舟》:“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汉郑玄笺:“非我无酒可以遨游忘忧也。敖,本亦作遨。”[5]296朱注本注云:“遨:游。”[6]1142未明书证。盛注本未出注。就“以遨”两字的诠释而言,若不明其《诗经》书证,蒲松龄“遂挟术以遨”的行文就有些令读者莫名其妙了。

蒲松龄写小说借鉴《诗经》语词问题,不仅须瞩目《诗经》正文,我们对朱熹的相关注释有时也不能轻易放过。卷三《辛十四娘》中,描写性格特征鲜明的男主人公冯生因“轻脱纵酒”而终得美妇,又因积习难改而误入奸徒陷阱,险遭不测。小说开首记述冯生因鲁莽求婚而被辛家狐翁深夜赶出家门,误入涧谷,有如下描写:“仰见高闳,以策挝门,内有问者曰:‘何处郎君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问者曰:‘待达主人。’生累足鹄俟。”[2]802-803所谓“累足”,犹言重足,即两足相叠,不敢正立,形容小心戒惧。《诗·小雅·正月》:“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宋朱熹集注:“蹐,累足也。”[3]130清何垠注云:“累足:犹侧足,不敢正立也。”[2]812清人所注虽未引《诗经》书证,但释文无误。朱注本注云:“累足,站立不动。”[6]548盛注本注云:“累足,两足相叠,侧立。《史记·吴王濞列传》:‘胁肩累足,犹惧不见释。’”[7]275盛注强于朱注,但皆不如清人能注出小说主人公形体动作所流露出的小心戒惧的心态。

卷四《金永年》记述年近八十的老媪竟能生一子的奇闻:“无何,媪腹震动;十月,竟举一男。”[2]955所谓“震动”,即怀孕。《诗·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宋朱熹集传:“履,践也;帝,上帝也;武,迹;敏,拇;歆,动也,犹惊异也;介,大也;震,娠也;夙,肃也……姜嫄出祀郊禖,见大人迹而履其拇,遂歆歆然如有人道之感,于是即其所大所止之处而震动有娠,乃周人所由以生之始也。”[3]190朱注本、盛注本皆未出注,似有缺憾。

明确《诗经》书证,对于《聊斋志异》正确的标点断句也有相当的参考价值。卷四《花姑子》讲述异类相爱的故事,但理想终究不属于现实,安生不能与花姑子终成伴侣,其意义不在于美丽的幻想难以成真,而是想象的美妙无法真正呈现于现实社会的苦痛。小说开篇描写安生归途迷路:“暮归,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心大恐。”[2]956所谓“中心”,即心中,当借鉴于《诗·王风·黍离》:“行迈靡靡,中心摇摇。”[3]42朱注本、盛注本以及笔者所见到的《聊斋志异》的各种选注本、两种全译本(上古本不附原文,可不论),甚至笔者写这篇论文所据依的底本任笃行辑校本《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皆以“中”属上断句:“暮归,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心大恐。”似有未妥。此皆因一时疏忽,没有顾及《诗经》中的有关书证所致。

《诗经》在《聊斋志异》文字校勘中的作用也不可小觑。卷四《林氏》塑造了一位贞洁、智慧与贤能、宽容的奇女子林氏。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居数年,林不育,因劝纳婢,戚曰:‘业誓不二,鬼神宁不闻之。即似续不承,亦吾命耳。’”[2]1174所谓“似续”,即继承,继续,语出《诗·小雅·斯干》:“似续妣祖,筑室百堵。”宋朱熹集注:“似,嗣也。”[3]125这里意为后嗣。唐柳宗元《对贺者》:“自以上不得自列于圣朝,下无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苟生幸存,庶几似续之不废。”[12]3490朱注本据铸雪斋抄本改手稿本之“似续”为“嗣续”[6]788;盛注本径作“嗣续”[7]1297,未出校记。再看全译本,漓江本著录原文作“嗣续”[9]1218,误;中华本著录原文作“似续”[10]950,正确。正是铸雪斋抄本妄改原手稿本文字,造成谬误流传。

探讨《聊斋志异》的写作借鉴模仿《诗经》语词问题,除有利于读者小说鉴赏而外,在学术研究上也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

[1]赵尔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6.

[2](清)蒲松龄.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M].任笃行,辑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

[3](宋)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5](清)阮元,编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朱其铠,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7](清)蒲松龄,著.盛伟,校注.全本新注聊斋志异[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

[8](宋)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马振方,主编.聊斋志异评赏大成[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

[10]孙通海,等,译.文白对照聊斋志异[M].北京:中华书局,2010.

[11](清)蒲松龄,著.丁如明,等,译.聊志志异全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2](清)董诰,等,编.孙映逵,等,点校.全唐文[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

A Collection of Fantastic Stories and the Book of Songs

ZHAO Botao
(China Arts Research Intitute, Chaoyang, Beijing 100029, China )

The stereotyped writing of the “Four Books” was a necessity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anasties, which was regarded as a major defining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style. The Book of songs, one of Confucian “Five Classics”, was a choice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Obviously, it was far less important than “Four Books”. However, as the source of China's traditional poems, the Book of Songs used to take up a high position in literati's minds. When those literati engaged in social activities, they would recite poetic songs to each other, for laying the foundation of writing poems must first start from reciting the Book of Songs. Undoubtedly, the creation of a Collection of Fantastic Stories on which Pu Songling spent most of his lifetime was influenced by the Book of Songs. This paper will discuss whether those written comments on the Book of Songs in the annotations of the book, a Collection of Fanntastic Stories, are right or wrong, and how Pu Songling skillfully and flexibly adopts the words in the Book of Songs to makes a point. Besides,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two books will be explored from four aspects to solicit comments from masters.

Pu Songling,A Collection of Fantastic Stories,the Book of Songs,annotations,referrence

I206.2

A

1673-9639 (2016) 01-0032-09

(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

2015-11-15

赵伯陶(1948-),北京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中国文学编年史》(明末清初卷)、《七史选举志校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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