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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儒者关于牺尊、象尊形制的诠释与争辩

2016-02-13郭善兵

泰山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儒者郑玄上海古籍出版社

郭善兵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河南开封475001)

中国古代儒者关于牺尊、象尊形制的诠释与争辩

郭善兵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河南开封475001)

大致于先秦秦汉时期成书的若干文献,记载先秦时期铸造有牺尊、象尊。汉代儒者毛氏认为,牺尊是用“沙”装饰之尊。郑众认为,装饰翡翠之尊,谓之牺尊。象尊或为铸造成凤皇形貌之尊,或为用象的骨骼装饰之尊。郑玄认为,“沙”指凤皇。描绘有婆娑飘舞的凤皇羽毛图案的器皿,谓之牺尊。象尊是用某种动物骨骼装饰之尊。阮谌则认为,牺尊、象尊分别指描画有牛、象图形之尊。三国曹魏儒者王肃据当时发现的先秦古器物,认为牺尊、象尊分别指铸造成牛、象之形,凿空其背部,用来盛酒、水的容器。对上述说法,后世儒者或无所适从,或不妄加裁断,或遵循某家之说,对异说加以驳斥,或兼采并收,择善而从,或不拘泥前儒成说,另创新说。

牺尊;象尊;形制;诠释;争辩

虽然大致于先秦秦汉时期成书的若干文献中,记载先秦时期铸造有牺尊、象尊容器:“白牡骍刚,牺尊将将。”[1](P615)“其朝践用两献尊,其再献用两象尊。”[1](P773)“牺尊疏布鼏,椫杓。”[1](P1433)“罍尊在阼,牺尊在西。”[1](P1440)“尊用牺、象、山罍。”[1](P1489)然而,上述文献对牺尊、象尊的形制,并未有明确、详细的描述。因而,汉晋时期,若干儒家学者注释上述典籍时,或依据自己的理解,或参照当时发现的先秦有关器物,对牺尊、象尊的形制,提出了诸多理论。后世儒者或遵循某家之说,驳斥他说,或另创新说,聚讼纷纭,未有定论。

尽管近、现代有关考古发现的牺尊、象尊实物表明,三国曹魏儒者王肃的观点是准确的,似表明已无继续探讨、争论牺尊、象尊形制问题的价值和必要。然而,自秦汉迄今,历代学者对牺尊、象尊形制问题的诠释和争辩,还或多或少存在着一些误解,如有学者认为毛氏之说与郑玄之说大致相同,有学者认为阮谌之说与郑玄之说大致相同,也有学者认为阮谌之说与王肃之说大致相同等。究其实,上述观点都不确切。致误的主要原因在于,后世儒者对前儒的有关理论乏系统、仔细的分析、理解,往往断章取义,难免张冠李戴。此外,近、现代学者在对牺尊、象尊相关问题进行研究时,也多仅满足于征引毛氏、郑玄、王肃数家之说,对其他儒者的有关理论,及其或遵循或驳斥前儒成说等问题,往往不加详细而系统的考察,亦难免有粗疏或误解之弊。有鉴于此,对秦汉迄明清时期历代儒者关于牺尊、象尊形制的诠释和争辩等问题作一较系统、全面的考察,既有利于深化此问题的认识和研究,也可对秦汉以后历代儒者的有关理论、观点及其得失,有一清晰的了解,进而对中国古代儒者的注经特点,及经学研究领域以往存在的若干误解,进行有益的探讨和辨析。以往儒者治学方法之得失,亦可为今人乃至后人提供有益的启迪、鉴借或教训。

一、汉魏儒者关于牺尊、象尊形制的诠释

据现有文献记载,较早对牺尊形制做出诠释的是西汉时诠释、传授《毛诗》的毛氏。他认为:“牺尊,有沙饰也。”[1](P615)即用“沙”加以装饰的尊,谓之牺尊。何谓“沙”?毛氏既未明确阐释,也未明言究竟采取何种方式以“沙”来装饰尊,即究竟是以某种材料制成“沙”形,然后粘附于尊之上?还是描画“沙”形于尊之上?因而,牺尊、象尊形制问题,仍未得到比较明确的诠释。

东汉儒者郑众对牺尊的形制做出了较为明晰诠释。他认为,《周礼》记载的所谓“献尊”中的“献”字应为“牺”字:“‘献’读为‘牺’。牺尊,饰以翡翠。”[1](P773)即用翡翠装饰之尊,谓之牺尊。

与以明确言语诠释牺尊形制不同的是,郑众或因未见象尊实物,因而诠释象尊形制时,似无十足的信心。他或许依据自己的听闻、理解,同时又引用其它儒者的观点,对象尊形制做出了两种诠释:“象尊以象凤皇,或曰以象骨饰尊。”[1](P773)即象尊或者是指铸成凤皇形貌之尊,或者是指用象骨装饰之尊。二者究竟何说为是,郑众未加裁断。

作为享有盛誉、门徒广布、学说流延绵长、影响深远的经学集大成者,东汉后期著名经学大师郑玄博览群书,遍注群经。在借鉴前人成说的同时,又不拘泥于成说,往往有独创之见。他在诠释牺尊、象尊形制时,虽受毛氏、郑众之说的影响。不过,其对毛、郑之说,既有借鉴、沿袭,又有扬弃、完善。

他沿用毛氏以“沙”装饰之尊谓之牺尊的说法,且明确指出,“沙”指凤皇。郑玄的弟子张逸对师说感到困惑,向郑玄求教:“前问曰:牺读如沙。沙,凤皇也。不解凤皇何以为沙?”[1](P1489)郑玄回答说:“刻画凤皇之象于尊,其形婆娑然。”[1](P1489)郑玄认为,“沙”为“娑”音转异声字,故“沙”为凤皇。所谓牺尊,即是在尊上刻画、描绘有婆娑飘舞的凤皇羽毛图案的器皿:“牺尊,以沙羽为画饰。”[1](P1489)因此,牺尊亦可谓之“娑尊”:“郑云:‘画尊作凤羽婆娑然,故谓娑尊也。’”[1](P1434)

郑玄沿用郑众“献”应读为“牺”的说法,以《礼记·礼器》有关记载校定《周礼》:“牺,《周礼》作‘献’。”[1](P1440)并明确提出,“牺”字之所以在《周礼》中被讹写成“献”字,是《周礼》的作者或不明了齐地人音声,或本人就是齐地人,因而误将齐地人所发之“牺”字写成“献”字:“或有作‘献’字者,齐人之声误耳。”[1](P1489)由此可知,郑玄注释、整合“三礼”时,虽以《周礼》为宗,尽力疏通、弥合《周礼》与《仪礼》、《礼记》之异文。若《仪礼》、《礼记》与《周礼》有歧异,则以《周礼》为准,不以《仪礼》、《礼记》而疑、改《周礼》。[2](P165-174)但也并不乏据《礼记》改《周礼》讹误之处。

注释象尊时,郑玄虽摒弃郑众“象尊以象凤皇”[1](P773)的说法,沿用无名氏“以象骨饰尊”[1](P773)谓之象尊的说法。但与无名氏之说不同的是,郑玄并未望文生义,认为象尊就是用象骨装饰之尊,而是较为审慎的提出,象尊是用某种动物骨装饰之尊:“象,象尊,骨饰之。”[1](P773)①至于使用何种动物的骨骼,郑玄并未明言。

东汉儒者阮谌虽认为,描画有图案的尊谓之牺尊。但其说与郑玄之说迥然有异的是,他认为,描画于牺尊的图案,并不是凤皇。象尊也并非装饰有象骨或其它动物骨骼之物。牺尊、象尊分别是指描画有牛、象图形之尊:“阮谌《礼图》云:“牺尊饰以牛,象尊饰以象。于尊腹之上画为牛、象之形。”[1](P616)

与上述两汉时期儒者,尤其是郑玄,主要依据凭空臆想来阐释牺尊、象尊形制迥然不同的是,三国曹魏儒者王肃援引魏明帝太和年间发现的春秋战国时期齐国青铜器实物提出,牺尊是指铸造成牛形,凿空其背部,用来盛放酒、水的容器:“王肃云:‘……大和中,鲁郡于地中得齐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尊,以牺牛为尊。’”[1](P616)王肃虽未见象尊实物,但他依据所见牺尊实物的形制,对象尊的形制提出了推测:“然则象尊,尊为象形也。”[1](P616)

二、两晋迄明清历代儒者对前人成说的尊奉、驳斥

自上述汉魏时期的儒者对牺尊、象尊形制进行诠释后,两晋迄明清时期儒者或如唐代儒者孔颖达等人,对诸家之说,无所适从:“王肃此言,以二尊形如牛、象,而背上负尊,皆读‘牺’为‘羲’,与毛、郑义异,未知孰是。”[1](P616)或如宋代儒者吕祖谦、[3](P786)王应麟,[4](P835)清代儒者朱彬等人,[5](P366)对前人成说,并不简单、盲目地信从或驳斥,而是胪列诸家之说,不妄加裁断。不过,部分儒者凭借自己的理解,在诸说之中,择善而从,并对异说予以驳斥。

宋代儒者严粲遵循阮谌之说:“其祭之时有盛酒之尊,其尊腹之上饰画牺牛。”[6](P485)陈祥道则驳郑众、郑玄、王肃之说:“先儒读‘牺’为‘娑’……或云牺饰以翡翠,象饰以象骨,或曰牺饰以凤凰……皆臆论也。”至于王肃所谓牺尊有发现的先秦实物以为左证,陈祥道认为不足为据:“王肃谓昔鲁郡于地中得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尊,以牺牛为尊,则象尊尊为象形耳,此又不可考也。”他最终还是依据阮谌之说,绘制了牺尊、象尊图。[7](P598)方以智则驳斥郑玄之说曰:“康成注《礼器》,云画作凤凰,尾婆娑然,故音‘娑’,此何所据?直是臆说耳。”[8](P65)清代编纂《钦定周官义疏》的儒者则据阮谌之说,驳斥郑玄、王肃之说:“此可见王氏肃全刻牛、象形,凿背为尊之误,而郑氏之读‘献’为‘莎’,竟以鸟彝为牺尊者,其误又不必言矣。”[9](P555)

清代儒者孙希旦概括、综合毛氏、郑众、阮谌、王肃等儒者之说后提出,既然《周礼》记载的鸡彝、鸟彝、虎彝、蜼彝等器具皆以鸟兽命名,那么,它们的形制应与牺尊、象尊大体相仿。既然历代儒者对鸡彝、鸟彝、虎彝、蜼彝形制的诠释皆无分歧,即上述都是在器皿上刻画鸡、鸟、虎、蜼等禽兽图形,那么,牺尊、象尊亦应同例,即在器皿上描画牛、象图形。如此,郑众、郑玄之说皆误,应以阮谌之说为准:“今按《司尊彝》鸡彝、鸟彝、虎彝、蜼彝、牺尊、象尊皆以鸟兽名其器,则其形制当相似。鸡彝、鸟彝、虎彝、蜼彝,先儒皆以为刻而画之为其象,则牺尊、象尊亦然。阮氏之说是也。若如后郑之说,则牺尊与鸟彝无别,如先郑之说,则虎彝、蜼彝岂亦以虎、蜼为饰耶?”[10](P643)②王肃之说虽有魏、晋时发现的先秦古器物牛形尊为左证:“顷魏世鲁郡地中得齐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樽作牺牛形;晋永嘉贼曹嶷于青州发齐景公冢,又得此二樽,形亦为牛象。”[11](P715)但这些古器物形制诡异,决非在举行祭礼等神圣场合所用之物:“至谓‘为牛形而凿其背为尊’,此虽在古器或有之,然形制诡异,置之六彝、六尊之列皆不伦,未可据以为古天子诸侯宗庙之所用也。”[10](P643)

也有儒者或从文字学角度,或据器物形制应与时节相合观念,或据发现的先秦时期古器物,赞同王肃之说。如郑锷认为:“‘献’字本‘戏’字,误转为‘献’。《毛诗传》谓之牺尊,‘牺’与‘戏’字同音,奈何康成读‘牺’为‘素’何?切凿为之说曰画为牛形,婆娑然,甚无理。”[12](P558)胡翰曰:“郑氏读‘献’为‘牺’,又音‘牺’为‘摩莎’之‘莎’,非也。‘献’举其事,‘牺’言其象,其为尊一而已。以其尊之一而谓其音亦同,不可也。”[13](P689)秦蕙田驳斥了郑众、郑玄读“献”为“牺”、释“牺”为“沙”等说法:“王肃则读‘牺’为‘羲’,后儒杨简、郑锷、何楷皆从王说,据此,则‘牺’当如字,固不必读为‘沙’也。《明堂位》以牺为周尊,是周之献以牺为首,故直曰‘献尊’耳,则‘献’亦当如字,不必读为‘牺’也。”[14](P480)胡翰更是旗帜鲜明地驳斥郑众之说,支持王肃之说:“郑氏谓牺尊饰以翡翠,象尊,以象凤凰,其说亦非也。盖牺尊为牛形,象尊为象形,皆周尊也。王肃云:牺、象之尊全刻牛、象之形,凿背为尊。……盖二尊皆以铜为之,其取义皆以牛、象而得名。牺尊为牺形,象尊为象形,则‘牺’当读为‘羲’,‘献’当读如‘宪’,各如其字本音可也。‘献’举其事,‘牺’言其象,不害其为器之一也。……况杳之言,足以证肃之说有足信乎!”[13](P689)黄中松虽认为阮谌之说合乎“牺”字之意,“夫古人制器尚象,命名取义,必有深意。名尊曰‘牺’,必有类乎牺者。阮氏之说与‘牺’字之义合矣,体制如此,亦觉文雅。”但他又认为,牺尊、象尊形制,当依发现古器物为准:“但今去古已远,先民制度,未可以意为揣度也。蔡绦谓尚方所贮牺尊全作牛形,开背受酒,其言与王说合。此盖得之目见,不同耳闻,当为可据,不得以其制之异而疑之矣。”[15](P484)

三、两晋迄明清历代儒者对前人成说的兼采、创新

与前述儒者或无所适从,或不置可否,或旗帜鲜明地支持某一家之说,对其他异说大加挞伐不同的是,两晋迄明清时期,若干儒者并没有盲目地信从前人成说,而是对前儒成说中的合理因素兼采并收,择善而从。

宋代儒者聂崇义认为,阮谌、郑玄之说皆合乎礼仪,因而两列其说,备读者采择:“按阮氏《图》,其牺尊饰以牛……其《图》中形制,亦于尊上画牛为饰。则与王肃所说全殊。揆之人情,可为一法。今与郑义并图于右,请择而用之。”[16](P457)清代儒者徐文靖既引王肃之说,认为牺尊形制为牺牛。又赞同宋代儒者章如愚《毛传》所谓沙饰,系指以沙牛为饰之说:“毛《传》曰:‘牺尊,沙饰也。’言沙牛饰尊……以牺牛为尊,则是制为牺牛。于背纳酒,于顶出之也。”[17](P301-302)至于象尊形制,聂崇义兼采郑众、梁正、阮谌之说:“后郑云:‘象尊以象骨饰尊。’梁正、阮氏则以画象饰尊。今并图于右,亦请择而用之。”[16](P459)元代儒者陈澔则兼采郑玄、王肃之说:“牺尊,刻为牺牛之形,读为‘娑’音者,谓画为凤羽娑娑然也。”[18](P135)

更有儒者不拘泥于前儒成说,在借鉴前儒成说的基础上,又依据自己对文献记载的理解,提出了新的理论。南朝梁儒者刘杳虽然赞同王肃之说,③但他又认为,古之牺尊、象尊皆为木制:“古者樽彝,皆刻木为鸟兽,凿顶及背,以出内酒。”[11](P715)郑锷虽然也赞同王肃之说,不过,其与王肃依据发现的先秦器具实物立论不同的是,他对牺尊、象尊分别为牛、象形状的阐释,却带有浓郁的臆想色彩:“春而耕,耕必资牛,故春之尊为牺牛之形。夏用象尊者,象,南方之兽,其形绝大,时至于夏,万物丰大,故夏之尊为象形。”[12](P558)宋代儒者章如愚将毛氏所说之“沙饰”释为以沙牛(俗谓之黄牛)为饰:“《毛诗传》曰:牺尊者,沙饰也。言沙牛饰尊,而先儒谓有沙羽饰画为凤凰之形,误矣。盖牛有二种,一曰沈牛,牛之善水者也。一曰沙牛,俗亦谓之黄牛。且言有沙饰也,似不为全牛,若今牛鼎有牛之饰而已。”[19](P594)清代儒者姚炳则认为,牺尊有两种形制,其一如王肃等诸儒之说及发现之古代实物,牺尊制为牛形,凿背以盛酒、水。其二则略如阮谌之说。不同之处在于,牺尊之腹、足处,并非如阮谌所说绘有牛形,而是铸制成牛首形:“牺尊有二,其一,尊腹或足为牛首形,其一作全牛形,凿背受酒。旧谓画牛于尊腹,此即腹、足为牛首形者,但少一‘首’字,便失其制,盖本阮谌《礼图》说也。而王肃云太和中鲁郡于地中得齐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尊,以牺牛为尊。又永嘉中,贼曹嶷于青州发齐景公冢,得二尊,亦为牛、象,分其背受酒,合之如全牛,此即作全牛形,凿背受酒者。二尊皆有可据……而读先儒解说,有可哂者云云,则亦仅得全牛之一说也。”[20](P393)徐文靖甚至采庄子之言以证经,认为牺尊饰牛有青牛、黄牛之别:“《庄子》外篇曰:‘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文之也。’是牺尊有青牛、黄牛之饰矣。毛《传》沙饰,盖沙牛也。”[17](P302)也有儒者对象尊形制提出了迥然有异于前人成说的观点:“旧传象尊或为象载,或以其齿饰之,亦或空其腹以为尊。”[19](P594)陆佃虽见到其时发现的铸造为象形的古铜器,“陆佃曰:‘顷见参知政事章惇得古铜象尊一,制作极精致,三足,象其鼻、形,望而视之,真象也。’”但还是综合诸说曰:“盖古者制尊,样制不一,要之同不失为象尊。”[19](P594)

四、余论

综合上述,由于大致于先秦秦汉时期撰作成书的若干儒家文献,如《诗经》、《周礼》、《礼记》等,对牺尊、象尊形制并没有明确、清晰的记载和阐述,导致秦汉魏晋时期的儒者在诠释此问题时,或据自己对经文的理解,或借鉴前人成说,提出了不同的观点。魏晋以后历代儒者,大多对这些儒者的观点,或尊奉之,或驳斥之,或兼收并蓄,或另创新说,聚讼纷纭,并无定论。直至近现代考古发现牺尊、象尊实物,歧异、争执始渐趋平息。

综观上述秦汉迄明清时期历代儒者对牺尊、象尊形制的诠释,不难看出,由于时代、思想观念的变迁,不同时期的儒者诠释此问题时,也呈现出不同的时代特点。大略言之,毛氏、郑众、郑玄、阮谌等汉代儒者,大抵从文字学、音韵学等角度入手,依据文献的有关记载,羼杂自己的臆想或传闻,对此问题予以阐释。魏晋时期,王肃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当时发现的先秦器具实物,加以诠释。不过,或许由于魏晋隋唐时期发现的先秦此类古器物数量尚属寥寥,许多儒者未目睹实物。况且,南北朝时,即便国家分裂,南北对峙,但学人宗尚郑学已蔚为风气:“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礼》则同遵于郑氏。”[21](P1705-1706)隋唐时更是尊崇郑学至无以复加之程度:“礼是郑学。”[1](P1550)“今《三礼》行于代者,皆是郑玄之学。”[22](P839)郑学盛行的时代环境中,儒者对王肃及其它与郑说抵牾的学说,自然不免多有诋斥、摒弃。

宋代,随着金石学的勃兴,依据发现的先秦器物来研究相关学术问题,蔚成一时风气。加之由于以往发现的先秦古物中,仅有铸造为牛形的铜器,而未有铸造为象形的铜器,导致历代儒者对王肃关于象尊形制的诠释,难免存有疑虑。北宋时,铸造为象形的古铜器面世。因此,北宋、明代皆仿照先秦古物器型,遵循王肃之说,铸造牺尊、象尊:“今见祭器内有作牛、象之形,背上各刻莲花座,又与尊不相连比,与王义大同而小异。”[16](P457)“政和间,尚方所贮至六千余数百器,遂尽见三代典仪文章……如今《博古图》所载,即徽宗时物也。其牺、象二尊,正如王肃所言,全作牛、象形,开背受酒。”[23](P566)“牺尊,牺牛为尊,因知象尊,尊为象形,则今制所用是也。”[24](P117)

综合上述自两汉迄明清时期历代儒者对牺尊、象尊形制的诠释与争辩,可对中国古代儒者注“经”时确立、施用的若干治学方法、风气之得与失略加概括。其中虽不免有老生常谈、老幼熟知之语,然似亦足资当今乃至后世学者传承或鉴戒。

概略言之,值得今人乃至后世学者借鉴、传承的优良方法、风气可归纳为如下四个方面:(一)善于自觉借鉴前人成说中的合理因素;(二)不唯唯诺诺、人云亦云,勇于怀疑、否定前人不当之说,并详加考证、辩驳;(三)不墨守成说、勇于创新; (四)严谨求实的学术研究风气。

同时,中国古代儒者注“经”时,不可避免地存在诸多值得今天乃至后世学者引以为鉴,并应坚决摒弃的缺陷与不足。就本文探讨的历代儒者对牺尊、象尊形制的诠释为例,概言之,其存在的缺陷与不足,突出者有二:

(一)空想臆说多,缺乏实证精神。纵观汉魏以来历代儒者对牺尊、象尊形制的诠释,不难发现,除王肃等少数儒者基于发现的古代器具实物立论外,大多数儒者,如毛氏、郑众、郑玄、阮谌等,对牺尊、象尊形制的诠释,实为空想臆说,并无实物依据。尤值得注意的是,即便王肃依据其时发现的先秦器具实物,对牺尊的形制进行了阐释;即便西晋永嘉年间齐景公冢也出土有铸造为象形的器具;即便北宋时亦发现有栩栩如生的象形器具,历代儒者竟仍不乏或视若无睹、置而不论者,或仅据传世文献有关记载立论、争辩者,或虽注意到有关器物,但多视其为荒诞不经、不登大雅之堂之物而摒弃不用者。上述现象似反映出,中国古代若干儒家学者盲目地惟经书是尊,惟前代名儒臆想之说为是,缺乏以出土实物印证传世文献记载确误之理念和实践。

(二)古代儒者虽大多治学慎谨,然或因读书粗疏,或因思虑不谨,误解、误读现象,竟比比皆见,甚至若干名学硕儒亦概莫能外。他们对前儒学说,或断章取义,如秦蕙田认为,郑众主张象尊为凤凰装饰之尊:“象尊,先郑谓饰以凤凰。”[14](P480)却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郑众也赞同的以象骨饰尊之说;或张冠李戴,如聂崇义、秦蕙田将郑众援引的无名氏所持象骨所饰之尊为象尊说,归于郑玄名下:“后郑云:‘象尊,以象骨饰尊’。”[16](P459)“象尊……后郑谓以象骨饰尊。”[14](P480)郑锷则将阮谌之说归于郑玄名下:“奈何康成读‘牺’为‘素’何?切凿为之说曰画为牛形,婆娑然,甚无理。”[12](P558)或误解原义,如孔颖达等将王肃所说的牺尊、象尊二物,混为一谈:“王注《礼器》云:‘为牺牛及象之形,凿其背,以为尊,故谓之牺尊。’”[1](P1489)聂崇义认为,阮谌、郑玄之说皆合乎礼仪,因而兼采两说,绘制牺尊、象尊图。编撰《钦定礼记义疏》的儒者却认为,聂崇义独创新说,与前儒成说不同:“牺尊之制,惟聂崇义画牛尊腹之图近之。”[25](P139)或混淆异说,如李之藻认为阮谌之说与郑众之说相同:“郑司农云:‘……牺尊,饰以翡翠。象尊,以象凤凰。……阮谌《礼图》:牺尊,饰以牛。象尊,画象饰尊,则于尊腹之上而画牛、象之形,说与郑同。”[24](P117)方以智竟将风马牛不相及之阮谌、王肃之说视为一说:“阮谌《三礼图》画为牛、象,王肃主此说。”[8](P65)粗疏之误,由此可见一斑,值得后人鉴戒。

[注释]

①此处阮元校刻本《礼记·明堂位》注作“牺尊,以沙羽为画饰,象骨饰之。”(《十三经注疏》,第1489页。)校勘记:“象骨饰之”,闽、监、毛本同,岳本同,嘉靖本同,卫氏《集说》同。《考文》引古本“象骨”上有“象樽以”三字。足利本无“以”字。按:段玉裁校本作“象尊,象骨饰之。作‘樽’,俗字。”据上下文意,“象骨饰之”显然应是对“象尊”的诠释。若省略“象樽(尊)以”或“象樽(尊)”,“象骨饰之”似就是对“牺尊”形制的诠释。因而,《考文》、足利本、段本较符合文义,故此处采用段玉裁说。

②汉代以后,儒者往往称东汉初儒家学者郑众为“先郑”,或称郑司农;称东汉末儒家学者郑玄为“后郑”。

③胡翰认为刘杳为宋(南朝刘宋或赵宋)人,(参见胡翰:《牺尊辨》,载《稗编》卷35《礼十三》)此说误。刘杳为南朝梁人,生平事迹具载《梁书》卷50《文学列传下》、《南史》卷49《刘怀珍传附刘杳传》。

[1](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史应勇.郑玄通学及郑王之争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7.

[3](宋)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M].(四库全书本第7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宋)王应麟.汉制考[M].(四库全书本第60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清)朱彬.礼记训纂[M].饶钦农,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6.

[6](宋)严粲.诗缉[M].(四库全书本第7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宋)陈祥道.礼书[M].(四库全书本第13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明)方以智.通雅[M].(四库全书本第85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9](清)乾隆敕撰.钦定周官义疏[M].(四库全书本第9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0](清)孙希旦.礼记集解[M].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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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闵军)

Interpretation and Contention on the Shape of Ox-shaped Zun and Elephant-shaped Zun among the Chinese Ancient Confucians

GUO Shan-bing
(Research Center of the Ancient Chinese History,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

Several literature books composed in book form during the Pre-Qin,Qin and Han periods recorded that people cast Ox-shaped Zun and Elephant-shaped Zun.The Han Dynasty Confucian Mao thought that Ox-shaped Zun was decorated by Sha.Zheng Zhong thought that Ox-shaped Zun was decorated by emerald,Elephant-shaped Zun was cast into the phoenix morphology,or was decorated by the elephant's bones.Zheng Xuan thought that Sha meant the phoenix.Ox-shaped Zun was the appliances which was depicted whirling dances the phoenix's feathers,Elephant-shaped Zun was decorated by some animal's bones.Ruan Chen thought that Ox-shaped Zun and Elephant-shaped Zun meant appliances which was depicted respectively by ox or elephant.Wang Su,a confucian of the Wei Dynasty,advocated that Ox-shaped Zun and Elephant-shaped Zun were the containers whose back were hollowed for holding wine or water were cast respectively into ox and elephant shape.His theory was based on the Pre-Qin appliances discovered at the time.In view of the above statement,the later Confucian either did not know what course to take,or did not make improper cutting,or followed one theory,refuted the sages,or took in everything,chose and followed what was good,or did not adhere rigidly to accepted theories,but advocated a new theory.

Ox-shaped Zun;Elephant-shaped Zun;shape;annotation;argument

K87

A

1672-2590(2016)02-0112-06

2015-12-22

郭善兵(1973-),男,山东栖霞人,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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