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学的特点
2016-02-13周月亮
周月亮
(中国传媒大学 艺术学部,北京 100024)
阳明学的特点
周月亮
(中国传媒大学 艺术学部,北京 100024)
摘要:阳明学讲求功夫上身,以突破口耳之学缺乏行动力的局限。只有把良知化成良能,才能在日常生活中随机发用。因此,诚意先于格物,亲民重于新民,每时每刻都得柔心,训练自己的感觉。能力在感觉,意义在感觉。
关键词:意术;柔心;亲民;诚意;阳明学
一、良知是心学的本旨
阳明学以良知为宗,王阳明一生说良知随机发用,时而偏天理,时而偏感应,时而偏无,时而偏有。总体上不妨这样理解:良知是明镜,这个明镜是有自性的,其自性可以示现为无,却能显现万有。这镜子的光源不在外头,在心本体。所谓心学,就是以心为体、以心为用的意术。王阳明说:良知良能本一体也。“知良能,是良知;能良知,是良能。此知行合一之本旨也。”*见束景南《王阳明散佚语录辑补》。
良知、良能互根互动,好像阴阳鱼合成的太极图,且不是静态的平面图,而是窝轮状的,动静一体、彼此难辨的。良能是本能、良知是本知,人们忘了“本”,所以被各种习性牵缠遮蔽。致良知的意术的基本功是:静坐收放心,克各种私心杂念,这叫做“慎独”。良知就是独知时,静下来能够见“体”,动起来能够见“用”,静如站桩,动如打拳。纯真的良知是觉悟性,不关乎思想、利益的直觉,没有附着物的知觉性。束景南《王阳明散佚语录辑补》:“佛氏本来面目,即吾圣人所谓良知。功夫本体大略相似,只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不同。佛氏外人伦,遗物理,固不得谓之明心。”如果能在人伦物理上证得“本来面目”,就是致良知功夫了。王阳明比佛氏还更坚持不二法门。
良知是体、用、相三位一体的,一即三、三即一。束景南《王阳明散佚语录辑补》:“盖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矣。欲见此道,须从此心上体验始得。”又说:“心不可以动静分,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谓静可见体,动可见用,则得。精神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谁能真正地心领神会,谁就功夫上身了。面对滔滔汹汹的流氓行径大行其道,王阳明不得已在“用”上发散良知的语义。道德化的解释:良知是知良的意思,知道“是是非非”“善善恶恶”,这是浅而言之。深而言之是超道德的,是与天通、与天理通。这一通天的意思就是后来他四句教的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天人合一是天心合一。束景南《王阳明散佚语录辑补》:“此学如立在空中,四面皆无依靠,万事不容染着,色色信地本来,不容一毫增减,若涉些安排,着些意思,便不是合一功夫。”“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爱其亲,无不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将跌于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见王阳明《传习录》。
良知是意义通道,它本身必须虚灵才“通”,不通不是道。通了就“心意知事,总是一事”。只有诚才能虚灵不昧。
良知是生命本源性的知觉,所谓“不虑而知”就是强调其本源性,这个本源性是说人人先天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是“现成”的,但是如同命能够丢,良知也能丢。命丢了找不回来,良知丢了可以找回来,只能从自身找不能从外头找。所谓丢往往是被别的活埋了。用减法,把压着良知的去掉,良知就显现出来了。静坐养心的功夫意义在于此。或者用扩充法:让善根仁心义端充满你的生命感觉。良知本身“无知无觉”,同时又“无不知”“无不觉”;良知既“虚寂”,又“明觉”。这个本无知又无知无不知,合起来才是“本然之良知”。为什么?或曰何以可能?王阳明说:“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见王明阳《传习录》卷下,第277 条。心之本体实是“无体”,必须通过天地万物感应来呈现其“体”。这是儒者“万物一体”观的极致,因为“无(知)”才能“一”(万物的共性在太虚中一致——作者注);只有“无不(知)”才能“体”(良知与万物同感共应——作者注)。真正的心学功夫在“感应之几”上。
王阳明反复勾勒过这个功夫次第:心之本体是至善的,恶是失本体,在心体上无法作“去恶”工夫;心体一旦发动,就不能无善,于此处才能用功,用了实功便能诚意;意既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功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同上书,第317条。。但是怎样才能“诚意”呢?这就需要“致知”,知一念善便“去好善”,知一念恶便“去恶恶”,致知功夫的核心在“为善去恶”;为善去恶即心学之格物。在心学这里,正心、诚意、致知、格物,“本是一贯”、首尾相衔、圆如太极。诚意以下是具体功夫,格物致知“即诚意之事”,正心是通过诚意功夫所达到的境界,所以说“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见王明阳《传习录》卷上,第88条。,“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同上书,第119条。。功夫不在本体上做,只能在感应上去做。做到“鉴空衡平”就无不知了。这叫做“即用求体”。哲学就是明白学,以此。如同生生之谓易之大易本身,是我们不能增减一毫的,但可以从简易、交易、变易、不易等等体现出“易”道来。心学是心易、心艺,感觉化的思想、哲学化的艺术。因此,它才是检验是非的标准。王阳明接着说:“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便非。如佛家说的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还有,“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同上。“这里一觉”揭示了良知是觉悟性这一本质。致良知应该是我们人生的总纲,只有纲举才能目张。
二、柔心是致良知之路
王阳明摸索出来致良知之路,是要让心回到“无善无恶”的纯真地带,从外在的观念之网中解放出来。对于不研究天文、地理,只关注人性的中古人文观念来说,关于人性的定义是这观念之网的“纲”。然而关于人性的定义也只是短暂的士民协议。谁垄断了制定话语的权力,谁就是那个时期的真理发射者。真理是人说的,而人是能够说出任何“真理”的。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只是在铸造偏见,于是人类意识的万花筒便成为各种打扮成真理模样的偏见方阵的集合体。所以,心学要求复归心本体以摆脱假相,回到纯真,还我清白。王阳明将“心”论证为先验的直觉,既独立于实用,也独立于道德,因此能够让人走出“意必固我”的洞穴、走出闻见道理加给你的井蛙之见,这才能日新日日新地“自力更生”。你的“自性”能够成为“心王”,你就成功了。心学是把理性快乐化的感性学、身心学、成功学。心学近事远看、远事近看,高度随机,又绝对万变不离心宗,从而真诚地沿着大道中行而进。
要想活出本真的人之味,就必须从沉沦的泥淖中超拔出来,去蔽解缚,明心见性,恢复自性的自然生机,从而超凡入圣。用扩张良知的方法,即用自我的力量来完成自我,让生命去照亮生活,而不是用生活剥夺生命,“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见王明阳《传习录》。全提向上,不为任何外在的功利目的丢失“自我”,又不陷入那种束身寡过,一事不为的怯懦小儒的可怜境地;要从心髓入微处痛下自治功夫,既抗拒循规蹈矩之虚伪,又拒绝龙拿虎掷之欺骗。告别颟顸糊涂、竞奔险狡、自私自喜、自暴自弃等等自己活埋自己的活法,不做世俗的奴隶、境遇的奴隶、情欲的奴隶;自力更生,增强自己的善良和能力,当你的善良能够给你超强能力的时候,你就活出自己来了。
我们痛苦是因为我们无能,人的能力从哪里来?王阳明说是从人人具有的心力来。心无力谓之庸人,而歹徒强盗心力高强却天良丧尽,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怎样才能心力强天良盛呢?王阳明说知行合一,静虑息欲致良知。致良知的人是善良有能的人,是能够善良出才能的人,是拥有善良之才能的人。静虑息欲这个办法的要领是摆脱思维定势,从而明白活泼地做出个最好来。时至现代社会,心力只是能力的基础了,能力里面须有更多的技术要素,心态能左右技术的发挥使用,鉴空衡平的良知态能够让你超越强横与脆弱之上,能让你最谦抑最无畏地圆融起来。
如果说文学是心软学,那么心学是柔心学。这个柔是中气充实内力弥漫之柔,可以以柔克刚的柔,不是软弱无力之柔。天下之至柔能攻天下之至刚。太极就是太虚,良知就是太虚。如果活得太实坨了、不透气了,全然不知道“意义在虚”的道理,就不能灵,就不能柔。不能柔活虚灵,就不能担当人性最大的可能性。老子教孔子柔克刚,王阳明的致良知教给世人的是柔心成真人:仁人以明心、爱仁而见性。
三、亲民是大学之道的原点
《大学》的第一句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朱注版本则为“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这里,“在”相当于英语动词to be,训为“是”就走了名词思维、逻辑、名理的路,训为“在”则坚持了存在的立场、走动词思维、亲在体验的路。汉儒和清代的朴学走的是前一条路,宋明儒学走的是后一条路。这里说的是大方向不单是解这一个字。在同一条路上,阳明心学与朱熹理学的分野在于,王阳明直承孟子重仁重心,向内转、诚意正心,然后“十字打开”(陆象山语),用浩然之气顶天立地。朱熹其实是荀子风格的,重礼重理,承认存在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天理,必须格物致知找到这个理,才是穷理尽性。也可以说心学走德性之路,理学走知性之路。“亲民”突出的是德性,“新民”突出的是知性。
王阳明认为,新民是“使民根本转变一新”,这个意思与治国平天下衔接不上。亲民是“以民为亲”,亲民侧重仁政的意涵,新民侧重教化的意涵。王阳明的主要理由是亲民领起了后面治国平天下、安百姓的文脉。王阳明列举了一系列后文讲亲民一线的话,并举《尚书》的旁证,确定此处就该是“在亲民”。而且发挥说“亲之即仁之也”*同上。,意味着这样才是孔子以仁为本的根本精神。而且“亲民”之仁政自然含有教养民众的意思,而“新民”不能出仁政教化的全意,所以“便觉偏了”。
儒者言仁以亲亲为大,只有“在亲民”才能行仁义施仁政。“亲民”是仁这一人性之根本元素的直接体现,又可以把仁直接落实到行上,所以大学之道断断然在亲民。说新民,犯了焦点错误。其实,“亲”是诚意一系的,“新”是格物一系的。经典文本如果是“在亲民”则自然首重诚意,就能从“根”上修了;如果是“在新民”则镇日格物逐物,走上追求新知识的路,则易入道德不修、心体破碎之歧途。
大学之道是培养大人、修理小人的人格教育学,是君主庶人一律要遵奉的伦理学,也是学为大人君子的人生哲学。圣人之道,以大为归,孔子称尧、舜、禹“巍巍”。还有“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达巷党人赞孔子:“大哉!孔子。”孟子的名言:“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非大不成圣人也。圣人也叫大人,大到与天地相似。
四、诚意是格物致知的起点
徐爱提出格物之物就是“事”,王阳明很少直接赞许学生的理解,这次例外说了个“然”——然而牟宗三说用事定义物,“狭”了。因为还有江河湖海以及江河湖海一般的、不是从心上来的物呢。这是一个心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身心与科学的关系问题。这些不在王阳明的视域内,他只在伦理美学范围,没有到科学世界。在美学范围,他的思想是积极的:“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这四句是他的贡献,人们称之为“四句理”,仔细参详虽然都用了“是”字,但不是抽象到符号状态的定义句或判断句式,因为相关项都是活的,尤其是“意之所在便是物”更是意向性的。王阳明的意图是把身心知意物的关系引导到意―诚就是理这条轨道上来。在意和物的关系上,意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意决定事物的性质和变化的方向。物不是别的,只是意之所在。意与物的关系是反射性关系,譬如心中无花便眼中无花,因此才“不诚无物”,包括事亲、事君。真诚是做好任何事情的前提。
诚意是初学的抓手、起脚的功夫,同时,格物的目的不是博学多闻,而是为了意诚心正。诚意是格物的出发点和归宿,格物是诚意的手段、训练过程,格物是诚意的功课。同理,穷理是尽性的功课,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课,总之,心学是内圣之学,学习、修炼的目的是“学为圣人”。以下核心命题须于此简要说明:
(一)格物是至善之功
司马光说格是格杀勿论的格,物来即格之。朱子和宋代的大多数儒家一样,主张穷知事物之理为格物,训格为“至”。朱熹注解《大学》时说:原先解释格物、致知的传注亡佚了,我根据程子的意思做个补注——“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见朱子《大学章句》。王阳明年轻的时候也曾“苟从”,努力这样格物,面对竹子想明白万物的道理。不管王阳明能否由此明白万物之理,都与诚意无关。更何况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白万物之理,尤其不可能通过格竹子明白万物之理。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怎么办?《大学》讲“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朱子说格物致知是起点,王阳明说诚意正心是起点。王阳明的学生王艮比王阳明本人有个更好的概括。王艮说:“格物致知四字本旨,二千年来未有定论。”其实“格,如格式之格,即后挈矩之谓”。“挈矩”,意为度量。致知者,知事有终始也;格物也,知物有本末也。诚意是始,平天下是终;诚意是本,平天下是末。“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挈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身是本,天下国家是末”,“格物”必先“正己”,“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知此即致知矣。用王阳明后来的话说就是:格是正,格物就是致良知以正物;物即心中之念,致良知就是一转念间、知其孰善孰恶,去其恶,存其善,斯意无不诚。所谓格物是止于至善之功。——这是阳明学的一个提纲。
(二)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
支配心的是性,决定性的是天。《孟子·尽心》:“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这个内在的逻辑由孟子草创(孔子罕言性与天道——作者注),秦汉中断,魏晋人谈玄补上了这方面的探讨,宋儒将其吸纳到儒学里。王阳明将万语千言浓缩到心上,主张啥事都从心上说。他从首重诚意处超越朱熹,用阳明后学的一段范畴释义来勾勒一下心学术语的关系:
道无形体,万象皆其形体。道无显晦,人所见有显晦。以形体而言,天地一物也。以显晦而言,人心其几也。所谓心即理也者,以其充塞氤氲而言谓之气,以其脉络分明而言谓之理,以其流行赋畀而言谓之命,以其稟受一定而言谓之性,以其物无不由而言谓之道,以其妙用不测而言谓之神,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以其主宰而言谓之心,以其无妄而言谓之诚,以其无所倚著而言谓之中,以其无物可加而言谓之极,以其屈伸消息往来而言谓之易,其实则一而已。……所谓心者,非今一团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灵至明、能作能知者也。此所谓良知也*见《稽山承语》,载《明儒学案》卷25。。
(三)诚意是“意”的灵明
意是心之动,“意之所在便是物”是意将心物贯通,从而心物互动构成意义。“意”是所有问题的“头脑”,心学是意术——靠“意”建立意义的艺术。念头功夫、心地法门都聚焦于“意”,是“意”构成意义的在场(直接性、当下性——作者注),意是能指,事是所指。是“意”使事事物物不在心外,意在事亲、事君、仁民爱物、视听言动,等等,这些事便像那支花一样,因为意的投射而“颜色明白起来”,没有意的投射,花和心各归于“寂”(意义没有建构起来——作者注)。在心外了就对心不存在了,心不诚,这些事的意义就对自己不呈现了(不诚无物)。这也是知行合一的内在理据。诚意是止于至善的入手功夫,诚意是取消任何中介的意思。
所谓诚意功夫就是意念发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在意念上做功夫是心学基本功。“格”就是“正”,格物的过程是正意的过程,所以格物是正心诚意之“事上练”的功夫。孟子说“惟大人惟能格君心之非”,程明道说“正己以格物”,这是正意之主体哲学的理路。王阳明沿着这条进路极而言之——“天理就是明德”,把朱熹的穷理扭到了存天理上。
王阳明的格物就是处理人情事变,一以天理为准,“能”时时处处运用天理就是“明”明德。康德说在一切事物上运用理性就是启蒙,也是这个道理。穷理在朱熹那里是领会理性的意思,王阳明把它说成运用理性。王阳明要表达的是康德式的“道德意志自律”。道德是以感情为基础的,感情是人欲的主要部分,既要道德又要去人欲,的确有个正不正的问题,胡塞尔的“明见性”其实想解决这个自己正自己的问题。海德格尔说的“此在”之在世结构先于自我的意向性结构,差不多是以理提心、“以全其正”。
王阳明说的诚意有似形意拳的化脑子,格物就是入象。王阳明平实,王学后徒便努力跑偏求深,不安于在意识上下“正意”功夫,而去诚其“意根”,意根是佛教术语,意根上加诚意是头上安头、多了中介,意不再灵明。
五、天理人欲的要害在于 “中”
天理人欲的关系酷似佛性与人性的关系,佛性不在人性外,天理不在人欲外,关键是一念之转。是一个心,不是两个心,是一个圆内的阴阳鱼单看哪一边先动了。天理人欲如同阴阳互相依存又彼此消长,合成人这个太极,就像烦恼与菩提彼此消长合成人这个有情。胡五峰《知言》:“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同行而异情。”牟宗三解释:同体是同一事体,不是同一本体;异用是异其表现之用,非体用之用。
道心犹如佛教的真心、真如、自性、佛性。人心犹如佛教的心法(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就日常表现而言,人们只知道眼耳鼻舌身意的受想行识,不知道受想行识是自性的作用,同样的道理,人们只知道人心的百般求索、千般挑剔,不知道人心的运作是道心的表法。道心其实是心本体,孔孟曰“仁”,王阳明后来称良知。它失其正、被欲望遮蔽就出现了私心(人心)。
王阳明的精一之训的大旨首先是指心即性,即天理、道心。其次是说即使杂了人,伪有了所谓人心,也依然是一个心,不坚持这一点就复归不了真心、道心,就陷入“二心”“三心”的支离陷阱,就再也难出离苦海了。第三,人心、道心是一不是二,犹如烦恼即菩提,天理也即人欲,人欲一转就是天理,没有一个命令人欲的天理在。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是“一”内部的纯杂、正偏的关系,不是两个东西之间的关系。《楞严经》:真心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它无所不在。巴门尼德说“存在是一”。
王阳明说:“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如果把义理二字换成易理——“生生之谓易”*见《周易》。之“易道”,意思就显豁了。生生是说生一回再生一回,没有终止、没有无穷。易理通贯天地人,所有的义理都须是合乎易理的。所以义理如易理,无定在、无穷尽。无定在,是说不能着相,不能僵化固执地死死地把捉义理,否则就把真理变成了教条。无穷尽,是说真理没有终结之时。王阳明很动感情地“吾与子言”:不能有点明白就止步不前,再过五十年也不要停止对纯粹理性的体悟,因为义理并不是像理学家说的那样定在那里,它没有固定的方所,没有穷尽,没有到头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顶峰、终结可言。善也无尽,恶也无尽。至于至善,是永远不要停止修行的意思。心学是要求永远重新开始的学习学。
王阳明说:“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定,相当于佛教说的“如如不动”。佛说佛性如如不动,王阳明说心体是定,异曲同工。“定”是特征描述,王阳明用天理来描述形容定,其实是头巾气的。因为一引入天理就虚化了定的特征,王阳明的意思是“定”是像天理一样不动的定在。动静是随境遇变化的状态,是人与环境“应酬”时的状态,做功夫须得明白心体是定的,从理论上坚信动亦定、静亦定,从修为上应该动时找到定、静时找到定。动是接物的时候,静是没有接物的时候。能够定了,就达到孟子说的“不动心”了。王阳明还说“乐者心之本体”,“知是心之本体”,乐、定与知不是一个层级。知比乐、定更根本,乐、定是知之用,知是纲,乐、定是目。所以属“知是心之本体”最有前途,最后导出良知一锤定音。王阳明这样看待天理,与程伊川、朱熹把天理视为“只存有不活动”的“只是理”迥然不同。清代的戴震讲理从条理讲,用理则克服人们把自己的意见说成天理的习惯。王阳明则从功夫讲,要用定将诚意、存养、省察一以贯之。王阳明是入的、是信仰,戴震是出的、是逻辑。
《坛经》这样讲获得定的方法:“汝但心如空虚,不住空见,应用无碍,动静无心,凡圣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无不定时也。”就是要求你自存心如空虚似的,可是也不著空见,不要有一个空虚的见在心里。你能如此应用无碍——事来顺应,事去则净,也不要想我是凡夫或圣人,也没有个能见也没有个所见,也没有个能空也没有个所空;你要知道,见明之时,见不是明,见暗之时,见不是暗,见有之时,见不是有,见无之时,见不是无;性也如如,相也如如——能这样,则时时都在定中(保持“意”的空明、虚灵、灵明——作者注):
学生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王阳明说:“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末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见王阳明《传习录》,第78条。
“中”是种状态,什么状态呢?王阳明在《传习录》第29条反对过一种倾向:就是把“气定”当做“中”(“吾向所谓”)。气定,是功夫,小而言之,射击、射箭之类气不定射不中。大而言之,从练气定入手,常常保持气定神闲,就可以避免许多窝囊、琐碎和莽撞。但是气定不是中。中是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有时候为了让学生明白,王阳明直接说中是天理。他常讲“于涵养省察上用功”才能克己复理。
王阳明最后说这都是引导人的办法,真正的未发之中的功夫不是空口说的,真正的中正气象、境界是自己心性与天道通而为一了,不是靠理性而是靠感性接通天道,因为感性是生命性的,这个“支点”的转换极有战略意义,是可以通向后现代信息文明之“体验出意义”的。
(责任编校:李亚平)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349X(2016)04-0030-06
DOI:10.16160/j.cnki.tsxyxb.2016.04.006
Features of Yangmingism
ZHOU Yue-liang
(Faculty of Arts,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Abstract:Yangmingism emphasizes on action to overcome the limitations of second-hand knowledge. Only by turning it to action can knowledge be useful in everyday life. Therefore, sincerity goes before the study of natural phenomena, welfare is more important than update to consciousness, and it is necessary to be kind all the time and train one’s own senses. Ability lies in sense, and meaning resides in sense.
Key Words:Yishu; Rouxin; welfare; sincerity; Yangming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