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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笑傲江湖》中的“魏晋风度”

2016-02-12陈岸峰

泰山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广陵散令狐冲笑傲江湖

陈岸峰

(香港大学)

金庸《笑傲江湖》中的“魏晋风度”

陈岸峰

(香港大学)

金庸《笑傲江湖》中,任盈盈作为恋人与精神导师,引领同具“魏晋风度”的令狐冲琴箫合奏传承自嵇康的《广陵散》所改编的《笑傲江湖》。令狐冲以“独孤九剑”与“魏晋风度”相给合,从武功与精神层面而笑傲江湖。这一切均源自金庸以《世说新语》中“魏晋风度”的各种元素及场景而展开对《笑傲江湖》的书写。从《笑傲江湖》中“魏晋风度”的书写而言,实乃金庸念兹在兹地努力建构的侠的崇高风格。

金庸;《笑傲江湖》;《世说新语》;魏晋风度;嵇康

一、前言

“魏晋风度”,按鲁迅先生《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而言,其关键便是药与酒所产生的作用,[1](P86-87)而这便是武侠世界中常见的侠客所必不可少的两种元素。再按《世说新语》中所体现的“魏晋风度”的其它关键元素而呈现于金庸武侠的人格中的,还有长啸、任诞以及一往情深。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所塑造的令狐冲便乃此中之集大成者。有论者指出:

他(令狐冲)也许是金庸按照自己的人格理想而塑造出来的大英雄大豪侠、“爱开玩笑”、“有幽默感”、“淡泊功名利禄”、“不为世俗观念所囿”、“我行我素、偏执任性、蔑视礼教”[2](P354)。

这一切便正是金庸在《笑傲江湖》中藉令狐冲而体现其所创造的“魏晋风度”之侠,亦即“魏晋风度”与侠义精神之结合的武侠新境界,而这一切的人格塑造以及场景设置,基本均源自金庸对《世说新语》的挪用与改编。

二、“魏晋风度”之谱系

金庸在《笑傲江湖》中书写了江湖中人之虚伪与江湖黑暗,令孤冲与任盈盈在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江湖中,奏起竹林琴音,驰想“魏晋风度”。

《笑傲江湖》中导引令狐冲传承“魏晋风度”的是华山剑宗长老风清扬,其形象其实乃源自黄药师:“这人身背月光,脸上蒙了块青布,只露出一双眼睛。”[3](P330)这正是令狐冲想起的那个“青袍蒙面客”[3](P348),正是黄药师在《射雕英雄传》中初出场的形象,而风清扬的形象则是“白须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脸如金纸。”[3](P400)令狐冲与风清扬精神相契,一见如故:

风清扬是高了他两辈的太师叔,但令狐冲内心,却隐隐有一份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比之恩师岳不群,似乎反而亲切得多。[3](P425)

更为关键的引导令狐冲进入魏晋精神世界的是任盈盈,其居所:“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竹林,便是七贤雅聚之所在,世称“竹林七贤”。任盈盈乃魏晋谱系中人,能弹奏从嵇康《广陵散》改编而成的《笑傲江湖》,而令狐冲第一次听到的《笑傲江湖》,則乃曲洋所奏。[3](P571)故此,令狐冲绝然不同于江湖中人如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及左冷禅等人的争权夺利,只因其“当畅情适意”。[3](P206)又:

令狐冲默然,一阵北风疾刮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却又何若如此?左冷禅要消灭崆峒、昆仑,吞并少林、武当,不知将杀多少人,流多少血?”[3](P1269)

此实即来自《世说新语.识鉴第7》第20则张翰所说的:“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4](P158)

“魏晋风度”,即为冲决一切束缚与压抑,追求精神的自由,剑术亦复如是,行云流水,率性任意,便所向无敌。风清扬认为:

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之,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是放他妈的狗臭屁![3](P417)

风清扬的“魏晋风度”释放了令狐冲在武学上因种种规矩所造成的障碍,他个性本洒脱自在,风清扬所授的独孤九剑正契合其个性,故而剑因人而活,人藉剑而笑傲江湖。由此,金庸便在《笑傲江湖》中建构了一群以令狐冲为首的不甘沉溺于江湖上的争权夺利而具备“魏晋风度”的自由精神的侠客。

三、“魏晋风度”之表现

(一)一往情深

“魏晋风度”的其中一个重要元素,便是一往情深。魏晋中人对情之执着,源自对生命之珍视,以抗衡其时人生之短促、社会之黑暗。《世说新语·伤逝第17》第16则记载: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喪矣!”語去時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4](P262-263)。

琴乃魏晋人之精神体现,而王徽之因王献之之亡而“恸绝良久”,亦是对生命短促之纵情悲恸。任盈盈、仪琳均对令狐冲“一往情深”,[3](P1294)而令狐冲与任盈盈琴箫合奏,终成“笑傲江湖”的神仙眷侣。

除了爱情层面的一往情深,曲洋与刘正风之《笑傲江湖》曲谱乃传承自嵇康的《广陵散》,可见彼等在精神境界对“魏晋风度”之一往情深。故此,他们甘于不顾所谓的正、邪不两立,决心脱离江湖而逍遥于音乐的精神世界,可惜的是他们欲罢不能,所谓正派中人均欲诛之而后快。当刘正风见到英风侠骨的令狐冲,便在临终之前以《笑傲江湖》之曲谱交托,引为同道中人。

由此,对令狐冲与任盈盈而言,彼等之一往情深,既是爱情层面之互相倾心相许,又是“魏晋风度”之契合,实为金庸武侠小说中最为高层次的爱情书写。在曲洋与刘正风而言,则乃音乐与精神境界之契合,亦是友谊的最高境界。

(二)任诞

“任诞”,是魏晋中人蔑视礼教的行为艺术。阮籍在司马昭面前张开大腿而饮酒;在母丧之际蒸小猪而食,喝酒两斗,再而大哀至于吐血[4](P301)。刘伶纵酒放达,脱衣裸形于屋中[4](P299)。阮籍送嫂,甚至睡在当炉妇人之侧而不涉乱[4](P300)。《笑傲江湖》中,令狐冲胡闹任性、轻浮好酒,[3](P1211)与众女同行亦属任诞而却守礼如君子:

莫大先生续道:“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3](P1083-1084)

令狐冲最早出现于读者面前,金庸所设置的竟是让他滞留于妓院,而这正是谢安之“携妓出风尘”[4](P164)。令狐冲的这一切特质,却是具有“君子剑”之称并文质彬彬的师父岳不群所永远也不可能企及的境界。令狐冲的任诞,正是对所谓的“大人先生”的嘲弄,亦即魏晋风度对所谓“君子”如岳不群的抗衡:

令狐冲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3](P675)。

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不放在眼里[3](P211),而他师父岳不群却为了一统江湖而甘于“自宫”,练起“辟邪剑法”。然而,整个江湖几乎均为“君子剑”岳不群所蒙蔽:

岳不群号称“君子剑”,就连少林方丈方证大师也向令狐冲说:“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十分佩服。”[3](P762)

岳不群在人前自也装模作样,一派君子,言辞得体,岳不群说道:“时时说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3](P303)岳不群贼喊抓贼,用尽方法诬陷徒弟令狐冲偷取“辟邪剑谱”,又再一脸道貌岸然地劝说令狐冲改邪归正:

你于正邪忠奸之分这一点上,已十分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今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我华山第七戒,所戒者便是在此,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3](P305)。

五仙教毫无男女之防,见到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3](P671)岳不群由此又便想到色诱以及名声的问题。由此可见,岳不群的“大人先生”形象非常突出。任诞,正是对所谓的“大人先生”一如所谓的“君子”的岳不群的映衬。[3](P675)而在任我行眼中的岳不群却是:

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著,后来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3](P875)

岳不群的“年轻”与“神功”的关系,连江湖人的人也怀疑[3](P232),关键便在于“自宫”后逐渐掉胡须的现象。金庸借桃干仙道出:“岳先生人称‘君子剑’,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3](P666)桃谷六仙四处捣乱,插科打浑,而却不失正义。六仙更一起大便以逃脱仪琳母亲的追赶,可谓闹剧的高潮,最后更钻于令狐冲与任盈盈洞房之床下。金庸以桃谷六仙之任诞,为整部小说带来滑稽突梯的节奏,以调节令狐冲的伤痛与冤屈。

(三)饮酒与服药及长啸

饮酒与服药,对魏晋中人而言,乃密不可分。《世说新语》中有以下关于酒的记载:“王光禄云:‘酒正使人人自远’”;王忱云:“三日不酒饮,觉形神不复相亲”;张翰认为身后名声:“不如实时一杯酒”。毕世茂说得更为具体:

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4〛(P305)

令狐冲自称“胡闹任性、轻浮好酒”、“浮滑无行、好酒贪杯的浪子”[3](P1211,1293)。五毒教的五宝花蜜酒,人人畏惧,唯独他敢喝:

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3](P703)

令狐冲的出场便是酒馆、妓院,他甚至向乞丐讨酒喝,实乃金庸藉酒以呈现令狐冲的“魏晋风度”。

此中,令狐冲在西湖的梅庄喝酒一幕最为精彩绝伦[3](P616),西湖梅庄的丹青生如此道出他酿造西域美酒的苦心:

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酿一蒸,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3](P815)。

他甚至“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3](P817)然后,两人又以不同的杯子喝不同的美酒。田伯光找到美酒后只留下两瓮,更挑着酒上华山找令狐冲共饮。田伯光虽是“淫贼”,但他千里迢迢,挑酒上华山之巅找令狐冲共饮,情谊可嘉:

田某是个无恶不作的淫贼,曾把你砍得重伤,又在华山脚边犯案累累,华山派上下无不想杀之而后快。今日担得酒来,令狐兄却坦然而饮,竟不怕酒中下了毒,也只有如此胸怀的大丈夫,才配喝这天下名酒[3](P377)。

曾经作生死之斗而在美酒之前泯仇怨,自有一番洒落之胸襟。田伯光因为同样任诞,故慧眼识英雄,甚为敬重令狐冲,而他挑美酒路上又犯案,同样荒诞:

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陕北去做了两件案子,又到陕东去做两件案子,这才上华山来[3](P377)。

纵情色情,饮酒服药,均是魏晋中人对短暂生命的尽情挥洒。此一特质在令狐冲身上呈现出来则为任诞不羁、豪爽任侠。故此,他并没有门派之见,亦没有任何做“君子”的企图,故能容纳田伯光这种所谓的“淫贼”,由此方能笑傲江湖。

饮酒、服药,则必须“行散”以消解体热及令药力发作。行散至空旷的山林之处,面对苍茫天地,感慨顿生,自免不了长啸,藉以抒情,故长啸亦是“魏晋风度”的重要元素之一。唐代的孙广在他所著的《啸旨》一书中,全面地揭示了啸与道教的关系。在道教看来,“啸”有养生作用,发啸前的精神准备正是修神炼气的开始,而“啸”的过程则是修神炼气的深化。晋人成公绥的《啸赋》,以赋的形式将“啸”的方法“啸”音的特征及效果作出细致描绘,其《天地赋》中便有“慷慨而长啸”之说。及至魏晋,啸有了很大的发展,宗教色彩渐淡,音乐特性渐浓,并有明确的五音规定,依五音结构旋律,以表现不同情感。魏晋名士往往以“啸”代替语言,作为心灵的沟通。“啸”只为形式,而倨傲狂放则乃其灵魂。《世说新语·栖隐第十八》第一则记载了阮籍与苏门真人以啸作出的交流: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外,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4](P265)

魏晋中人多乃长啸高手,长啸在唐代也甚为流行,“诗佛”王维便是此中高手,《旧唐书》记其:“弹琴赋诗啸咏终日。”[5](P5052)其诗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6](P249)、“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6](P657)。自唐代之后,啸便渐不流行。令狐冲在想到左冷禅乃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故“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3](P1665)金庸在此以“清啸”结合独孤九剑,以呈现令狐冲的精神与武功境界,一举击毙邪恶的左冷禅。令狐冲身处明代,其啸功自也不免相形见拙,而他却在任盈盈的调教下,努力学习古琴,以弹奏改编自《广陵散》的《笑傲江湖》。

四、《笑傲江湖》与《广陵散》

金庸在《笑傲江湖》中从刘正风、曲洋写起,下及令狐冲、任盈盈,金庸对酒、琴、箫、长啸及《广陵散》《笑傲江湖》之书写,实乃对“魏晋风度”以及作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的嵇康的崇高致意。

令狐冲本以为曲洋与刘正风“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3](P277),刘正风却向他道出嵇康与《广陵散》的传承关系:

这《笑傲江湖曲》中间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广陵散》而改编的。[3](P278)

又:

这《广陵散》琴曲,说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全曲甚长,我们这曲《笑傲江湖》,只引了他曲中最精妙的一段。刘兄弟所加箫声那一段,谱的正是聂政之姊收葬弟尸的情景。聂政、荆轲这些人,慷慨重义,是我等的先辈,我托你传下此曲,也是为了看重你的侠义心肠。[3](P279)

“慷慨重义”,乃《广陵散》的精神核心。刘正风认为正、邪之斗“殊属无谓”,而他与曲洋“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3](P247)、“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3](P248)故方有金盆洗手以昭告天下。然而,身处江湖风波中的刘正风可谓欲罢不能:

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3](P250)

刘正风一眼看出令狐冲具备魏晋风骨,故决定在临危之际将《笑傲江湖》之曲谱托付给他:

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这番心血,将这琴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3](P278)

令狐冲与任盈盈邂逅于竹林,料想不到的是作为日月神教掌门之女的任盈盈竟乃魏晋风度中人,她能弹奏从《广陵散》中变化而来的《笑傲江湖》:

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3](P571)

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3](P571)

任盈盈既会弹奏《笑傲江湖》,且解了令狐冲之围,而令狐冲竟能听出其所奏与曲谱之别,这便是任盈盈与令狐冲之精神契合处及缘份之交汇处。任盈盈乃魔教的大小姐,而家居陈设却俨然魏晋风韵:

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3](P574)

以“竹”作为筑居之所及陈设,以琴、箫陈列其间,足见其对竹林精神之向往。任盈盈乃“魏晋风度”中人,她能弹奏从《广陵散》中变化而来的《笑傲江湖》,“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3](P571)。有见及此,令狐冲向任盈盈呈上传承自竹林七贤精神领袖嵇康的《广陵散》而改编的《笑傲江湖》曲谱:

适才弟子得聆前辈这位姑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负撰作此曲者的付托,完偿了一番心愿。[3](P574)

由此可见,令狐冲对刘正风之托念兹在兹,而他竟一眼认定未曾谋面、只闻琴音的“婆婆”(任盈盈)便是值得托付《笑傲江湖》曲谱之人,实乃智的直觉,亦是知音之人。任盈盈以《清心善普咒》之琴音为令狐冲“调理体内真气。”[3](P578)作为琴音治疗,《清心普善咒》具备魏晋精神的感召:

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3](P711)

只听得草棚内琴声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3](P718-719)

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3](P719)又曰:

你不服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没精神弹琴,我心中一急,哪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3](P737)

“琴”与“精神”在此之关系密不可分。“服药”、“弹琴”以获得“精神”及治疗,基本便成为令狐冲在整部小说中的常态。金庸以琴音作治疗,很明显地超出古代医学,却又与当今的音乐治疗互通,实乃武侠小说中的创造性突破。渐渐地,令狐冲与任盈盈便有精神的汇通之处:

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3](P579)

那婆婆不语,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3](P579-580)

很明显,任盈盈所期待的并非俊男巨贾,而是一位精神互契的魏晋中人。《笑傲江湖》与《广陵散》之别在于:

令狐冲问道:“我曾听曲前辈言道,那一曲《笑傲江湖》,是从嵇康所弹的《广陵散》中变化出来,而《广陵散》则是抒写聂政刺韩王之事。之前听婆婆奏这《笑傲江湖》曲,却多温雅轻快之情,似与聂政慷慨决死的情景颇不相同,请婆婆指点。”[3](P580)

令狐冲虽不懂琴理琴技,却一语点中其中分野,可谓别具慧根。任盈盈已因令狐冲具备魏晋精神而情愫暗生,特别是令狐冲提及合奏,而令她心动:

那婆婆道:“曲中温雅之情,是写聂政之姊的心情。他二人姊弟情深,聂政死后,他姊姊前去收尸,使其弟名垂后世。你能体会到琴韵中的差别,足见于音律颇有天份。”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来,说道:“你我如能相处时日多些,少君日后当能学得会这首《笑傲江湖》之曲,不过……那要瞧缘份了。”[3](P580)

故此,任盈盈便作为精神导师般向令狐冲说出《笑傲江湖》所蕴含的侠义精神:

那婆婆叹了口气,温言道:“这《笑傲江湖》之曲,跟《广陵散》的确略有不同。聂政奋刀前刺之时,音转肃杀,聂政刺死韩王,其后为武士所杀,琴调转到极高,再转上去琴弦便断;箫声沉到极低,低到我那竹侄吹不出来,那便是聂政的终结。此后琴箫更有大段轻快跳跃的乐调,意思是说:侠士虽死,豪气长存,花开花落,年年有侠士侠女笑傲江湖。人间侠气不绝,也因此后段的乐调便繁花似锦。据史事云,聂政所刺的不是韩王,而是侠累,那便不足深究了。”[3](P581)

此际,任盈盈的情愫已透过《有所思》作出传达。[3](P581)由此,任盈盈便导引了令狐冲进入“魏晋风度”的谱系,并埋下了他日两人合奏此曲的契机,以传承曲洋与刘正风之魏晋风度以及侠义之风。

及至令狐冲与任盈盈结婚之际,两人在婚礼之上琴箫合奏:

两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这三年中,令狐冲得盈盈指点,精研琴理,已将这首曲子奏得颇具神韵。令狐冲想起当日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刘正风和日月教长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虽以为友,终于双双毙命。今日自己得与盈盈成亲,教派之异不复能阻挡,比之撰曲之人,自是幸运得多了。又想刘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两位前辈的心愿。[3](P1739)

由此,金庸由《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以及《倚天屠龙记》中关于“魏晋风度”的书写,终于在《笑傲江湖》中大放异彩,并以圆满的结局将“魏晋风度”与侠义相结合,这方才是《笑傲江湖》的核心精神所在。

五、总结

曲洋与刘正风之《笑傲江湖》曲谱乃传承自嵇康的《广陵散》,可见彼等之精神境界。令狐冲英风侠骨,故获曲、刘两人在临终前以《笑傲江湖》交托,自乃引为同道中人。

令狐冲乃抗邪辟恶之特立独行的侠者,任盈盈作为其精神导师,引领同具“魏晋风度”的令狐冲琴箫合奏,以独孤九剑与“魏晋风度”相给合,从精神而至于实际行动而笑傲江湖。而这一切,均源自金庸对魏晋风度的向往,故借着《世说新语》中的魏晋风度的各种元素及场景而展开对《笑傲江湖》的书写。从以上侠的魏晋风度来看,实乃金庸一直念兹在兹在努力建构的侠的崇高风格。

[1]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A].而已集[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2]王剑丛.香港文学史[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

[3]金庸.笑傲江湖(第1册)[M].香港:明河出版社,2006.

[4]刘义庆.世说新语(陈岸峰导读及译注)[M].香港:中华书局,2012.

[5]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M].香港:中华书局,1975.

(责任编辑 闵军)

A Study of the Wei Jin demeanor in Jin Yong's The Smiling Proud Wanderer

CHAN Ngon-fung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In Jin Yong's The Smiling Proud Wanderer played the roles as lover and mentor,Ren Yingying leads Ling Huchong play the music succeeded from Ji Kang's Guangling San.Combined with"the lonely nine swords"and the"Wei Jin demeanor",Ling becomes superior in the world of Chivalrous man in terms of martial and spiritual level.In fact,all the elements and settings in The Smiling Proud Wanderer actually is Jingyong's rewriting and adaptation from A New Account of the Tales from the World.By do ing so,Jin Yong constructs Ling Huchong as the Chivalrous man with sublime style.

Jin Yong;The Smiling Proud Wanderer;A New Account of the Tales from the World;Wei Jin demeanor;Ji Kang

I207.425

A

1672-2590(2016)04-0028-06

2016-04-11

陈岸峰,男,香港人,香港大学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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