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拨乱反正时期权威理论的重塑与演进
2016-02-11吴志军
吴 志 军
试论拨乱反正时期权威理论的重塑与演进
吴 志 军
作为拨乱反正时期时代变迁与思想重建的议题回响,权威理论的重塑历经多重演化,从最初一年多时间里对于重树权威的极端强调,到1978年后对“绝对权威”论的深入批判和解构与新的政治权威理论之重塑的同步嬗变,充分展现了中国政治、社会与文化自身的起承转合及其历史的复杂性和多元性。关于权威问题的理论重构是拨乱反正时期的一种亚类型政治思潮,但因其与当代中国的高度相关性,须将之纳入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书写。
拨乱反正时期;权威理论;嬗变;亚类型政治思潮;政治思想史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随着拨乱反正进程的逐步展开和思想解放潮流的渐次深入,思想理论界开始就以往一大批被极左势力歪曲的思想理论展开矫枉除弊和匡谬正俗的基础性工作,权威理论尤其是政治权威理论的重塑是其间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既得益于拨乱反正时期中国政治、社会与文化重建的宏大语境,又受到中共集中批判“文化大革命”时期和拨乱反正时期出现的各种无政府(主义)现象的直接刺激*吴志军:《拨乱反正时期中共对无政府主义的批判》,《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5期。。由于权威理论的重建与拨乱反正时期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的革旧徙新以及未来中国政治文明形态的长远演变等根本问题之间存在密切关联,因此权威理论的重塑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而透过对这一问题的思想史考察,可为更加深入地理解和评量拨乱反正时期的历史地位以及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内在结构与未来书写提供一种独特的文化维度和学术棱镜。
一、“文化大革命”批判背景下对重树权威的极端强调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出于对十年运动期间政治动荡和社会混乱以及具有复发性的无政府状态所带来的切身之痛,整个国家和社会都存在着一种迅速重树权威并在此基础上实现政治稳定和社会秩序的强烈诉求。在全国迅速兴起的揭批“四人帮”的群众运动中,“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受到全面批判。在此情势下,发表于1873年的恩格斯《论权威》一文,重新成为批判无政府主义、论证权威合理性的经典思想资源。很多重要报刊都相继刊布《论权威》全文或节录重要段落,并指出恩格斯在这篇重要历史文献中,精辟地论证了革命权威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彻底批驳了无政府主义否认一切权威、主张绝对自由的思想,再次阐明并捍卫了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基本观点。这在全社会引起了广泛回应和积极反响,很多批判者由此展开对权威理论的重新探讨与全力构建。
批判者首先集中回顾了恩格斯发表《论权威》的主要历史背景和基本目的,即在第一国际内对巴枯宁政治集团及其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批判,指出“反对权威”是巴枯宁无政府主义学说的核心,也是巴枯宁集团的行动纲领——巴枯宁认为权威是绝对的祸害,将权威看作是屈辱和奴役的根源,把权威原则看作是“一种罪恶昭彰的对人性的否定”、“奴隶制、精神堕落、道德堕落的源泉”,宣布“一切权威都是虚假的、专横的、独断的、致人死命的”;凡与权威有关的东西,如国家、专政、革命、领袖等,不管其阶级属性若何,均属一概打倒和消灭之列,而代之以个人绝对自治的无政府状态;巴枯宁的理想社会不存在任何权威,“反映了在资本主义大工业发展过程中遭到破产的手工业者的绝对平等观念”*张文焕:《“四人帮”和巴枯宁匪帮》,《人民日报》1977年4月14日。。批判者同时普遍认为:林彪、“四人帮”等政治势力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利用国家政权力量推行无政府主义,其主要特点也是“反对权威、反对专家、反对规章制度和国家法制”*孙文广:《关于理论问题给中央信》(1977年11月9日)。,“正是今天破坏党的纪律,破坏无产阶级权威的罪魁祸首”*省气象局理论组:《维护无产阶级权威 听从华主席指挥》,《陕西气象》1977年第2期。;他们对党的领导、军事纪律和规章制度等社会各领域不同形式权威的蔑视、否定与歪曲,正是导致中国一度陷入无政府主义乱局的根本原因。因此,中外无政府主义在“反对权威”这一点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和统一性,他们的思想和主张“如出一辙”*何文亭:《“四人帮”同巴枯宁如出一辙》,《解放军报》1977年3月30日。。
鉴于此,为加强对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批判,批判者以恩格斯关于“权威,是指把别人的意志强加于我们;另一方面,权威又是以服从为前提的”之论断为依据,着手重新论证“权威”所蕴涵的基本性质和根本理念。他们大都认为,要全面正确地理解“权威”,无法离开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要别人接受的带强制性的意志,另一方面是对这种意志的服从和遵行。强制和服从的关系在不同情况下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有时表现为对政治权力的服从,有时表现为按计划或命令办事,有时表现为对规章制度的遵守等。尽管在服从和遵守的时候,可能是自觉的或者是被强制而不够自觉的,但这种强制和服从的关系同权威自身一样,都是必然存在的,“如果强制的意志可以不服从,权威也就不成其为权威了”*许可成:《〈论权威〉——批判无政府主义的经典文献》,《天津师院学报》1977年第2期。;尽管强制与服从的关系往往“使服从的一方感到难堪”,但“我们还是必须维护这种关系,不能随意废除它”*韩威:《无产阶级必须捍卫自己的革命权威——学习〈论权威〉》,《安徽大学学报》1977年第1期。。批判者强调指出,“服从革命的权威,遵守铁的革命纪律,无疑是保证革命事业获得胜利的绝对必需的条件”*长自轮工人理论小组:《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文汇报》1977年3月31日。,人类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自由的社会,即使“到了共产主义,组织社会生产,也必须有纪律和服从,更何况有阶级存在的社会”,无政府主义思想“既是空想的,又是反动的,完全违背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冰岩:《从蒲鲁东主义看“四人帮”攻击革命纪律的反动性》,《解放军报》1977年3月18日。。
基于这种认识,有论者重新解释了重树无产阶级革命权威强制性的可能性。他们承袭以往的阶级斗争思维,将“权威”划分为“无产阶级”和“反动阶级”或“革命”和“反革命”等相对应的两类属性,指出凡权威就具有强制性,必须服从,但无产阶级革命权威只对敌对阶级、敌对集团和敌对分子实行专制,而在人民内部,服从则是建立在自觉基础上的。坚持权威和服从权威,都是人民自己的事情,自己无法对自己实行专制。无产阶级革命权威符合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必然得到其拥护,因而能够经过说服教育而达到服从的目的,“一定的权威”和“一定的服从”完全可以实现统一。只有“四人帮”等“反党反革命分子”才会感到无产阶级权威是致命的威胁,而“敌人的反对,从反面教育我们,权威是个不可缺少的东西”。*韩威:《无产阶级必须捍卫自己的革命权威——学习〈论权威〉》,《安徽大学学报》1977年第1期。他们继而指出,权威是具体的而非抽象的,具有很强的历史性和条件性,即使阶级社会中的政治权威随阶级消灭而消失,社会管理权威又必代之而起,权威绝不是资本主义的固有物,它在社会主义社会直至将来的共产主义社会里仍然存在,“比如,随着航空事业的发展,权威范围也就将扩及天空;新近宇宙航行事业的发展,权威范围也将扩及外层空间”*黄志贤:《现代化大生产与权威——读恩格斯〈论权威〉札记》,《福建师大学报》1977年第1—2期。,因此“必须唯物地、辩证地看待权威问题,反对形而上学观点”*陈忠雄:《批判无政府主义的锐利武器——恩格斯的〈论权威〉试析》,《开封师院学报》1977年第5期。。可见,这些思想认识不仅尖锐地揭露和批判了无政府主义反对权威的本质,而且着重强调了权威在社会生活中的存在样态和永续性。
在此基础上,批判者充分运用恩格斯《论权威》的基本思想,针对“四人帮”煽动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恶行,着力论证权威在从生产斗争到阶级斗争、从经济领域到政治领域中的不可或缺性及其存在之永恒性。在经济领域,重点以恩格斯关于“想消灭大工业中的权威,就等于想消灭工业本身”这一经典论断,指出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生产和流通的物质条件越来越复杂化,现代经济关系“有一种使各个分散的活动愈来愈为人们的联合活动所代替的趋势”,这就需要建立权威性的规章制度,以统一协调人们的意志和行动,而规章制度和劳动纪律一旦制订出来,对每个劳动者都必须具有强制性的约束力,“这样才能使之成为革命权威,否则只能是一纸空文”*评论员文章:《生产指挥要有权威》,《人民日报》1977年11月9日。,权威根源于现代化大生产,不会因社会经济形式的更迭而消失,“一万年以后只要有大工业,就必定还有规章制度”*《一万年以后还要有规章制度——斥“要总结一个没有规章制度而搞好生产的典型”》,《文汇报》1977年12月21日。。在军事领域,则引用恩格斯的经典论断“能最清楚地说明需要权威,而且是需要最专断的权威的,要算是在汪洋大海上航行的船了。那里,在危急关头,大家的生命能否得救,就要看所有的人能否立即绝对服从一个人的意志”,强调现代战争的突出特点是合成军协同作战,需要高度的集中和统一,“在这种情况下,权威就具有更重大的意义”*海军湛江部队理论组:《从舰船谈权威》,《人民日报》1977年7月8日。,“进行现代战争,使用现代武器装备,不是要取消或者削弱权威和纪律,而是要更进一步地加强它”*郑宣:《遵守纪律在现代战争中尤其重要》,《解放军报》1977年5月16日。。可见,批判者着重从权威所能发挥的社会功能及其管理和组织方式等方面,突出了权威作为现代社会的一种重要协调机制的基本价值,毕竟“协调需要权威和明确定义的规则”*〔英〕戴维·毕瑟姆著,韩志明、张毅译:《官僚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9页。。
尤为重要的是,批判者普遍指出,林彪、“四人帮”等政治势力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味鼓吹“踢开党委闹革命”“矛头向上就是大方向正确”等谬论,以及对党的一元化领导、党内民主和组织纪律的粗暴践踏,不仅是诱发无政府主义思潮泛滥的根本原因,而且严重危害党的政治权威。因此,重树中共领导核心的权威地位无疑具有根本性和全局性,这成为拨乱反正初期最重要的政治共识。他们引用恩格斯对巴黎公社失败原因的分析,指出缺乏集中和权威,“没有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路线正确、团结一致的无产阶级革命政党的领导,这是巴黎公社失败的最根本的原因”*群力:《学习恩格斯的〈论权威〉》,《广西师院学报》1977年第2期。;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必须有革命的权威,巩固政权更需要革命的权威,无产阶级要使自己成为强大的阶级,步调一致地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必须依靠具有革命权威的党的领导,必须要有各级党的领导的革命权威,特别是要有党中央领导的革命权威”,“我国解放二十多年来的革命和建设实践,证明了恩格斯的科学论断是完全正确的”*中共旬邑县委员会:《煽动无政府主义,就是为反动派效劳——学习恩格斯的〈论权威〉》,《西北大学学报》1977年第1期。。批判者由这一理论逻辑自然地引申出“党中央的革命权威又必须由无产阶级的英明领袖来主持和担负”这样的传统认识,甚至有论者认为,重新温习《论权威》的根本目的就是以加强无产阶级革命权威的马克思主义观点,“努力培养自己热爱党的领袖、拥护党的领袖、保卫党的领袖的高度自觉性”*群力:《学习恩格斯的〈论权威〉》,《广西师院学报》1977年第2期。。从更为长远的历史视野来看,由于政治权威在中国的权威结构和体系中长期占据主导性地位,重树坚定的政治权威不仅促成了权威理论体系的核心内容,而且必然使其再次具备人格化的特征与力量,从而在政治管理和道德高度等多方面形成更具吸引力与凝聚力的态势。
事实上,为规避毛泽东去世后出现权力真空,对华国锋作为继毛泽东之后最大的合法政治权威的宣传,便成为“文化大革命”结束伊始权威理论构建的立足点和落脚点。主要的政治宣传媒体和批判者从毛泽东与华国锋的政治继承关系、华国锋本人的政治道德和个人品行以及华国锋丰富的斗争和从政经验等方面,系统地论证了华国锋作为政治领袖的合法性来源。批判者由此指出,以华国锋为代表的革命领袖的权威是在斗争实践中形成的,代表着革命人民的根本利益,扎根于群众之中,不是自封的,“事实充分说明,革命权威——华主席、党中央的权威,对于革命人民如同布帛菽粟一样,是不可须臾离开的东西”,“我们要维护和服从华主席、党中央的革命权威,宣传华主席,保卫党的领袖,决不能有无政府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糊涂观念”*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理论组:《自觉维护华主席、党中央的革命权威——学习恩格斯〈论权威〉的一点体会》,《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77年第1期。。这样的政治理论宣传使华国锋迅速成为当时中共政治权威的集中代表,是拨乱反正初期重建权威理论的必然逻辑结果。
综上所述,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最初一年多的时间里,揭批“四人帮”的群众运动催生出强烈批判和深入反思“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以及大力宣扬与重树秩序、制度和纪律观念的社会氛围,重建并巩固各种形式的权威成为普遍而强烈的社会共识。批判者以对恩格斯《论权威》的重新诠解为核心,逐步构建出一整套貌似合理化的关于重树无产阶级权威的理论逻辑和话语体系。这一理论对于权威的极力强调取向,既是对“文化大革命”期间由权威失落而招致的政治与社会混乱局势的反拨,更直接受到当时整个社会急于和“四人帮”等政治势力划清界限之心态的全面影响,“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四人帮’疯狂反对我们的革命权威,我们就要坚决捍卫革命权威”*韩威:《无产阶级必须捍卫自己的革命权威——学习〈论权威〉》,《安徽大学学报》1977年第1期。,这实际上是中国政治社会长期受极左思潮影响所形成的“非黑即白”的二元绝然对立思维的直接反映。而对华国锋作为最高政治权威的宣传与型塑,更是当时在“两个凡是”理论宰制下所滋生出来的新的个人崇拜思潮的反映,为新的现代迷信提供了特殊的理论论证。在此期间,虽然也有个别研究者注意到并论述了恩格斯关于权威与自治之辩证关系的内容,指出:“权威与自治是一个统一体的两个矛盾着的侧面……没有自治,也就无所谓权威。所以我们不应当片面地强调某一个侧面而否定另一个侧面。”*群力:《学习恩格斯的〈论权威〉》,《广西师院学报》1977年第2期。但这些思想认识笼罩在对“革命权威”的极力强调和新的个人崇拜的滋长等政治环境中,没有得到更为充分的理论论证,也未得到整个政治社会的关注和认可。
因此,这一时期新构建和诠释的权威理论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但在前提预设、逻辑自洽和话语体系等方面仍然带有浓厚的政治大批判色彩,很多内容缺乏充分的事实经验和严谨的逻辑规范的支持,是当时思想理论界因循“左”的指导思想所必然产生的一种理论形态,其思维结构和政治取向实际上与“左”的思潮分享着几乎同一的知识与文化谱系,是“左”的意识形态在思想文化领域内的一种表现或征候,极大地背离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很多中国人努力摆脱极左思潮钳制以及渴望社会主义民主的历史潮流,注定要受到思想理论界的重新拷问。
二、对“绝对权威”论的批判与权威理论的根本转向
进入1978年后,随着揭批“四人帮”运动任务的阶段性转变以及拨乱反正进程的渐次深入,思想理论界对于“权威”的理解重心以及相应的理论构建也随之发生位移。这一转变首先开始于伴随着真理标准问题讨论而开启的对真理(观)问题的重新认识与理解。思想理论界从对“真理”基本概念的界定出发,普遍否认了所谓“真理具有阶级性”的“左”的观点,确立了“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准则,重新探讨了真理的客观性、具体性、普遍性(普适性)、过程性(发展性)等基本属性,尤其对真理的绝对性和相对性(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之辩证关系的重新讨论,更打破了长期笼罩在真理问题上的极左迷雾。
真理(观)问题的重新讨论再次为思想文化界更加深入地审视权威问题提供了独特的历史契机,因为权威与真理往往具有严密的共生关系,任何形式的权威——尤其是具有广泛控制力和影响力的政治权威——都必然以对“真理”的普遍性甚至垄断性占有为基本特征。有学者就此首先从科学文化史上的“理论权威”角度指出,一种理论一旦发生较大影响并取得支配性或统治性地位,固然会被普遍地视为权威,但有的权威拥有真理,有的权威则没有真理,“权威不一定都是真理,真理却最终具有权威性。对没有真理的错误的理论权威固然不能相信,就是对于拥有真理的正确的理论权威也要取分析态度”,盲目迷信理论权威只会导致科学文化的停滞不前,“科学文化的历史,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突破权威,发现和发展真理的历史”。但林彪、“四人帮”等政治势力故意颠倒是非,在真理问题上制造种种谬论,“把这一个十分明白的问题弄得十分混乱”,“我们不得不对这个问题重新进行一番考察”。*石仲泉:《权威与真理》,《北京大学学报》1978年第3期。
从这一基本认识出发,思想理论界关于权威问题的探讨重心从对树立革命权威的极力强调,迅即转移至对“绝对真理”论和“绝对权威”论等极左思潮的深入批判,权威理论的重建方向由此发生根本转变。有研究者认为,“绝对真理”论是“绝对权威”论的理论基础,二者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一对孪生兄弟”,应将二者视为一种共同体加以彻底批判,林彪、“四人帮”所鼓吹的“绝对真理”论的集中表现是所谓“顶峰”论,即宣扬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是最高最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广泛推行诸如“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记条条、背警句”“遇到问题找语录”等谬论,将毛泽东思想甚至毛泽东的某些思想和话语片断奉为不可移易的“绝对真理”、不能质疑的“绝对权威”,直至形成“以权威的是非为是非,以权威人士的言论、思想、理论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权威标准”论,“把权威绝对到了不能再绝对的地步”*石仲泉:《权威与真理》,《北京大学学报》1978年第3期。,这“是对人类思想史的大反动”*张成兴:《评林彪、“四人帮”的实用主义真理观》,《广西大学学报》1979年第2期。。
批判者充分运用经过学界重新讨论的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之辩证关系原理,指出“绝对真理”论的根本错误就在于用真理的绝对性抹杀了真理的相对性,极端夸大了真理的绝对性,但绝对真理只存在于相对真理之中,所有的理论(真理)都是在实践基础上的无限发展的历史过程,“认识只能达到新高度,不能达到顶峰”*沈阳部队后勤部理论组:《批林彪的“顶峰”论》,《人民日报》1978年5月8日。,世界上从来没有单独存在的“绝对真理”,因而也从来不会存在“绝对权威”。通过回顾中外历史上各种“绝对权威”的衰亡史,批判者一致认为,“绝对权威”论从根本上违背了理论(真理)的权威根源于实践的权威、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并非权威理论而是社会实践这一基本原理,只有被实践证明了的理论才获得真理权和权威性,维护任何一种堪称真理的思想与理论体系的权威,“唯一的办法,是让它在实践检验中不断吐故纳新,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而不是人为地、主观地把它的权威‘绝对’化”,“绝对权威”论实际上是极左势力推行封建法西斯“全面专政”、扼杀一切科学文化的反动理论武器,它“本是封建时代蒙昧主义的表现,是专制主义的产物,是没有真理、害怕真理的一种曲折的反映。哪里有‘绝对权威’的统治,哪里就压抑、排斥人民的智慧,妨碍真理的发现,阻滞社会的发展”*金汶:《理论的权威从何而来?——驳林彪、“四人帮”的“绝对权威”论》,《解放军报》1978年10月9日。。在这一论证过程中,毛泽东于1967年底就“大树特树绝对权威”的提法而做的批语*这一批语的主要内容有:“绝对权威的提法不妥。从来没有单独的绝对权威,凡权威都是相对的,凡绝对的东西都只存在相对的东西之中,犹如绝对真理是无数相对真理的总和,绝对真理只存在于各个相对真理之中一样”,“大树特树的说法也不妥。权威或威信只能从斗争实践中自然地建立,不能由人工去建立,这样建立的威信必然会垮下来”。参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455页。,被批判者不断征引,成为迅速击穿极左势力创造的一系列政治理论神话的直接论据。当然,注意到“绝对权威”论背后的封建专制主义本质,更凸显“绝对权威”论的极端反动性,使这一理论批判具有鲜明的启蒙主义色彩。
对“绝对权威”论的批判迅速带来一个问题,即如何重新认识和评价革命领袖及其思想理论——在当时的语境下,当然具体是指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自身权威的合理性,因为很明显,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长期以来被极左势力塑造为“绝对权威”的化身。欲彻底地批判“绝对权威”论,就必须将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从“绝对权威”论的神话中解放出来。一批研究者着重从“为什么要有领袖”“领袖是怎样产生的”“领袖产生以后起什么作用”等方面重构无产阶级革命权威理论。他们首先肯定任何社会都需要权威,无产阶级不是反权威主义者,但是将领袖的权威绝对化和神秘化还是将领袖的权威当作真理的旗帜,这是两种根本对立的领袖权威观。研究者再次从认识论的角度分析指出,革命真理同任何真理一样都是具体的、历史的,因此革命导师的科学理论植根于具体的时空之中,受到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这“决定了革命权威不能不具有一定的相对性”,任何权威“都是指一个时代或一定领域的权威”;革命真理的不断发展,也决定了革命权威的相对性,从马克思主义到毛泽东思想就是革命真理不断发展的过程,“不讲发展,否认发展,是和这个体现革命辩证法的革命理论本身不相容的”,“充分说明体现革命真理的革命权威只能是相对的”。总之,“绝对权威”论“根本否定了领袖权威的客观性,根本否定了领袖权威的相对性”。*石仲泉:《权威与真理》,《北京大学学报》1978年第3期;苗高生:《试论领袖的权威》,《兰州大学学报》1979年第2期。
经过一年多的理论批判,从哲学角度全面认识权威的绝对性和相对性在1979年开始清晰起来。研究者概括指出,无产阶级权威同任何权威一样,都具有绝对性和相对性这两重属性,主要体现在:人类在本质上可以认识一切客观事物及其规律,但具体人只能部分地认识客观事物及其规律,只拥有局部真理权和局部改造世界的主动权;任何个人或集团的权威只适用于一定范围,超出此范围便不再是权威;任何个人或集团的权威总随着实践而不断发展变化,是具体的而非绝对的;权威本身不具有完全而绝对的纯粹性,任何权威自身包含着非权威因素;无产阶级权威必须以广泛的无产阶级民主为基础,没有这种民主,也就没有反映无产阶级意志的领袖权威。因此,必须反对一切形式的“绝对权威”论,“对待无产阶级的权威,不论大小,都要采取两分法,既要看到其绝对性一面,更应看到其相对性一面”。*洪松涛:《论权威及其两重性》,《学习与探索》1979年第1期。可见,此时思想理论界对这一基本理论的重述,侧重强调的是权威的“相对性”,这成为重新理解和建构权威理论的重要共识。
这种新的权威理论又随着政治社会主题的变化而得到持续加强。在1980年,从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提出废除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和必须批判封建特权思想等问题,到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坚持“少宣传个人”的指示》,及至邓小平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中明确提出“肃清封建主义影响”,以及五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的召开,激发起思想文化界的新一轮思想解放潮流。很多学者以极高的政治与理论热情,发表了大量批判封建主义遗毒的著述。他们强烈抨击个人崇拜、官僚主义、等级制度和特权观念等不正常现象,呼吁加快政治体制改革,在社会中产生了广泛呼应。在此期间,关于“领袖与人民”之关系的探讨和论述成为一大理论重心。一些思想理论工作者正确地指出,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中一系列弊端的产生和延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能正确对待人民群众和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方文、李振霞:《彻底清除个人崇拜的影响》,《红旗》1980年第24期。。他们从“人民应当忠于领袖,还是领袖应当忠于人民”“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们创造历史”“领袖是天生的,还是在实践中成长的”“领袖是单数还是复数”“领袖能不能批评”等方面,清理了长期笼罩在这些问题上的极左认识,并着重结合当时正在讨论的“终身制”“接班人”等问题,深刻批判了在这些问题上所遗留的封建主义观念,实现了“领袖与人民”关系理论的重构与更新,成为进一步瓦解“绝对权威”论的重要因素。事实上,在整个拨乱反正时期,权威理论的重塑和演化都无法离开对“领袖与人民”关系问题的理解,其间产生了很多至今看来依然颇具震撼力的思想*如在1979年,就有学者从反对现代迷信的角度指出,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人,热爱领袖应以尊重群众作为前提,林彪、“四人帮”对革命领袖的神化“使人民对领袖的热爱变成对人民自己的否定”,“对领袖的神化,就是对群众的奴化……领袖的神圣状况,它的反面就是群众的奴隶状况”,因此,只有“取消神学权威,才能树立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科学权威”。参见《思想要解放 理论要彻底》,《红旗》1979年第3期。。
在此基础上,有学者清醒地意识到,社会主义中国之所以产生个人崇拜现象和现代迷信运动,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将权威和迷信混为一谈直至将权威迷信化,尤其当“我们在理论上又往往只注意权威的必要性,不注意权威的科学性”之际,更引致极左思潮的泛滥,因此必须更为明确地区划权威与迷信的联系和殊异,增强权威的科学性或科学化,“科学的权威不断战胜迷信的过程,迷信的彻底消灭,就是权威的普遍科学化”。研究者指出,权威和迷信这两个概念都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支配与服从关系,对社会都具有控制和威慑作用,并且广泛地存在于各种领域,但二者的区别也是明显的:权威产生的根源是社会联合活动的客观必然性,其存在条件是人类社会的永续性,而迷信与生产力低下和人类的愚昧无知性直接相联,它是在人类的抽象思维能力有了一定发展但又严重不足的阶段上将自然力人格化的产物,并不必然与人类社会共生;随着社会进步,科学的发展日益扩大着权威的应用半径,权威也愈加需要以科学为基础,任何反科学的权威无法得到持久维持,而迷信活动尤其是现代迷信思潮则极力贬低理性、摧残智慧、推行蒙昧主义,根本排斥科学精神,是科学的大敌;正常的权威是在历史实践中自然形成的,担任权威角色的杰出人物不能离开他所要服务的联合活动以及他所要体现其意志的人民,反对夸大个人作用,而迷信活动要保证对别人的强制支配关系,就必然神化现实的个人,推行个人崇拜,以左右历史进程。因此,权威和迷信是根本不同的,尽管人类实现正确地区分权威和迷信经历了长期的历史过程,但“社会主义最终要消灭迷信,权威一定要普遍科学化这个根本性的趋势是任何力量也改变不了的”。*蒙晨:《权威与迷信》,《贵阳师院学报》1981年第1期。这一基本理论问题进一步明晰了权威的边界所在,表明学术界在权威问题上愈益明显的理性化倾向。
在此前后,学术界还非常注重发掘更多批判“绝对权威”论的历史与思想资源,涌现出很多具有较高水准的学术成果,使关于权威的新理论形态进一步趋于精细和完善。有学者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大量事例,充分论述了马克思对待个人和权威的科学态度,指出马克思“终生对狂热的崇拜持有反感”,主张“在权威面前不是跪着而是站着”,欣赏“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的态度,不断随着实践和思考的进展而修正、补充与完善自己的理论;他坚决反对别人对他自己的迷信,一贯厌弃别人为他歌功颂德,并为此一度拒绝发表他的传记,反对将其名字和著作写进党纲,更反对将他的理论绝对化,认为“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黄子云:《学习马克思对待个人及权威的科学态度》,《华南师院学报》1980年第4期。。还有学者概述了被马克思称为“近代唯物主义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的弗朗西斯·培根批判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将亚里士多德视为不容置疑的权威的相关思想,突出了他呼吁人们由崇拜权威、迷信经典变为面向自然、尊重科学、注意实验和发明以及追求真理的强烈愿望,彰显了培根的一系列经典格言如“人们之所以在科学上不能进步,乃是由于……崇拜哲学中所谓伟大人物的权威”、“真理是时间的女儿,不是权威的女儿”以及“知识就是力量”的批判力量*朱葵菊:《培根对迷信和权威崇拜的批判》,《社会科学辑刊》1980年第4期。。应当指出,马克思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之一,而培根是最为国人所熟知的西方唯物主义(经验主义)哲学家之一,他们对塑造中国人的政治意识形态和科学知识理念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重新发掘他们反对和批判权威崇拜的事实,对深受个人崇拜思潮之苦的广大国民来说,无疑是一种有力的批判性武器。
在这些深入的学术研究中,引人注目的突破是学界开始注重探求和理解“权威”生成的原初思想理论及其内在结构。《哲学译丛》于1981年节译美国著名哲学家马尔库塞的一篇论文,析理出黑格尔国家哲学对权威问题的基本描述,即黑格尔辩证法思想扬弃康德哲学思想关于市民社会的自足性,市民社会自我建设成国家的思想被拒绝,认定“几乎已被看作是问题百出的市民社会”不能再为社会权威体系提供基础,而国家作为独立的整体性站在社会对立面,“从社会的否定性中解脱了出来,并成了所有社会权威的绝对承担者。权威制度的普遍合理化被放弃了;绝对理性的哲学把完全反理性的权威放进了国家的基础”,社会和国家由此分离,“这对权威问题的发展是一个决定性步骤”,因此黑格尔不再从个人的(物质的)利益和需要(它们是要消灭权威的)之角度探索国家起源,“而是把国家的‘自在自为’的客观性抬得高于所有原初的条件”,国家成为社会政治制度权威的唯一承担者。马尔库塞进而认为,可以将黑格尔关于国家和社会哲学的基础及其理论展演视为“一部权威意识发展简史”,尤其黑格尔关于统治与奴役关系的分析表明“统治的权威,从根本上讲,是依附于奴隶对这一权威的相信和维护”。*〔美〕H.马尔库塞著,任立译:《论黑格尔关于权威和家庭的思想》,《哲学译丛》1981年第2期。译者注明该文出自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的思想》一书,笔者暂未查到该书原版及相应的中文译本,但参考马尔库塞的主要著作目录以及中国学术界对于该书的参引情况,初步判断该书可能是西方知识文化界出版的一部马尔库塞论文集。尽管该文的准确来源不明,但马尔库塞的很多著作如《理性和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均收纳和反映了该文的主要内容与基础意向。显然,这些思想分析彰显了权威(国家)生成的哲学逻辑、政治结构及其本质属性,是当时中国学术界未曾抵达的思考境地。作为西方世界的著名左翼学者,马尔库塞的基本思想观点与马克思主义有着较强的亲和性,因而得到国内学界的积极引进,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为对其思想体系的接受与认可*虽然国内学界对马尔库塞这一思想的消化和接受情况及其所产生的学术影响之程度如何,还需要更为精细的学术史考量,但其基本的思想取向无疑与当时学术界关于权威问题的新认识和新思考颇有若合符节之处。。这也间接地为国内学界在权威问题上的理论探讨提供了卓富特色的思想与理论资源,并使其浸染上一定的国际文化性。
这种国际性还通过引介国外学者关于权威在非政治领域中的作用的评论而得到鲜明、特别的体现,如有美国学者分析人类的创造性活动与政府的行政性权威之间的关系,认为在艺术和科学领域中,真正的创造性活动“还是最好由那些能够知道并根据情况来判断的人去决定”,这些领域中的公认权威以及有创造能力的专家学者“能更好地决定这方面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美〕R.T.德·乔治著,裘辉译:《创造性与权威》,《国外社会科学》1980年第5期。。还有学者全文译介了19世纪俄罗斯文学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论述权威与教育的一篇哲学论文,该文认为绝对服从会对儿童的自然逻辑和意志发展产生致命危害性,使他们缺乏独立判断与见解,对于发展儿童的道德和良心意识更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因为“一个人如果习惯了不通过思考去行动,如果他的行动不是出于自己深信其正当、善良……那他就会善恶不分,做了违反道德的事而毫不感到良心上的不安”,最终成为“最卑劣的感情与倾向的牺牲品”*〔俄〕杜勃罗留波夫著,任钟印译:《论权威在教育中的作用》,《教育研究与实验》1982年第2期。。可见,这些观点以非常鲜明的批判意识契合了其时在权威问题上的反思精神与重建进程。
正是在这种具有高度思想解放特性的政治与文化之多重情境的促动下,各种关于权威的新式说法和概念开始渐次替代“绝对权威”论,成为推使整个国家和社会走向现代理性的重要思想性元素,如主张在学术研究、文艺创作和教育工作等领域全面恢复和树立“实事求是的权威”、“实践的权威”和“科学的权威”,迅速成为思想文化界冲破极左思潮束缚、全面推进拨乱反正的基础性动力;“四个现代化的实践是衡量一切的权威”“社会主义法律应有极大的权威”等认识的广泛散播,更极大地有利于社会主义建设结构和重心的调整与实践。
综上观之,以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为历史契机,对“绝对权威”论这种极左思潮的深入批判与沉静反思,着重彰显了权威的相对性特征,以此为中心构建出相对理性化和富有逻辑性的权威理论框架,在全社会尤其是思想理论界奠定了科学而理性地认识和理解权威的基本准则,有效扭转了很长时期以来国人对于权威的“左”倾化观念,“绝对权威”论失去了神坛般的地位和影响,重建权威的现代理性观点开始涌现:“羡慕期求权威吗?那就摒弃人为的‘权威者’姿态,从平凡处做起,从一点一滴积累起。”*汪远平:《试谈教师的权威》,《人民教育》1981年第9期。对“绝对权威”论的批判还带动了一批思想理论问题的重新探讨,权威问题与真理(观)问题、实践标准问题和社会主义民主问题等构成一组互相交织、彼此镶嵌、互为“他者”、因缘为用的“课题共同体”,很多基础性问题的框架重构对包括哲学、政治学和历史学等在内的很多学科(尤其是与此相关联的中共党史和国际共运史)都产生了积极影响,非常有利于这些学科在研究理念、方法和内容等方面的改善与重塑,展现了拨乱反正时期乃至整个80年代中国学术研究的强大生命力。总之,对“绝对权威”论的批判及其所取得的阔泛的理论成果,既是拨乱反正时期政治和社会变迁的积极回应,也是学术研究领域之理论自觉和思想重建水平提升的逻辑结果。
三、主流意识形态重建与权威理论的另一路向
每一种政治思想的重塑都不会是单向度的,因其受到政治格局、社会局势、文化生态和意识形态重组甚至一些突发事件等更多复杂因素的影响与牵制,权威理论亦如此。伴随着思想文化界深入批判“绝对权威”论并逐步取得重要的理论突破,权威理论的重建也在多种历史因素的推动下向着另一路向转换,并呈现具有特殊理论逻辑的思想形态。
权威理论形态重塑进程中的这一路向,明显受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泛起的一股溢出传统意识形态范畴的社会思潮的刺激。面对这种社会思潮,中共党内对其性质、范围和政治定位存在多种认识和概括,但大都认为其具有鲜明的无政府主义特征或倾向,并将其视为“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延续。而就党内情况来看,自“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党的各级组织和政府机关中的派性思想与活动一直未能得到有效消除,组织涣散和纪律松弛等现象异常严重,尤其在界定和处理新泛起的社会思潮的过程中,党内一度出现意见分歧,使中共中央认定社会思潮与党内的这种无政府状况之间存在密切关联,从而加剧了党内的政治危机感,甚至有论者断言无政府主义的“阴魂在祖国上空仍然时隐时现”,“把一切权威和服从统统看成是应该诅咒和应该摧毁的东西”,“它会腐蚀人们的思想,涣散人们的斗志,损伤社会机体”,批判和克服无政府主义思潮绝不是“小题大做”“庸人自扰”*顾肇基:《谈谈无政府主义》,《解放军报》1979年11月23日。。
从较长的历史时段来看,社会和党内出现的这些政治倾向,既是“文化大革命”所引致的政治失序格局的惯性赓续,也是新一轮思想解放潮流的兴起和以往严苛的政治控制机制渐趋放松及其带来的社会自主空间扩大的结果,又与执政党在调整政治领导结构之际一度出现的部分权力真空等情况有关。邓小平迅速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于1979年初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四个坚持”(即“四项基本原则”: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他指出,要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开展经济建设和克服官僚主义等,都要靠发扬民主,“但是,没有民主基础上的高度集中,就不能做到这些。讲党的领导,强调要有统一领导,要有权威”,没有党的统一领导将“一事无成”,“列宁非常强调集中统一,强调纪律”。在他看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党将主要精力投入拨乱反正、清理极左思潮、推动经济建设等紧迫任务,未能及时提出、阐释并宣传新的权威指导思想,因此提出“四个坚持”“可能比较有力量,针对性较强。空泛的语言多了,针对性就不突出,也缺乏说服力,缺乏动员的力量”,思想理论界应该借此契机形成“一个主导思想”,引导人们团结一致向前看,多宣传党的守纪律、艰苦奋斗等好的传统。*《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499—500页。此后,邓小平开始不断强调四项基本原则在新的主流意识形态建设中的权威性,并且高度凸显党的领导在四项基本原则中的第一优先性:“搞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必须保证党的领导。我们之所以能经得起风浪,党的领导是最根本的一条保证。党的领导,是四项基本原则中带根本性的一条。”*《邓小平思想年谱(1975—1997)》,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141—142页。
在这种政治情势下,坚决地确立四项基本原则的权威性很快得到中共高层领导群体的认可与支持,很多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对重树党的领导权威展开了进一步阐述。1979年6月,华国锋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在政治上“实行必要的高度集中”,坚决维护人民政府的集中统一领导,“维护执行人民意志的领导者和管理者的权威”。时任中共四川省委第一书记在学习叶剑英国庆讲话时强调,在党的威信已经受到“文化大革命”严重损害的情况下,必须坚决抵制和批判当前在少数人中间出现的怀疑和否定四项基本原则的思潮,要在全体党员和人民群众中进行增强党性和党的观念的教育,“自觉地服从党的领导,维护党的权威,特别是要维护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战斗司令部——党中央的权威,同一切削弱、摆脱党的领导的倾向作坚决的斗争”。胡乔木则从社会主义建基于所有公民的利益基本一致的理论前提出发,认为整个国家和社会拥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和共同的道德,因此必须拥有“共同的领导”,并“承认这种共同领导的权威和力量”,“天安门事件不是为了破坏我们的共同领导,是为了重新建立这种共同领导”,“如果有人打着天安门事件的旗号,要求反对共产党的领导,要来瓦解共产党在人民心目中的权威……他们不是在宣传天安门事件,而是在污蔑它”*《胡乔木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8、79页。。可见,这些具有高度指导性的思想论述已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尤其是党的领导视为一种必须遵从的政治圭臬和不可逾越的规则边界。尽管当时更多的高层政治话语在具体表述中并未将四项基本原则直接等同于新的政治权威,但其间内蕴着的权威性特质已经相当明显。
思想理论界也针对这股社会思潮,从多方面论述重树政治权威的根本价值和现实意义。一些批判者基于传统的政治认识,强调中国的特殊国情与中共的政治领导之间的因果联系,认为在“文化大革命”后集中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和推进国家重建任务等迫切情势下,“在某些方面,更要强调讲集中,讲纪律,讲统一意志……不顾大局,闹个人主义是不对的。无理不能取闹,有理也不能取闹”*《要重视纪律教育》,《解放军报》1979年12月5日。。有论者则从解释社会主义民主内涵的层面指出,“文化大革命”结束以来,人们讨论民主比讨论权威要多得多,“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林彪、“四人帮”等政治势力是从践踏民主和亵渎权威两个方面破坏党的民主集中制传统的,因此“我们既要讲民主,又要讲权威,讲服从”,“发扬民主固然不可少,服从权威更是不可缺”,“这权威,就全国来说,就是党中央、国务院的领导;就各地、各单位来说,就是各级党委、各级人民政府的领导;就军队来说,还有中央军委、各级领导机关和各级首长的领导”*征平:《民主与权威》,《解放军报》1980年2月8日。。还有论者主张要划清反对个人崇拜和维护革命权威的是非界限,认为革命权威是人民的权力和利益的集中体现,服从革命权威和维护党的领袖人物的威信,“本质上是行使人民的权力,维护人民的根本利益”,必须反对因为批判个人崇拜而完全否定领袖人物威信的倾向,批判个人崇拜“恰恰是为了科学地正确地肯定领袖人物的历史地位和作用,维护党和国家的权威,领袖集团的权威,领袖人物的威信”*施君乔、李鹏飞:《反对个人崇拜 维护革命权威》,《文汇报》1981年8月29日。。可见,思想理论界对于重树权威的理论思考,既带有传统政治意识形态的文化底色,又具有拨乱反正时期的鲜明时代特征。
与此同时,为解决党内长期存在的各种无政府现象,从1979年开始,中共中央以拟订《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草案)》为契机,强化宣传民主集中制对于重塑中央权威地位和党内政治关系的根本作用,通过高度强调“集中是民主的指导和归宿”和“民主是集中指导下的民主”,突出民主集中制框架下集中对于民主的规制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共产党不但要民主,尤其要集中……片面强调民主,否定集中,必然导致分散主义、极端民主化和无政府状态,削弱或破坏党的领导”*《党的基本知识》,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1页。,并在此基础上逐步形成了以“四大服从”为核心内容的“高度集中”思想:“所谓高度的集中,主要是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全党服从中央。决不允许在行动上搞自由主义,搞无政府主义”*郑仲兵主编:《胡耀邦年谱资料长编》上册,香港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403页。,“在这里,服从就是集中,没有服从也就没有什么集中”*何匡:《也谈民主集中制》,《读书》1980年第5期。。鉴于“文化大革命”的教训和党的现状,这一思想在党内得到相当普遍性的认可与支持,并推动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和中共十二大在最高政治层面确认了“在高度民主的基础上实行高度的集中”的重要制度规则。在此期间,思想理论界大量援引列宁关于无产阶级政党必须建立高度的集中制和铁的纪律以及强调思想统一的理论,认为列宁的这些理论学说“无可置疑地具有普遍的意义”*郭用宪等:《列宁论党的集中制和纪律》,《光明日报》1980年6月5日。,为“高度集中”思想提供了行之有效的传统理论支持。这一思想的提出集中彰显了党内对于由“文化大革命”所导致的政治权威失落情势的焦虑感和重建政治权威的紧迫感,它以非常鲜明的立场和坚决的态度,试图收缩和压制党内的无组织化现象,从而基本确立了一种特殊的权威理论原则,关于民主集中制理论阐释的侧重点显然在这一维度上发生了侧移,展现了一种政治权威在重新树立之际所具有的强大统摄力量,极大地强化了四项基本原则尤其是党的领导之权威性的深度论证,是拨乱反正时期重塑政治权威的一种典型性和征候性的表达概念。准此而论,“高度集中”思想不仅促进和刺激了党内权威理论的重新生成,而且其本身便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权威理论。
经过密集的政治宣传和理论解释,新的政治权威原则迅速得到非常广泛的认可与接受,四项基本原则很快产生了具有实质性的政治规制作用,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很多层面都对突破这一权威性原则的思想或行动产生了较为敏感的感受和体认,如对《苦恋》展开的激烈的政治批判即体现了这种态势,并折射出中国思想文化界在批判“绝对权威”论之际所同时发生的政治心态的微妙变动。重塑政治权威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种具有悠久传统的道德化理想所构成的,体现了在中国共产主义革命政治文化中长期流行的某些价值准则。
但受益于对“文化大革命”以及更长时间的极左思潮历史的反思和批判,部分思想理论工作者也在若干方面就如何理解这种权威理论的重心尤其是党的领导展开了具有时代诉求的探索和思考。他们大都认为,从党的领导的内容和途径来看,重点是加强政治领导而非以党代政,党所承担的领导责任从来就不应当是直接管理,“仅仅是而且必须是在所有这些方面实行列宁所说的‘总的领导’”,即通过路线、方针和政策指引国家的发展方向,那种由党包办一切、把党的领导变成对国家生活的直接管理,从而使人民管理国家、经济和社会事务的根本权利不能正常实现的现象,“是同党的性质和它作为国家生活领导者的地位不相称的,因而是必须改变的”,“这是关系到党的生死存亡的大问题”*熊复:《试论党在国家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红旗》1981年第9期。;从党的领导体制来看,必须坚持集体领导,个人决定一切的领导方法从根本上违背共产党的世界观和组织原则,我们固然需要维护领袖人物的权威,“但这种宣传和维护必须同宣传和维护党的权威和领袖集团的权威一致起来”*施君乔、李鹏飞:《反对个人崇拜 维护革命权威》,《文汇报》1981年8月29日。;从党的领导的手段或方法来看,决不能采用强制的方法,而只能通过说服教育,使被领导者自愿接受和服膺党的权威,“这是牵涉到党和群众的关系这样一个生命攸关的大问题”,对人民群众实行强迫命令的本质是“有权就有一切”的心态,极其严重地破坏党和群众的正常关系。这些思想建树具有很冷静的辨析思维,在一定程度上赋予新的政治权威理论以明显的理性化色彩和原则性理念,事实上划定了权威行使的又一重现实边界*在一些情况下,一些论者将四项基本原则尤其是党的领导比喻为规训“某些混乱的、错误的思想”并加以“引导纠正”的“缰绳”,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这种重树权威的思想理论的某种边界性表达。参见敢峰:《缰绳的哲理》,《人民日报》1981年6月9日。。
权威理论重塑进程中的这种理性化倾向,也体现在部分思想者对民主与集中之关系的重新厘定,因为民主与集中的关系或民主集中制原则是重构权威理论以及与此相关的主流意识形态体系的关键要素,正如论者指出的那样:“民主同集中,或者说民主同权威和服从,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征平:《民主与权威》,《解放军报》1980年2月8日。正因如此,一些研究者更倾向于从民主的基本内涵和本质属性之角度,重新诠释重树权威的理论重心。他们指出,民主的原意是多数人的统治,而在民主集中制这个整体中,服从也就是集中,“民主与集中的实质或核心都是少数必须服从多数,它们之间并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通常说正确地理解民主与集中的辩证关系,其实就是指正确地把握好少数服从多数这一原则”*马鸣:《共产党“尤其要集中”吗?》,《文汇报》1980年9月16日。,因此真正的民主就是服从多数人的意志,“多数人的意志对于民主来说就是一种权威,承认并且服从这个权威是民主的基本原则;否定了这个基本原则,就是否定了民主本身”,民主又是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组织起来的国家制度或形态,“而国家本身就是一种权威”,所以,“民主不能排斥权威,而是以一定的权威为前提的”*龚希光:《社会主义民主就是人民当家作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理论政法部编:《四项基本原则通俗讲座》,广播出版社,1981年,第129页。。基于这种认识,有论者更明确提出要树立“民主的权威”,所谓“民主的权威”首先是指人民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主人翁地位不容侵犯,是指主人(人民群众)和公仆(官员干部)的关系不容颠倒,官员干部的权力来自于广大人民,干部必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民主的权威就是由此而来的”;“民主的权威”体现在党内生活中的准则就是民主集中制,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和全党服从中央所对应的理论基础正是少数服从多数原则,“民主集中制的原则谁也不能违反,这就是民主的权威”。显然,这些颇具创造性的思考使民主与权威(集中)这两大元素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关系,成为新的政治权威理论结构中的重要一极。
可见,虽然拨乱反正的最终逻辑结果之一便是重建并强固新的政治权威,此时重树政治权威的理论论述以及实际的政治运作也与“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整个国家和社会极力强调权威的思想潜流之间存在内在的逻辑关联,但很明显的事实是,这一重树权威的理论底色已与极左思潮宰制下的“绝对权威”论有着本质不同,它首先要受到自“文化大革命”结束以来即渐次兴起的具有普遍民意基础的社会主义民主思想及相应的理论建构的制约,任何权威的形成和扩张都至少在形式上必须尊重民主意愿与程序,不仅要以民主为基本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而且要以民主理念的坚守和伸张巩固权威自身。很多学者意识到切实推进社会主义民主化进程及其相应的体制建设,对于预防新的“绝对权威”论以及与此相关的极左思潮以改头换面的形式而重新泛起的根本性意义,从而形成了一种有效的理论制约力量。显然,这是拨乱反正时期民主进程的推进以及自《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至中共十二大前后生成的“高度民主”思想的反映,生动地诠释了拨乱反正时期中国政治文化生态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此外,重树权威还受到其他一些政治、社会和文化语境的制约。在初步启动的法制建设进程中,“要使社会主义法制具有极大的权威”、贯彻有法必依和违法必究的法律原则等已成为非常普遍的观念,这种观念坚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有利于对政治权威本身的施行和扩张构成一种制约机制。在呼吁和重树权威之际,学术界还清晰地意识到必须警惕和克服官僚主义,他们经常引用列宁关于“无政府主义往往是对工人运动中机会主义罪过的一种惩罚”之论断,说明官僚主义的滋长与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泛起及其所带来的权威失落之间的因果关系,“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证明,凡是官僚主义滋长的时候,无政府主义就抬头;哪些地方官僚主义严重,无政府主义就泛滥成灾”*冯干文:《论无产阶级国家经济职能的发展》,《广西大学学报》1979年第3期。,“因此,我们一方面要反对否定一切权威的无政府主义,另方面要反对无限扩大权威作用的官僚主义和封建专制主义”*徐鸿武、李敬德:《恩格斯反对无政府主义的斗争》,《江淮论坛》1980年第6期。。考虑到中国的实际政治境况,这一思想见地至少在理论上为杜绝政治权威与官僚主义体制的畸形结合提供了一道屏障,显然有利于权威结构的理性化。与此相联系,震惊全国的“渤海事件”公布后,很多人都对这件生产事故所暴露出的“官僚主义瞎指挥”和民主管理缺失现象提出批评,认为重建社会化大生产所不可缺少的权威和培养敢于指挥、敢于管理的各级领导人是必要的,但“问题在于讲权威必须把权与责统一起来”,“有权就必须有责”,由此提出权威承担者必须要有责任意识,彻底改变管理体制中的权责不明状态,“这是当前体制改革的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齐昶:《权威与责任》,《经济管理》1980年第9期。。这实际上提出了任何权威所必须具备并践行的责任伦理向度。显而易见,新的时代境遇和理性言说为重树权威所设定的各种前提预设与条件限制,将从很多重要方向防范在新的历史时期再次产生类似“文化大革命”时期“绝对权威”论的权力话语,从而进一步强化了权威理论的现代性,展现了拨乱反正时期思想理论研究的包容性和开放性。
承上所论,在不断变动的政治局势和中共高层的推动以及思想理论界的持续努力下,重树政治权威的思想讨论汇聚为一种较为完备的理论形态,并在拨乱反正时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成为中国政治社会重塑更大范畴内的社会主义民主理论的一部分。在新的权威理论的基本结构中,权威或集中与民主是一对基本的认知范畴,它既批判“绝对权威”论对于人类社会的基本民主权利的践踏,又确认执政党的权威对于维系政治社会有机发展的内在要求,“滥用民主,就是毁灭民主本身;滥用权威,也就是毁灭权威本身”*龚希光:《社会主义民主就是人民当家作主》,《四项基本原则通俗讲座》,第131页。这样的思想观念得到非常广泛的接受和认可,从而使新的政治权威与治理对象之间形成了较具张力的微妙关联。因此,这是相较于“绝对权威”论的一种弱权威理论,既是拨乱反正时期整体权威理论的重要构成,也是权威理论发展的最终逻辑结果。这一理论导向为此后中国改革进程指导思想的设计和更新提供了某些思想养分,它所蕴涵的现代性规则和传统性质素的共存结构,与80年代中后期泛起的“新权威主义”理论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轻忽的精神联系,更影响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政治治理原则和结构的演变轨迹。
四、余论:权威理论的时代特质与亚类型政治思潮的发现
纵观拨乱反正时期权威理论的重塑进程,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即历经多重演化: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最初一年多的时间里,中国政治社会极端强调重建权威的根本价值和决定性作用,急切召唤新的“革命权威”形式和体制;以1978年为重要分界点,权威理论向存在密切关系但又具有明显不同特性的两种理路分头嬗变,即伴随着真理标准问题讨论而对“绝对权威”论的强烈批判和对权威之地位与作用等问题的理性探讨,以及因应新社会思潮所带来的复杂局势而再次高度重视权威在政治社会中的统驭作用和对尽快树立并巩固严整的政治权威理论与体制等问题的复杂讨论。其中,对“绝对权威”论的深入批判和解构与新的政治权威理论的重塑和调适具有很明显的同步性,二者之间还形成了比较强烈的张力关系以及特殊形态的逻辑自洽和共生结构,并且同时得到广泛的理论解释和政治接受;这一特殊关系和结构既存在于拨乱反正时期的整体历史跃迁之中,又同时存在于很多思想者个体的思维结构与论证话语之间,表明“思想史或意识史的演进——即便是在短时间内,分裂出意义轨迹的不同岔道”*郭若平:《塑造与被塑造——“五四”阐释与革命意识形态建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95页。。而权威理论的不同演进理路固然有其性质和特征的本质分野,但它们之间显然也潜蕴着一脉相承的精神维度,即高度重视权威在国家和社会结构中必须发挥基础性的地位和作用,这体现了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传统乃至更为久远的历史时期里传统中国政治社会结构中某些固有元素所拥有的巨大而复杂的影响力。
可见,权威理论重塑的历史内容非常丰富、多变,其演进过程不是单向度的,也不是简单的线性递进过程,各种类型的批判者和思想者都对权威理论作出了各有侧重点的公共言说,构筑出在权威问题上的众声喧哗的思想图景,形成了拨乱反正时期特有的一股思潮。显然,这一思潮在很大程度上首先得益于对“四人帮”及至“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批判以及在此基础上启动的拨乱反正进程,如何认识、纠正和反思“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及其对民主集中制的破坏是基本的参照点,表明权威理论的重构既推动了对“文化大革命”的广泛性批判,其本身又是这种政治与文化批判的逻辑性结果。新塑型的权威理论在基本的原则性上具有较强的自洽性,尽管在相关政治制度的设计与遵行方面还有待培育,但包括权威理论在内的一系列相关的社会主义政治理论的初步重建及其所形成的广泛共识,极大地提高了国民对于权威的思想认识水平。此后,无论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何等复杂的变动,“绝对权威”和个人崇拜的荒谬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
因此,权威理论的重塑与演进主要是拨乱反正时期政治和社会变动的思想产物,鲜明地呈现出拨乱反正时期之革旧徙新的强烈诉求和时代特征,显现了这一时期中国思想理论创造的政治化和社会性特征,而其所形成的不同发展路径更充分展现了这一时期中国政治、社会与文化自身的起承转合及其历史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以及经过几十年“左”的思潮浸染的中国在重建政治结构和社会秩序之历史进程中的时代特质,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影响整个80年代乃至此后很长时间里的中国政治政策和发展方向选择的重要因素与变量。权威理论重塑所展现的这种时代特性既源于对以往历史某些关键元素的因袭,又源于对开创未来的擘画与希冀,就此而言,“当代政治思潮在20世纪80年代的出现与展开,是以对国家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的反思以及对权威体系的彻底改造作为其总体特征的”*高瑞泉、杨扬等:《转折时期的精神转折——“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思潮及其走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9页。。
但随着时光推移,权威理论在80年代初期的历史变迁逐步湮没于快速行进的国家和社会变动以及更为繁复而芜杂的历史信息中,长期不为研究者重新发现,成为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失踪者”。但权威理论对于当代中国依然具有高度的相关性。自90年代以降,中国的体制转型进程一度遇到了诸如社会共识度不高等很多困难。产生这种局势的因素很复杂,但与未能及时清理当代中国思想史中的许多重大理论课题,并将其及时纳入当代中国的思想与文化传统有着密切关联,换言之,就是缺乏对于相关历史课题的学理性研究以及相关历史思想资源的积极殷鉴。很明显,历史不仅仅属于历史自身,它与当下和未来之间都存在着非常密切的(因果)联系。缺乏对历史的理解、解释和尊重,我们便无法在推动中国改革之路上获得积极而有效的进展。
而权威理论的思想史研究在学术界的缺位,当然也与政治思潮自身的文化属性和内在结构有关。任何一种产生重大社会影响并在一段时期或特定层面发挥主导性作用的政治思潮,固然受到诸多现实因素的影响,但完全凭恃政治外力和社会需要的推动是难以完成的,即使勉强完成,也会不可避免地存在难以弥合的思想与逻辑障碍。因此,政治思潮之公共影响的发挥还必须仰赖思想理论自身的知识自足性和逻辑严密性,需要与之相关的一系列思想文化议题的共时性响应和支持。任何一种具有主导性的政治思潮生成与发展的结构和机制往往不会是单向度或一维化的,它往往具有非常复杂的知识结构和逻辑体系的多面相构建。在这些主导性思潮的表层之下,往往潜流着一系列与之相关的亚类型思潮。这些亚类型思潮虽然直接受到主导性思潮的激发并存在密切的隶属关系,但亚类型思潮也以专业的审视角度和强大的论证力量,深入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内在结构与肌理,不仅对主导性思潮发挥着无可替代的支持性作用,而且可以渗透至与主导性思潮相关的一些重要思想论域甚至边缘地带,转而激发起更多的问题意识、思想论争和公共参与,从而放大主导性思潮的影响力和穿透力。可见,亚类型政治思潮极大地丰富了主导性政治思潮的基本脉络和发展纹理。离开这些亚类型思潮,主导性思潮的逻辑力量和思想价值将受到历史与史学的双重拷问,其论题的真伪性以及被赋予的意义蕴涵无疑将受到影响。
权威理论的重塑与演进便是这样一种亚类型政治思潮。这一思潮并未直接呈显于中国政治社会和思想文化之框架的表层,也不具有完全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它潜藏于各种重要的显性化政治思潮的表象和结构之下,并伴随着这些大的思潮的变动而发生方向转换和重点侧移。它附属于与之相关的更为宏观的政治思潮,对这些大的思潮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印证、补充和强化的作用。在此意义或层面上,“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国政治社会对于权威的极力强调、自1978年开始的对于“绝对权威”论的深入批判和重建政治权威的理论建构,应该分别是“两个凡是”、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和以四项基本原则为核心价值的主流意识形态重建等主导性思潮之下的亚类型政治思潮。这就是权威理论讨论这样的思想文化形态无法有效进入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史学书写的重要原因。
长期以来,学界对于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更多地关注宏观的政治转型和社会发展对思想文化的直接制约与影响,因而偏好于对主导性政治思潮的史学建构和书写,这固然有利于从宏观层面理解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基本轮廓和学术内蕴,但这种研究理念和写作结构显然将思想史理解为政治社会史的一种附属物和产出物,低估了思想(史)自身的某种独立性和自足性及其拓展性。因为很明显,亚类型政治思潮生成后,反过来会对主导性思潮乃至更广泛的政治和社会现实产生多样化的复杂影响,这种反作用力量与当时的政治社会和主导性思潮之间可能呈现正向建设性关系,也可能呈现负向解构性关系,从而生产出更多具备阐释力和影响力的思想场域。如果无视这些亚类型思潮的作用和地位,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书写肯定是不完整甚至不科学的。
通过考察权威理论在拨乱反正时期的重塑与演进,我们完全可以领略一种特殊的亚类型政治思潮在历史转型期对所谓“黄金往昔”的延缠纠结以及在新的政治和社会压力下向符合人类普遍道德的进步方向逐步转换的文化图景。而展现一种政治理论在相对短暂的特定历史时期内的急剧转变,既可为深入理解和感悟拨乱反正时期的时代特质与精神风貌提供一种独特的历史维度,更可为增强探察历史深处的学术能力并由此彰显历史研究之魅力提供持续绵延的思想与文化资源。这不仅反映着一种文化理论的更新,也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思想进步,更凸显了研治此类貌似细微却反映社会变迁的历史学问题的重要性和吸引力,因为“人类事务变化多端的更新与延续结合而成的万花筒,正是这门学问的迷人之处”*〔英〕迈克尔·斯坦福著,刘世安译:《历史研究导论》,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2年,第7页。。就此意义言之,关注权威理论在当代中国史上的特殊形态这样的历史与理论问题,更能进一步昭显历史研究以追求真理为根本诉求的文化特质,尽管获致并捍卫真理存在很多难以克服的困难与障碍。
而思想理论界显然应当为此承担更多的责任和使命。在权威理论的重塑进程中,思想理论界以极大的政治参与和理论热情参与其间,尤其在对“文化大革命”时期“绝对权威”论的批判和对新时期政治权威理论的理性思考等方面,知识分子更担当了最主要的文化角色。他们对现代迷信的批判和个人崇拜的警惕,洋溢着整个80年代立场鲜明的启蒙主义理想。历史学界应该继续关注和挖掘当代中国史上的很多类似议题,重新发现、理解和建构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史的脉络、内容、结构与谱系,使那些曾经具备普遍性价值的文化成果,真正成为推动国家民主政治进步和人类自由幸福的常识,“人类为杜绝过程的悲剧所采取的努力中,钩沉廓清常识则是必需的”*艾云:《寻找失踪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0页。。从此处瞻望未来,如何在尊重和还原真实的历史经验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观照具有长远性和前瞻性的国家与社会之公共利益,通过关注和研治思想文化史以弥合知识与社会、理论与现实之间的裂痕,进一步推动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史以及改革开放史的深入研究和重新书写,从而为中国社会主义政治体制和制度的完善提供更丰富多元的思想与历史资源,依然是未来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拷问历史研究者的政治智慧和学术良知的基本课题。这便是我们重新注重权威理论之思想史研究的重要意义与价值所在。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辑 北京 100080)
(责任编辑 赵 鹏)
The Remodeling and Evolution of Theories of Authority During the Period of Bring Order out of Chaos
Wu Zhijun
The remodeling of theories of authority had multiply evolved as an echo of issues that arose because of changing times and ideological reconstruction during the period of bring order out of chaos.It began with an extreme emphasis on reshaping authority after Mao (in the years that followed), extending to the synchronous transmutation of the profound criticism, deconstruction of the “undisputed authority”, and reconstruction of new political theories of authority after 1978.These fully demonstrated the self-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politics, society, culture and history’s complexity and diversity.The theoretical reconstruction of authority, a sub-political trend that emerged during this period, was highly related to contemporary China.Therefore, it definitely should be brought into research and academic writing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political thou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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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3815(2016)-08-00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