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黄色工会问题再探讨*
2016-02-11岳谦厚
田 明 岳谦厚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黄色工会问题再探讨*
田 明 岳谦厚
黄色工会是中共在1927年至1937年间广泛使用的一个概念,其演化过程不仅因应了共产国际及中共对国内外形势变化的认知,更与中共三次“左”倾错误相生相伴。中共为彰显其纯正的阶级属性,将主观认识中的黄色工会与现实中的赤色工会完全对立起来,尽管不断调整策略,但始终难以改变工人运动的羸弱状况。其所领导的工运实践出现失误,从根本上说并非来自于错误的策略,而是更多源于对斗争形势的误判尤其是对黄色工会的错误认知。
黄色工会;赤色工会;中共;共产国际
“黄色工会”这一称谓最早产生于西欧,后经苏俄政治加工后移植到中国,曾频繁出现在1927年至1937年间中共的各种文件中。国共第二次合作之后,“黄色工会”基本从中共话语体系中消失。直到1949年后,学界又将其作为特定阶段工人运动的基点进行了定性研究并形成基本共识:中国的黄色工会是指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控制的工会,它们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黄色工会一样都主张改良主义,但一般不为资本家直接控制,而是与国民党反动当局有着密切关系,是国民党对抗革命工会、实行民族改良主义政策的产物和控制工人运动的工具*参见金应熙:《从“四·一二”到“九·一八”的上海工人运动》,《中山大学学报》1957年第2期;沈以行:《工运史鸣辨录》,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年;饶景英:《关于“上海邮务工会”——中国黄色工会的一个剖析》,《史林》1988年第2期;郑庆声:《论一九二八年上海的“七大工会”》,《史林》1991年第4期;刘明逵、唐玉良主编:《中国工人运动史》第4卷,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另有学者反思了这一阶段中共白区工运工作出现的诸多困难,并将其部分原因归结为中共对黄色工会的策略失误*参见杜文焕:《学习刘少奇同志关于黄色工会问题的理论策略》,《唯实》1982年第3期;汪洋:《略论关于黄色工会的两种策略》,《辽宁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汪洋:《试论党的白区工运路线和策略的转变》,《辽宁大学学报》1992年第3期;丁丽:《浅谈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黄色工会的发展与赤色工会的萎缩——以华北地区为中心》,《社科纵横》2015年第4期。。过往研究成果虽侧重点不同,但皆将黄色工会作为客观的历史对象来审视。然而,此种话语逻辑不能回答为什么中共在黄色工会的策略问题上几经修正而效果欠佳、症结到底何在等问题,更无法解释既然黄色工会是一种历史存在,那么为什么只出现在1927年至1937年间。解决这些问题仍需回到“革命史范式”之中,重新梳理中共有关黄色工会的文本叙述与认知逻辑。
一
1927年之前,“黄色工会”的提法很少出现在中共文件中,故有学者认为此阶段工运中“还没有出现黄色工会这一名称”*汪洋:《略论关于黄色工会的两种策略》,《辽宁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这样的认识是存在偏差的。其实,早在1925年中共就已注意到黄色工会的问题,称:“国民运动现时正高涨而中国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的斗争亦日益厉害——现时在工人运动中各地都发现工贼,并且黄色工会亦开始萌芽,这是表现中国资产阶级对迂〔待〕工人阶级的方法更形厉害。”*《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27页。可以说,此时对黄色工会的定义仍是套用其本意,即黄色工会实为一种受到资产阶级影响的经济团体。
1927年4月,蒋介石在上海等地实施“清党”,中共认为国民党组织了黄色工会以对付革命工会,其手段就是以改良主义来“麻痹”工人并以保障工人权益为表象*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73页。。此后,中共对国民党统治区域工会的表述不断变化,“假工会”“黄色工会”“工贼工会”“白色工会”等被中共各种文本交互使用,它们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中共文件中的不同表述反映的是国共第一次合作破裂后国统区工会的复杂状况——既有国民党直接委派党员组织起来的以上海工会组织统一委员会(以下简称“工统会”)为代表的一类组织*上海工会组织统一委员会成立于1927年4月,起初并无正式简称。1928年,该委员会进行改组,正式定名为上海工统会,但其改组只是应对政治争执,主要成员并未有太大更替,故实为一组织。本文为行文简洁起见,统一以简称称之。,又存在大量不满国民党劳工政策的工会,后者虽经名义上的“整理”,但其领导者并非国民党委派,而是仍由工人选举产生,只是其中已暴露的中共党员被“清理”了*参见《中国劳工运动史》(2),中国劳工福利出版社(台北),1966年,第660—661页。。中共对国统区工会的表述之所以模糊不清,表面上即源于这种复杂局面;但就其本质而言,相关称呼都暗含着某种政治贬义,明显指向除中共领导的秘密工会之外的所有“合法”工会。
这样的认知很快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有所改变。一方面,广州起义失败后,中共在坚持以城市为革命中心的前提下开始检讨并调整瞿秋白所奉行的某些政策,希望通过“统一工人战线的运动”来扩大在工人中的群众基础*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45页。。另一方面,“工统会”等组织由于缺乏群众基础很难得到工人支持,国民党不得不采取措施来“限制”民众运动的发展。这引起上海工界强烈反弹,以上海邮务工会为代表的主要工会组织顺势组成了松散的同盟——“七大工会”,填充了国民党委派工会留下的空白。对于此类工会的性质,中共认为其并不是绝对放弃阶级斗争的方式,但实际又脱离了政治斗争,是纯为经济利益而存在的工会组织。鉴于工会性质的不同,中共制定了有针对性的策略,即对国民党委派成立的工会要无情揭露,防止其在工人中扩大影响,而对其他工会则“应按其性质与内容的差别,而切实运用统一战线策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519页。。
可是,1928年底,上海邮务工人及法商水电公司工人罢工相继结束,中共领导的中华全国总工会(以下简称“全总”)对此结果异常失望,同时对诸如邮务工会等工人组织所拥有的巨大力量表现出某种焦虑。非中共系统工会力量的逐渐膨胀无疑进一步削弱了中共在工人中的影响力,这对于一个工人阶级政党而言是无法接受的,再结合中共六大要求在革命中突出体现党作为工人阶级先锋队的性质,尤其在工运中要采取更积极态度去争取阶级群众的指示,全总决定放弃在工界建立统一战线的策略,并将“改良主义”作为工人阶级最大的敌人。对反动工会的斗争,亦从过去的“工统会”等扩展到黄色工会等。*参见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职工运动史研究室编:《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2册,工人出版社,1958年,第126、128页。为进一步明确斗争目标,作为全总负责人之一的项英还专门定义了黄色工会——这是中共高层第一次明确定性黄色工会。项英称:黄色工会是对于赤色工会而言的。它是“改良主义”欺骗群众的工具,它不主张推翻资产阶级,而是承认资产阶级统治,主张劳资合作,反对阶级斗争。“在目前中国革命运动中,他是阻碍工人阶级的革命进行,其实就是反革命的行动。因此,黄色工会也可以说是反革命性的工会”。*《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2册,第184—185页。随后,赤色职工国际与中共中央都对黄色工会问题做出重要指示,要求革命工会将斗争的主要矛头指向黄色工会领袖,尽可能利用黄色工会的组织形式去揭露“改良主义”对普通群众的“欺骗”*参见《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2册,第228—229页;《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288—289页。。对这一问题的密集研讨凸显出赤色职工国际以及中共对当时工界形势的研判——黄色工会在工人中的巨大影响力已对中共构成最直接的威胁,大多数工人虽然抵制国民党工会,但又加入黄色工会,这是因为受到黄色工会领袖诱骗,只有在斗争中不断揭露其行径,才可以争取群众参加革命工会。
不过,所谓黄色工会的发展并未因此中断,反而有扩大的趋势。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汪精卫改组派将触角伸到工人组织中,并凭借“恢复民众运动”“巩固国民党的农工基础”等口号在工人中颇有影响*参见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教研室编:《国民党改组派资料选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67页;姜豪:《“和谈密使”回想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37—38页。。针对新旧情况的叠加,共产国际在有关中国职工运动的决议案中指出:“一部分黄色和国民党工会,现在变成了群众的工人组织”*《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745页。。1929年11月上海工联会*工联会全称为上海工会联合会,是大革命失败后上海总工会的公开组织形式,成立于1929年6月,上级领导为中共江苏省委。由于组织不断受到破坏,工联会很快转为秘密活动。参见上海市档案馆编:《上海工会联合会》,档案出版社,1989年,“本辑说明”第2页;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职工运动史研究室编:《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3册,工人出版社,1958年,第69页。的会议记录亦指出:“黄色工会的活动扩大,他在沪西有二千余人的群众大会,沪东亦有,不独有七大工会,并且在产业工人活动”*《上海工会联合会》,第235页。。全总更认为,此时的黄色工会组织除桂系控制的两广、两湖及奉系掌握的东三省外,全国各地都有发展。“黄色工会在形式上统治了全国工会运动,这是不应该否认的事实。”*《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2册,第370—371页。
基于以上事实,1929年10月,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局严厉批评了中共只反对黄色工会领袖的做法,要求其打消革命工会一旦成立可能会受到迫害的顾虑,迅速公开建立与黄色工会相对抗的阶级工会,在斗争中争取群众,在危险中丰富政治经验*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8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06页。。12月,中共接受上述指示,调整了对黄色工会的策略。中共认为,此前只反对黄色领袖而不打倒黄色工会进而建立赤色工会的策略是错误的。因为只在黄色工会中活动不仅不能体现出中共意志,而且还在某种程度上维系了黄色工会的存在甚至助长了其力量。要想在群众中扩大影响,就必须将建立赤色工会作为当前职工运动最中心的基本工作。与之相应地,便是在黄色工会中不仅要坚决反对黄色领袖,并且要反对黄色工会。*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578—580、584—585页。中共策略的改变无疑进一步扩大了斗争范围,这对于在国民党统治区域本已势微的中共并不是很有利。但无论共产国际还是中共都急切地调整了政策,这不仅反映了不断增长的非中共系统工人组织力量给共产国际及中共在心理、具体工作上所造成的巨大压力,而且凸显了中共亟须在工人中恢复“存在感”并掌握工人运动话语权的愿望。
二
实际上,直到1929年11月,中共仍在强调革命工会如何在黄色工会中扩大影响力的问题*参见中华全国总工会干部学校工会建设教研室、图书资料室编:《中国工人运动史参考资料》(二),中华全国总工会干部学校刊印,1980年,第349页。,但一个月之后就根据共产国际的要求迅速调整了工运政策。除上文提到的外部原因外,其中另有内情。1929年7月,陈独秀公开发表宣言,指责中共现在执行的是机会主义政策下的盲动主义,政治上错误的估量遂至有错误的政策。国民党政权并没有像中共估计的那样很快崩溃,群众的热情亦不像中共分析的那样高涨。因此,只有从群众自身的日常生活斗争中获得广大群众,“若不估计群众自发的革命斗争情绪到了若何程度,而随便暴动,其必然失败的结果,只有使群众更加离开我们,甚至于怨恨我们而接受反动派的宣传”。*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新华出版社,1987年,第435页。另外,当时从事上海工运工作的王凡西回忆:在世界经济危机的同时,中国资产阶级却经历着畸形的、殖民地化的经济复兴。虽然工人阶级在“经济复兴”的影响下开始集聚力量,但这点力量是脆弱的、胆怯的,希望苟安,害怕革命者的拜访。大局如是,无怪乎中共用了超人的努力亦终难激发工人的革命热情。王凡西更认为这亦是中共许多人接受托洛茨基理论的重要原因。*参见王凡西:《双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117—118页。二者对当时革命形势的描述是比较客观的,其主旨是希望通过“退守主义”,注重普通群众的经济诉求,以争取群众、积蓄阶级力量,这与中共此前的工运政策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他们的判断却被共产国际远东局认为是“取消主义”,是否定“不断革命”的理论。除在党内展开对陈独秀等人的批判并于1929年11月将其开除出党之外,共产国际及中共亦相应改变了工运策略,通过坚决反对黄色工会、积极建立赤色工会来回应许多人尤其是陈独秀等人对中国是否还存在赤色工会的怀疑*参见文虎:《中国职工运动状况(1928年—1930年)》,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工人运动史研究室编:《中国工运史料》第23期,工人出版社,1983年,第194页。。
为肃清陈独秀等人对中共内部的影响并彰显赤色工会斗争的革命性和独立性,中共还将矛头指向革命工会中存在的黄色倾向即“合法路线”——“在合法路线之下,在有黄色工会的地方,一切的斗争,都要去请教黄色工会,经过黄色工会和许多合法的形式,才来斗争,不敢去坚决的领导群众来做直接的斗争。并不是说不反黄色工会才是黄色路线,就是反对了黄色工会了,但如果不能坚决的领导群众来斗争,那也仍然还是黄色路线。”而且,黄色倾向已成为“右倾”的基础进而引发了“取消倾向”“尾巴主义”“组织上的右倾路线”等问题。*《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2册,第553页。
可以说,陈独秀等人的质疑是共产国际及中共调整工运尤其是对黄色工会策略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中共作为工人阶级的政党,还长期面临着来自农村根据地不断发展所带来的内生性压力。从毛泽东等人在井冈山地区建立革命根据地开始,共产国际、中共中央就对其表现出某种谨慎态度。与俄国革命迥然不同的模式虽然保存了革命火种,但长期且卓有成效的农村斗争使中共内部出现了轻视工人运动的倾向,中共基层组织更面临可能沦为“农民党”的危险。*参见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5册,内部资料,1979年,第295、453页。对此,共产国际及中共中央不断在文件中强调工人阶级对农民运动的领导,然而与轰轰烈烈的农村武装割据相比,城市的工人运动过于羸弱。表面上看,双方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对于当时的中共而言,要想保障无产阶级政党的“纯洁性”并解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问题的关键,就是不惜代价建立最能体现中共性质的赤色工会,从而公开宣扬其纲领,组织发动群众,最终达到消灭黄色工会的目的*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580页。。由此看来,赤色工会的发展不仅关乎中共性质的“纯正”,更牵涉中国革命的道路问题。因此,从1929年底开始,中共扩大了对黄色工会的斗争范围,并将全面推翻黄色工会的组织结构、批判赤色工会中的黄色倾向作为建立公开、独立赤色工会的关键步骤。
对于这一阶段赤色工会的发展,无论共产国际还是中共中央都做出了较为乐观的分析。一方面,在共产国际领导下,中共内部的“错误”得到了纠正,党和群众的关系得以加强,赤色工会会员有所增加*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9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62页。;另一方面,世界经济危机波及中国并加剧了劳资间的矛盾,国民党派系争夺甚至军事纷争削弱了反革命力量。这些无疑为赤色工会的大发展提供了绝好机会,故“党必针对着这样的形势,坚决执行独立的政治号召”,才能把广大群众吸引到中共的政治影响下并最终“推进直接革命形势更快的到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7页。。
然而,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共产国际甚至中共中央获取第一手资料的能力十分有限,其决策往往依据的是下级报告或报刊的相关报道,为鼓舞士气,有些信息还经过了有利于革命发展的“加工”*这种情况在共产国际及中共中央文件中并不少见,在此仅举一例。瞿秋白称,1929年五卅纪念中,中共在上海组织了近三四万人示威游行,群众还捣毁了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但据当时全总的负责人罗章龙称,此次活动上海仅有数千人参加。事实上,在《申报》的相关报道中,各地纪念活动多在国民党各地党部组织下进行,其中确有捣毁《民国日报》《申报》之事,但是否由中共组织,尚且不得而知。参见瞿秋白:《军阀混战与汪精卫》,《布尔塞维克》第3卷第2、3期合刊,1930年3月;文虎:《中国职工运动状况(1928年—1930年)》,《中国工运史料》第23期,第155页。,这无疑影响了政策的准确性。但在共产国际及中共中央看来,这并不妨碍工农群众革命的“天然合理性”战胜现实革命的“不合理性”,故应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扩大革命力量。1930年2月,共产国际西欧局决定组织世界反失业斗争,从3月开始,中共中央接连下发文件,决定顺势而为,在全国尤其是上海发动“五一”大示威,扩大中共的无产阶级基础,彰显并检验赤色工会的力量,为迎接新的革命高潮做准备*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第36、54、81页。。虽然中共各级组织做了精心安排,但结合当时的报道与中共的各种材料来看,当天只有部分城市组织了零星的示威游行,并没有出现中共所预期的大示威和大罢工。对此,当时实际掌握中共领导权的李立三认为,中国即将迎来革命高潮的形势是必然的,亦是紧迫的,之所以出现小的挫折,不过是中共简单的经济口号让群众感到没有出路,只有政治口号才能发动更广大的群众*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第107—108页。。随后,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通过了由李立三起草的《新的革命高潮与一省或几省首先胜利》决议案,此文件的出台标志着“立三路线”正式形成。
1930年7月底,彭德怀率红三军团一度占领长沙,这无疑鼓舞了部分激进的中共党人,同时使李立三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因为在其理论体系中,工人阶级的政治罢工和暴动应扮演最重要的角色,现实却是城市工人运动虽经持续鼓动仍乏善可陈,这与“革命高潮”的形势格格不入。为强化中国革命的无产阶级性质、凸显工人阶级的伟大力量,8月初,李立三决定成立全国总行动委员会并停止党、团、工会的正常工作以集中领导来发动城市暴动、激发无产阶级革命热情、增强其对中共的信仰*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第223页;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第306页。。如此激进的做法不仅引发中共江苏省委何孟雄等人的强烈质疑,甚至连共产国际都难以接受其理论与实践*参见于吉楠:《何孟雄反对立三路线的情况》,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编:《党史研究资料》第3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21页;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第311页。。
1930年9月召开的中共六届三中全会开始了对“立三路线”的部分清算,到1931年初中共六届四中全会达到高潮。在此过程中,中共中央在共产国际授意下重点批判了李立三对当时形势的误判及在没有充分发动群众力量的情况下轻率发动武装暴动的策略,并指出,要想扭转城乡革命运动的不平衡、在农民战争中凸显无产阶级的领导,就必须恢复城市党组织及赤色工会的发展,清除以前依托黄色工会做工作的方法,独立领导反对黄色工会的斗争,有系统地扩大赤色工会的基础,使其在工厂之中成为真正的群众组织。换言之,无论共产国际还是中共中央都认为,李立三的错误主要是对革命条件盲目乐观所引发的革命方法和策略的“冒险主义”倾向,彻底清算其错误的重点之一,就是迅速恢复并扩大党、团、工、农群众组织,尤其要独立、公开发展赤色工会。*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6册,第282—285、288、290页;《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7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4—5、14页。
从表面上看,“立三路线”的形成客观上与共产国际的指示有关*参见向青:《共产国际十月来信和李立三“左”倾错误的产生》,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编:《党史研究资料》第4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92—393页。,主观上是李立三“左”倾错误造成的;但实际上,“立三路线”的出台,尤其是“只要暴动,不要罢工”的思路应有更深层的原因。国共第一次合作破裂以后,中共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国民党统治区域的工人运动上,然而此时工人运动始终难以像大革命时期一样兴盛。这一方面与国民党的武力镇压有关,另外一方面则是由于中共及赤色工会处于秘密状态,不能像大革命时期一样公开领导工人运动。与此同时,工人在国民党武力镇压下更愿意去寻求经济条件的改善,而不愿过多参与政治活动。这样的现实状况却使得李立三认为,赤色工会的发展之所以如此缓慢,黄色工会的力量之所以如此强大,不是客观条件变化了,而是从事工人运动的中共组织中大量存在着主观的“取消主义”。工人运动的羸弱是与中共的工人阶级政党的性质相违背的,更为陈独秀等“取消派”所诟病。要反映中共的工人阶级性质,就必须用实际行动来回应质疑,进而凸显中共的存在。因此,在工人没有意识到政治斗争重要性之前,应采取大革命时期鼓动工人群众的做法,通过暴动来“唤醒”工人的斗争情绪。其实,以上思路反映的深层次原因恰是当时中共组织从相对公开转向绝对秘密之后所显现的政治“焦虑”。
毫无疑义,工人运动的现实与中共的期望所形成的巨大“落差”并未随“立三路线”清算而终结,因此,此后一段时间内,中共对工人运动尤其是黄色工会的态度没有发生质的改变。
三
1931年1月,在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中上台的王明希望通过发展赤色工会、建立黄色工会的下层统一战线及成立工厂委员会来恢复在“立三路线”中损失巨大的中共及赤色工会力量*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7册,第88页。。这样的策略并没有太多创新之处,而中共在城市工作的持续困难又促使共产国际开始有意识地指导中共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农村武装斗争中去。鉴于中共在城市力量的不断削弱,很难再组织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共产国际要求中共抓住一切有利时机,在重大纪念活动中至少要组织失业者或赤色工会的飞行集会。在其看来,这不仅可以用实际行动来配合推翻国民党统治,支持主要在农村建立工农民主专政的苏维埃运动,而且更是发动群众斗争、建立下层统一战线、体现中国革命无产阶级性质的不二选择。*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0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27页;《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7册,第265页。策略的转移没有使中共工运工作有所改观,无论共产国际还是中共都在此问题上一筹莫展,甚至共产国际东方部在讨论相关问题时,其重要领导马季亚尔无奈地称:“我们当然不应该撤消在国民党工会中工作的任务,但是如果中国同志问起,如何进行这项工作,我会老实说,我不知道。”*《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0卷,第296页。
九一八事变的爆发再次激发了中共的革命斗志,中共认为,黄色工会已成为国民党与资本家压榨工人阶级的基础和工具,由于受到国民党内部的争夺,加之奉行“压迫工人”的政策,其影响力正逐渐减弱,这为赤色工会的发展提供了客观条件。在中国革命条件日益成熟并将推动工人运动发展的形势下,有必要在黄色工会中建立“革命反对派”,广泛运用下层统一战线,组织反帝政治罢工,为巩固苏维埃并推翻国民党统治而斗争。*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7册,第512、514、519—520页。
事实上,此时中共在工人运动上面临着更大的困难。黄色工会借民族主义高涨的契机活动得更加积极,影响力不断扩大。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使资本家可以利用大批失业工人、破产农民甚至妇女、儿童代替和排挤无产阶级干部,从而改变工人的组成,为黄色工会发展提供“群众基础”。反观中共方面,虽然王明上台后对“立三路线”进行了激烈批判并提出在黄色工会建立“革命反对派”及赤色工会群众化的发展思路,但这些都是在“保卫苏维埃”的口号下进行的*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7册,第811—812页;谢康:《反对职工运动的机会主义》,《红旗周报》第33期,1932年3月。。这从一个侧面表明,无论共产国际还是中共中央都已意识到,中共工作重心从城市向农村的转移是不可避免的,但出于无产阶级政党的“本能”,又都不愿放弃对城市工人运动的领导。因为在其看来,工人阶级应该是比农民阶级更先进的领导阶级,既然在农村可以依靠农民武装建立苏维埃政权,那么在城市为什么不可以复制这样的革命道路?显然,这种理想化的想法对于非苏区的工人而言过于陌生甚至使人感到恐惧,很难引起共鸣。因此,赤色工会不断萎缩,到1931年全国会员不过1100余人*《中国工人运动史参考资料》(二),第437页。。
当时,由刘少奇领导的全总对共产国际及中共中央的工运政策并不十分赞同,他们一方面批评此前一段时间的工运工作中为显示“革命反对派”的独立性而退出黄色工会的做法*参见《刘少奇选集》(上),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页。,另一方面则希望组织介于赤色工会与黄色工会之间的群众性的“灰色工会”。对此,中共中央极为愤怒,认为全总犯了严重的“机会主义”错误,甚至指责其内部存在浓重的投降黄色工会的倾向*参见《陈云年谱》(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121页;《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8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165、169页。,不仅对其党团组织进行全面改组,还对工运工作做出重新部署,即在批判两种倾向的同时要最具体地揭露黄色工会官僚的每一个提议、每一个具体步骤,“在一切地方,在企业中,在工房中,在黄色工会中,我们应该将革命的职工运动的政纲和策略与国民党的政纲和策略对立,将群众动员起来,环绕在工人运动的许多基本的问题周围,并且将这个问题与国民党的政策联结起来”*《中共中央为职工运动致同志的一封信》(1932年3月25日),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工人运动史研究室编:《中国工运史料》第25期,工人出版社,1984年,第8页;《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8册,第170页。。也就是说,1932年初,赤色工会与黄色工会力量的此消彼长再一次使中共陷入非此即彼的怪圈——只要是敌人拥护的,就是中共反对的。而此时中共对于“敌人”的定义不仅包括帝国主义、国民党、黄色工会,还涵盖了陈独秀等机会主义者及党内的“机会主义”倾向,甚至还有“中间工会”或“灰色工会”。
反对如此广泛的“敌人”,使赤色工会的状况进一步恶化,到1932年底,上海的赤色工会会员仅剩126名*《上海工会联合会》,第570页。。赤色工会的组织依旧非常薄弱,对黄色工会的工作没有比以前更好一些*《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9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52页。。到1933年,甚至全总亦随中共临时中央从上海撤往中央苏区,在国民党统治区域发展赤色工会、反对黄色工会更难以实施组织化和规模化运作,而仅能通过组织飞行集会来彰显赤色工会的存在。革命力量的巨大损失使中共基层党组织表面上“宁‘左’勿右”,实际上却对工运工作十分抵触。中共中央在视察江苏省委工作后指出:江苏省委没有推动每一个党的组织来恢复工会工作,认为工会工作只是赤色工会的问题,并没有给出系统、具体的领导。这导致赤色工会发展处于停滞状态,“在国民党黄色工会里的工作也还停留在决议上,没有建立一个革命反对派”。*《上海工会联合会》,第593、594页。
工运工作的长期低迷及第五次反“围剿”形势的紧张使中共中央不得不再次调整策略。1934年初召开的中共六届五中全会认为:“白色区域的工会工作,仍是党整个工作最薄弱的一环。”因此,恢复革命职工运动以配合第五次反“围剿”的军事行动是当前重要的、紧急的任务。为此,会议明确提出,首要任务是“争取黄色工会内的群众,瓦解黄色工会,转变赤色工会成为群众的工会”。而对于黄色工会,则要纠正在其中组织赤色工会的“基本的错误”,要团结一切有反对黄色工会情绪的群众,参加黄色工会的一切会议并提出自己的主张,积极争取黄色工会的每一个选任位置,“坚持以民主的原则与黄色领袖的包办对立”。*《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54、55、60、61—62页。显然,此次会议在黄色工会问题方面改变了组织上完全否定的态度,恢复了通过“合法”的黄色工会来宣扬中共理念的政策,并希望建立有群众基础的“革命反对派”。然而,在实施这一策略时又设置了前提条件,即在具体工作中“革命反对派在政治上应该采用一切具体方法与黄色工会对立,而组织上则丝毫不能脱离广大工人”*《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149页。。要做到此点,就要在黄色工会中建立“革命反对派”的组织系统以替代赤色工会的组织*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312页。。尽管如此,这仍然意味着在黄色工会中,中共不再一味地追求赤色工会的组织存在,而希望通过建立下层群众的联合战线以达到扩大群众基础的目的。
无论是赤色工会的群众化还是黄色工会的“革命反对派”,都要在组织上尽量掩盖其政治特性,但在具体工作中又要凸显其政治诉求,这样的改变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度”是很难把握的,再加上严峻的军事斗争,中共中央与白区中共组织的联系基本中断,到1935年,中共领导的工人运动几乎陷入停顿。1936年,随着中共在陕北初步站稳脚跟,中共开始较系统地总结国共第一次合作破裂后工运工作尤其是在对待黄色工会问题上的失误,正如刘少奇所言:“我们夺取了黄色工会的群众和领导机关,总是忙于把它‘转变’成赤色工会,以至弄到塌台。关门主义与冒险主义似乎是不许党外再有群众组织的。”“而我们的同志常常自以为‘最革命、最彻底’,要打倒一切敌人,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一切军阀,打倒一切豪绅、地主、资本家、富农,以至打倒一切在朝在野的反革命派别和黄色工会。我们同志是‘绝不妥协’、‘绝不让步’,什么都要打倒,但实际上是什么都打不倒。结果是拒绝了今天还可能与我们合作的同盟者,把他们推到反动营垒中去,巩固了敌人反对我们的联盟,加强了敌人反对我们的总的力量。”*《刘少奇选集》(上),第28—29页。
为了扭转工运工作中的固有思维,恢复或重建中共的工运力量,刘少奇在1936年4月起草了《关于白区职工运动的提纲》,其中指出:目前还不是革命与反革命决定斗争胜负的时候,应当避免和敌人进行决定胜负的战斗。因此,必须首先注意保存与巩固我党和工会的现有组织,利用国民党现有的法律进行“适可而止”的斗争。“我们要利用一切方法、一切公开的可能来广泛地联系与组织工人群众。在有国民党黄色工会的工厂和企业中,我们同志和革命的工人均应加入黄色工会,并参加黄色工会中的各种工作和活动,利用黄色工会来组织工人群众和斗争。就是现在还没有群众的黄色工会,我们也要加入进去,就是仅仅利用黄色工会这一公开的招牌和地位,去公开团结与组织工人,也是必须的……在我们采取这样广泛的方式来组织工人群众的时候,我们应该暂时放弃独立组织赤色工会的任务,过去的那些秘密的赤色工会即行取消。”应当尽可能保持黄色工会的原状,而不是急于在取得黄色工会领导权后立刻转变为赤色工会。此外,还可以按照国民党的相关立法组织新的工会,要与黄色工会中的群众及领袖建立统一战线,等等。*《刘少奇选集》(上),第34—35、37、38—39页。
尽管此时中共工运力量损失殆尽且以上文件更多的是理论上的探讨,但随着国共第二次合作的实现,刘少奇上述思想得到切实贯彻执行。这从根本上纠正了此前十年中共在工运政策上的偏差甚至错误,黄色工会作为其中一个核心概念在中共正式文件中基本消失*根据笔者对史料的整理,1937年的《中华全国总工会关于职工运动的经验及转变方式问题》是中共最后一次使用黄色工会的名称,并且在文件中对黄色工会也不再是完全的政治贬义。参见《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3册,第720页。,以后亦再没有出现在中共话语体系之中。
四
纵观中共有关黄色工会政策和实践的发展路径,可以说,相关策略的调整被认为是中共在土地革命时期最难解决的问题*参见刘明逵、唐玉良编:《中国工人运动史》第4卷,第539页。。之所以无法解决,并不是因为黄色工会问题本身有多么棘手,而是由于共产国际及中共未能根据形势的变化突破意识形态的束缚,未能切实改变斗争方式,以便积蓄力量、求得最后胜利。正如毛泽东所指出的那样:革命工作应该依照具体情况来处理,“如果客观情况是有利于我们前进的,我们就向群众说:你们前进吧!如果是不利于我们前进的,我们就向群众说:你们暂停吧(近乎‘等待主义’),或说:你们退却吧(大有‘机会主义’嫌疑)!据我想,这就叫做马克思主义的起码观点呢!”“和平斗争也有两种,一种是合法的公开的斗争,又一种是非法的秘密的斗争,但都是不流血的、不暴动的、非武装的斗争形式,二者统一起来,就是在敌人统治区域的策略路线。”只有利用政府法律与社会习惯的矛盾、间隙、漏洞,采取合法的能够公开的各种各色的斗争形式,才有人来,才能一般地避免政府的破坏,才能保全、积蓄自己的力量。*《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39、340页。
但这样的认知在1927年至1937年期间受到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排斥,工运工作尤其是黄色工会问题就是这种排斥很有代表性的一个例子。虽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无论共产国际还是中共中央都认为中国并不具备黄色工会生存、发展的必要条件——改良主义的土壤*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745页;《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2册,第210页。,但这样的认识更多的是为阶级工会寻找“合理性”依据。中共在土地革命时期的工人运动中往往以赤色工会对抗所谓的黄色工会,将工会这一原本属于经济范畴的概念不断政治化,而且将黄色工会的范围不断夸大,主观地树立起一个范围广大的敌对靶子。尽管在对待黄色工会问题上曾经有方法、策略上的改变,先是要打倒黄色领袖,进而要求打倒黄色工会,“后来觉得不参加不行,就提出打入黄色工会,然打入后又想马上变其为赤色工会”,但在宗旨未变的情况下,黄色工会转变为赤色工会的工作可以说一事无成*沈以行:《工运史鸣辨录》,第161—162页。。
严格意义上说,中共所定义的黄色工会就是当时的“体制内工会”,其实这些工会对于国民党的认同度并不高。仅以上海为例,据1933年国民党中央民众指导委员会调查,在97家工会中,有63家没有国民党党员,其他34家仅有国民党党员354名*叶梅蓝:《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的上海劳工运动(1927—1936)》,硕士学位论文,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1992年,第173页。。在当时的情况下,即使有国民党存在的工会,劳资双方亦不可能无底线地“改良”与“合作”,这一阶段此起彼伏的罢工就是明证。被中共党史专家称为典型黄色工会的上海邮务工会在此期间就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罢工。与此同时,作为仍然需要依靠资方生活的劳方,绝对的阶级斗争可能最先打破的是自己的“饭碗”。因此,当中共将上述工会与赤色工会完全对立并将阶级斗争作为区别工会性质的最主要特征时,不仅依靠体制生存的工人群众不愿、不敢加入赤色工会,甚至连中共的力量都难以在工人中立足,而这在客观上又促使黄色工会得以发展壮大。为维系赤色工会的存在与纯洁性,中共不得不委派脱产的干部去从事工人运动,委派制逐渐代替了工会的组织和系统,“愈使赤色工会运动与群众工作发展成一种畸形的状态”*文虎:《中国职工运动状况(1928年—1930年)》,《中国工运史料》第23期,第189页。。虽然此后中共一直希望通过在工厂或工人中发展赤色工会会员来改变委派制所产生的消极影响,但这样的状态始终未有实质性改变。当中共在工人中的影响力不断弱化时,委派制成了其所能采取的“最佳”形式。即使是这样的制度亦受到中共各级党部的抵制,有许多地方党部认为工运工作风险巨大而不愿将好干部派往工会*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411页。。可以说,地方党部的认识是对当时中共中央工人运动策略的某种“反动”。
表面观之,赤色工会与黄色工会是两个对立的问题,究其本质却是一个问题,即如何同时保障中共在政治意识形态与现实组织系统的独立性及客观存在性。如此看来,所谓黄色工会的问题无疑是中共在当时难以开展工人运动的最重要症结。正是由于共产国际及中共中央难以根据现实形势突破意识形态的禁锢,故而中共陷入了愈反对黄色工会愈难建立赤色工会、愈难与工人群众建立联系的怪圈。现实与意识形态的冲突不仅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中共内部的分歧甚至分裂,而且还反映了城市革命与农村根据地建设之间的“内在矛盾”。
当然,中共在主观上树立黄色工会这个敌人并不断强化赤色工会的存在,其根源是要彰显其阶级及组织的存在。因为在共产国际及中共中央看来,赤色工会的存在是中共存在的重要体现,是有相当的“合理性”的——工人群众“天然”具有革命的需要。黄色工会是与赤色工会争夺群众的最主要“敌人”,自然要被取而代之。换言之,在中共眼里,黄色工会所提倡的是要在国民党的体制及法律内争取工人权益,这与赤色工会的革命政治理念完全相悖,是“改良”与“革命”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若按照中共中央的这种思路来理解当时的工运政策,就会发现:赤色工会的发展前提就是要消除黄色工会在工人中的影响。这就牵涉出另一个问题,即赤色工会该如何发展。如果赤色工会不公开,只是一个秘密小组织,那么中共与赤色工会的理念就不会为工人群众知晓,更谈不上拥护;如果赤色工会公开,则意味着随时有被破坏的可能。如此一来,中共便陷入了意识形态与现实状况难以契合的纠结之中,而为保证党及赤色工会的现实“存在”与“纯粹性”,缺乏斗争经验的中共不惜用“左”的思想来反对一切“合法运动”,并要求赤色工会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公开活动。对此,刘少奇曾做出过比较贴切的分析:“本来在革命胜利时,容易犯‘左’倾错误,在革命失败后的反动时期,容易犯右倾错误。然而在我们中国相反,胜利时犯右倾错误,失败时犯‘左’倾错误。这中间有些不自然的故意做作,比如有些同志害怕犯右倾,故意要‘左’一点。这不只是‘下级同志’如此,‘上级同志’也如此,我也常如此。反对‘左’倾的话,故意不说,不敢说,对‘左’倾故意不反对、不打击等。”*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第二编研部编著:《刘少奇自述》,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第53页。
此时的“左”倾错误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即对中共在工人群众中的影响力及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做出了过于乐观的估计。国共第一次合作破裂后,中共中央并不承认过去存在“左”倾错误,仍认为可以通过激进的政策来重新恢复工农群众的革命热情及对中共的信赖,“认为这些‘左’的行动,是最革命的行动,不独不应纠正,还应大大发扬,而且谁要说过去有‘左’倾错误,就是机会主义,就是对中国无产阶级不相信”*《刘少奇自述》,第47页。。正因为有如此思想,中共尽管承认一般群众的阶级意识不太坚强*参见中华全国总工会干部学校工会建设教研室、图书资料室编:《中国工人运动史参考资料》(一),中华全国总工会干部学校刊印,1980年,第325页。,但在各种文件中均主观地认为自己的斗争策略与工人群众的“天然”斗争性是一致的。每一次工人的自发运动都被视为工人阶级意识复兴的重要标志,中共作为唯一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政党必须不惜代价反对黄色工会,建立更能体现自我阶级意志的赤色工会,发动一切可能的罢工、飞行集会甚至暴动来体现对工人阶级的领导,从而实现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
中共的以上认知构成了一个具有时代特征和鲜明“排他性”的政治理念,所谓的黄色工会问题亦与土地革命时期中共“左”倾思想相因应。中共在1927年至1937年工运工作上的挫折不是错在具体的黄色工会策略上,而是错在更为深入的认知层面。中共眼中的黄色工会并不完全是一种客观的历史存在,其在更大程度上是一个具有浓厚意识形态色彩的概念。既如此,在学术研究中,用它来统称当时的“体制内工会”,则似乎未必符合唯物史观的基本理念。
(本文作者 田明,太原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山西大学近代中国研究所研究员;岳谦厚,山西大学近代中国研究所教授 太原 030006)
(责任编辑 赵 鹏)
A Further Discussion on Yellow Union from 1927 to 1937
Tian Ming & Yue Qianhou
Yellow Union is a concept widely used by the CPC from 1927 to 1937, and its evolution process was not only in accordance with 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and the CPC’s cognition on the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situation changes, but also accompanied with the three “left-leaning” errors of the CPC. In order to reveal its pure class attribute, the CPC set Yellow Union in the subjective understanding against Red Union in the reality completely. Although the CPC continuously adjusted their strategy, the weak situation of the labor movement was difficult to be altered. The failure of the labor movement practice was not attributed to the wrong strategy, but the mistaken judgment on struggle situation, especially the mistaken cognition on Yellow Union.
*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政府、工会与劳资问题——以1927—1937年上海邮务工会为中心的考察”(12CZS034)的阶段性成果。
D231;D412.9
A
1003-3815(2016)-08-003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