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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的前奏:中国核军控政策的早期调整(1969—1976)*

2016-02-11

中共党史研究 2016年8期
关键词:美苏基辛格核武器

詹 欣

转型的前奏:中国核军控政策的早期调整(1969—1976)*

詹 欣

反对超级大国的核垄断是贯穿中国早期核军控政策的核心内容。起初,反对的重点是美国,但在1969年中苏边界冲突之后,中国在核军控领域主要是揭露苏联的“假裁军、真扩军”,对美国的批评有所减弱。中国既要联合美国制衡苏联,在核军控问题上与美国保持某种默契,又要对美苏缓和保持警惕,因而对美国提出的核军控对话持怀疑和警惕的态度。随着中美接触,中国的核军控政策逐步从理想主义转向现实主义,但其本质尚未发生变化。

核军控政策;中美关系;中苏关系

许多学者都把中国参与国际核军备控制(以下简称核军控)*关于核军控,当前国内外学术界并无统一定义,它一般包括以下内容:(1)通过改进双方的通讯联络和增强信任措施,防止因为判断失误而发动核攻击;(2)限制核武器的试验、种类、数量、质量和部署;(3)部分裁减乃至全面销毁核武器。参见Michael D.Intriligator & Dagobert L.Brito, Arms Control:Problems and Prospects, IGCC Report, 1987; Lynn Eden & Steven E.Miller, ed., Nuclear Arguments:Understanding the Strategic Nuclear Arms and Arms Control Debate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9; 张小明:《冷战及其遗产》,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机制简单地分为三个阶段,即从20世纪70年代末以前的基本抵制,到80年代的部分参与,再到冷战结束后的全面参与。对于第一阶段,他们注意到中国并非完全对国际核军控机制予以抵制,因此概括为“基本抵制”或“部分抵制”,但是他们很少分析造成这种特征的原因*参见周宝根:《中国与国际核不扩散机制的一种建构主义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年第2期;李少军:《中国与核不扩散体制》,《世界经济与政治》2001年第10期;夏立平:《中国军控和裁军政策的演变及其特点》,《当代亚太》1999年第2期;高望来、李慧:《中国参与国际核不扩散机制进程》,朱立群等主编:《国际防扩散体系:中国与美国》,世界知识出版社,2011年,第187—206页;Bates Gill & Evan S.Medeiros, “Foreign and Domestic Influences on China’s Arms Control and Non-Proliferation on Policies”, The China Quarterly, Vol.161, No.1, 2000; Banning N.Garrett & Bonnie S.Glaser, “Chinese Perspectives on Nuclear Arms Control”,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20, No.3, 1995/1996; Karl W.Eikenberry, “China on Arms Control and Disarmament”, Journal of the US Army War College, Vol.16, No.3; J.Mohan Malik, “China and the Nuclear Non-Proliferation Regime”,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Vol.22, No.3, December 2000; Shirldy Kan, “Chinese Proliferation of 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Current Policy Issues”, CRS Issues Brief, October 17, 1996; Wendy Frieman, “New Members of the Club:Chinese Participation in Arms Control Regimes 1985-1995”, The Nonproliferation Review 3,Spring-Summer,1996.。事实上,从70年代初调整国家安全战略开始,中国对国际核军控机制的态度就悄然发生了变化,开始从理想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变,而这种变化正是从中美接触开始的。

众所周知,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数次面临美国的核威胁。美国在朝鲜战争和台海危机期间,曾多次扬言要对中国使用核武器*参见戴超武:《朝战时期美国对中国的核打击政策》,《青岛大学学报》1992年第1期;赵学功:《论艾森豪威尔政府在朝鲜战争中的核讹诈政策》,《南开学报》1997年第4期;赵学功:《核武器与美国对朝鲜战争的政策》,《历史研究》2006年第1期;邓峰:《艰难的博弈:美国、中国与朝鲜战争的结束》,《世界历史》2010年第4期;詹欣:《美国与朝鲜核问题的历史分析》,《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赵学功:《核武器与美国对第一次台湾海峡危机的政策》,《美国研究》2004年第2期;Daniel Galingaert, “Nuclear Weapons and the Korean War”, 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 Vol.11, No.2, 1988; Rosemary Foot, “Nuclear Coercion and the Ending of the Korean Conflict”,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13, No.3, 1988/1989; Roger Dingman, “Atomic Diplomacy During the Korean Wa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13, No.3, 1988/1989; Mark A.Ryan, Chinese Attitude toward Nuclear Weapons: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during the Korean War, M.E.Sharpe, Inc., 1989.。当中国为了保卫国家安全,制定核武器研发战略之后,美国政府内部一些人甚至主张对中国的核设施进行先发制人的军事打击,试图把中国的核武器计划扼杀在摇篮里*参见詹欣:《试论美国对中国核武器研制的评估与对策(1961—1964)》,《当代中国史研究》2001年第3期;Gordon H.Chang, “JFK, China and the Bomb”,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Vol.74, No.4, 1988; Gordon H.Chang, Friends and Enemies:the United States, China and the Soviet, 1948-1972,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McGeorge Bundy, Danger and Survival:Choices about the Bomb in the Fifty Years, Random House, Inc., 1988; John Wilson Lewis & Xue Litai, China Builds the Bomb,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William Burr & Jeffrey T.Richelson, “A Chinese Puzzle”, The 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 July/August, 1997; William Burr & Jeffrey T.Richelson, “Whether to ‘Strangle the baby in the Cradle’——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Chinese Nuclear Program, 1960-64”,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25, No.3, 2000/2001; Lyle J.Goldstin, “When China was a ‘Rogue State’:the Impact of China’s Nuclear Weapons Program on US-China Relations during the 1960s”,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12, No.37, 2003.。因此,在20世纪60年代,无论是从国家利益还是国民情感上说,中国都对美国和苏联控制的国际核军控体制持抵制态度,对《禁止在大气层、外层空间和水下进行核武器试验条约》(以下简称《部分核禁试条约》)和《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予以强烈的批评*关于中国在《部分核禁试条约》问题上的立场,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1963)》,世界知识出版社,1965年,第285页;《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80—483页。关于中国政府内部对《部分核禁试条约》的讨论,参见宋炳寰:《记朱光亚院士的一些往事》(下),《两弹一星历史研究》(内部刊物)第4期,2009年。关于中国在《不扩散核武器条约》问题上的立场,参见《周恩来年谱》下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239页;《美苏合谋的核骗局》,《人民日报》1968年6月13日;周恩来:《在欢迎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总统尼雷尔的宴会上的讲话(摘要)》,《人民日报》1968年6月19日。。

概而言之,在20世纪60年代,中国的核政策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中国主张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第二,中国发展核武器,是为了打破核大国的核垄断;第三,中国郑重承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即著名的“不首先使用原则”*《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人民日报》1964年10月17日;《打破核垄断消灭核武器》,《人民日报》1964年10月22日。。因此,60年代中国的核军控政策具有两个特点:其一,中国站在被压迫民族一边,强烈反对超级大国的核垄断,反美色彩要浓于反苏;其二,中国所强调的并非单纯的核军控,而是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也就是说,中国早期核军控政策具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

然而随着60年代末中国国家安全战略的调整以及中国领导人对核问题的新认知,中国的核军控政策发生了变化。本文所要分析的是在1969年至1976年间,中国领导人是如何在复杂多变的国际局势背景下,依据自己的国家利益来制定对美战略,并提出相应的核军控政策,以及中美关系和中苏关系是如何影响、制约中国核军控政策的。

一、中国在核军控问题上的“联美制苏”

毛泽东的对美战略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的双重色彩,过去他始终认为美国是中国的最大威胁,苏联不过是起着帮凶的作用,但是珍宝岛事件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参见杨奎松:《中美和解过程中的中方变奏——“三个世界”理论提出背景探析》,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冷战史研究中心编著:《冷战国际史研究》(Ⅳ),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第1—24页;杨奎松:《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史研究》(2),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7—295页;宫力:《通向建交之路的艰难跋涉——1972—1978年的中国对美政策》,《党的文献》2002年第2期;宫力:《中国的高层决策与中美关系解冻》,姜长斌、〔美〕罗伯特·罗斯主编:《从对峙走向缓和——冷战时期中美关系再探讨》,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年,第670—718页;Yang Kuisong & Xia Yafeng, “Vacillating between Revolution and Détente:Mao’s Changing Psyche and Policy toward the United States, 1969-1976”, Diplomatic History, Vol.34, No.2, 2010; Xia Yafeng, “China’s Elite Politics and Sino-American Rapprochement, January 1969-February 1972”, 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Vol.8, No.4, 2006; William C.Kirby et al., ed., Normalization of U.S-China Relation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中苏珍宝岛事件并非简单的军事冲突,它背后笼罩着强烈的核阴影*参见詹欣:《美国对华核战略与一九六九年中苏边界冲突》,《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10期;William Burr, “Sino-American Relations, 1969:Sino-Soviet Border Conflict and Step Towards Rapprochement”, Cold War History, Vol.1, No.3, 2001; Viktor M.Gobarev, “Soviet Policy toward China:Developing Nuclear Weapons,1949-1969”, The Journal of Slavic Military Studies, Vol.12, No.4, 1999.。过去都是美国对中国进行核威胁,1969年,苏联倚仗核武器对中国进行军事威胁,这还是头一遭。尽管9月11日,周恩来与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在北京首都机场进行了会谈,双方从一触即发的大规模武装冲突中退却了下来,但是战争疑云并未消散*参见《周恩来年谱》下卷,第320—321页。。不久,毛泽东以他惯用的革命口号提出号召:“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反对任何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特别要反对以原子弹为武器的侵略战争,如果这种战争发生,全世界人民就应以革命战争消灭侵略战争,从现在起就要有所准备”*王永钦:《1966—1976年中美苏关系纪事(连载一)》,《当代中国史研究》1997年第4期。。9月23日和29日,中国分别进行了首次地下核试验和一次新的氢弹试验*参见《周恩来年谱》下卷,第323页。,如此密集的两次核试验,也彰显出中国并不畏惧苏联核威胁的决心。

中苏关系的恶化为中美接触提供了良机,但中美关系的改善却是缓慢的,甚至是曲折的。由于中美之间长时间的对立,中国在分析中美苏三者关系的时候,很难摆脱掉“美苏既互相勾结,又互相争夺”这种政治化的分析模式*参见杨奎松:《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史研究》(2),第291—292页。,尤其是对待核军控问题。

中国一直对美苏限制战略武器谈判极为关注,这充分反映出中国对美苏勾结的担忧。10月20日,苏联正式通知美国,同意进行限制战略武器谈判。10月26日,周恩来致信毛泽东,把美苏核会谈与中苏边界会议联系在一起,指出:“中苏边界会议一开,苏联即告美国在赫尔辛基于下月17日举行核会谈预备性讨论。于是,双方都从实力地位出发,向各方施加压力或显示威力。”*王永钦:《1966—1976年中美苏关系纪事(连载一)》,《当代中国史研究》1997年第4期。不久,周恩来在接见巴基斯坦驻华大使凯瑟时指出:“当前国际事务错综复杂。从全世界范围来说,美苏两国既相互争夺,又相互勾结,争霸世界。现在是超级大国扩军备战,但同时也进行谈判。首先,美苏在赫尔辛基进行核会谈。另外,中苏举行边界会谈,引起了世界各国的注视。”*《周恩来年谱》下卷,第338页。

不过,在分析美苏争霸与勾结时,中国的观点悄然发生了变化。1970年1月初,周恩来指出:“美国现在削减常规武器,减少外国军事基地,搞大规模核武器,特别是在赫尔辛基会谈之前,大搞扩军备战,看来都是对付苏联的。”*《周恩来年谱》下卷,第349页。也就是说,在中国领导人眼中,美苏争霸仍是主要的,而他们之间勾结起来反华和单独发动对中国的侵略战争似乎还不太可能*参见熊向晖:《我的情报与外交生涯》,中共党史出版社,1999年,第198—201页;杨奎松:《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史研究》(2),第292页。。

根据国际形势的这种变化,中国开始谨慎地与美国进行接触,毛泽东的“联美制苏”战略构想初露端倪。在核军控问题上,中国开始对自己的政策进行微调,尽管仍坚持核军控的一贯立场,但在语境上,批判美国起码要比过去和缓得多,甚至在针对苏联的核裁军建议上与美国达成了某种程度的默契。

1971年6月23日,恰逢基辛格秘密访华之前,苏联发表声明,建议召开五个核大国会议,研究整个核裁军问题。苏联的核裁军建议理所当然地成为周恩来与基辛格会谈的内容之一。周恩来告诉基辛格:“中国政府完全反对由苏联政府提出的召开五个核大国会议的建议,因为他们想把我们套进去。”中国没有参加1963年的三国《部分核禁试条约》,此后也没参加任何关于外层空间的条约或协议,是因为“不相信这些条约与中国所倡导的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的基本原则相一致”。关于中国发展核武器的原则,周恩来强调:“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打破核垄断,与某些核大国的讹诈行为进行斗争。”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进行核试验是必须的,也是有限的。“中国不会任意进行核试验,每次核试验都会发表声明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我们说话是算数的。”他建议:“所有国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大家在一起达成一个完全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的协议。而作为第一步,应该在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方面达成协议。”*U.S.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 (FRUS), 1969-1976, Vol.XVII, p.408.这是中国第一次通过中美高层对话阐述中国核军控政策的原则与立场。

为进一步对苏联的提议进行批判,1971年7月30日,中国正式发表声明,不接受苏联政府的建议。声明指出:“防止核战争,消除核威胁,全面禁止核武器,彻底销毁核武器,这关系到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和平与安全,少数国家无权把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撇在一边,擅自开会研究和决定这样重大的问题。”声明强调:中国政府认为,为了实现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拥有大量核武器的美国和苏联,应该公开承担义务,保证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撤除设置在别国领土上的一切核基地、核武器和核武器部队。*王永钦:《1966—1976年中美苏关系纪事(连载二)》,《当代中国史研究》1997年第5期。值得注意的是,在声明中,中国不再指名道姓针对美国进行指责,而是笼统地称之为“帝国主义”。

10月2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为中国阐述核军控立场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平台,中国开始在联合国的舞台上揭露美苏超级大国的“假裁军、真扩军”。11月24日,中国代表团团长乔冠华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言,对苏联提出的召开世界裁军会议的建议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明确表明中国一贯主张真裁军、反对假裁军的立场。他说:“自从六十年代以来,两个核大国炮制了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防止核扩散条约,等等。这些协议,有人美其名曰是采取积累方式进行核裁军,而实质上是以核裁军的名义掩盖它们的核扩军,巩固两个超级大国的核垄断地位,对亚、非、拉以及其它中小国家进行核威胁、核讹诈。他们的中心思想就是,核武器只准我有,不准你有。”“对于这样重大的问题,全世界所有国家,不论大小,不论有没有核武器,都应当有同样的发言权,少数国家无权把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撇在一边,擅自开会研究和作出决定……在任何时候,中国决不同意背着无核国家去参加核大国的所谓核裁军谈判。中国有了一点核武器,但中国决不参加所谓核大国的俱乐部。”*《历史潮流不可抗拒——我国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胜利恢复》,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13、15页。这是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以后第一个专门关于裁军问题的著名发言,这个发言承前启后,既回顾了中国自从60年代初以来的立场,也表明了当时的态度。

值得一提的是,乔冠华在抵达纽约时,除了阐述原有立场外,还发表了一段热情洋溢的讲话,称“美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中美两国人民有着深厚的友谊”*《历史潮流不可抗拒——我国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胜利恢复》,第32页;外交部外交史研究室编:《新中国外交风云》第3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98页。。当然,美国也并不完全赞同苏联的建议。对此,苏联代表马立克指责中国与美国“搞的一部奇妙的消极主义二重唱”*《历史潮流不可抗拒——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大会第二十六届会议有关文件汇编(续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00页。。

中美之间针对苏联提出核裁军建议的默契,在1972年达到了顶峰。1972年,在尼克松访华前夕,周恩来谈道:“美国搞扩军备战既是针对我们的,但更多的是针对苏联的,它把我们看做是潜在的敌人。”*《周恩来年谱》下卷,第512页。这反映出中国对美国核战略认知的变化。2月21日,尼克松访华。关于核军控问题,周恩来一方面对苏联的“假裁军”进行批判,另一方面又坚持了中国的原则和立场。他对尼克松说:“你们两家(指美苏——引者注)搞军备竞赛,水涨船高……搞核武器花那么多钱,不能吃,不能穿,又不能用,到一定时候还要报废,下个世纪(人民)会批评为什么用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搞核武器。”*《新中国外交风云》第3辑,第90页。

尼克松访华后,中美关系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毛泽东的“联美制苏”战略构想也进一步得以确立。7月24日,毛泽东同周恩来、姬鹏飞等谈话时说,我们的政策是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利用矛盾,如果要打的话,两霸我们总要争取一霸,不能两面作战*王永钦:《1966—1976年中美苏关系纪事(连载三)》,《当代中国史研究》1997年第6期。。

根据这一原则,一方面,中国继续利用联合国这一平台揭露苏联的“假裁军”。针对苏联新提出的一项在国际关系中不使用武力和永远禁止使用核武器的建议,中国批评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苏联“既不敢承担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义务,又对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问题避而不谈,反而鼓吹要停止一切核试验”。中国政府认为,这是“继‘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防止核扩散条约’之后,又一个赤裸裸地企图维持其核垄断地位的圈套”,“在目前,只是停止一切核试验,而不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只能起到阻碍无核国家和少核国家发展自己的核防御能力的作用,而丝毫无损于超级大国的核霸权。苏联政府的这一主张,实际上是企图利用许多国家正当的和平愿望,来保持它的核垄断和核优势的地位,以便于放手对无核和少核国家进行核威胁和核讹诈”*《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文件集·续集(1972年)》,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45、16、17页。。

另一方面,中国在无核区方面的立场发生了变化。1972年10月5日,《拉丁美洲禁止核武器条约》的签约国墨西哥,由其外交部部长致函中国,建议中国作为核武器国家签署该条约第二号附加议定书。虽然中国表示支持拉美地区各国的正当要求,也完全可以签署该附加议定书,并按照议定书的要求向拉美无核武器区做出安全保证,同时还宣布“决不对拉丁美洲无核国家和拉丁美洲无核地区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也不在这些国家和这一地区试验、制造、生产、储存、安装或部署核武器,或使自己带有核武器的运载工具通过拉丁美洲国家的领土、领海和领空”,但是中国认为,该条约及其第二号附加议定书所肯定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和《部分核禁试条约》两个决议与自己的立场相抵触,因此表示“碍难签署”*《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文件集·续集(1972年)》,第82—83页。。不过,为了揭露苏联的“假裁军”*苏联是最后一个签署《拉丁美洲禁止核武器条约》第二号附加议定书的核大国,它直到1978年5月才签署该议定书,但同时发表声明,宣称如缔约国“采取同其无核地位不相容的任何行动”,苏联“保留重新考虑自己义务的权利”。参见《拉丁美洲国家的意志应当得到尊重》,《人民日报》1972年11月17日;新华社:《苏联对拉丁美洲无核区的两面态度》(1972年11月20日)。,中国最终还是改变了态度。1973年4月19日,墨西哥总统路易斯·埃切维里亚访问中国。周恩来与他进行了会谈,并表示:中国政府正进行必要的准备,以便及早签署《拉丁美洲禁止核武器条约》第二号附加议定书*《联合公报》,《人民日报》1973年4月25日;《周恩来年谱》下卷,第588页。。但是中国同时指出:签订该议定书,“并不意味着中国在裁军和核武器问题上的原则立场有任何改变,特别是,这不影响中国政府反对‘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和‘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的一贯立场。某些拥有大量核武器的国家正是利用上述两项条约,企图在世界上建立它们的核垄断、核优势、核霸权。中国发展核武器完全是被迫的,是为了防御,为了打破核垄断,进而消灭核武器”*《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文件集·续集(1973年)》,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68页。。签署《拉丁美洲禁止核武器条约》第二号附加议定书成为中国加入核军控机制的起点*1974年 4月23日,中国政府正式批准《拉丁美洲禁止核武器条约》第二号附加议定书。,对此,以墨西哥为代表的拉丁美洲国家感到非常满意,认为“这不仅符合拉丁美洲人民对于和平与安全的渴望,而且为巩固拉美无核区迈出了具有重大意义的一步,也为在世界上建立类似的地区树立了一个良好的先例”*《联合公报》,《人民日报》1973年4月25日。。

1973年2月15日,基辛格访华。毛泽东在17日晚至18日晨与基辛格的会谈中,试图把“联美制苏”战略构想进一步深化,不仅中美联合对抗苏联,还要在国际社会建立一个反苏统一战线。毛泽东说:过去中美两国是敌人,但现在我们是朋友。“只要目标相同,我们也不损害你们,你们也不损害我们,共同对付一个王八蛋!”我们应当“搞一条横线,就是纬度,美国、日本、中国、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欧洲”。*王永钦:《打破坚冰的岁月——中美关系解冻纪实⑦》,《党史纵横》1997年第11期;《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68—469页。这就是毛泽东著名的“一条线”理论。为进一步统一思想,2月25日,周恩来起草关于基辛格访华的外交通报,指出:中美关系的改善,并不改变中国反对美苏两霸的原则立场。今后中国的对外方针“依然是反对两霸,但要有主有次”,“打击揭露的重点应是苏修”。*姜长斌、〔美〕罗伯特·罗斯主编:《从对峙走向缓和——冷战时期中美关系再探讨》,第709页;《周恩来年谱》下卷,第579页。随后一段时间,在核军控问题上,中国在继续坚持原有立场的基础上,主要针对苏联核裁军建议进行批判和揭露,对美国的批评有所减弱。

二、中国对美苏核对话保持警惕

无论是毛泽东的“联美制苏”战略构想还是“一条线”理论,其构建的基础都是坚信美苏矛盾大于他们之间的妥协与勾结,但是这种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的战略带有明显的弱点——如果美苏勾结大于美苏矛盾,那么中国利用美国制衡苏联的战略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其实就在尼克松访华后不久,基辛格约见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黄华,除了通报美苏即将签署《限制反弹道导弹防卫系统条约》和《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的某些措施的临时协定》以外,还提及苏联提出的“互不使用核武器协定”的新建议。基辛格表示美国有意签署,但是并不同意针对第三国使用核武器的条款,坚称这样的协议只能表现为针对核武器的原则性态度而非具体义务。基辛格想在正式回应之前,听听中方的意见。*FRUS, 1969-1976, Vol.XVII, pp.1029-1037.

尽管周恩来在与尼克松会谈时欢迎美苏“达成协议,减少核军备”*《新中国外交风云》第3辑,第90页。,但是中国对美苏勾结还是保持了充分的警惕。针对美国的提议,1972年8月4日,黄华在与基辛格会谈中做出正式答复,对苏联提出的“互不使用核武器协定”的建议进行了强烈的批评,认为该协定可能会对正在改善的中美关系造成影响。中方认为:第一,苏联提议之目的,是赤裸裸地想建立世界核武霸权。第二,苏联的建议只表明苏联和美国不应向对方及其盟友使用核武器。这很明显地是继《部分核禁试条约》和《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之后的另一个企图,目的是使核武器成为少数国家独占的工具,维持核武器的优势,并且继续对仅有少数核武器、没有核武器和被禁止发展核武器的国家做出核威胁,强迫这些国家接受两个核大国霸权之一的影响,从而使两个核霸权国得以随心所欲地瓜分世界,并操纵各国的命运。此外,黄华还谈道,这份协定与国家平等原则相抵触,也违反了中美上海《联合公报》中反对霸权的主张。中方对核武器所能接受的唯一协议,必须以销毁核武器,并且声明不使用核武器,尤其是不使用核武器对付非核国家,作为第一步。*FRUS, 1969-1976, Vol.E-13, Doc 148, pp.1-2.

虽说中国对“互不使用核武器协定”建议提出强烈的批评,但是美国和苏联经过长达一年的讨价还价,还是准备在1973年6月勃列日涅夫访美之时签署包括该协定(更名为《防止核战争协定》)在内的一系列协议*1973年6月22日,美苏签署了《防止核战争协定》。该协定宣称,美苏政策的目标是消除核战争的危险。为此,双方在可能危及国际和平与安全的情况下,放弃武力威胁,不互相使用武力;在缔约双方之间或缔约的一方与其他国家之间,出现导致核冲突的危险局势情况下,两国将立即进行磋商。。考虑到可能对正在改善的中美关系造成不利影响,尼克松在与苏联签署协议之前,指示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布鲁斯约见中方负责人并转交了一封致周恩来的亲笔信,对美国的行动进行辩解。尼克松认为,中美之间在“协议结果的估计方面,存在着分歧”,但在“协议的目标方面没有分歧”。他仍认为“这个协议没有授予美国或者苏联特殊权利”。为避免中国生疑,尼克松重申了美国的立场:“美国将反对企图夺取霸权或者寻求孤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策”,“美国也将不从事影响中华人民共和国利益的谈判,除非之前与中国政府进行了充分的讨论”。*FRUS, 1969-1976, Vol.XVII, pp.278-279.

经报请毛泽东批准,6月25日,周恩来会见布鲁斯,指出:我们对美苏签订的核协定持怀疑态度,中国政府仍坚持中美上海《联合公报》的立场。历史表明,签订这类条约是靠不住的,现苏联领导人访美给人以两个大国主宰世界的印象。*《周恩来年谱》下卷,第601页;《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356页;《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484页。中方认为,尽管达成协议,但美苏双方在全球范围内的军事竞赛及军事争夺的势头并未减弱。《防止核战争协定》目的在于阻碍美苏以外的国家发展和改善核武器。同时利用核对峙恐吓各国人民,干预民族解放运动及反霸斗争。协议是在美苏处于核均势而又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互有需要、互相利用的产物。*宗道一:《周恩来与外交部“153〈新情况〉事件”》,《文史精华》2000年第7期。

1973年美苏缓和达到高潮,这让毛泽东颇为恼火。为揭露美苏“假裁军、真扩军”,中国继续对美苏签署《防止核战争协定》予以批判。在8月的中共十大报告中,周恩来强调:“今天,主要是美苏两个超级核大国争霸。它们天天喊裁军,实际上天天在扩军。目的就是争霸世界。它们既争夺又勾结。勾结是为了更大的争夺。争夺是绝对的、长期的;勾结是相对的、暂时的。”*周恩来:《在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1973年9月1日。10月2日,乔冠华代表中国在联合国大会发言,阐述中方核军控立场,对美苏《防止核战争协定》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中国认为:“这个协定只不过是一纸空文,它既没有规定不使用核武器的明确义务,更没有提出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的前景。”尽管中国对美国此前一系列与苏联进行缓和的举动表示不满,但还是在批判美苏两国方面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中国指出:“美国政府比较坦率地表示,这个协定不涉及任何一方必须采取的任何具体行动,而只是一个一般的政策声明”。但是对于苏联,中国进行了强烈的批判,揭露其目的是“拼命争取核优势,拼命争夺世界霸权”。*《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文件集·续集(1973年)》,第6—7页。

11月10日,基辛格访华。12日,毛泽东与基辛格会谈,主题是“联美制苏”战略。基辛格一上来就大谈苏联对华威胁的严重性,并强调美国绝不允许中国的安全环境受到破坏。毛泽东则反驳道,中国的“核力量不比一只苍蝇大多少”,并不具备威胁,更何况当前苏联的“能力与野心相矛盾”,其发动进攻的可能性应该不大。但是在整个会谈中,基辛格那种施舍的姿态令自尊心极强的毛泽东多少有些不快。*参见《毛泽东传(1949—1976)》(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669—1670页;FRUS, 1969-1976, Vol.XVIII, p.384.与此同时,在与周恩来会谈时,基辛格不仅强调苏联进攻的可能性,而且还详细地提出了与中国建立热线等具体方案,这让周恩来多少有些吃惊*Digital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DNSA), KT000904, KT000908。这段记录并未被收入FRUS 1969-1976, Vol.XVIII之中,甚至11月19日基辛格在给尼克松的备忘录中对此次访华进行总结时也是只字未提,当前这部分会谈记录仅见于The Kissinger Transcripts:A Verbatim Record of U.S.Diplomacy, 1969-1977 (DNSA)和William Burr编The Kissinger Transcripts (The New Press, 1988, pp.203-206)。此外,基辛格在其1982年出版的回忆录《动乱年代》中也未提到过热线问题;直到2011年,他才在最新专著《论中国》(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286页)中确认了此事。。本来就对美国踩在中国的肩膀上与苏联搞缓和表示不满的毛泽东,误认为周恩来在与基辛格会谈时说了错话,他说,有人要借我们一把伞,我们就是不要这把伞,这是一把核保护伞*参见Yang Kuisong & Xia Yafeng, “Vacillating between Revolution and Détente:Mao’s Changing Psyche and Policy toward the United States, 1969-1976”, Diplomatic History, Vol.34, No.2, 2010;《冷战国际史研究》(Ⅳ),第19—20页;《周恩来年谱》下卷,第634—635页。。

至此,中美关系改善陷入停滞,中国在核军控问题上对美国批评的调门再次拉高。后来基辛格在回忆录中谈道,他发现在访华之后,中美关系“总的政策方向是保持下来了,但政策的实质内容基本上处于冻结状态”*〔美〕亨利·基辛格著,张志明等译:《动乱年代——基辛格回忆录》第2册,世界知识出版社,1983年,第339页。。

三、中国对美苏核霸权的再批判

考虑到美苏缓和对中国的冲击以及中美关系的冷淡,1974年初,毛泽东开始重新思考中国对外战略问题。2月22日,他借会见赞比亚总统卡翁达之际,提出了著名的“三个世界”理论*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520—521页。,第一次明确地指出了中国在世界政治格局中所处的地位,以反对美苏两霸为基本目标,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世界身上*参见Yang Kuisong & Xia Yafeng, “Vacillating between Revolution and Détente:Mao’s Changing Psyche and Policy toward the United States, 1969-1976”, Diplomatic History, Vol.34, No.2, 2010.。

基于“三个世界”理论,中国加强对美苏核军控政策的批评。周恩来认为:“在日内瓦也开了不知多少次裁军会议,但越谈,军越多。所以,这不是裁军会议而是扩军会议”。“两霸争夺总有一天要打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总要全世界人民防备两霸争夺挑起世界大战,我们必须有准备”。*《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第571、572页。不久,邓小平出席联大第六届特别会议,在向世界阐述毛泽东“三个世界”理论的同时,也对美苏核军控政策进行了批评。他说:“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妄图称霸世界……它们两家都拥有大量的核武器。它们进行激烈的军备竞赛,在国外派驻重兵,到处搞军事基地,威胁着所有国家的独立和安全。”“两个超级大国既然要争夺世界霸权,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它们之间的妥协和勾结,只能是局部的,暂时的,相对的,而它们之间的争夺则是全面的,长期的,绝对的。”*《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文件集(1973.7—1974.7)》,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4页。

至1974年中期,无论中国还是美国,都把主要精力放在内政问题上,无暇顾及中美关系的进展*参见Yang Kuisong & Xia Yafeng, “Vacillating between Revolution and Détente:Mao’s Changing Psyche and Policy toward the United States, 1969-1976”, Diplomatic History, Vol.34, No.2, 2010.。邓小平取代身患重病的周恩来成为中美高层对话的中方首席代表,但根基并未牢固;而尼克松由于水门事件辞职,副总统福特继任,在外交政策上谨小慎微。正是由于中美缓和陷入停滞,中国在外交场合再次高举反对两霸的旗帜,对美苏核军备竞赛进行批判。10月2日,乔冠华代表中国在联合国大会阐述中国的军控主张并强化了对美苏的要求。他指出:“中国政府是赞成召开真正的世界裁军会议的。但这个会议必须有明确的目标和必要的先决条件。明确的目标是: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而决不是什么限制战略武器。必要的先决条件是:所有核国家,特别是两个超级核大国,苏联和美国,必须首先承担明确的义务,保证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特别是不对无核国家和无核区使用核武器,例如,苏联就应当首先对拉美无核区承担义务,必须撤回在国外的一切武装部队,包括火箭核武器部队,拆除设置在别国领土上的一切军事基地,包括核基地。只有这样,才能使全世界所有国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在没有任何武力威胁的情况下,心平气和地讨论并解决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等问题。”*《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文件集(1974.7—12)》,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7页。1975年9月5日,邓小平也指出:“现在反对核武器应把重点放在反对美苏两霸继续拼命搞核军备竞赛方面。”*《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92页。

1975年11月24日,美苏签署联合声明,计划签订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的新协定。第二天基辛格顺道访华,为福特访华做准备并向中方通报美苏峰会的情况。由于中美缓和陷入停滞,中方对基辛格态度冷淡。对于计划中的《美苏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条约》,中国表示强烈的质疑,指出:“这个协议只规定了这种武器的数量限额,而这个限额又超过了它们各自现有的数量,至于质量则没有任何限制。因此,很清楚,这样一个协议,与其说是一个限制战略武器的协议,不如说是一个扩充战略武器的协议。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这个协议签订后,美苏双方都在加紧发展和部署新型的战略武器,力图压倒对方。”*《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文件集(1975.7—12)》,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4页。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但是历史的惯性使得中国的外交政策并未立即发生根本性改变,“三个世界”理论仍然指导着中国的核军控政策。中国认为:“尽管两个超级大国关于限制战略武器会谈还在马拉松式地进行”,但是“双方都在改进和增加进攻性的战略核力量,新的一轮军备竞赛正在加速展开。事实上,‘限制’战略武器的会谈,变成了‘促进’战略武器发展的遮羞布。随着超级大国争霸的加剧,它们之间的军备竞赛,只能是愈演愈烈,不断升级”*《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文件集(1976.7—12)》,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50页。。为支持第三世界,中国强调:“我们坚决支持印度洋、地中海、红海、中东、东南亚、南亚、非洲和拉丁美洲等地区国家和人民要求建立和平区、安全区和无核区的主张,并且主张超级大国必须为此承担明确的义务,并付诸实施。”*《我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有关会议文件集(1977.7—12)》,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71—72页。

“三个世界”理论是毛泽东晚年外交思想的精华,其核心仍然是他所熟悉的统一战线,他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世界广大发展中国家身上,反对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核争霸。但是,随着中国对外政策从以革命为中心转移到以国家利益为中心,中国核军控政策的理想主义色彩开始越来越淡*参见Yang Kuisong & Xia Yafeng, “Vacillating between Revolution and Détente:Mao’s Changing Psyche and Policy toward the United States, 1969-1976”, Diplomatic History, Vol.34, No.2, 2010.。

四、结 语

反对超级大国的核垄断是贯穿中国早期核军控政策的核心内容。起初,反美色彩要浓于反苏,但是1969年中苏边界发生军事冲突后,苏联取代美国成为中国最大的威胁。在核军控领域,中国在坚持原有立场的基础上,主要是揭露苏联的“假裁军、真扩军”,对苏联提出的各种各样的裁军建议予以批判,对美国的批评有所减弱。这一时期,美国在中国核军控政策中扮演着极为微妙的角色。中国既要联合美国制衡苏联,在核军控问题上与美国保持某种默契,例如在联合国共同对苏联提出的裁军提案予以反对,以及签署《拉丁美洲禁止核武器条约》第二号附加议定书等,又要对美苏缓和保持充分的警惕,因此中国对美苏之间签署的所有军控协议都提出质疑,也对美国提出中美核军控对话持怀疑和警惕的态度。

尽管随着中美接触,中国的核军控政策逐步从理想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变,中国在无核区方面进行了小范围的参与,但是客观地说,这一时期中国的核军控政策并未发生本质性的变化,中国仍然对以美苏为主构建的国际核军控机制持批评态度。直到改革开放后,中国的核军控政策才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从完全以我为中心向国际惯例靠拢,从抵制迈向合作。此后,中国不再单纯抨击某一个特定的超级大国,而是在“两超率先”的原则基础上,提出了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的军控责任问题。中国核军控政策的这种转型,正是从中美接触悄然开始的。

需要指出的是,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中国核军控政策的主要原则并未发生改变,中国仍然坚持“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对无核武器国家和无核武器区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尊重和支持有关国家和地区根据本地区的实际情况,在自行协商、自愿协议的基础上建立无核武器区或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区的努力”等原则*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的军备控制与裁军》(1995年1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的防扩散政策和措施》(2003年12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的军控、裁军和防扩散努力》(2005年9月)。。也正是这些原则,使得中国在国际核军控机制中扮演着独特而重要的角色。

(本文作者 东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长春 130117)

(责任编辑 赵 鹏)

Prelude of the Transformation:the Early Adjustment of China’s Nuclear Arms Control Policy (1969—1976)

Zhan Xin

The early policy of China’s nuclear arms control was Mao’s design, consistently opposing the superpowers’nuclear monopoly with anti-American imperialism as the core. However, after the Sino-Soviet border conflict in 1969, Mao shifted attention to the Soviet Union, viewing it as the power of China’s biggest threat. In the field of nuclear arms control, he insisted on exposing the Soviet’s behaviors of “phony disarmament, and genuine expansion” and criticizing variety of Soviet’s disarmament proposals, while criticism of the U.S. policies and actions turned to be less and less intense. The U.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China’s subtle change of its nuclear arms control policy. China cooperated with the U.S to deter the Soviet’s disarmament proposal in the U.N. Meanwhile, China kept vigilant against the U.S.-Soviet détente. It is worthy noticing that, regardless of the minor changes in China’s nuclear arms control policy during Mao’s last years, its overall nuclear strategy and its foreign policy remained revolutionary and idealistic.

*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冷战时期美国核不扩散政策研究”(14BSS032)的阶段性成果。

D815.2;K27

A

1003-3815(2016)-08-00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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