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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批判理论的政治意涵
——论朱迪斯·巴特勒哲学理论之现实维度

2016-02-11王玉珏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巴特勒女性主义主体

王玉珏

(集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文化批判理论的政治意涵
——论朱迪斯·巴特勒哲学理论之现实维度

王玉珏

(集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美国学者朱迪斯·巴特勒以其惊世骇俗的性别理论闻名于世,其对传统女性主义理论的挑战推进了后女性主义思潮的发展。但她的理论能否真正契合现实社会运动的需求一直饱受争议。实际上,性别理论只是她的研究的一个出发点,在她其后的研究中,围绕着对“主体是如何形成的”这个问题的思考,巴特勒由性别问题,转向了以身体理论为中心的生命政治学的研究,并经由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思考,渐渐走向了更为广阔的激进民主政治。她关于主体、语言与身体政治学的研究,均未脱离对现实社会问题的回应。

朱迪斯·巴特勒;主体;语言;身体;生命政治学

朱迪斯·巴特勒(1956-)是美国当代最著名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之一,在女性主义批评、性别研究、当代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等学术领域成就卓著。她的身体政治学以主体形成理论为主线,对性与性别的关系、精神形成与权力的关系、性别生产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不管是对规范暴力的批评,还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解,巴特勒一直有一种冲动,即将她抽象的理论用于具体的现实运动之中。但是,理论是不是真的可以跨越其与现实之间的裂隙,到达现实的彼岸,真正对改变现状产生帮助,却值得思量。比如美国学者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就在《“文化承认”是左翼政治的有用概念吗?》中,对巴特勒试图将哲学引入身份认同和差异问题之中,将哲学与各种运动结合起来的做法所能产生的作用表示怀疑,他认为那只能使他看到一种观点能达到的哲学深度而已。[1]

理查德·罗蒂认为,巴特勒的理论会忽略阶级、忽略物质条件,他说:“我不能明白巴特勒的哲学观点与我们的抱怨有什么关系,我们指出发展一种忽略阶级和金钱,而强调消除偏见和男性至上主义的左翼,将产生危险的后果。”[2]虽然他也承认巴特勒的哲学的复杂性在构建新社会运动的学术水平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是,他认为巴特勒的做法,是“试图从哲学复杂性中获取超出她所可能得到的政治效用”[3]。

理查德·罗蒂的观点在英美学界并非少数。巴特勒虽然常常以各种方式参与到社会运动之中,但她很少对改变社会现状的具体方式和未来的前景进行描绘,有学者尖锐地指出——“在巴特勒的著作中,并不存在对准确的改变和改革的道路的理论预见。”[4]

在笔者看来,巴特勒的研究方式很值得我们思考,她的理论的艰深迂回是不是意味着远离尘世?她诉诸身体、语言的批判方式是不是过于个人化?她对主体的批判是不是带来了主体的死亡?如果主体已死,我们是不是可以期待一种无主体的反抗呢?带着这些问题,我们进入巴特勒所激发的各种论争之中去一探究竟。

1.主体之死?

在《词与物》一书结尾,福柯宣告了“人”的死亡:随着语言的存在越来越明亮地照耀我们的地平线,人终将逐渐消亡,“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5]。巴特勒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暗合了福柯的这种说法,她质疑了主体的稳定性,否定有一个先在于权力的质询的主体,认为主体是在语言中建构的,并且由于语言的多变性,使主体也总是处在一种变化的可能性之中。

在《性别麻烦》中,巴特勒指出,性别并不能作为一个名词来看待,而是一种行动(doing),这种行动使具有男性倾向的男人和女性倾向的女人得以确立。同时,性别不是一系列可以自由流动的属性,而是与权力的管控有关的。在巴特勒看来,性别是具有“述行性”(performativity)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能被文化所接受的性别身份才得以形成。“在这个意义上,性别一直是一种行动,虽然它不是所谓可能先于它存在的主体所行使的一个行动”。[6]

巴特勒对“述行性”概念的来源和内容并没有很清晰的解释,但她对此有过这样的诠释,她说她是从德里达对卡夫卡的小说——《在法律门前》的解读获得性别述行性理论的灵感的。她说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等待法律的主人公坐在法律大门之前,赋予他所等待的法律一定的力量。期待某种权威性意义的揭示,是那个权威所以被赋予、获得建制的方法:期待召唤它的对象、使之成形。”,也就是说,是对权威的期待形成了权威本身,巴特勒怀疑对于性别,人们也可能被禁锢于类似的期待之中,认为性别也是以一种内在的本质运作的,这样的期待最后的结果是生产了它所期待的现象本身。因此,性别的述行性“围绕着这样进一步转喻的方式运作,我们对某个性别化的本质的期待,生产了它假定为外在于它自身之物。”巴特勒还认为,“述行”不是一个单一的行为,而是“一种重复、一种仪式,通过它在身体——在某种程度上被理解为文化所支持的时间性持续存在——这个语境的自然化来获致它的结果。”[7]

巴特勒的“述行性”理论是和她对主体问题的思考直接相关的,主体的性别身份在巴特勒那里不再是制度、话语、实践的原因,而成了它们的结果。也就是说,并不是主体制造了制度、话语和实践,而是它们在决定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欲望的过程中,创造了主体。主体的性别身份不是固定的,也不是先天存在的,而是述行性的。

巴特勒对主体的这种看法使很多理论家感到不安。有人认为巴特勒过于关注语言,而忽视了对物质条件的考察,以及对政治的思考,将其看做是“寂静主义”(quietism)、虚无主义的,甚至认为巴特勒“杀死了主体”,是“与罪恶为谋”[8]。巴特勒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如果主体已死,如果没有一个主体内在或者外在于统治性的社会关系之中,那么反抗和颠覆如何可能。如果行动的背后没有一个行动者,这些反抗从何而来?比如在女性主义运动中,巴特勒对“女性”这个主体的质疑就带来了很多的争议。在女性主义理论家中,艾莉森·阿斯特(A lison Assiter)的观点很具代表性,她问道:“如果没有一个先行存在的自我去进行创造,如何能够创造出一个作为自我的我来?”,并且“我们如何能创造出一种解构掉女性主体的女性主义政治学?”[9]

但另一方面,也有人在巴特勒的理论中看到了一种政治颠覆的潜力,肯定了巴特勒去除主体和认同的稳定性的价值。不再将主体看做是先在的、本质的实体,指出认同的建构性,意味着认同是可以改变的,这种改变可以挑战甚至颠覆现存权力结构。这也是为什么巴特勒总是在问:什么是权力?什么是颠覆?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在哪里?

巴特勒在其主要著作《性别麻烦》、《身体之重》和《权力的精神生活》中反复指出,主体的形成是一个权力反复质询的过程,这个反复和不断引用的过程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因其开放,所以总是存在着进行一种颠覆性的重复的可能,这种可能就是反抗的能动性所在。虽然在她的述行性理论中,作为主体的“我们”不能从我们由以建构的话语中分离出来,但对这些话语进行反抗和修正的可能性却一直存在。就如巴特勒在《女性主义辩论》一书中坚持的:“行动者是一些散漫的可能性的不确定的运作,这些可能性本身也在变化”。[10]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巴特勒实际上是将主体的形成置于文化、历史之中去考量,拒绝了一种普遍的、超历史的主体的存在。在巴特勒看来,主体不仅仅是处于特定的文化、历史中的,也是文化地、历史地被建构的。巴特勒继承了福柯的精神,认为“我”不是行动的起源和原因,也不是知识的基础,而是一种历史的结果(history effect)。但是,巴特勒比福柯更多地强调了反抗的可能,她拒绝一种文化决定论的观点,认为性别实践也是一个改变的场所,她将这种反抗称为“批判的能动性”(critical agency),去思考一种无先在主体的批判如何可能。在她看来,在权力的作用下,我们通过特定的话语和述行性行为获得主体性。这些话语和行为都是具有历史特殊性的,这些具体的条件使能动性成为可能,并且能动性并不外在于这些条件。巴特勒在《女性主义辩论》中直言——“我们通过一些话语习俗(discursive conventions)得以存在,没有可能置身在这些习俗之外。”[11]

因此,对于巴特勒来说,批判是内在于具体的话语机制之中的,批判的实践也是内在于其所产生的权力关系之中的,并不存在一个外在于权力结构的主体。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主体或许真的死了,但是却可能在意义的重新布局中重生。我们应该关注的是反抗的具体的条件,这种具体的条件,对于巴特勒来说,并不是如她的很多批评者所说的物质条件,而是一种再赋义的问题,是与意义,特别是语言的意义联系在一起的。这样,我们涉及到巴特勒所面临的另一种批评——语言的政治力量的问题。

2.语言学批判的政治局限

关于语言的批判力量到底有多大,巴特勒受到很多质疑。比如巴特勒的语言学的批判理论对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而言就具有一定的冲击性,因为她用“语言”和“法则”两个术语取代了“社会”和“历史”的概念,宣称是语言/言语权力本身的差异(即德里达所言的语言的时间化和空间化)导致了颠覆的可能性。德里达认为,语言符号具有某种基本的“可重复性”(iterable),任何语境、规范、作者意图都不可能限制或闭锁这种可重复性。因此,符号可以被移植到未曾遇见的语境,被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加以引用。他把这种情况称为“引用性嫁接”(citational grafting)。所有的符号都可以置于引号之中,被引用,被嫁接,被以种种与它们的言说者或作者的原初意图不相符的方式加以重述。言说的能力在它存在的环境中被破坏的结果,会使其被一种新的、不可预见的方式被使用。正如德里达指出的,这意味着失败的可能性对于符号是内在的和必然的,就是说,它是符号的构成性因素。

巴特勒以德里达的语言理论为基础提出,性别身份是处于一种对规范、习俗的不断反复的引用和再引用的链条之中的,而不是稳固不变的。这种引用有失败的风险,述行性语言的有效性并不会得到百分百的保证。这种失败的风险,就是反抗的裂隙所在。述行性语言通过反复引用权力的话语来建构主体,巩固异性恋性别认同,但又在引用中产生被阻断、延缓、停滞的风险,从而对原有的文化规范形成挑战。巴特勒看到的这种反抗,并不出自一个完全自主的主体,因为主体本身,也是在述行的过程中才得以产生的,反倒可能通过述行的失败,生产出一个规范无法预料的主体来。在她看来,这预示着一种新的政治走向,“引用性瓦解了有关性、性别、欲望、主体、认同的起源神话,昭示了一种新的后革命、后政治反话语策略——表演的引用政治。”

毫无疑问,就主体的生成理论而言,巴特勒与传统马克思主义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传统马克思主义对主体生成路径的思考主要是基于社会历史发展的宏大叙事逻辑,强调了主体的客观实在性、社会性、历史性,以及实践的重要意义。虽然巴特勒也曾经声明自己并不否定物质性的存在,但她说:“正如没有话语手段就不可能接近任何先在的物质性,任何话语也无法捕捉那种先在的物质性。声称身体是一种捉摸不定的指称并不等同于声称它只是而且总是建构的,在某些方面,这正是声称存在建构的界限,可以说,建构必须有遭遇其界限的地方。”[12]我们确实不能否认,巴特勒的理论似乎有止步于话语斗争的危险,因为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来说,所有的话语都产生于一定的社会制度与社会实践,只有通过社会制度与实践方式的变革,才能真正带来话语体系的改变。

巴特勒最激烈的批评者当属美国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 artha Nussbaum),她在她的《戏仿的哲学家》(The Professor of Parody,1999)一文中,将巴特勒的文章说成是一种“浓汤”(thick soup),因为巴特勒的行文大量使用隐喻、理论密度极大,并且很少给出结论。她其实指出的是,巴特勒使用了大量哲学家和理论家的理论来进行论述,但是很少清楚地解释这些理论家的理论,也很少清楚地说明这些理论家的理论是如何被运用的。玛莎·努斯鲍姆对巴特勒的批评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巴特勒的行文方式是精英主义的、隐喻式的和权威式的;第二,她认为巴特勒是一种“新的象征形式的女性主义思想家”,降低了对物质性的重视,特别是忽视了对痛苦和压迫的分析;第三,语言不等于政治行动,认为语言等于政治行动是一种政治寂静主义,是与罪恶同谋。玛莎·努斯鲍姆不仅反对巴特勒对语言的看法,还反对巴特勒理论中的核心概念:述行性、引用和戏仿,以及其对“物质”的解构。玛莎·努斯鲍姆认为巴特勒的戏仿式的述行性理论仅仅在学术中进行讨论并不太坏,但巴特勒的焦点在于象征系统,其对生活中的物质方面的忽视是她的致命盲点。那些挨饿、被侮辱、被殴打、被掠夺的女性在乎的不是性和话语意义的重构,而是食物的充足和身体的完整。玛莎·努斯鲍姆认为巴特勒屈服于那些“极端的法国思想”,她认为,这种思想认为言语组成了意指的政治行动,让人们只重视话语批判而忽视实际的政治斗争,会忽视“真实女性的真实处境”。[13]

玛莎·努斯鲍姆指出,巴特勒对权力和能动性的理论化带来了一种微观的、个人化的反抗方式,她的戏仿、扮装理论没有给那些被压迫妇女带来一种可行的选择,她对普遍性的规范概念的拒绝也可能具有一种危险的法律和社会上的后果。玛莎·努斯鲍姆认为巴特勒的政治理论中有一种空白,在她看来,规范是需要的,我们需要规范去区别哪些行为是错的,而巴特勒拒绝这些规范。法兰克福学派在当代的领军人物之一——南茜·弗雷泽(Nancy Fraser)在这一点上是同意玛莎·努斯鲍姆的,她同样认为巴特勒的政治理论忽略了某些东西,既缺乏主体,也省略了对于解放女性主义政治来说最重要的规范的判断和解放措施。弗雷泽认为,我们既需要解构,也需要建构。著名女性主义研究学者苏珊·鲍尔多(Susan Bordo)也认为,巴特勒对身体和性别的理论化是抽象的,没有考虑具体的语境和颠覆性的戏仿如何运作,她的德里达、福柯式的“能动者”缺乏对文化、历史语境的考察。

对此,著名后殖民主义理论研究学者加亚特里·查克拉沃尔蒂·斯皮瓦克(GayatriChakravorty Spivak)为巴特勒辩护道,在巴特勒的述行性理论中,其实已经包含着玛莎·努斯鲍姆所说的“真实女性的真实处境”[14]。萨拉·萨利赫认为,巴特勒是以其独特的写作方式作为其政治策略的一部分,因为在巴特勒那里,熟悉的写作方式会让人习惯原有的世界,一种新的写作方式可以带来一种新的看世界的方式。[15]巴特勒认为语言本身是一个政治领域,对语言的应用是颠覆的一种策略。我们不禁要问,巴特勒是不是真的忽视了现实世界的物质生活,而只关注语言呢?

确实,巴特勒从来没有说明应该如何运用她那石破天惊的述行性理论,如何进行性别的戏仿,也从来没有说什么才是反对压制性规范的最佳方法,如果我们要从她的理论中找到这些,注定是会失望的。巴特勒很少对具体的事件给出具体的、有步骤的反抗方式。在她接受维基·贝尔(VikkiBell)的采访中,巴特勒对此作出了解释:“我认为真正有趣的是——考虑到我写作的抽象水平,这可能显得有些古怪——我确实相信政治有一种出现意外现象的特质和语境,它在理论上很难进行预测。而一旦理论开始变得有计划性,就比如说‘我有五个方案’,然后建立了我的类型,然后将最后一章题为‘什么已经做到了?’。这种做法会把整个问题的语境和意外性都虚无化,而我认为政治性的决定是在活生生的时刻中做出的,不能从理论上做出预测。”[16]

我们可以看到巴特勒对那些政治预测中不能意料的事件的重视,她认为事件和语境都是不能完全事先预料到的,这也是为什么她认为规范的力量并非总能奏效。从这个角度来说,巴特勒的理论并不能说是不关心政治的或者脱离现实的,她也承认在理论和政治之间存在着某种脱节,理论在政治上是具有局限性的。她明确说过“我并不认为理论是社会转化及政治转化的充分条件”,但她认为社会实践都是以理论为前提的。[17]如果说她的理论具有某种个人主义色彩,那可能就在于她从来都不会设想一种宏大的政治理论,而总是从微观的身体、从日常的语言出发,去寻找解放的途径,这和传统的斗争方式是完全不同的。与其说是巴特勒忽视现实的斗争方式,不如说她改变了斗争的策略。

巴特勒有关主体的、语言的讨论,最后都表现在她的身体政治学之中,身体对她来说,是主体形成的场所,也是语言进行建构的地方,巴特勒的理论之所以引发如此多的争议,也和她的身体政治学直接相关。我们最后再来讨论一下,巴特勒的身体政治学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3.不自主的身体

马克思理论研究专家哈维在《希望的空间》中,对当代学界的身体研究状况进行了一些总结,他将巴特勒归之于这样的一种研究思潮之中,在这种思潮里,“身体是一项未完成的工程,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历史和地理的可塑性。当然,它不是无限地或者轻易地可塑,它的一些与生俱来的(‘天生的’或生物学遗传的)品质并不能够被取消。但是,通过同时反映内在转化的动力(常常是精神分析工作的中心)和外在过程的结果(在社会建构主义者的研究方法中最常用),身体可以继续进化并改变。”[18]笔者认为,哈维的这种描述是相当精准的,因为在巴特勒那里,精神分析理论和社会建构理论总是相得益彰,她眼中的身体也总是处于一种开放的、未完成的状态。

在异性恋矩阵中的身体,是稳定的但也是封闭静止的,巴特勒一直在论证,用性来将身体分类,是将一种二元性、统一性强加在身体之上,以维持作为强制性秩序的再生产的性属。如果从本体论的角度来看,巴特勒在质疑一种性差异的本体论,并且认为这种本体论维护着一种特定的状态(如对不同的身体的分类、区隔)。如莫娅·劳埃德所言,在巴特勒那里,本体论被看做政治性的,这影响到她对身体的看法,因为在她看来,所有关于身体的知识与理解,都是经过语言中介的,都是历史性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对身体的理解,都是具有排除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巴特勒的身体政治学是致力于如何使文化上不可见的身体可以去质疑、反对那种拒绝他们的规范性暴力。[19]巴特勒的这种政治诉求在其早期的几本主要著作中一以贯之。在《性别麻烦》中,巴特勒的目的是将性化身体(sexed body)去自然化——去显示出它是性别规范的一个结果。在《身体之重》中,她拓展了这种讨论,通过用更抽象的术语、通过考察身体的特定的政治本体论(比如异性恋体系如何决定了哪些身体是重要的),去发掘物质性与话语之间的关系。而到了《权力的精神生活》,巴特勒试图考察的则是社会因素如何和精神因素结合在一起,用隐蔽的方式让权力作用于身体。

在巴特勒看来,因为身体总是处于语言建构之中,也总是处于不断变动的历史情境之中,所以身体并不具有完全的自主性,这也是为什么巴特勒要将身体和他者问题联系起来。因为在她看来,对身体的规划总是与对其他人的关系联系在一起的,身体是我们与别的身体的关系的中介,被排斥的身体也意味着被排斥的他者,被接纳的身体也意味着对他者的接受。在巴特勒后来的写作中,她的研究重点有了微小而意义深远的转变,开始带上了一些伦理学的色彩。她认为身体是脆弱的,这种身体的脆弱性是定义身体的东西。身体,意味着道德性(mortality)、脆弱性、能动者。因为身体的皮肤与血肉使我们暴露于别人的注视之中,但也使我们暴露于触摸与暴力。[20]从婴儿对别人的依赖,到后面经历爱、罪、欲望、背叛、愤怒、悔恨或者哀悼,我们的身体将我们暴露于别人面前。“婴儿期的依赖性是必须经历的,也是我们永远不能完全摆脱的。”[21]身体是一个能渗透的边界,把我们交给他人。并且,身体不仅仅暴露于暴力,身体自己也可能产生暴力,我们也会想去伤害别人。因此,身体的脆弱性是我们如何将自己透露给别人的方式,是我们的身体面向其它身体时的可渗透性,建立了一个与他人共存的伦理困境的领域。[22]和列维纳斯一样,巴特勒从具身化的主体(embodied subject)的角度去思考伦理学。[23]

我们看到,巴特勒的思考取消了身体的完全的自主性,她将身体进行理论化,认为其是依赖于他者的,这回应了女性主义对身体的思考。我们知道,在女性主义运动的历史中,女性主义者们一直为身体的自主权而斗争,她们反对家庭暴力和婚内强奸,为女性争取避孕、堕胎、选择性和婚姻伴侣的自由。在女性主义中,肉身的健全与自我决定一直被认为是并肩而行的。她们的共识是:如果别人控制了女性的身体,一个女人是不能自由地过自己的生活的。因为她的身体就是她自己(她“拥有”它),她有义务去决定发生在它之上的事情。这个观点的潜在假设是肉体的自主性(corporeal autonomy)。[24]与之相对的是,巴特勒的论点是,身体是脆弱的、依赖于他人的,这个观点对身体的自主性提出了巨大的挑战。她的观点显示,虽然我们在为自己的身体而斗争,然而从出生开始,身体就不是简单地属于我们。巴特勒并不是说女性主义因此要停止争取身体的自我决定权,她要问的是这应不应该是这些运动的唯一关注点。

从广义上来说,对身体脆弱性的理解也是具有社会性的,依赖于特定规范的运作。巴特勒想从中寻找生命的更多的可能性,她认为这是在规范之中的斗争。因为规范决定了哪些身体可以被爱、被欲望,哪些有被伤害被暴力对待的危险。从这个意义上看,为身体权利去斗争,应该被重新概念化为针对身体标准的斗争。

这两种身体政治学的差别在于,第一种从假定存在着自主性出发,认为身体是可以由个人控制的,而巴特勒的身体政治学则认为身体总是存在于社群之中的,并不完全在个人的控制之下,而是与他者的存在紧紧联系在一起的。[25]巴特勒要思考的是,有没有可能不仅仅承认人类的互相依赖性是一个现实,还看到其是规范性的。对肉身脆弱性的承认,会不会导向政治学上的规范的新的方向?可不可以走向一种更道德的与他者的关系?[26]

身体的脆弱性证明我们的生存是依赖于他者的。实际上,在哲学史上,他者的问题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追寻“他者”,即差异性的主体(而不是同一性)的主体概念,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当代生存哲学的一个重要研究方向。在他者哲学研究中,有两个最重要的传统和阵营,一个是德国传统的:由晚年胡塞尔开启的、由梅洛-庞蒂与萨特所系统化、进而由列维纳斯所完成的现象学意义上的交互主体性视野中的他者伦理学;二是法国传统:我们可以从福柯的权力谱系学和知识考古学,德里达的以延异与书写理论为核心的解构哲学以及拉康的后主体的欲望哲学等思想“工具箱”中,找到瓦解西方形而上学历史观主体观的“他者”话语。这是一种以追求差异、混杂、不确定性的反抗身份与现实中“不可能”的解放地点/空间为特征的文化批判理论。

巴特勒从身体出发,对他者问题的思考受到了这两个传统的影响,并更多的是属于法国传统的,体现了对形而上学传统的颠覆和反思。这两种倾向都对所有现代性历史进步的宏观概念与理性的同一的主体概念进行了根本的颠覆,而提出了另类的、替代性批判方案。其最重要的表现在于,这种对“他者的诉求”,根本上不同于黑格尔的主客体二元对立逻辑和以主体的自我异化为框架的“主奴辩证法”[27],以及马克思主义的通过阶级斗争寻求人类自由解放的历史辩证法;而且也明显异质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理论中质疑历史进步合法性的启蒙辩证法。这种他者哲学,固然带有“矫枉过正”的片面性、虚无性缺陷,但毕竟为我们思考当代人类生存意义提供了一种别开生面的想像力[28]。对他者问题的研究传统的理解,或许会让我们对巴特勒的理论有一种更同情式的理解。

结语

综上所述,虽然巴特勒没有对社会变革的走向提出具体的实施方案,但其对主体、语言和身体问题的思考,从微观的、哲学的角度对规范权力的隐性压迫进行了深刻的揭示。本文认为,作为一个学者,巴特勒的重要性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巴特勒所引发的理论激辩在当今西方社会批判学界影响深远,催人反思主体形成过程中所隐藏的权力架构;二是巴特勒在学界提出了许多极具创见的新思想与新术语,为有关主体与性别理论的研究提供了不少新思路。理论的生命力,就表现在这些论争之中。作为一个依然活跃的学者,巴特勒对主体、语言、身体、性别,乃至资本主义社会为何仍然幸存的辩论,至今仍在继续。[29]

[注释]

[1][2][3][美]理查德·罗蒂:““文化承认”是左翼政治的有用概念吗?”,载凯文·奥尔森等《伤害+侮辱——争论中的再分配、承认和代表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8、79、80页。

[4][9]Gill Jagger,Judith Butler:sexual politics,social change and the power of the performative.London; New York:Routledge,2008.p.157.p.33.

[5][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506页。

[6][7][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4、8~9页。

[8][13][14][15]Sara Salih,Judith Butler.New York:Routledge,2002.p.11.p.145~146.p.146.p.147.

[10][11]Judith Butler,'Fora CarefulReading',in Seyla Benhabib,Judith Butler,Drucilla Cornelland Nancy Fraser(co-authors)Fem inistContentions:A Philosophical Exchange,London:Routledge,1995,pp.127~143.p. 135.

[12]Judith Butler,"How Bodies Come to Matter:An Interview w ith Judith Butler."Interviewed by Irene Meijer Costera&Raukje Prins,Signs,1998,vol.23,no2,p. 278,p.277.转引自李昀,万益“巴特勒的困惑:对《性属困惑》的阿多诺式批判”,载《当代外国文学》2006年第一期,第60~66页。

[16]VikkiBell,"On Speech,Raceand Melancholia:An Interview w ith Judith Butler"Theory Culture Society, 1999(16):163~174,p.166~167.

[17][20][21][22][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别》,郭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09、23、23、25页。

[18][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4页。

[19][23][24][26]Moya Lloyd,Judith Butler:from norms to politics.Cambridge:Polity,2007.p.74.p.74~75.p.140. p.140~141.

[25]Judith Butler,Precarious Life:The Powers of Mourning and Violence,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4. p.27.

[27][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22页。

[28]范海武、刘怀玉《从“可持续发展”到“永恒的生存”的辩证想象》,载《探索》2004年03期。

[29][美]南茜·弗雷泽“异性恋、错误承认与资本主义:答朱迪思·巴特勒”,载凯文·奥尔森等《伤害+侮辱——争论中的再分配、承认和代表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责任编辑:郭美星

B712.5

A

1008-4479(2016)06-0040-07

2016-07-31

福建省教育厅社科项目“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性别研究及其本土化路径”(JAS150326)的阶段性成果。

王玉珏,哲学博士,集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女性主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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