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在论基础看马克思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
——关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2016-02-05张文喜
张文喜
从存在论基础看马克思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
——关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张文喜
德国古典哲学;马克思哲学;存在论基础
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致力于一种困难的存在论重建,既是批判、打破传统之存在学说,也是在哲学根本性质上开启、创立新的存在学说。马克思哲学深入人的生命实践体验之感性基础中,使“存在”的问题源于或外于传统哲学的“存在”的问题。坚持马克思的观点解读《手稿》的基调,须从马克思的这个观点出发而谋定。若依照德国古典哲学的方式看待马克思哲学的存在论基础,非但无法触及根本,相反,这传统本身构成了对这种开启、创立的阻碍。
有关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思想争论,现在已经变得波澜不惊了。因为人们意识到,不能因为青年马克思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就贬低《手稿》的哲学价值。但这种观点不能走得太远,因为在某种价值观体系中,《手稿》这一著作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它开启了那个新的存在论境域,虽然它还使用着旧哲学的概念和术语,并且也还很难给自己下一个毫不含糊的定义。但我们知道,对于一个有创造力的哲学来说,新的存在论境域的开启要比赢得新的词和概念更加重要。而德国古典哲学和马克思哲学的差别就在于两者的存在论基础不同,是真正进入“存在”路向之间的差别。然而,说到这里,我们又会联想到另一个人们容易忽视的现象:一个“错误的”哲学信仰反而会比“真理”更加依赖于人们的“关注”和“传承”。大家经常听说马克思也加入了“这个”或“那个”哲学联合会,就好像经常听说某某也被某一教派收为信徒一样。事实上,对《手稿》的解读由德国古典哲学的基调来主导,这是上个世纪非常令人震惊但却是确实危险的事实。
一、统观阅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思想方法之争
我想对其中涉及一个方面做更全面的思考。如果你打算把这件事(即把马克思哲学归入德国古典哲学的支脉)与《手稿》中的马克思哲学变革联系起来,对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力量进行考察,你就会发现,德国古典哲学基调与《手稿》中的马克思哲学在这种力量方面的区别是多么大!光是这个原因,至今也很少有人能够就二者之间的关系做出令人信服的、公允的评价。
有人试图从问题的类型或形式层面来解释这种区别。举个例子来说,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一文认为,“青年马克思是黑格尔派”这是一起冤案。他强调:《手稿》“实际上是要用费尔巴哈的假唯物主义把黑格尔的唯心主义‘颠倒’过来”。实际的情况却是,青年马克思“首先是康德和费希特派,然后是费尔巴哈派”。因此,依据阿尔都塞讲述的这一马克思哲学性质被误判的命定的命运来看:马克思自己起初否认跟黑格尔哲学有牵连,但后来马克思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没有犯下的错误,最终“突然完全回到黑格尔那儿去”,以致背上了“青年马克思是黑格尔派”的黑锅。根据这种构想,阿尔都塞对马克思哲学被德国古典哲学囚禁并不感到吃惊,也不对之感到遗憾。相反,他把《手稿》比喻为是“黎明前黑暗的著作偏偏是离即将升起的太阳最远的著作”。[1](P18-19)意思就是离马克思最远却又是离马克思最近的马克思,即最接近转变的那个马克思。就这种说法的本质而言,阿尔都塞本意是想让我们领会《手稿》的理论内容的丰富性,同时其中暗含着某种警示他的读者们注意作为青年马克思著作的“不成熟的”、“断裂的”含义。
对于这种解说,我们根本无法判断其是非,只有进入到阿尔都塞的“联合”、“分裂”、“牵扯”等概念中去寻求理解。他的整个解释乃建立其上。但是这一解释在阿尔都塞那里最终还是局限在理论描述的范围内。之所以说这是一种“局限”,是因为“断裂”具有先验构造意味,它在根本上排斥了用这个词原本要表明的思想的前后变化的本质,即历史性。我们认为,如果人们试图从马克思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传统彼此对立的面向来思考它,进行对照研究,那么,这传统本身也同样构成揭示马克思哲学性质的障碍。在2007年出版的关于《反思德国浪漫主义》的著作中,萨弗兰斯基试图将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异化观彼此对立进行对照研究。他认为,黑格尔是一直对狂妄主体的肆无忌惮保持高压的批评的态势,而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是“一种浪漫主义的狂怒”。这是受黑格尔的牵连。但要是萨弗兰斯基想评判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本质关系,那么就必须弄清楚一个马克思向黑格尔提出的问题:你黑格尔明明站在“意识”或“自我意识”这一空中楼阁上,但你为什么还装着这是一片属于“新世界”的稳固的土地*参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第59页,商务印书馆,1983年。 黑格尔基于哲学史的发展,在谈到“新世界的哲学”时,他情不自禁地说:“自我意识是真理的主要环节”,“在这里,我们可以说到了自己的家园,可以象一个在惊涛骇浪中长期漂泊之后的船夫一样,高呼‘陆地’”。如果人之为人仅仅意味着“意识”或“自我意识”的话,黑格尔的这个看法就是把人作为人自己运动的“始基”、“过程”与“目的”等同于“意识内在性”。相比之下,理性神学之背景下的“宇宙论”、“自然论”向往的“绝对”是不着边际的,而“意识”或“自我意识”的确是一片踏实可靠的“陆地”。但是,黑格尔的批判依然归属于现代性框架,因为从根本上讲,“意识内在性”或“作为意识中的存在”瓦解了才能找到“陆地”。这就给了我们一个进入马克思哲学的存在论基础查看“自我意识”生成的机会。,开始大规模的空谈?这种提问,是关系到现实的现实是什么的问题。
其实,就哲学家作为“评判者—史家”(比拟着说是黑格尔意义的“意识”或“自我意识”)跟现实的关系来说,黑格尔赞同,“仅当现实收拾好自己以后,密涅瓦的猫头鹰才起飞”。也就是说,哲学,这只猫头鹰除了进入对历史思辨还原来证实当下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可避免之外,必定再也说不出什么,而对于未来更是无话可说。所以,黑格尔好像只是坐在河边的老人,静静看着流过的河水,任由事态自由发展,对现实持完全接受的态度。但在马克思那里,必作这样追问:他到底接受什么呢?马克思主张,“密涅瓦的猫头鹰该迎着朝霞起飞”。用萨弗兰斯基话来说,“人们必须将做着梦的浪漫主义唤醒,不是为了让它清醒,而是为了将被梦见的花朵,变成真实的花朵。”对萨弗兰斯基来说,马克思哲学就其实质而言是一个“浪漫的”德国古典哲学化的实现。虽然萨弗兰斯基没有明确指出这一点,而其中间接提到《手稿》中的有关内容与马克思自己的表述相左。例如,他提到了“工作以陌生化的形式天然地完成自身”的表述。对萨弗兰斯基来说,这涵义就是“每个梦,都将被真实的拥有所超越”。[2](P85)但劳动却只是“一种把社会捆在一起的神话”。[2](P308)而对马克思来说,它相反肯定了人的实践在自然进入历史的过程中发生了自我异化。关键在于,它是活动的异化,而非自我意识的异化(梦、神话)。
除了上面我提到的这两个欧洲哲学作家,还有很多其他的类似权威的马克思评论家,都认为1844年《手稿》的马克思,要么是活跃的亲黑格尔哲学的革命的博士,要么是强烈地对费尔巴哈的书籍感兴趣,但是如今,我们忘记这些陈腐的看法。对最优秀的马克思评论家来说,德国古典哲学既不是马克思的“负资产”,也不是他自己年幼时值得一读的指导书和教科书。很难想象,马克思要是在自己哲学中调和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会是何种状况。因此,如果不是说的那么绝对,在很多情况下,认为《手稿》是重新认识黑格尔或费尔巴哈哲学的结果是更有道理的。
总体来讲,那些认为《手稿》求助于黑格尔或费尔巴哈的人总有他们的理由。因此,有人说了一句很深刻的话:要知道马克思在写《手稿》时的“初始经验”是什么,看看他的黑格尔“父亲”或费尔巴哈“母亲”就知道了。但是,这并没有让我们与马克思本人对话这一本务联系起来。不管是何种动机,行动总会产生某种结果。对于我们中国学者来说,说到这些德国古典哲学家,他们的著作难读也是出了名的。像国内著名的康德、黑格尔专家研究一辈子康德、黑格尔,大多也只能“掠影”、“解读”或“释义”一下,可能就是因为没有哪个中国学者能有机会从某种意义上真正满意地理解德国古典哲学。中国过去的几十年来,我们也没有写出如《手稿》那样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深刻的批判理解。但这并不能证明我们的努力会白费,今天,各种努力已经蓄势待发。结论应该是,理解德国古典哲学仍然还是一个值得为之向往的目标,这几乎是不需要任何动机解释的。
每次重温《手稿》,我都深有感触。说到德国古典哲学,如果说他们影响了马克思的《手稿》,或者如有人说的那样,马克思是介于康德或费希特之间,或者谢林和黑格尔之间的古典哲学家,那么,还不如说马克思哲学是黑格尔等古典哲学的可能性。晚近马克思评论家有一种奇怪的担心,他们怕不承认马克思哲学对德国古典哲学的依从会削弱马克思哲学的地位。我们认为,这之中对它们之间关系存在严重的误解。这样发展的结果就有三种可能性:
(1)《手稿》之马克思幼稚,还像他的父辈或者父辈的父辈。
(2)《手稿》之马克思对父辈逆反,现在,被人们指控他犯下的错误,他就得承认。
(3)《手稿》之马克思已经背叛,批判的批判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马克思的任务仍然是理论本质的批判——是批判的批判之批判。
很明显,在《手稿》中,第一种可能性被排除掉了,尽管本文不想细谈苏联东欧亦真亦假的虚假马克思主义宣传以及走向幻灭的思想,但我还是想说,那种任何企图证明《手稿》之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正确的证据,不论多么有声势,都是一场危及马克思哲学的阴谋。要是大家认为马克思没有错,至少没有犯下他自己准备清算的“从前的哲学信仰”[3](P211)的那些错误,那么第二种可能性就可以被认可。因此,人们苦心为马克思找到的所谓作为“同胞”的黑格尔和孔德,或将孔德作为马克思的“未加认识的生身父母”[4]就必定沦为笑柄。因此,我们更倾向于认为是第三种可能性,吴晓明和王德峰在他们的著作中也表示同意我们的观点。马克思的战友恩格斯也曾忏悔他们两个人的所谓的过错。恩格斯说:“关于我们和黑格尔的关系,我们曾经在一些地方作了说明,但是无论哪个地方都不是全面系统的。至于费尔巴哈,虽然他在好些方面是黑格尔哲学和我们的观点之间的中间环节,我们却从来没有回顾过他。”[3](P211-212)这种对马克思哲学性质的特殊解释,还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归根到底,历史上不存在一个文本能够完成另一个文本,除了后来的文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先前的文本进行滑稽模仿以外。不相信这种说法,就等于危险地沉浸在对具有不同哲学性质的文本关系的理想化之中,甚至陷入将寓言解读经典的方法理想化之中。
二、作为被中国人理解为德国 古典哲学化的马克思哲学
在《手稿》中,马克思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展开了批判。从总体上看,《手稿》是一部马克思论述经济学问题的著作,以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为经纬写的这本书,似乎注定要失败。《手稿》出版之后,有相当一部分人会认为它只不过是费尔巴哈抽象人本主义加上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而已。但是真正认真读过此书的人会发现其实不然,实际上这是一本超越传统的非常卓越的著作。那么它的卓越之处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很难用一两句话解释清楚,首先来谈一下《手稿》对黑格尔的批判和对费尔巴哈的评论给我的印象。
当我翻开《手稿》时,发现我面临很多困难。其中最大的困难在于,我一点也感受不到困难,这并不是矛盾的说法,因为我碰到了《手稿》的思想力量超过了德国古典哲学作家、康德、费希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的力量。因此,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那种所谓马克思在《手稿》中所采用的方法完全来自黑格尔或费尔巴哈的观点。坚持读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书中所表现出来的德国古典哲学的原创性已经成为偶然性的事实。例如,就拿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为例,马克思评论黑格尔是从主观精神、从自我意识出发,来建立他的体系的。这似乎很有原创性。但《精神现象学》实际上谈的不是像黑格尔吹嘘的那些世界上的事情,而是谈的关于世界的自我意识。很明显,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这一评论击中了他的要害。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发现了《手稿》是一部“能够创造自己的世界”的著作。
但是,我这种感受很可能有争议。因为,并非每个人都会有类似的感受。究其原因,可以用我国一位德国古典哲学研究大家的话来说:“就我国哲学学习和研究的实际来说,德国古典哲学由于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也是在比较长的时期内,相对受到重视的一个阶段,研究人员和资料较多,成果也不少。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方面的研究,一度不够开放,条条框框较多。”[5](P270)这不但是说,我们所习惯的审视德国古典哲学的语言模式可能来自被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我们通过阅读、写作来表现我们认识世界的那些所谓方法也大都来自被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这是一种为了抬高马克思主义却不惜贬损马克思主义的做法。因为,此时此刻,你接触的不再是通过马克思主义绽露的人类普遍的更加广泛深刻的理解视野,而是千篇一律的表述风格及其所表露出来观念和思维方式,甚至是完全受控于作为掌权人之自我欺骗或别有用心的喜好。
不过这似乎是难以避免的。那是一个马克思主义单纯成为意识形态的时代,这种特殊时代是由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意识形态的赞助者、对自由思考的扼杀者、对人的折磨等创建的。嘴边常挂着的话是“我通过思想改造何时才能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大家都对此种粉饰的危害有所了解,并且某种程度上并不赞同它,但是这种不赞同对此种现象之根本改变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不管何种原因,应该用现代生活的本质来解释它,而不只是提及关于人们作为思考者的自主性问题。而迄今为止,在中国,德国古典哲学的特殊之处在于,六十多年来,它一直是充当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附属品”——咖啡伴侣的角色。也就是说,哲学上这六十多年但凡有些墨守成规的人,他们阅读黑格尔或费尔巴哈是为了读懂马克思,因此,如果他们把马克思当成“咖啡”,那么黑格尔或费尔巴哈则是“咖啡伴侣”。也正是因此,每次在回答马克思是否是一个黑格尔分子或费尔巴哈分子这个肤浅而又熟悉的问题时,人们竟然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立场。我们认为,马克思的卓越之处也在于,他批判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哲学时,同时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我们却难以从他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哲学批判中领会我们自己在做什么。因此,当我们将《手稿》之马克思哲学的性质规定为唯物主义加辩证法时,看起来非常难以捉摸、不切实际。我们的意思是说,流俗的关于怎么样调配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比例的方案注定使马克思哲学夭折,所谓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综合”或“统一”的标签也同样表现为它的地基之晃动。
另外,若行事造次,马克思还是一个非常被动的角色,习惯于授人以柄,而不是他的话掷地有声、令人信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源于标签的“成色”的争议回避了哲学革命这个核心话题。比如,《手稿》中马克思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评论算不算一种批判?还有很多关于马克思对于黑格尔哲学或费尔巴哈哲学所谓“妙用”的记载,比如,有人说:“如果没有黑格尔,马克思是不可能改变世界的。”[4]另外也有人说:“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意义”在《手稿》中“得到其积极的传承和肯定。”[6](P458)故此,常见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要么主张《手稿》中费尔巴哈因素占上风,它认为或许这是个更有证据的看法,马克思在哲学上的失败更应该归因于“还经常受费尔巴哈的术语影响”;要么认为,“相对于其他思想家而言,黑格尔才是马克思成为马克思的必然的中介,是早期马克思思想形成的最为关键的一环。”[7](P14)但是,如果能够明白马克思的观点,这些争议其实无关紧要。它们只是想解释所谓马克思最终失败的原因,而要是靠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或费尔巴哈哲学阐释竟然就能卓越,那么,现如今中国学界很多人不正是都在这样干嘛!
所以,人们倾向于把《手稿》要么归为黑格尔哲学性质一类,要么归于费尔巴哈哲学性质一类,要么就混合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的比例成分,这是关于“这个马克思”的故事的缺陷所在,是跟马克思最初倡导的哲学目标背道而驰的。我对此的判断依然是“隐喻”(“隐喻”这里是指引向隐蔽的地方)式的,这就好像一个不懂茶道的人的疑惑一样:一杯好茶究竟应该先倒茶水,再倒牛奶,还是应该先倒牛奶,再倒茶水。如果先倒茶,那么对搅动茶水的同时对于该放多少牛奶心中不太有数,然而要是先倒牛奶,很有可能会倒入过多牛奶。在这里,我们从来不能准确地说出我们替马克思希望说的话,也不能准确地表达我们替马克思要表达的意思。这个故事中的“人物”(马克思)也就同样表现出犹豫不决的态度。生发于《手稿》之马克思哲学革命,要是不消解和中止黑格尔派或费尔巴哈派的问题,不对它们的存在论基础进行瓦解,那么就不会取得任何胜利;相反,要是依然使用“调制”一杯奶茶的手段,无论从价值论方面还是从存在论方面,他终究还是由黑格尔派或费尔巴哈派的力量驱赶着。
三、构成马克思哲学的存在论基础问题
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之第十一条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8](P61)这句话中应当引起高度重视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改变世界与解释世界差别或对立在哪里?这句话有可能被解释成或被误导到这个方向上:重要的不是解释世界,而是这种世界解释把世界改变成一个什么样子——而解释世界还是相当重要的,但即便是最好的世界解释,如果它不能把这种世界解释付诸于改变世界,那么它也是没有用的。所以,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并没有真正的对立。相反,解释世界如同手足兄弟般联系着改变世界,而对世界的解释不都预设了:解释是一种真正的哲学活动吗?另一方面,对世界的每一个改变不都把一种理论先行或前见预设为工具吗?简言之,改变世界是以世界观念为前提的,并且,要获得一种世界观念,人们就必须充分地解释世界。如果你想改变世界,那么你所需要的是一把改变世界的钥匙。这把钥匙就是正确认识或解释世界。因此,长期以来,马克思哲学研究的主要氛围和基本疆域全都处在知识论或认识论,因而,马克思之上述箴言乃属于德国古典哲学乃至早期的早先自柏拉图以降的整个西方哲学之疆域。所以,如果这样来看问题的话,马克思哲学的最初目标是想通过实践超越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但是却沦为他们的哲学推行“在哲学本身的问题上”相同观点的工具。事实上,在教席上人们用这样不断重复的话质疑了马克思哲学的存在方式。
到此,大家早已将马克思设想为充其量仅仅是一个反叛精神的宣传员,是格言警句的创造者。其实不然,马克思做的绝不仅仅是这些。不能因为他曾对黑格尔或费尔巴哈过高地评价过,或转而又对他们进行批判——尽管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因而,他的哲学就可以想当然地得到黑格尔哲学或费尔巴哈哲学式的同样“礼遇”。然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似乎可以证明,任何接受或部分接受某个哲学派别观点的作家迟早会面对两种选择,要么完全听从于这个派别,要么缄口不言。当然在听从于对方的同时可以进行写作,但是这种写作已经不能够直抒胸臆,只是勉强应对。任何马克思主义者都容易证明德国古典哲学标举的自由-创造思想只是一种空想。但是在证明完毕后,他们内心还犯疑,是否没有德国古典哲学的这种空想的自由-创造,他们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创作力量。或者像海德格尔所“证明”的那样,形而上学概念逻辑及其现代技术理性路线的决定性展开——不仅表现为所谓存在论是一种知识的研究,而且表现为它们之间性质的同一,这是形而上学过早地霸占了语言的本质的结果。但是在对它保持质疑与审问后,作为现代人的他也只能想象可能会出现一种非客观化的思与言的哲学,至于,这种哲学到底有何特点他无法想象。众所周知,这中间的“环节”岂是海德格尔所要求的比理性主义更深刻地去思想得了的。
其实,人们接受或不接受某种哲学不是根据它的语言上口好记,容易成为口号供人在哲学阵营斗争中引用,而是根据它的存在论基础、它的主导原则来决定的。因为,一个哲学家用再怎么出众的语言来赞成某种观点,也很难改变另一个人自身的存在论基础。西方马克思主义运动的最初目的是想通过援引黑格尔哲学之伟大的能动性及辩证法推翻第二国际理论之马克思主义正统,但是几年后,却沦为历史形成的遮蔽的场所,正如同第二国际理论正统开始把准备偷偷带进去主观主义(特别是意志论)——所谓的正统观念总是会限制主观主义的发展空间——藏在安稳的“经济决定论的”地方,这些都是最好的证明。在其中,总是有可以辨别的、巩固的哲学的存在论“基础”。西方马克思主义是这样,第二国际理论正统是这样,马克思哲学也不例外,尽管就这些学说之哲学的存在论基础而言,还是彰而未显,不是隐而未显,真的是彰而未显、视而未见!因为,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人否认“抽象的物质”和同样“抽象的精神”对于非马克思主义哲学全部学说而言的本质重要性,或许也很少会有人认为“实践”或“对象性的活动”无关乎马克思哲学的存在论基础而仅只从属于革命鼓动或政策宣传之类的外在有用性目标。
举一个有趣的解读的例子。如果脱离原文的语境,直接像鹦鹉学舌般从《手稿》中引用“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9](P306)并对之加以个人理解,那么,按照那些喋喋不休的反对工业进步强制者的个人理解,就会总是对这样的思想嗤之以鼻。实质上,他们便是摆出一种对人同自然或世界唯技术决定之危险足够敏感的思与言的姿态,却也是按照“概念逻辑即货币本质”(马克思语)授意来理解这一思想。他们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马克思处于进步幻象之中。而这同一个“工业”,在马克思那里所要肯定的是某种根本不同的东西。让我们环顾一下我们这个时代。马克思花了很大的精力挖掘诸如“实践”、“感性活动”、“对象性活动”和“工业”等词语中真正表达出来的东西。例如,“工业”指的就是“同自身相异化的活动”,尤其是指“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9](P307)由此,据说《手稿》很难懂,这也是事实。马克思著作的文字不很好懂,《手稿》当列其中,但是它的意思却是清楚明白的。据我所知,传统上人们对它所暗含着的观点的读法是:它是一篇描写反对工业强制进步的浪漫的诗。这也意味着它给人灾难即将来临的感觉,同时又认为这种灾难无关紧要。然而问题在于,工业强制进步在哪里呢?我想,马克思当时的核心观点很简单:如果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工业发展,大多数人的生存状况还是和之前一样悲惨,而立法者所做的却是“赋予所有者以使用和滥用即随心所欲地处置任何劳动材料的权利……法律并不责成所有者始终及时地给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提供工作,而且还付给他们总是够用的工资,等等。”[9](P247)马克思当然不会承认这个以“抽象物质的方向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方向”的工业。那么,工业发展的进步方向在哪里呢?由此他直接指出了它(工业进步)的那个“始发地”——“真正人的生活”。[9](P307)尽管它(工业进步)现在总是已经实际上是在崭露人们尚未能够真正理解工业化与人类存在家园关系之那样一种人的生存状况。然而不仅如此,马克思还要求在这样的时代感面前之极大耐心,指出即便有正确的方向,也不能消除形而上学的遮蔽和离奇的幻想。因为,至少先要明确一个区分:不是取决于一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的意识(自我意识),而是取决于私有财产的关系潜在地包含着这两个基本因素的特定的、展开了的表现。换言之,所谓的进步,取决于私有财产的关系必须首先完成自身,其次在这完成中必须显现或标示出自身的界限。达于这一路向之完成并显现其界限者,又正是黑格尔哲学,因为事实上黑格尔哲学是国民经济学的前提和出发点的哲学表达。“黑格尔惟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9](P320)因此就抽象掉了人的生命活动的感性对象性,而只能像国民经济学那样抽象地把“劳动看作物”。黑格尔的自我意识形而上学的完成与国民经济学家给资本主义私有财产世界原理涂抹上了几丝圣辉无非是一回事。
因此,马克思关注私有财产的起源并认定它来自异化劳动,这样的关注成为一种真正越出黑格尔哲学乃至一切形而上学的诱因,唤醒我们注意这同一个“存在”在不同哲学家那里所思到的不同的基本特征:在从康德到黑格尔这条路线那里,所思到的是按照对“人”的“精神世界”、“理性世界”的理解一路走来的“自我意识地表达存在”;在费尔巴哈那里,所思到的是“人的感性的、自然的存在”。马克思做的最根本性的大事便是从他们的存在哲学枷锁中解放出来。在他那里,所思到的是“人的现实存在”。在那个竞相寻求出路的1840年代,他阐明“实践”有能力使“非存在”存在。“存在决定意识”原理,旨在表明马克思哲学的存在论基础之改弦更张,是在转换路向方面的尝试,即把“存在论—知识论”和“存在论—生存论”的关系“转换”过来,将“存在论—知识论”置于“存在论—生存论”的制约之下。如果可以重新标示一个“派别”的话,那么马克思就是这个“关于存在的实践”学说“派别”的创始人。姑且不问马克思自己是否同意这样称呼。他至少标志着一种关于存在世界新的本体论的开端,因为它无非是从“实践”创造性来理解现实世界的意义,也就是“存在”及其现实性惟关乎感性活动,这种“学派”在存在论基础上带来的变化是大家所根本没有预料到的。因为大家曾经认为,发展或增长是现代性社会的硬道理,进入现代性社会必会保护甚至强化一切发展。现在才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如何不切实际:表面在运动发展、增长,实际在“原地”作自我扩散。毫无疑问,全球化中的我们现在正步入一个叩问“方式—道路—根据”之另一种存在天命的时代——其中不能被看作是人的本质表现的发展、增长首先被认为是一种“死罪”,然后会觉得这种抽象理解了的发展、增长只不过是一种与人分隔开来从而对人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空想。据我所见,如今每种尝试重建人与自然原初关联的模式、根据都始终在经历不断的重建、持续的再创造,不能仅因为它还在发展、增长就有理由继续存在。今天看来,《手稿》的重要性正在于它的这种预见性。
[1] 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2] 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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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孔 伟]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rx’s Philosophy and
German Classical Philosophy from the View of Ontology ——OntheEconomicandPhilosophicalManuscriptsof1844
Zhang Wenxi
(School of Philosoph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German Classical Philosophy; Marx’s philosophy; the basis of ontology
Marx’sEconomicandPhilosophicalManuscriptsof1844 is devoted to the reconstruction of a difficult ontology. It is not only to criticize and break the traditional ontology theory, but also to open and create a new ontology in the fundamental nature of philosophy. Marx’s philosophy is based on the perceptual basis of human life practice, which causes the problem of “ontology” or the “ontology” of th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To adhere to Marx’s point of view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Manuscript” we should start from Marxist point of view. If we look at the basis of Marx’s philosophy in the way of German Classical Philosophy, we will not be able to touch its fundamental nature. On the contrary, this tradition itself will hinder the opening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Marxist ontology.
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
* 本文系国家重大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MEGA2的马克思早期文本研究”(项目号:152DB001)子课题的阶段性成果。
张文喜,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北京 100872)。
[编者按] 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问题,近年来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有了进一步的推进。张文喜教授认为,德国古典哲学和马克思哲学的差别就在于两者的存在论基础不同,是真正进入"存在"路向之间的差别。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致力于一种困难的存在论重建,既是批判、打破传统之存在学说,也是在哲学根本性质上开启、创立新的存在学说。范畅强调,经过从康德、黑格尔到马克思的步步推进,批判已经成为马克思理解科学的重要维度,从而实现了西方科学观念史上的重大变革。王海滨主张,在批判现实哲学化研究理路的基础上,马克思倾向于以哲学方式关注实践动向与历史发展,注重哲学改变世界的功能,全面开启了哲学现实化的研究范式转型。马克思开辟的哲学现实化道路则是后黑格尔哲学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