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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海姆的意识形态理论评析

2016-02-05蒯正明

教学与研究 2016年6期
关键词:社会学阶级知识分子

蒯正明

曼海姆的意识形态理论评析

蒯正明

意识形态;曼海姆;马克思;知识社会学

克服近代欧洲思想领域内出现的危机,消除意识形态种种偏见,是曼海姆意识形态理论的出场背景。曼海姆对意识形态的分析,首先从意识形态这一概念入手展开分析。通过对特定意识形态与总体意识形态内涵以及两者之间关系的分析,曼海姆提出克服意识形态偏见之两条路径:一是知识社会学的分析方法;二是依赖于“自由漂浮”知识分子的力量。他在完成将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分析引向知识社会学的分析道路的同时,也暴露其理论的内在缺陷和理想主义的成分。

曼海姆被视为知识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是知识社会学发展史上重要的承上启下人物,而他的知识社会学又是以意识形态分析为逻辑起点的。在曼海姆的意识形态理论中,他除了对意识形态概念作了进一步限定之外,还对如何克服意识形态偏见进行了思考。曼海姆意识形态理论既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同时也表现出对马克思主义的背离。分析曼海姆的意识形态理论不仅对于理解其理论本身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同时对于正确认识意识形态内涵和本质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克服意识形态的偏见:曼海姆意识形态理论的出场背景

曼海姆的意识形态理论的产生与其所在的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各国革命如火如荼地进行,不仅造成严重的社会动荡,也造成思想的极大混乱。在西方,原来统一的世界观遭到解体,社会思想的多元化加剧到来,使得人们以往相信是绝对的、永恒的原则和真理受到了质疑,传统上被人所崇奉的信仰、价值等思想沦为“重估”的对象。

第一,西方统一思想局面的终结。欧洲中古时代,在宗教与世俗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界线,教会与国家是一枚钱币的两面,两者统一于一个共同体内。但在精神生活领域,教会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享有对客观世界的统一的解释权,其中巫师、教徒等社会阶层更是垄断了布道、训教和解释世界的权力,而与之不符的思想观念都被看作是异端邪说。但是随着宗教改革、启蒙运动、文艺复兴等批判性运动的展开,原先统一的世界观受到了彻底的颠覆,由教会主宰的知识生产方式开始向自由竞争转变,由此也标志着思想独占局面的崩溃和百家争鸣局面的形成,不同的思想观念为了赢得公众的青睐,不得不展开竞争,这在促进思想观念多样化的同时,也使民众感觉无所适从。

第二,社会变迁加剧。如果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文艺复兴等批判性运动使思想统一局面被打破,那么社会变迁的加剧则进一步推进思想的多元化,这种社会变迁既与工业革命的推进有关,同时也与社会流动性加快有关。这种流动表现在水平流动和垂直流动两个方面。水平流动就是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垂直流动主要是社会阶层上升或下降意义上的流动。社会流动的加快不仅促进了思想文化的交流,同时也对传统的思想观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使人们对自己的思想形式的普遍和永恒效力的信仰被动摇。在这两者中,垂直流动对人们思想冲击最大,“垂直流动是使得人们对自己关于世界的传统看法产生动摇和怀疑的决定性因素。”[1](P7)“此时一直是独立发展的思想和经验形式进入了同一种意识,这种意识促使大脑去揭示相互冲突的世界概念间的不相容性。”[1](P6-7)

第三,民主的发展。民主发展的直接效果就是使社会低阶层的地位得以提高,上下阶层的距离缩短,也使得低阶层的思考方式可以在同一层面与主导阶层的思想分庭抗礼,并能够迫使主导阶层让自己的思想接受质疑,进而导致每一种声称具有代表性的思想间产生碰撞。其实,这种现象在古希腊雅典时期就已经出现过。雅典民主的发展产生了西方思想史上最早的怀疑主义,希腊诡辩家之所以有普遍的怀疑主义态度就在于,他们在面对每一客体时总存在两种解释方法的冲突:一是神话学,这是主导的没落贵族的思考方式;二是正在上升过程中手工业者等低阶层的思考方式。正因为这两种解释世界的方式都在诡辩家的思想中汇集,难怪诡辩家对关于人类思想价值的观念总是持怀疑态度。对此,曼海姆认为,我们不应该一味责怪诡辩家的怀疑主义,“苏格拉底勇敢地跃进了怀疑主义的深渊,这不正是他的美德吗?”[1](P9)在资本主义时期,随着社会民主化的推进,同样会产生诸如古希腊时期的怀疑主义,而且“在现代,这是一个更为深刻的瓦解事件。对无意识的诉求可能会挖掘出产生各种观点的土壤。”[1](P39)从而使得“越来越多的人逃至怀疑主义或非理性上,这并非偶然,而是有着更大的必然性。”[1](P39)此外,在政治领域,思想的分化也是非常明显的,“最初是自由主义,然后是迟疑地模仿自由主义的保守主义,最后是用一种哲学信条来制造其政治目标的社会主义”,[1](P34)它们都是具有了得到社会承认的思想方法和规定性结论的世界观。这样,在宗教世界观分裂之上又添加上了政治观点的分化。

第四,自由知识分子的兴起。在任何社会都有一批人专门从事提供世界观的解释,这批人就是知识分子。在越是静态的社会结构中,这个阶层的地位就越明显。如欧洲中世纪的教徒就是当时社会非常明确的阶层。而与中世纪相比较,现代西方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中世纪严密知识阶层的解体,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批自由知识分子的兴起,他们的思想和言论不再受等级组织的支配,于是知识分子各自立说,为获得群众的支持,扩大自身的影响而展开相互竞争。“由于不存在自己的社会组织,这种知识阶层能充分表达出这种思想方式和经验方式,从而同更大世界的别的阶层展开竞争。”[1](P11)

总的看来,随着中世纪统一世界观的崩溃、社会变迁加剧、民主的发展,以及自由知识分子的兴起,思想多元化加剧到来。正如默顿所指出的:“在一个大群人已经与通常的价值观念疏远了的社会中,职业的反偶像崇拜者、训练有素的揭露者、意识形态分析者和他们各自的思想体系都会兴旺起来。”[2](P11)由此不仅出现了各具特色的论域,而且导致任何一个论域都向其他论域的有效性和合法性提出了挑战,以往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需要重新加以证明,而证明的标准,或者对其他思想批判的标准也成为争论的焦点。因为,在相互猜疑、相互对抗的情况下,言语或观念经常被认为只是用来维护或争取利益的工具而已,于是竞争各方竞相揭穿对方的动机、立场,进而进一步导致了不同群体之间强烈的相互不信任。在这里,社会关系日益工具化,以至个人逐渐认为,别人是首先试图控制、操纵和剥削他的。

此外,政党的出现又进一步促进了政治学与科学思想的混合,使得“每一种类型的政治学逐渐地,至少在它们提议接受的形式上,被赋予了科学的味道,而反过来,每一种类型的科学态度也带有了政治色彩。”[1] (P34-35)由此可能使政治上出现的危机变成思想上的危机,政治的冲突转变为思想上的冲突。“所以难怪,尤其是在这个领域,每一种理论驳斥都逐渐转变成了一种对对手的整个生活环境的更根本性的攻击,而且随着对其理论的摧毁,人们也希望破坏其社会地位的基础。”[1](P36)所有这些使得“如今,存在着如此多的具有同等的价值和声望的观点,每种观点都显示出了其他观点的相对性,以至于我们不可能站在任何一种观点的立场上,也不可能认为这种观点是牢不可破和绝对的。”[1](P80)

上述思想领域出现的争论不仅导致对对手的交互的攻击,在更具系统性的思考中,它也导致不同论者之间彼此作意识形态的分析。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确立或评判思想争论标准,克服近代欧洲思想领域内出现的危机,消除意识形态种种偏见,便成为曼海姆意识形态理论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也是知识社会学需要解决的主要任务,即客观地分析不同的思想主张,追溯其社会历史根源,理解不同世界观和思维方式的合理性与偏失,化解不同认识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正如曼海姆在《意识形态和乌托邦》一书的一开始所指出的:“本书最根本的任务就是创造出一个适宜于描述和分析这种思想方式及其演变的方法,就是去描述与这种思想方式相关的那些问题,这些问题会给这种思想方式的独特性以公正待遇。”[1](P80)而这又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它致力于揭示确定思想与行为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切实可行的标准;另一方面,它通过对此问题自始至终进行彻底的、毫无偏见的思索,希望发现一种适合于当代情况的理论。”[1](P250)

二、从特定意识形态到总体意识形态:意识形态的概念与演化

曼海姆首先从意识形态这一概念入手展开分析。曼海姆以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为基础,认为意识形态这个名词首先是一个评价性概念,特指那些同社会实际状况不一致的思想观点,是有偏见和局限性的意识形式。在此基础上,他分别从狭义和广义两个方面对意识形态的概念加以界定,即特定意识形态和总体意识形态。

特定意识形态是“指我们怀疑我们的对手提出的观念或表征。它们被视为对情形的真实本质所做的或多或少的有意掩饰,对于情形的真实本质的认知不符合其利益。”[1](P52)而总体意识形态就是“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或一个特定社会历史集团(即阶级)的意识形态,这时我们关切的是这个时代或这个阶级的心灵的整体结构的特征与构成”。[1](P53)这两个概念的联系在于:“它们都依赖主体,不管是个人还是集团,它们都通过分析人或他的集团的社会状况的间接方式去理解所说的东西。”[1](P53)两者的共性在于:它们都意味着“思想的观点、表述、命题和体系不是按照它们的表面价值来理解的,它们是按照表述者的生存状态来诠释的。这进一步意味着主体的具体特点和生存状态影响着他的观点、理解和诠释。”[1](P53)两者的区别在于:一是特定意识形态观其对思想的分析是建立在纯心理的层面,其参照点是个体性的,但总体意识形态观则是“一个时代或者一个具体的社会历史集团(比如阶级)的意识形态。”[1](P54-55)二是特定意识形态只是把对手的论断的一部分称为意识形态,它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主体的利益,是依据一个人的利益和社会地位来解释观念的。而总体意识形态指的是对手的整体世界观,“作为整体的思想体系是系统地整合了的,不是集团的单个成员的片段性经验的简单地、随意地堆积。”[1](P55)因此,它有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意识形态背后的认知体系以及既定的历史状况。当然,总体意识形态概念的产生是有一个历史过程的,在曼海姆看来,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意识哲学的发展。意识哲学或主体性哲学实质上是一种解释世界的哲学。它的根本方法是运用概念、逻辑范畴框定现实生活世界。此种哲学以康德为代表,主张人类经验的统一性。曼海姆认为,近代宗教权威下降和思想纷争,首先起作用的是哲学,“它的作用就在于它充任了当代世界潮流的终极的、根本上的解释者。”[1](P62)其中,“第一个显著步骤是意识哲学的发展”,[1](P62)“意识哲学已把组织化了的体验放到了无限变化的和混淆了的世界中的正确位置中。”[1](P62)当然这一体验组织化的统一性是以认知主体的统一性来保证的,它也表明“在客观认识论上的世界统一性被摧毁之后,人们试图以认识主体施加的统一性来替代它。”[1](P62)由此,这一时期世界的统一性是由绝对的认识主体来保障的,这一主体非个别的人,而是一个虚构的“意识自身”。而这种“意识自身”也正是意识形态的雏形。

第二阶段是历史意识的成长。在这一阶段人们可以以历史的视角来看超越现实世界的精神和观念。它是在第一阶段“意识自身”基础上发展的。曼海姆认为这主要归功于黑格尔和历史学派。黑格尔和历史学派虽然也认为世界的统一要依赖于认知主体,但这一认知主体不是永恒不变的,反之它将依据时代不同背景而不断变化,意识在不同历史阶段的表现就是黑格尔等所说的“民族精神”或“时代精神”。换言之,黑格尔和历史学派都认为没有一个超时代的“意识自身”,只有历史上各个阶段的“民族精神”或“时代精神”,至此,世界统一的主体开始具体化。“从此以后,人们不再仅按照日常生活体验的表面价值来接受它们,而是思考它们的全部含义,追溯到它们的前提之中。”[1](P63)意识形态也实现了“从总体的、抽象的、世界统一性的主体(‘意识本身’)向更具体的主体(有民族特色的‘民族精神’)的过渡。”[1] (P63-64)

第三个阶段是指阶级成为了历史的意识统一性的载体。与此相适应的,“民众精神”概念也被阶级意识概念所取代。至此,人们了解各时代、各民族,人们的意识会有所差异,原来超时空、永恒不变统一意识形态被加入了历史向度和社会的向度,而成为一动态的、分化的过程。“在这个转变过程中,我们仍然坚持意识的统一性,不过现在,这种统一性是动态的,处于不断的变化过程之中。”[1](P65)“正是马克思主义理论首先实现了意识形态的特殊概念和总体概念的融合”,[1](P71)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完成这一任务,主要是“由于马克思主义源于黑格尔主义,所以它能够超越分析心理学的层次,并能够把问题放到一个更为综合的哲学背景之中。”[1](P71)曼海姆对马克思在意识形态理论发展中的贡献给予高度评价。他认为马克思最突出的贡献有两点:第一,阐明了思想意识同社会存在之间的关系,把意识形态研究真正建立在现实生活之上。第二,使意识形态研究超越了纯粹理论的抽象性,明确地开展意识形态批判,实现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在曼海姆的意识形态理论和知识社会学中,马克思的这些观点产生了重要影响。

意识形态在从特定意识形态到总体意识形态的演进中伴随着两种倾向:一是世界的多样性在意识形态的概念中获得了统一;二是意识形态从虚构的“意识自身”实现了向具有特定指向的“阶级意识”的转变。总体意识形态的形成表明:一是在思想结构上,我们要求从整体上把握意识形态的精神实质,而不能孤立地理解其中包含的各个因素。“只有当我们不再把我们的对手的观点看成是算计过的谎言时,只有当我们从他的整体行为中察觉到不可靠,而我们认为这种不可靠是包括他自身在内的社会环境的产物时,我们才开始把他的观点当成是意识形态来对待。”[1](P58)例如在分析单个人的思想言论时,不能仅仅局限于这个人的自身,而要走进他周围的世界,思考其所在的群体和固有的思维方式,因为“他说的是他的群体的语言,他按照他的群体的思考方式思考。”[1](P3)二是它提出了一个过去常常被掩盖但现在首次获得了更为广泛的意义的问题,即“虚假意识”是如何能够产生的。意识形态就其本质而言是特定阶级思想意识的普遍化,这从根本上规定了它不可能不具有虚假性。任何一个阶级都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中存在的,不仅它的经济利益和社会地位是特殊的,而且它看问题、评价事物的视角也是特殊的,因此它的思想意识一定是特殊的。特殊条件中产生的思想意识一定是受局限的,然而统治阶级或代表统治阶级的政党,为了达到对全社会的统治,总是把本阶级或本党派的特殊思想意识说成是普遍的,是超越条件限制的绝对性。这是意识形态虚假性的根本要害。“我们在目前的理智状态中所感受到的深刻不安就产生于这种认识,不过从这种认识中也产生出了富有成果和刺激性的东西。”[1](P66)

三、知识社会学:克服意识形态偏见的分析方法

意识形态概念从特定意识形态到总体意识形态的转变表明,我们对对手思想、观念的分析不能仅仅停留在心理和经验的层面,而要对对手进行意识形态、思想的整体和历史的把握。但在曼海姆看来,不论是特殊意识形态,还是总体意识形态,都摆脱不了其固有的属性,尤其是“在这个词语的发展过程中的后期阶段上,无产阶级把它作为反对统治集团的武器使用。”[1](P70)在曼海姆看来,这是不彻底的,它只能是意识形态的特殊阐述。因此,更为彻底的是将自己的立场、观点作社会学分析对象,这也就是曼海姆所说的意识形态的一般阐述,即将所有集团的整体思想都当做分析的对象。“现在的趋势已不再是满足于指出对手在心理的或经验的层次上受到错觉或歪曲的损害,而是要使他的整个意识与思想结构接受彻底的社会学分析。”[1](P73)至此,意识形态理论正式发展为知识社会学,也使意识形态的分析方法不再是传统意义上作为阶级分析方法,而是价值中立的分析方法——知识社会学的方法。

在曼海姆看来,知识社会学的分析方法要求分析者不仅有勇气使对手的观点,而且还有勇气使包括他自己的观点在内的所有的观点接受意识形态分析,简言之,任何思想都不具有“意识形态的豁免权”。他认为,马克思仅仅把自己的对手(主要是资产阶级)的思想看作是意识形态,并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包含在内,这是不彻底的。因此,马克思主义虽然发展了意识形态理论,但尚未达到知识社会学的层面,始终只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而已,因而也难以建立大是大非的标准。

“意识形态的一般阐述”概念的出现表明:“单一的意识形态理论就发展成了知识社会学。曾经是党派的思想武器的东西转变成了社会和思想史的研究方法。”[1](P74)而知识社会学是对“不带党派偏见地对处于实际存在的社会环境中的所有可能影响到思想的因素进行分析。”[1](P74)在这里,曼海姆通过对意识形态的一般阐述,以及知识社会学的分析方法的运用完成了将意识形态超党派化和中性化的过程,并走出了一条与传统意识形态不同的分析方法。因为,在对意识形态的认识上,马克思恩格斯主要把意识形态看作是一种“虚假的意识”或者“幻象”,是统治阶级欺骗人民群众的工具。它表面上看起来是不偏不倚的,然而实际上它代表着特定部门的利益。[3]在列宁时期,列宁在坚持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进行批判的同时,又进一步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意识形态概念,即对意识形态概念的理解不再把它仅和“虚假性”连在一起,而是将之与“科学”相联系,认为意识形态并非统治阶级的专利,以消灭剥削为己任的无产阶级自己也有。“因为每个民族都有被剥削劳动群众,他们的生活条件必然会产生民主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4](P336)因此,不仅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有自己的意识形态,无产阶级也有自己的意识形态。在列宁看来,意识形态的真假只取决于它所从属的阶级。无产阶级以马克思主义为自己的指导思想,它是鲜明阶级性和严格科学性的统一,它既体现了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又反映了社会发展的规律。

但在曼海姆看来,意识形态意味着偏见,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也同样存在着“偏见”。他认为,意识形态“不可能被任何一个党派永远垄断”。[1](P71)因此,“没有什么能阻止马克思主义的反对者们使用这个武器,并把它应用于马克思主义自身。”[1](P71)那么在知识社会学视野中,意识形态的分析方法是什么呢?曼海姆认为传统的意识形态方法是一种评价性的方法,即在批判对手的同时将自身的思想绝对化了,与知识社会学相适应的、意识形态的分析方法应该是一种非评价性的方法,即要求分析者持一种客观中立的立场,对认识的条件、结构、原则、取向和方式等方面展开一般性的研究,从而使我们“能够根据在社会学上明白易懂的方法去理解政治利益和世界观形成的整个过程”。[1](P153-154)具体来说,曼海姆的主要观点大致表现在:

第一,追问认识产生的社会条件。现代社会不断分化导致思想的多元化,并且由于社会利益和社会地位的差别,每个团体又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于是出现了各持己见的局面。而知识社会学就是要在这种“各持己见”的交往的条件下,对各种思想作出客观的分析,揭示各种思想意识产生的社会根据,因为 “严格地讲,说单一的个人思考,是不正确的,而认为单一个人参与了对在他之前的别人已经思考过的东西进行进一步的思考,则是较为正确的。”[1](P3)同样对于哲学家而言,“当他们写到思想时,他们的脑海中主要是他们自己的历史、哲学史,或者像数学或物理学这样的相当专业的知识领域。”[1](P1)这就要求我们在分析一种思想和一个人的言论时,要分析其总体性的起源,理解其处于历史环境的具体背景,进而使人们从无法统一的争论困惑中解脱出来,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中寻求思想意识上的协调与沟通。

第二,在“关联”中研究人们的思想意识活动。曼海姆认为,社会生活都是相互联系的,当把人们的思想意识放到特定社会条件中考察时,还要注意把考察的思想意识和它的社会条件同其他因素联系起来。只有在特定的并且是复杂的社会联系中,知识社会学才能达到真正的具体性研究。关联主义强调联系和特殊性,认为联系和特殊条件变了,思想意识也一定发生变化,而联系和特殊条件未变,则思想意识处于相对稳定状态。

第三,注重知识的有效性问题。曼海姆主张,知识社会学不仅要考察知识形成的社会条件,而且还要考察知识有效发挥作用的范围。通过揭示知识的社会条件、作用范围和有效程度,知识进入了“个别化”过程,即知识从各个方面都得到了具体限定,由此而真正同经验事实联系起来,知识的研究也就真正地具有了社会学意义。正是因为同经验事实直接联系起来,知识的量度分析和程度分析也成为可能。

四、“自由漂浮”的知识分子:克服意识形态偏见的主体力量

克服意识形态的偏见,一方面需要借助于知识社会学的分析方法,使意识形态超越党派斗争和党派见解,以此实现对思想、理论本身的客观的分析;另一方面还要依赖于知识分子的作用。

在曼海姆看来,任何阶级因其特殊地位、特殊利益和历史条件的限制,都具有局限性,都不可能达到代表人类共同利益或各阶级共同利益的程度,寄希望于阶级力量本身是不可能克服意识形态偏见的,完成这一任务的主体力量只能是在一个“非阶级”的社会阶层。在曼海姆看来,只有知识分子才具有这样的超越意识形态的品质和能力。

知识分子之所以具有这一品质和能力,首先同他们的成长方式直接相关。知识分子虽然出身于各种阶级的家庭,但是一个人要想成为知识分子,首先必须接受教育。而教育的重要功能就是逐渐消除出身、身份、职业和财产上的差别,并在所接受的教育的基础上,把单个的、受过教育的人们结合起来,从而“创造一种冲突各派可以用来衡量自己力量的同质的媒介,这种新的联合在保护了其构成成分的所有变体的多样性。”[1](P148)而且,受教育者只有在接受了一定程度的人类文化遗产后才能形成创造知识和传播知识的能力,才能进入知识分子阶层。这就使得知识分子可以超越阶级的狭隘性,获得以全人类共同财富为生存条件和发展根据的品质。

知识分子的成长方式和特殊的社会地位,还决定了他们在社会活动和思想方式上的自由性、开放性和选择性。由于知识分子的疏离性、漂浮性,他们处于各种社会阶级之间,可以在不同的阶级和社会集团中流动,这样知识分子不仅在行动上获得了较大的自由度,而且在思维方式上也具备了开放性特点。并且由于知识分子流动性的特征,使得知识分子可以在更广的范围涉猎不同方面的知识,以更为宽广的眼界看待问题,从而不断提高自身综合问题的能力,这样,各种阶级的偏见可以在知识分子那里被理性地审视,各阶级的意识形态可以在知识分子那里被比较、分析和批判。

知识分子也受到社会条件的限制,但是知识分子受到的社会条件限制主要表现在历史过程中,也可以说,限制知识分子的社会条件不是哪个阶级特有的,而是整个时代的限制。因此,区分知识分子的类型,只有在时代变迁中才能清楚把握。曼海姆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历史过程中分析出两种类型知识分子:一种是传统知识阶层,它披着宗教神学的外衣,作为统治集团的代言人而宣传宗教意识形态。按葛兰西的观点,这种知识分子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而是统治阶级的工具和附庸。另一种是在宗教意识形态统治天下的局面被打破后,出现的性质完全不同的新自由知识分子。曼海姆赞颂的正是这些现代的新自由知识分子,是超越特定阶级偏见和个别阶级利益并具有开放性和批判性思维方式的知识分子,是葛兰西称赞的真正的知识分子。

在曼海姆看来,现代的新知识分子要完成自己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必须做到:第一,知识分子要积极地融入实际的政治实践之中,并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影响阶级和政党。曼海姆明确指出知识分子应承担的职责:“他们的职责是渗透到冲突着的各阶级和党派的行列,迫使它们接受自己的要求。”[1](P152)他还认为即使知识分子加入某一党派,也并不一定会限制知识分子的眼界,因为“只要选择的可能性继续存在,因而还保持着自由,形成决定还是完全可能的。”[1](P153)反之,它对于拓展知识分子的眼界,提高他们综合知识的能力也是有好处的。第二,知识分子应作为社会现实的“守夜人”。在现实生活中,当社会存在丑恶与黑暗时,知识分子应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对冲突的观点进行广泛的、动态的调和,通过获得的总体观点,呼唤人们从漫漫黑夜中走向光明的未来。“否则夜晚就会完全漆黑一片”。[1] (P152)

五、几点思考

对于曼海姆来说,马克思是其知识社会学理论的先导。他本人也明确指出:“马克思主义在这一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理应在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不应被贬低。”[1](P72)他还指出:“马克思主义很久以前就以较理论性的方式,表述过有关人的思想与存在条件之间一般关系的、知识社会学的基本发现。”[1] (P262)马克思关于“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一般命题是曼海姆知识社会学的重要理论基础和主要核心观点。但曼海姆在继承这一唯物史观的同时,通过将知识社会学与对意识形态的分析区分开来,顺利地完成了将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分析引向知识社会学的分析道路。其理论的出发点是希望克服意识形态的种种偏见,并提出了克服意识形态偏见的思路,这种探索为思想史研究和社会史研究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同时也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成分和内在矛盾。

第一,知识来源于实践,而实践本身就内含着价值的倾向,因此来源于实践的知识也离不开价值的评价。我们必须注意的是,意识形态始终是一个同阶级和群体利益相联系的概念,而曼海姆的知识社会学则从中性的角度理解意识形态概念,这种看似彻底的分析方法,实际上把意识形态的固有内涵消解了,并且也带有一厢情愿的意味。因为“人们在批判对手的观点时,总要为自己树立一个立脚点。如果我们要批判一切,他就会失去批判的前提和基础。”[5]不仅如此,曼海姆也忽视了与意识形态相对应的政治本身的外在差异性,如果沿着曼海姆的分析思路,不仅不能正确理解意识形态的科学内涵,同时也将会导致意识形态终结论。从实践中看,“他的意识形态理论对本世纪50年代兴起的以‘意识形态终结’为口号的社会学思潮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6](P252)“按照霍克海默的看法,知识社会学非但不能解决意识形态的问题,相反,把这个问题弄得更为扑朔迷离了。”[6](P254)

第二,曼海姆把意识形态作为超阶级、超党派的观念体系来谈论,实际上对所有的思想甚至阶级都一视同仁了。这只不过是一种无批判的折中主义,这与马克思主义是有着根本区别的。马克思主义认为思想有先进和落后之分,有真假之别,并且有着鲜明的政治立场和批判标准,即是否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反映广大人民的愿望和主张,是否反映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等。从这方面来说,曼海姆的“折中主义”不仅不利于我们认识人类社会客观规律,不利于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也使其难以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实质,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不但不是曼海姆所说的贬义上的意识形态,相反,是它的真正的对立面和批判者。“曼海姆把意识形态作为超阶级、超党派的观念体系来谈论,正表明他自己坚持了一种纯粹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立场。”[6](P256)

第三,曼海姆在意识形态理论分析中也存在较多矛盾的地方。比如在“意识形态一般阐述”的分析中,把所有集团的整体思想都当做意识形态的分析对象,在这一层面上它把意识形态看作是“知识”,在对意识形态的分析方法上也强调采用“非评价性”的分析方法;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意识形态意味着“偏见”,并认为这也是现代思想冲突的重要原因。因此,曼海姆在意识形态分析中实际上是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在具体使用这一概念中也存在着一定的混乱。再比如,他认为所有的思想都具有相对性,但又认为知识社会学具有普遍的有效性,这本身又是一种悖论,从而使自己苦心构建的知识社会学陷入一种“自我指涉”的循环。

第四,历史和现实都表明知识分子的特征并非曼海姆所分析的“自由漂浮”和“非依附性”。知识分子作为知识的生产者和传播者,受过很好的教育,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本身的确具有反思精神和批判精神,他们也的确可以从多个视角去看待问题,具有很强的知识综合能力,但由此出发认为知识分子的“自由漂浮”和“非依附性”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其实在实际的政治运作过程中,任何统治阶级都会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承担意识形态的解释、宣传和教育等职能,而知识分子自身实际也难以突破阶级限制。对此,葛兰西在阐述意识形态的领导权理论中就予以明确说明,并将之称为“统治集团的管家”,而曼海姆却认为知识分子可以突破阶级的制约,并认为知识分子的职责是“渗透到冲突着的各阶级和党派的行列,迫使它们接受自己的要求,”[1](P152)这实际上是不现实的。实际上,在阶级对立的社会中,知识分子自己出身、职业、经历以及看问题的立场等因素,都会制约其思考的方式和看待问题的角度,如一名无产者一旦加入资产阶级的队伍,其看待问题的角度就可能从资产阶级立场出发,从这方面来说,曼海姆把克服意识形态偏见的主体力量寄希望于知识分子实际上也是不现实的。

[1] 曼海姆.意识形态和乌托邦[M].姚仁权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2] R.K.默顿.科学社会学:理论与经验研究[M].上册.鲁旭东,林聚任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3] 吕敬美.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及其实践取向[J].求实,2013,(8).

[4] 列宁选集[M].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5] 张建忠.曼海姆意识形态思想与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比较[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1,(3).

[6] 俞吾金.意识形态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责任编辑 敖 华]

An Analysis of Mannheim’s Theory of Ideology

Kuai Zhengming

(School of Marxism Studie,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Zhejiang 325035)

Mannheim; ideology; Marx; sociology of knowledge

The elimination of all kinds of ideology of “Prejudice” is the background of the appearance of Mannheim’s theory of ideology.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specific ideology and the general ideological connotation,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Mannheim proposed two roadmaps to overcome ideology “Prejudice”. One is the analysis method of knowledge sociology. The second is to rely on the power of the “free floating” intellectual. As he completed the analysis of Marx’s ideological analysis to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he also exposed the inherent defects and the elements of idealism in his theory.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安全问题研究”(项目号:14FDJ00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蒯正明,温州大学副教授(浙江 温州 325035),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博士后(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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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研究的社会学理路——兼论边疆社会学学科建构之必要性
第八届全全科学社会学学术会议通知
“偏离”与“回归”:京郊土改中的路径依赖与阶级划分(1949—1950)
还原真实
近代出版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
复兴之路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抉择
知识分子精神内涵的演变——基于西方几种主要知识分子理论的分析
1930年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眼中的中共——以《再生》为例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