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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与身体
——语言唯物主义探析

2016-02-04王玉华

教学与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主体身体意识

王玉华

语言与身体
——语言唯物主义探析

王玉华

语言;身体;唯物主义;实践形式

语言与身体的联系是语言唯物主义研究的基本问题之一,反映了当代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的新发展。在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传统中,梅洛—庞蒂、勒赛克尔、杰姆逊、德里达等人都强调了语言的身体性。通过考察语言与生物学的身体、现象学的身体、体验的身体、性欲的身体及劳动的身体之间的关系,指出身体是人类语言经验的基石。语言是劳动身体的一种实践形式,在能动的感性活动中,语言的物质性和精神性统一在特定社会历史的具体身体之上。语言及其历史也是在人类的身体之中和不同身体之间运转的,必然受到人类身体状况的影响,体现人类身体的喜怒哀乐,语言文化实践、权力关系、社会历史也印刻在了劳动的身体之上。

自柏拉图以降的传统西方哲学把身体与灵魂、意识、理性做出了二元对立的区分,后者总被认为是人的决定性要素,身体常常被看作是暂时的、低级的、甚至错误的,只是意识和精神活动令人烦恼的障碍。与此相呼应,语言经常被看作一种先验现象,是与意识、理性结合在一起的心灵内省经验的表达,身体在知识(语言)探索中的作用被严重忽视了。如在经验论看来,人们通过眼睛把事物反射给像“白板”一样的大脑,大脑接受了外部的信息经过心灵的内省形成了语言,身体只是充当了外部世界与心、脑之间的媒介;行为主义语言理论则认为语言是由刺激反应引起的一连串声音,其中身体虽然参加了语言的形成和创造,但其作用却是被动低级的;而“唯理论”语言思想则完全抹杀了说话主体和身体的作用与价值。直到20世纪,身体才缓慢地走出意识哲学的阴影,梅洛—庞蒂的现象学强调身体在知识起源中的重要作用,瓦解了意识在知识起源中的优先性和特权;涂尔干、莫斯、布尔迪厄等人类学传统将个人反复的身体实践和训练看作内化进身体之中并养成的习性(这种习性不仅是身体性的也是认知的);尼采和福柯更是高扬身体性,他们只承认身体和社会历史、权力的复杂纠葛,福柯认为,社会历史宰制、改造、匡正并规训身体,身体也总是卷入政治领域中。身体地位的恰当回归为语言与身体关系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提供了契机。

语言与身体关系的探讨涉及语言的物质性问题,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者勒赛克尔在其《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一书中把语言的身体性归于 “严格意义上的唯物主义”(materialism in the strictest sense)*语言是一种精神实体还是物质实体,这个问题属于哲学本体层面的讨论。勒赛克尔认为语言是物质和精神的总体,言说与身体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在此基础上他说语言具有物质性,并且把它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唯物主义。实际上他所说的“严格”,并不是单纯指物质第一性,而是强调语言这个总体具有物质性。。语言唯物主义原则本身就具有批判性,语言并非如唯心主义语言哲学所主张的那样是“意识透明的、纯粹的附属中介,没有自身的存在,是精神统一的总体”,它是一种物质现象。唯物主义甚至主张物质性符号的编织才制造出了精神性的意义。本文通过分析语言与生物学的身体、现象学的身体、体验的身体、性欲的身体、劳动的身体之间的联系,厘清语言在身体中的物质性运作。语言与身体关系的深入研究不仅能够丰富马克思主义的语言唯物主义思想,也有助于进一步拓展对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理解。

一、语言是心、脑的机能——语言与生物学的身体

一般来说,语言与生物学的身体之间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毕竟,语言是由人们的生理器官物质地产生的,它往往被视为心、脑的特殊机能,是大脑或心灵运作的理想产物。比如乔姆斯基就认为语言是一种特定的心智器官,具有先天遗传的特点,它由人的生物特性所决定,也会经历一个自然的、生物的“生长发育”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讲,语言就像莱布尼茨的单子一样,它是一种天生遗传程序的展开,是由人类的遗传基因决定的天赋能力。语言获得的过程就是精神器官在外界语言环境刺激影响下的发育过程。语言器官的初始状态提供了学习任何语言的可能性,这就是普遍语法。在《有关语言的反思》中,乔姆斯基写道:“让我们把普遍语法定义为由原则、条件和规则组成的系统,它们是所有人类语言共有的成分和特性,它们为人类语言所共有,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出于必然,这是生物学上的必然,而不是逻辑上的必然”。[1](P29)因此,普遍语法是人类这个物种独有的、结构复杂的语言知识系统,反映一个心智健康的人的语言机制的原始状态。

乔姆斯基把语言看作人类所特有的生物天赋,它天然地印刻在每一个言说者的遗传基因或大脑中,那就意味着语言学习主要是个人的事情,与社会、文化差异的关系不大。在马克思主义看来,这种把语言还原为人的生物天赋或者心、脑机能的倾向是一种启蒙时代机械唯物主义的回归。因为乔姆斯基的“心、脑”还没有认识到言语的产生过程融合了人的认知能力和身体肌动的技巧,并未关注认知语言的身体维度和身体隐喻。勒赛克尔认为,把语言还原为个体言说者身体天赋的认识方法是一种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它既忽视了语言的社会性也无法解释语言的自主性,因而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研究应摒弃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

二、言语是身体行为和姿势——语言与现象学的身体

从胡塞尔到梅洛—庞蒂的现象学强调身心的统一,特别是梅洛—庞蒂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身体对心灵的造反,提倡一种“身体现象学”。在现象学看来,身体是非常活跃的,能够立刻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而且它也能使自己适应包围它的世界以及作为生活世界的客观环境。梅洛—庞蒂认为,现象学的身体既是鲜活的体验结构,也是认知的物理机制,是灵性与物性、主观与客观、内在与外在相交融的显现在原初知觉经验中的身体,并不是纯粹观念化或物质性的身体。依梅洛—庞蒂之见,哲学的重要目标就是重返事物本身,回到人们实际体验的世界。而人们体验世界依赖人的感觉和知觉,知觉活动的主体不是人的心灵而是人的身体。现象学身体把握世界的方式是通过“体验”(既包括人的身体行为,也包括人的身体的知觉)进行的,体验实现了作为主体的自我、他者与世界之间的沟通。所以,借助身体的体验,人们经验的主体从意识转向了身体,经验的对象从抽象的实在转向鲜活的现实世界,经验的作用和意义从单纯获得知识或真理转向了通向现实。

言语被梅洛—庞蒂看作是一种身体行为和身体姿势,其本身就是人的一种表达或表述,是人们在知觉经验中通过身体表达而实现的。“身势动作与其前意识的动作意义( 表达与被表达)之间存在着相互依赖的关系,指向的是我们的身体与世界的原始关系”。[2]不同于一般语言哲学对词语的界定,他认为词语原本就是一种身体动作,要把握其意义也只能依赖身体动作。他写道:“词语的概念意义应该通过对内在于言语的一种动作意义的提取形成的”。[3](P234)言语不是外在于我们的东西,而是直接融进我们的身体图式,成为我们身体的自然能力。这也意味着言语原本就是我们身体的一种图式和自然能力。从本质上来讲,言语也是一种人类主体间性的生存行为。主体间性实质上是一种身体间性,我和他者的关系直接也是一种身体之间的关系,是“我的身体在感知他人的身体,在他人的身体中看到自己的意向的奇妙延伸,看到一种看待世界的熟悉方式”。[3](P445)梅洛—庞蒂等从现象学的身体入手洞悉了语言的存在性,他认为语言不再是单纯的工具,而是借助人的身体行为的在世存在方式,是把人们与世界以及人类共同体统一起来的心灵纽带的一种表现或揭示。

梅洛—庞蒂通过对涉身经验的现象学描述,揭示了意识借助身体面向世界的原初开放性,在现象学中第一次明确阐释了身体和心灵统一的理论可能性。相较 “自然”的、纯粹的生物学身体,现象学的身体与语言的关系更为密切,因为纯粹生物学的身体在语言哲学中总被证明是一种抽象的理性建构。现象学的身体使我们能够避免结构主义语言哲学强调的“内在性”原则,即认为语言只有在语言系统自身之中被思考才能被理解的原则;同时它也能帮助人们摆脱理想语言系统的虚构性,不再追求一种完美的、标准语言。现象学经验的身体与劳动的身体非常接近,作为涉身思想的重要开拓者,梅洛—庞蒂对身体主体思想的现象学分析也成为后来涉身认知研究的重要渊源和思想基础。

三、语言是身体体悟的概念化——语言与体验的身体

莱柯夫、杰姆逊在批判经验论和唯理论的客观主义认识论基础上提出了体验哲学理论,其核心内容主要包括:心智具有体验性,认知具有无意识性,思维具有隐喻性。莱柯夫、杰姆逊从神经科学的视角突出身体对认知活动的必要性,他们写道:“要理解理性的,我们就必须理解我们的视觉系统、运动系统以及一般的神经管束(binding)机制的细节。总之,理性无论如何都不是这个宇宙或非涉身心智的先验特征。相反,它完全是由我们的身体特征和大脑神经结构的惊人细节以及我们在世界中发挥作用的日常特征所塑造的”。[4](P17)而身体的认知又是通过体验的方式实现的,通过自己的身体体验人类得到经验进而获得知识,语言的形成也是在人们对外部世界的体验性认知中实现的。“人的整个概念系统都根植于知觉,身体运动和人在物质和社会环境中的体验”。[5](P81)莱柯夫、杰姆逊也认为,基于体验的认知具有无意识的特征,但是他们的“无意识”概念既不同于弗洛伊德被压抑的“无意识”,又不同于梅洛—庞蒂等现象学家所探讨的技能化应对中的“无意识”,其“无意识”是指在意识难以通达的情况下活动着的无意识,是由于其活动太快而没有被注意到的无意识。也就是说,他们所理解的身体无意识是先验意识不能通达的神经或物理运作过程,认知无意识和意识经验的特征细节来源于神经结构的细节,因此他们所谓的认知涉身性就是在神经层面和认知无意识层面形成的神经涉身性。

在论述了心智的涉身性和认知无意识性的基础上,莱柯夫、杰姆逊又详细分析了思维的隐喻性。随着认知科学、智能科学以及神经科学的迅速发展,他们发现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修辞方法,也是思维的重要特征和认知手段,会受到人类身体机能和体验的制约。隐喻作为一种认知手段其主要功能有:描述功能、认知功能和创造功能。隐喻的认知功能主要体现为通过另一件事情来理解、经验某事;其创造功能主要体现为隐喻机制能够不断产生出新的意义。他们认为所有的概念大致可以分成两种类型:自己萌生的概念和包含隐喻的概念,而大多数概念属于后者。因为概念建基于人们共同经验的基础上,是人们感观体悟的概念化,所以是隐喻性的。人们关于世界的概念中有一大批是以上下、高低、内外、前后、远近、深浅、中心—边缘之类的方向概念为基础建构起来的,比如社会地位有高低之分,道德也有高低之分等,它们被称为 “方向隐喻”(metaphors of orientation)。皮球在岩石后面,这并不是因为岩石有前后之分,而是因为岩石位于皮球和我的身体之间,如果我绕过岩石,这个“后面”就变成了“前面”。一般来说,隐喻是由一个结构相对清晰的始源域和结构相对模糊的目标域构成的,这样通过把始源域的图式投射到目标域之上就能帮助人们构建和理解目标域,但是这种映射也不能随意发生,必须植根于人们的身体。因此,人类的思维具有隐喻性特征,这种特征又是由人的认知和语言的涉身性决定的。

莱柯夫、杰姆逊的语言涉身认知原理为解释身心合一的语言产生机制提供了一定的科学基础。但建基于心智体验之上的语言知识也有一定的不足,柏格森对他们根据空间思考时间的隐喻提出了激烈的批评;法国的本维尼斯特(Benveniste)和苏里奥利(Culioli)也认为他们从身体出发构建的时间概念过于简单。但是这种涉身的语言理论分析的对象不是作为结果的表述,而是阐释的过程,这有利于帮助人们从物理主义、还原主义或乔姆斯基的自然主义中挣脱出来。

四、主体的无意识即他者的话语——语言与性欲的身体

性欲的身体是肉体的(corporeal)、有形的、充满欲望的,是弗洛伊德和拉康精神分析的主要对象,它与语言的获得有直接关系。在他们看来,观念、意识、无意识、自我认识都与身体欲望有着无法割舍的联系。弗洛伊德通过对无意识的深入研究提出了人的心理结构或人格结构模式;在《释梦》中,他将主体的人格结构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三个层次;在《自我与本我》中,他对第一个模式进行了修正,把主体的人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依弗洛伊德之见,无意识既包括主体被压抑的观念(主要指主体被压抑的原始欲望和性本能),又包括属于自我和超我但不为主体所意识的观念。他说:“在分析中我们发现有一些人的自我批判和良心的官能——这是一些极高级的心理活动——是无意识的而且无意识地产生最重要的结果……我们不得不说在自我中,不仅最低级的东西,而且最高级的东西都可以是无意识的”。[6](P174-175)但是弗洛伊德研究的重点是个体被压抑的、原始的本能性欲望,它主要从压抑着手对无意识进行了探究,他认为压抑必然涉及两个过程:初级过程和次级过程,即压抑和压抑的回归。初级过程就是某种精神兴奋受到压抑的过程,但是这种精神兴奋绝不会乖乖地退回去,而是千方百计地寻求释放,为此它采取了压缩和替代的形式,被压抑的精神兴奋通过压缩和移置获得相应的词表象而实现回归,这个过程就是次级过程。精神分析学的初级和次级思维过程、梦的总体和玩笑的运作等概念都与语言有着密切联系,如本我的表达需要借助哭声、语言等传递,以梦的形式出现的无意识欲望也要通过语言进行解梦才能被了解,对精神病人的诊断和心理治疗依赖的主要也是语言。

继弗洛伊德之后,拉康借助语言结构对无意识欲望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他认为他者话语(特别是母语)塑造身体主体。拉康的无意识具有两个层面的内容:“首先是主体间的文化结构或者说社会法则,其次才是属于个别主体的无意识欲望”。[7](P111)正是由于这种哲学背景,拉康对于第二层面的无意识也是从语言角度来分析的。拉康把第一层面的无意识概括为“主体的无意识即是他人的话语”,[8](P275)对此他通过揭示主体的形成过程给予了解答。主体“我”的形成是一种异化的自我认同,婴儿在镜像阶段把镜子中自己的影像误认为“我”,母亲和父亲分别以第一、第二个他者进入婴儿的世界,随着婴儿的成长,他不断被命名符号询唤,而且逐渐学会用他者的语言说话,作为象征能指的语言进驻婴儿的身体,一旦他在语言的询唤中认同了自己,真我(无意识)作为一种存在就‘丧失在语言中’,“我在语言中认同了自己,但这只是作为客体丧失在语言中后才做得到”。[8](P312)在第一生存环境——家庭中,儿童总是按照他者(母亲和父亲)的话语和形象对自己进行理想化地规约,总是欲望着母亲的欲望,“人的欲望就是他人的欲望”。[8](P625)随后,儿童逐渐进入社会,通过与他者一系列的异化与认同,经过文化的教育和洗礼,进入到象征秩序,陷入语言能指之网中,渐渐形成理想的自我形象和价值目标。这样,主体拥有了自己的姓名,在家族中占据了自己的位置,在社会中拥有了自己的身份,从此以后他就可以参与到语言、文化和文明中以获得自己的主体性。

作为他者话语的无意识结构是怎么样的,又是如何运作的呢?拉康借助语言学中的能指与所指,隐喻与换喻,历时性与共时性等对无意识结构及运作进行了揭示。当然,拉康对语言的关注不是因为语言本身,而是因为语言与文化和人的意识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更确切地说,是因为语言与欲望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在语言的隐喻和换喻中,他看到了主体无意识欲望的起伏隐现。人们想要理解无意识,必须对无意识做出彻底的解释,部分无意识在进入词语时被链接了起来,因而才可能被理解。在拉康看来,个别主体的无意识欲望体现为需要(need)以要求(demand)说出时欲望所受到的异化,因为无意识欲望需要找到语言表达,而且也只能通过语言用要求的方式表达出来,但语言固有的不足导致了这种原始压抑的产生,所以人们应把原始压抑理解为语言本身的结构特征,即理解为语言所必需也必然的不足。作为主体间的文化结构或者社会法则的无意识(弗洛伊德自我和超我中的无意识也可以粗略地归于此类)则是以父亲名义或大他者为代表的象征秩序中的人类法律,拉康强调“人类的法律就是语言的法律”,这项法律清楚地显示了它自己就等同于语言的命令。因此,拉康认为“无意识只具有语言的结构”。

这里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就是:无意识的语言与意识的语言是一种什么关系?依拉康之见,因为进入了作为主体文化或人化所必需的审查机制——语言,意识和无意识被分成两个分裂的领域:意识语言的意义只能在能指链的层面上通过共时和历时的节点去获得,而不可能通过从隐喻到隐喻的穷极彻查而追溯到无意识的基本能指去获得;恰恰相反,意识语言的意义无论通过多少层从隐喻到隐喻的抽丝剥茧也无法追溯到无意识的基本能指上去,而只能在意识语言的水平上同义反复;意义的确定性不在于从意识语言到无意识语言的打通,而恰恰在于无意识根本是一个分裂的、独立存在的领域。因为在意识层面的语言文化圈中,所指与能指是一一对应的关系,而这种对应是人们约定俗成地形成的,并能为其中全部的人们所认同及遵守;但是在无意识层面上,所指与能指之间约定俗成的对应关系就不复存在了,一个所指可能对应多个能指,反之亦然,而且所指与能指的对应并不是约定俗成的而是完全个人化的,主体自己对此却并不知道。简言之,作为陈述主体的意识主体与作为“他者话语”的言说主体在能指链中滑移,意义形成于语言象征域特定的能指与能指的“节点”上,或者说意识语言(约定俗成的具有公共意义的语言)与无意识语言的“节点”上。节点是人们追溯意义所依赖的因素时刻,再解释了总是已经被解释过的句子——即总是已经具有公共意义——这个公共意义使得言说者承认它的意义。正是共时性的节点将人们带回到了语言的起源,使我们注意到命名的偶然性,注意到符号和事物之间的分离,即用符号表示事物,也用符号表示事物的不在场。语言是一种社会性物质,被其所属的社会共同体共享,而语言与个人关系的特殊性在于二者互为主体,一方面语言先验地存在于任何个人之前,并造就了个人,另一方面语言又是个人表达的工具。所以,在语言的起源上,一些能指完全不受任何个人心理或创伤的侵染,而另一些能指则具有强烈的个人内涵,折射出儿童期最深刻的心理经验,但这两种能指在实际运用中是完全重叠的。所以,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因为我与其他主体共有这个语言,也就是说,因为这个语言存在着,我就能利用这个语言来指称与它所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事”。[8](P435)这就意味着语言与性欲的身体之间的联系存在着某种不稳定性。

当然,意识与无意识这两个分离的领域也不是完全隔绝的,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要在适当的情况下把被压抑的无意识唤醒到意识之中。在日常生活的精神现象学中,口误、笔误、诙谐、梦、幻想以及症状也都是压抑回归的某种形式,通常它们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但是它们确实存在着。以梦、口误、幻想和症状等表现出来的无意识形式都体现了相同的形式结构,即真实的欲望闯入主体的话语,它使尽浑身解数击败或规避来自意识或前意识的稽查顽强的现身,从而造成能指和所指之间产生某种裂缝,这个裂缝正是作为主体的无意识。在拉康看来,无意识形成的机制是通过隐喻和换喻(替换了弗洛伊德的压缩和移植)实现的,这两种方式也是压抑回归的两种方式。所以,“对拉康来说,语言是所有结构的唯一范式,言语的动力就来自主体的欲望;主体的欲望只能通过语言来表达,而无意识欲望的表达手段便是隐喻和换喻”。[7](P118)

性欲的身体与语言的获得之间有着直接的联系,但是这种联系却存在着一定的变数。拉康的节点理论是属于第一阶段的拉康——即作为语言学家的拉康,随着他理论的推进与发展,也渐渐不再适合对语言的分析,这也使得性欲的身体与语言之间的关系存在着理论上的不确定性。但是性欲的身体对语言哲学的研究依然具有重要意义。性欲的身体与“母语”密切相关,正如勒赛克尔所说:“言说者不是一个天使,她拥有性欲的身体:她的母语栖居于她的身体之中,而且她被她的母语所言说”。[9](P178)性欲的身体固然重要,然而劳动的身体概念更适合解释语言的物质性运作。

五、语言是身体的一种实践形式——语言与劳动的身体

马克思区分了躯体和身体两个不同的概念,他认为人的身体不仅仅是有形的肉体躯体,而且是肉体和精神的统一体。他指出:“我们把劳动力或劳动能力,理解为一个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他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10](P195)显然,马克思把身体理解为同时具有体力和智力的活的人体,它能够灵活运用自己的体力和智力参加生产活动,创造使用价值。根据马克思对人和社会的理解,这个身体必然是处于生产和再生产过程中具体的劳动身体,它不是完美、无穷的身体,而是会受伤、有极限的身体。巴赫金进一步拓展了对马克思的身体概念的理解,他明确指出身体不是自然的永恒客体,人类身体天生就是历史的。福柯也认为,身体总是处于社会历史漩涡之中的,“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他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11](P27)加拿大马克思主义者戴维麦·克纳利对资产阶级抽象的身体概念提出了批评:“资产阶级话语在游戏的某个阶段也不得不承认身体。但是他们承认的身体是经过净化的身体,它擦掉了劳动的汗珠,抹除了月经和生孩子的鲜血。资产阶级的身体是理性动物的身体,它也是经过消毒的英雄的男性身体:它不会在程序化的劳动压力下崩溃;它不会来月经,也不会分泌乳汁,或者不会进入劳动;它不会感受到雇主鞭子的鞭笞;它不会遇难或死亡。简言之,资产阶级的身体,是一种抽象。”[12](P58)在此基础上,他指出“劳动的身体”是一种参加工作和生产的、会感到疼痛和劳累、会拉屎有性欲的具体身体,这个“劳动的身体”与德勒兹和瓜塔里无器官的欲望身体有些类似。总之,身体虽然有一个相对固定的生物构成,但是人的身体,特别是五官感觉是与人类生存实践密切相关的,人类身体进化的历史也包含在文化实践和社会历史中。正如马克思所说:“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13](P87)勒赛克尔认为,有意义地谈论身体就要谈论作为社会变化过程场所的身体,谈论产生广泛意义系统的身体。换句话说,就要谈论生产关系与再生产关系,谈论语言、欲望图式、技术和各种不同形式的社会文化组织。所有这些事物都在身体与身体历史的场域中运转。相较于现象学和精神分析的身体概念,这个身体不是简单的个体,而是具有社会力量和社会关系的劳动身体,它也是一种不可复归的历史身体,“生物天赋”(其本身也是历史的产物)也是被历史修正的。身体不仅是社会实践的代理者,也是这些实践过程的产物。

语言与劳动的身体之间是一种什么联系呢?恩格斯给人们提供了语言起源于劳动的经典分析。他写道:“一句话,这些正在生成的人,已经达到彼此间不得不说些什么的地步了。需要也就造成了自己的器官:猿类的不发达的喉头,由于音调的抑扬顿挫的不断加多,缓慢地然而肯定无疑地得到改造,而口部的器官也逐渐学会发出一个接一个的清晰的音节。”[14](P376)语言是从劳动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这就意味着语言与人类发音器官在劳动中的进化有直接联系,从最开始语言就与劳动、身体、实践密切地结合在一起了。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关于“我”的形成时指出,“断言我‘从无中’把自己例如作为‘说话者’ 创造出来,这是绝对不正确的。这里作为基础的无其实是多种多样的某物,即现实的个人、他的语言器官、生理发育的一定阶段、现存的语言和它的方言、能听的耳朵以及从中可以听到些什么的人周围的环境,等等。”[15](P157-158)从中可以看出,作为“说话者”要被创造出来,就需要一定的语言器官、身体发育、能听的耳朵等身体器官,而这个身体器官明显是现实个人即处于社会历史关系中具体个人的器官,即劳动身体的器官,它与“现存的语言和它的方言”、“人的周围环境”等结合起来产生了“说话者”。这一方面意味着语言是现实个人的语言,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语言不是个人言说者的产物,而是现实的人及其身体(尤其是劳动身体)和现存语言与环境结合的必然结果。

马克思把人看成是感性活动的人、实践的人,他对语言的理解与其对人的理解具有一致性。他指出:“人的第一个对象——人——就是自然界、感性……思维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表现的要素,即语言,是感性的自然界。”[13](P90)不同于传统哲学,马克思把人理解成现实的人,“人”这一概念本身既包含着感性的、物质的自然方面,同时又包含着意识或精神的方面,具体表现为特定社会历史中的劳动身体。人的存在既是感性的也是对象性的,即人是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在能动的感性活动(特别是劳动实践)中,“实践的身体与身体的实践相互作用、相互依存:人在对象中生成自身、确证自身;对象在生成人、确认人的本质力量的过程中同时生成自身或实现自身”。[16]由于语言是人类感性力量在改造自然界的过程产生并发展起来的,它本身就是由劳动身体践行的一种实践形式(这一思想在勒赛克尔那里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反过来它又确认了人的感性力量对历史的创造,并且语言一旦产生,它就成了在人类社会中存在的社会语言,而其本身就是作为属人的人化自然的组成部分,成为人类社会环境中自我与他者相互依存的、不可或缺的文化生存空间,对人类的实践生存具有重要意义。作为现实中劳动身体的语言,从感性的自然界是人类及其实践活动得以展开的场所和领域意义上来说,语言就是感性的自然界,因为它是感性的人的思维要素,也是人类及其实践活动得以展开的全部内容。

马克思对于语言与意识这一重要的语言哲学问题也进行了分析和研究。他指出:“人并非一开始就具有‘纯粹’的意识。‘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到物质的‘纠缠’,物质在这里表现为震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简言之,即语言。”[15](P34)从中可以看出,精神必然受到物质性语言的纠缠,只有借助于身体动作(如发出声音)精神才能实现出来。马克思反对把人的意识看作一种超验的纯粹意识,认为它是一种感性意识,通过劳动身体的实践活动对环境进行感受与觉知。马克思还把语言描述成“实践的、现实的意识”,他写道:“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因此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15](P34)这也意味着语言是一种现实的实践活动。同时,马克思也认为:“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15](P525)他意在表明语言是意识、思想的现实化,而意识、思想则是潜在的语言,语言是思想或观念的存在方式,而且这种存在方式无需借助中介,是直接与思想统一的。当然这种统一并非一种抽象的统一,而是实践活动中在劳动身体这个现实基础上实现的统一。

生物学的身体、现象学的身体、体验的身体、性欲的身体这几个身体概念对解释语言的物质性运作虽然有重要意义,但是也都存在着一些不足。只有在劳动的身体中,语言的物质性(振动的声音、文字印迹等)和理想性(意识或理性)在人类的物质性实践(既包括劳动的实践,也包括建立人际关系的政治和伦理实践)之中才真正统一起来,成为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巨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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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李昕桐.论身体在马克思感性活动思想中的意蕴[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5).

[责任编辑 孔 伟]

Language and Body——A Study of Language Materialism

Wang Yuhua

(School of Politics and Administration,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631)

language;body;materialism;a form of practi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nguage and body is one of the basic problems in the study of language materialism,which reflects the new development of Marxist philosophy of language.In the tradition of Marxist language philosophy,Merleau-Ponty,Lecercle,Johnson and Derrida have emphasized the body.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body is the cornerstone of human language experience by examin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nguage and biological,phenomenological,embodied,erotic,laboring body.Language is a form of practice of laboring body.In the active perceptual activity,the material and spiritual aspects of language achieve unification on the specific body of the specific social history.Language and its history work in the body and among different human body,which is bound to be affected by the physical condition of the human body,reflecting the passions of human body.Language and culture practice,power relation,and social history also leave a mark on the laboring body.

王玉华,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博士生(广东 广州 51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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