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当代上海石库门的文化功能与精神内核

2016-02-04赵李娜

文化遗产 2016年5期
关键词:石库门民居都市

赵李娜



当代上海石库门的文化功能与精神内核

赵李娜

作为近代以来上海城区分布最广、体量最大、居住承载人口最多的一类民居,功能意义典型、文化蕴涵丰富的石库门可谓是上海都市民俗的重要生成场所与空间载体,确可称为“上海现代化都市民俗渊薮”与上海市民生活之“原风景”。重新审视以及全面、细致而深刻地挖掘其原初意义、文化功能及精神内涵而给予其重新定位是石库门保护的重要前提,在此历史审视下,对于“人”即居民的关注应成为石库门保护与空间活化的第一要义,由此原真性居住功能保有、场所营造培育以及生活习俗的倡导实为城市更新以及历史街区保护及文脉传承之关键所在。

上海都市民俗石库门文化功能精神内核

若提及上海,大多数人来说脑中浮现出的除了东方明珠、外滩等国际都市的现代化感知以外,对于日常生活的经典传统印象恐怕就是堪称沪地特色民居的石库门*“石库门”作为近代西方列强在中国诸多“通商口岸”城市半殖民产物,不仅上海一地有此民居,其余如天津、武汉、青岛、宁波等地也有此中西合璧之联排独居院落形式,亦各有里院、里分、土库门等地方传统称谓。其中建筑规模及数量最大者,莫过于上海的石库门里弄建筑。弄堂了。作为一类中西合璧的独特民居形式,石库门在上海百余年历史中意义非凡,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皆为沪人日常生活之主要空间所在。多年来学界对于石库门的关注与探讨大都从建筑形态入手,分析其萌芽、形成及发展历程,探讨其布局形式以及建筑特色,对石库门文化功能与精神内涵的审视与定位则稍显不足。再者由于当今城市化之迅猛进程,石库门亦面临逐渐消亡的危险,专家学者及民间组织保护石库门文化遗产的身影不免稍显单薄。实则,功能意义典型、文化蕴涵丰富的石库门可谓是上海都市民俗的重要生成场所与空间载体,确可称为“上海现代化都市民俗渊薮”。通过重新审视文化遗产,全面、细致而深刻地挖掘其原初意义、文化功能及精神内涵而给予其重新定位是石库门保护的重要前提,如此亦能使全社会发自内心地对文化遗产进行珍视与爱惜,从而达到公民自发维护传统、保护遗产的理想局面。

一、石库门弄堂:上海近现代  民众生活之“原风景”

石库门这一上海城区民居的典型代表,可谓近代沪地中西文化交融的历史产物。它在上海的生命历程与近代以降沪地一系列政治、经济历史事件紧密相关。1843年上海开埠通商。随后各国列强在上海租借土地作为“本国居民居留地”的半殖民化进程,亦为上海三界(华界、公共租界、法租界)两方(中西)共管行政之始。彼时华界与租界大致按照各自原生居住习俗自建其屋,基本相安无事。1853年后小刀会起义、太平天国运动波及使得大量江浙民众涌入“租界”,人口激增促使一种新型居住形式的产生,这就是经过19世纪五六十年代租界联排“木板房”建筑阶段酝酿过后,至七十年代时期初成型的石库门民居。此类建筑最大特点为中西合璧,即在单体营建上沿用了中国传统的立帖式结构以及江南合院式楼居,从而在私密性与生活便利度方面有一定保障;而在幢间以及街区内布局上借鉴采用了欧洲城市联排之形式,这样又保证了容积率与人口容纳度。中西合璧、便利舒适,加上因地制宜的建筑原则,石库门一经“发明”,便奠定了她在近代以来上海市区主要居住形式的独特地位。虽然近代沪地民众所居有棚户、花园洋房、高级公寓等形式点缀其间,但石库门无疑是近代上海市区内数量最大、居民人数最多的民居。这种民居初成之后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社会变迁与居住需要,与时俱进,进行相应地调整与改变。1870-1910年间为“老式石库门”盛行时期,这种石库门单体规模较大,对江南民居布局沿用较多,主要以三间两厢作为常见布局,显然是为了适应早期上海移民主力军之一的江浙豪绅家庭所设,而其名“石库门”亦是由于沿用江南老宅独院大门以石为料而来。1900年左右,由于人口增加,更小单位即以两间一厢为主布局的石库门民居出现,此即为适应大家庭解体、小家庭居住的“新式石库门民居”。1910至1930年间,虹口区一带广式里弄住宅的兴建,其居民主要是当地工人,广东籍居民及日侨亦为其常居住户。1920年间,由于沪地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蓬勃发展,由“新式石库门”演变而来的“新式里弄住宅”开始出现,这种民居更加注意环境安宁,卫生设备齐全,居住面积也更为紧凑,大部分为单开间形制,然一般大门都会摈弃之前石料库门之形式,而代之以西式铁门,因而此时这一类民居从严格意义来说已经不能称之为“石库门”,而应该是“里弄住宅”。1937年以后上海人口更为拥挤,为里弄住宅营建的极盛时期。新式里弄继续发展,花园里弄、公寓里弄竞相争奇,推陈出新,此时以“石库门”为名的民居已经不再建造,预示其作为“文化遗产”生命历程来临。然而这并不是说石库门在1949年之后就迎来其生命的完结阶段,事实上由于沪人长久持续居住,她还将散发着持久的生命光彩,时至今日仍有人居住其中。

石库门这种中西合璧的居住形式伴随着上海近代化与城市化,从19世纪六七十年代年开始出现,之后逐渐融入沪人生活。从人居文化角度来看,它是上海市民聚居的基本生活单元,大部分沪人心目中极具生命力的家园与生活“原风景”*[日]奥野健男:《文学における原風景:原·洞窟の幻想》,东京:集英社1972年版,第223页。。“原风景”一词首出于日本作家奥野健男的《文学的原风景》一书,本义是指作为作家固有的、自己形成空间的、常作为文学的出发点而表现在作品当中的充满感情色彩的风景*[日]芦原义信:《街道的美学》,尹培桐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此后经常被运用于城市规划、室内设计等领域,作为指涉群体青少年时期所经历生活环境在内心留下深刻印象的风景,这种风景不同于旅游风景的最大之处便是它们是在无意当中形成,并固定在深层意识之中成为一个地域人群魂牵梦萦的乡愁与集体记忆。试想近现代多少优秀沪上作家将他们“上海书写”的眼光投向了石库门居民的日常身影!从弄堂、石库门、阁楼、灶披间、亭子间到老虎灶、叫卖声、烟纸店、张家姆妈、李家阿婆等相关日常场景以及民俗生活相可谓是沪人记忆之“原风景”。而它对于杜绝“千城一面”等城市化浪潮下的城建弊病无疑是一支适宜之 “心理武器”,更是延续城市历史文脉、培育地方感的绝好载体。

二、作为“上海都市民俗渊薮”的石库门

本文立论之逻辑理路在于,石库门在其生成发展历程中作为近代以降大多数沪人生活的主要民居形式,有的还兼具生产及商业功能,因此可以说是近代以来上海民众日常生活之重要空间载体与文化场所。从历时来看,沪地民俗生活从原有的乡村民俗为主体渐向都市民俗的转化及成熟、稳固之历史进程,更与石库门的出现及发展繁荣进程有颇多重合之处,因而不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石库门皆与上海民俗都市化进程息息相关。而且具有群体认同意义的“上海人”也很大程度上在此类民居中共同生存生活而形成,期间亦逐渐形成具有特色的石库门生活习俗。因此石库门作为百年来的沪人生活重要载体,与近代上海都市民俗的形成有着“时间与空间”的契合关系,以下试析之。

首先,从历时性来看,石库门与上海近代民俗都市化进程在一定程度上同步,这是石库门作为“上海都市民俗渊薮”之时间源流。

石库门为“上海都市民俗渊薮”是说这类民居实为上海都市民俗孕育及发展形成之重要场所,即近代上海民俗都市化在这类民居中完成其主要转变历程。上海民俗都市化的具体演进历程如何?沪地民俗学者大致皆有较为一致论述,即认为1843-1949年间为上海都市民俗形成期*郑土有:《冲突·并存·交融:上海民俗的产生及其特点》,《中国民间文化》第4集;蔡丰明:《上海都市民俗》,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这就勾勒出一幅上海都市民俗演变的动态画卷。然大多数研究者却并未对这段变迁的动态过程作详细分析与具体描述。在此引入西方“年鉴学派”史家布罗代尔“历史时段”论中的中时段概念*“历史时段”论是由法国年鉴学派布罗代尔创造的史学理论范式,将历史时间分为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个别时间,即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中时段以十年计。,对百年间上海民俗变迁试稍做历时性分析。在此观照下1843、1870与1911作为近代上海历史进程中重要年份恰好将百年时间分割为三段,成为长时段书写之中时段构成。具体来说,1843-1869年之间,租界始启,异质民俗初步进入,预示着上海一地民俗变异之始;而这一时期由于政局动荡而来的人口激增,使得中西元素兼备的石库门最终生成。1870-1910年间为石库门住宅初兴至形式稍变时期,此段上海民俗传统的衰微、新型生活方式的初兴都与工业文明起步不无关系,石库门大量建造亦是工业文明下人口的涌入与激增而导致的住房紧张所致。1910年以降,石库门在社会阶层复杂变动之下亦呈现多样复杂之姿,新式石库门、新式里弄、广式里弄、公寓里弄乃至花园里弄,诸居营建,各显其用,然从本源上来说皆为老式石库门各类变体。总体来说,新式石库门与新式里弄仍是大多数沪人选取的一类民居方式。与之相对应的是,这一时期沪地在新旧交替中完成其“民俗都市化”历程的最后阶段*“上海民俗都市化”是动态变化的阶段,本质上来说从开埠后到现今一直在发生着民俗都市化进程,然从狭义上来说, “民俗都市化”是指上海民俗从乡村民俗迈向都市民俗的过程,这一时期在1949年已经初步完成,本文囿于篇幅限制,仅勾勒其嬗变大致情形,具体过程留待专文叙述。,因此可以说石库门在1949年后的不被建造与此时期民俗都市化的阶段性完结,在时间上又是一定程度的吻合。

再者,上海都市民俗的主体享有者“上海人”社会区域群体亦是在1843年以来渐趋形成,直至20世纪初年才获身份认同,而此历程与石库门在上海发展历史密不可分,石库门是“上海人”的凝聚之重要场所。

实际上“上海人”称谓及群体形成文化特征之历史远不及粤、湘、鲁等地域群体那么悠久,前者之名的正式形成也仅只有百年时间。开埠以前在今上海地区境内有两类看似具有“身份认同潜力”的地域群体:一类是生活在县城内的居民,其数不足十万,成分以官吏、世家及商人为主,他们鲜少自称上海人,是城市民俗的享有主体。再者是周围乡村农业人口,也并未有“上海人”身份认同。真正具有主体认同的“上海人”概念是在开埠之后移民频繁、五方杂处环境下方才形成。开埠前上海虽有原住民,但是其后移民人口大大超过了本地人口——及至1949年初竟达546万*邹依仁:《旧上海人口变迁的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如此人口增幅除了自然生育增加以外,主要是移民的“新鲜血液”补充,他们主要来自全国18省区,其中以苏、浙、皖、粤为多,且开始时移民亦以原生地域为主要方式进行聚居。据研究,20世纪初年上海地区在经历了“地方自治运动”、“官员表彰外来移民”等一系列社会事件之后,“上海人”认同意识开始形成,“上海人”称谓亦始出现*熊月之:《略论上海人形成及其认同》,《学术月刊》1997年第10期。。这不仅表现在客居上海知识分子在公共媒体以“吾上海人”自称,还表现在当时诸如“上海名人像传”等一类“海上闻人”传记中大量收录非沪本地籍贯人士*[美]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段炼、吴敏、子羽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页。。开埠至20世纪初,各地移民在上海华租界同风雨共患难,从最初各操家乡方言的原籍贯群体聚居,到后来的城市流动性加大各地人士杂居生活,共同使用新方言“上海话”,事业相交,繁衍生息,逐渐完成了“上海人”族群意识形成过程,这更是地缘群体经过有机整合之认同过程。而此进程大多是依托“石库门”这一普遍及典型民居场所而得以完成,因为石库门乃是当时大多数“上海人”的栖居之地。在上世纪40年代“上海大约有9240条弄堂,20万幢石库门房子,占了当时民居四分之三以上”*郑时龄:《石库门,上海的历史记忆》,陈海汶主编《上海石库门》,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从数据来看,若说石库门比起外滩大楼和单体花园洋房别墅来说,更能代表近代以来上海人的主要生活起居场所,这样的评价和判断应不为过。

石库门里“上海人”们是如何创造出“上海都市民俗”的?即生活在石库门里的人是如何在这种居住环境中生活发展,呈现出何种民俗特质?学界普遍认为近代沪地民俗与其他地区的民俗文化有了较多的接触与融合,呈现一种兼容、开放性较强的都市型民俗文化特征,具体多用兼容并蓄、趋新善变(趋时务新)、崇尚洋派、精明求实等语词来概括及描述。而这样话语评价下的上海民俗,与开埠前上海传统民俗相比具有较大的差异。笔者认为除了上海开埠、租界建立、西方文明及异质文化进入等一系列明显的外部社会历史环境及背景之外,石库门这样的文化空间场所对上海近代都市民俗的生成与发展具有内部意义之关键影响与作用。不论对于上海民俗有多少评价,这些特征都与石库门这种民俗文化场所中多元复杂的居民成分有关。其实石库门本身亦可映衬上述所有评价。正是因为各地移民居于半封闭半开放空间与小小屋舍,共同融合,才形成兼容并蓄等特质的上海都市民俗。具体来看,不论是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习俗,还是充盈于其间的商贸贩卖习俗,抑或是弄内居民的日常消遣娱乐民俗,皆可体现如上文所述上海民俗之特征特质。例如石库门居民的日常饮食,首先体现其原生家乡的饮食风俗,可谓是“兼容并蓄”,但由于居于其中的大都为城市中下层市民群体,生活中需要精打细算、量入为出,因此总体来说居民饮食习俗表现出精明实惠之特征。再如日常游艺习俗,由于各地移民成分之复杂与多元,娱乐种类亦呈多元之态:成年人可以孵茶馆或听说书,也可以逛各种种类的戏院、电影院或游乐场,还可以进行较为私密的打麻将、听广播、看书报等个体娱乐活动,总之石库门居民的游乐习俗在兼容并包之外,主要呈现出传统与现代结合的雅俗共赏特质。如此一来,可以说是五方杂处的各地移民在石库门的生产生活中,适应其间物质与社会环境,并能动地改造它,最终进行生活习俗、行为模式、文化心理等方面的相互适应与融合,在“上海人”市民群体形成之际,也是“近代上海都市民俗”生成之时。因此,石库门中人群的生活习俗与整个上海都市民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着一定的精神契合与内核相称,这也是笔者思考的石库门与上海都市民俗关系的第三点,即精神内核之契合。

三、石库门的重新凝视与保护传承新思

上文简述石库门前世今生,论证她与近代上海民俗都市化进程之间的紧密关系,写作目的诚如开始就说过的那样,是要重新对其进行定位与再审视,因而在此认知基础之下进行的保护策略亦是本文结构得以完整之重要部分。在城市化进程迅猛发展背景下,石库门生存境遇又如何?可谓有喜有忧。相关统计显示,目前上海石库门建筑绝大部分分布于内环线以内,尤其是靠近黄浦江与苏州河沿线,其中多数与二级以下旧里所在区域相邻或混合。旧城区共有里弄近400块,其中优秀历史里弄67处77幢,占地面积约250万平方米,约有15万户居民。各区规模与分布不尽相同,黄浦、虹口、静安等区总量较多,而闸北、杨浦、普陀等石库门建筑大多为质量较差的二级旧里房屋,其中大部分列入旧区改造的对象*万勇:《里弄保护与更新的基本方式和关键环节——以上海里弄为例》,《城市发展研究》2014年1期。。现状说明一方面上海还有一定规模的石库门勉强留存于世,但更值忧虑的是经典民居正在走向老化、破败甚至消亡。其中不但有建筑形式本身由于老旧面临被拆除更新的命运,更有由于城市中心区老化所带来的一些客观因素。然而今日,石库门及其所蕴含的生活习俗还具有它的保存价值和现实功用。即便是在现代化的物质繁荣表象背后,亦难掩人类对于内心情感的诉求与追忆,这些现象我们已经从近年来轰轰烈烈的“文化怀旧”、“乡愁运动”等社会思潮中便可探知。在此语境下,一方面城市旧区被拆迁改造,一方面人又意识到这些建筑对于保护“城市文脉”的重大价值功能。在冲突和矛盾之中,上海人对石库门的关注与保护运动亦从未停歇,在开发商的推土机轰鸣声中,亦不乏有民间人士与知识分子的奔走呼号,这种社会现象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已经开始。彼时,“城市更新”成为以石库门为关注对象之一的旧区改造运动的重要关键词,在此引导之下,各界人士都对石库门的留存及延续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新天地等几种保护更新模式便是各界力量在城市更新过程中对石库门开发与保护的实践结果,至于这几类里弄民居更新成果,研究者常以商用、居住等分类来将其标签分类成为典型更新模式,笔者此处尝试以更新开发的能动性主体方视角出发将其分类。因为城市的更新说到底都是主体对于城市的再次规划,其实是一种资源的争夺和利益再分配的过程。一般来说在城市更新中主体能动性显得尤为重要,因此在此过程中三类主要利益群体是主要参与其中的能动主体来源,即政府、民众与开发商,这三类群体由于身份不同、利益点不同,呈现效果亦不相同。若审视现有的典型更新案例,可将其分为各以开发商(新天地、建业里)、民众社会(田子坊)、政府(步高里)为主导的三种更新模式。

仔细考较这几类保护模式优劣,似乎步高里是最接近整体性保护原则的一类方式。当然这并非说其它几种改造模式就完全一无是处,但若从原真性来说,石库门原初功能即是居住,因此“步高里模式”理所应当即应成为这类民居更新保护之主流与主导模式。但这种“留人留居”的保护方式不免显得势单力薄。恐怕因为全社会对其关注度不够,对于石库门精神内涵的把握与挖掘的稍显不足为其重要原因,诚如一些有识之士所言:“要有机保护作为载体的石库门,就要精心研究石库门的历史演进机理,真正理解石库门的社会人文内涵,真正明确石库门核心价值理念,真正确立石库门建筑保护的方向。从整体上发掘、提升、再造繁华与展现活力、魅力的世界级大都市的历史街区”*万勇:《里弄保护与更新的基本方式和关键环节——以上海里弄为例》。。以往研究大都提到沪人日常生活与石库门之间的关系所在,但几乎从未有人以都市民俗生成历程之角度对这类民居进行过意义的重新凝视与审定。而这不仅是石库门的生命成长经历,更是上海都市发展史中的一段重要历程。一个与内地其他城市无大异的东南沿海县城之所以在百年间能跻身世界级都市之行列,其中动因不仅仅是外部历史事件的激发与优良地理位置铺垫,更重要是这座城市中所容纳的居民主体对这一系列事件的应激反应。上海之所以能以“兼容并包、开放自由”之城市性格以及精明、契约之地域人群著称于世,数百万基层民众在石库门里弄民居中共生共融、逐渐完成习俗化合的动态过程恐怕亦是其中重要关键所在。因此,若要想了解上海及其历史,对于石库门文化蕴含的清晰认知必不可免。实际上石库门精神内涵除了区域历史、城市精神这样的宏大叙事描述以外,上海民众精神家园中的地位亦不可忽视,石库门确可谓是几代沪人记忆中的“原风景”。

对于这样一类留存城市记忆与彰显都市精神的文化遗产而言,我们应当以何种理念来看待与保护她?首先,作为一种建筑形式的保护,不论是以政府主导居民响应的“步高里”,还是商家为主导的“新天地”亦或是政府、居民与艺术家等相互博弈结果的“田子坊”都有一定可取之处,因为至少都将建筑最终留存了下来。但另一方面需要注意的是,石库门作为与人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民居,对于“人”的关注应该作为其保护更新的立论原点。现阶段旧区衰败很大程度上是居住人员的变化,石库门在其萌芽、成熟与发展的过程中其居住主体虽然不断变迁,从早期的江南富户到中期的布尔乔亚中产阶级,一直到晚期的市民杂居状态,总体来说是以中等人家作为其中主要居住力量,也是上海市民的重要成分。1949年以后虽无阶级之分,但一些国营单位人员、知识分子人群的稳定生活与固定居住,使此间形成了良好的生活环境与氛围,邻里之间关系融洽,生活习俗渐趋稳定与统一。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多数原住民搬离这一区域,使得里弄住宅居住主体呈现为老人、低收入家庭以及外来务工人员等三类人群。他们虽然仍在石库门中生活,但基本已经丧失了血缘、地缘的社会组织及情感纽带,邻里之间感情疏离,难以形成稳定的习俗共享体。由此石库门生活习俗亦面临着变异、冲淡乃至消亡的历史命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似乎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之事。此情此景主因可以用城市社会学中著名的“同心圆”理论来解释*蔡禾主编:《城市社会学:理论与视野》,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即围绕着城市中心商业地带往往会有一个称为“过渡区”的区域,其间会有很多商业与轻工制造业以及主要是由移民、贫民、游民组成的居住区。这个过渡区的存在恰恰是中心区的统治地位所决定的。因为中心区的不断扩张决定了周边地区成为下一步的拆迁区,因此这些地区的屋主不愿维修翻新建筑,而是等待拆迁更新。

面对由于内城衰败现象而引起的石库门保护困境,具有一定同质性的纽约在城市贫民区的相关处理手法为我们提供了有益借鉴。城中原本存在着面积约10平方公里、50余万黑人聚集的哈莱姆区,经过数年努力这里已逐渐演变成为政府、开发商、地方社群等多方利益群体博弈、互动、协调发展的成功更新案例。重视地方社群的延续与传承、尊重居民独有“地方感”等更新理念注入其中,使“邻里复兴运动”成为同类贫民窟更新之经典案例*苏智良、江文君:《双城记:上海纽约城市比较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此个案对于上海石库门街区更新无疑具有一定启示意义,其中最为关键之核心还是在于对“人”的关注与重视。盖因一地某类民居之兴衰皆为一定条件下人与时空环境互动之产物。当今高楼大厦式的公寓生活因颇为符合经济及社会整体发展状况而成“民居主流”,虽然石库门的居住条件可能比之相差甚远,然地段好、交通便利等因素无疑是这类石库门弄堂有利条件所在,另则此类合院楼居在日常生活审美上颇符合城市中产阶级的“居住理想”*武昕、刘晶:《殖民规划下的城市巷弄空间——以澳门、上海、青岛为例》,《西部人居环境学刊》2014年第2期。,在布局与规划上亦有一定可取之处。因此有识之士对石库门住宅更新保护大都秉持此类态度:“除少数辟为展示陈列及旅游点外,多数应吸引合适的居民居住,以保持文化气息。”*万勇:《里弄保护与更新的基本方式和关键环节——以上海里弄为例》。笔者认为除了原居民的继续留存,在众多上海新近移民中,中产人士的适当吸纳或可为此类民居保持提供新鲜活力。盖从此类民居萌生、发展以及辉煌的生命历程而言,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市民阶层乃是居于其内的主力群体所在,因而一定数量的中产阶级人士的居住或能稍许挽回石库门在迅速城市化浪潮下的破败局面。首先值得关注的便是现今称为“城市艺术家”的一类群体,其身份类型与职业性质正好可与民国上海 “亭子间作家”相对应,而在世界著名的创意与艺术都市之中,Loft(城市阁楼艺术)作为一种城市老旧产业建筑更新理念亦正席卷全球。Loft最早产生可追溯至二战后纽约曼哈顿地区艺术家们将室内空间巨大的废旧工厂仓库等改造成为有阁楼的适合居住加工作的一体化室内空间,此后这股“办公+居住”形式风潮蔓延全球,成为旧产业建筑与艺术结合的新兴商业模式,这股风潮自然也波及到了中国,北京大山子 “798园区”及上海M50园区皆为此类案例。既然老旧工厂可以作为集办公与居住一体之更新形式,那原本就是民居的石库门住宅作为Loft更新有何不可?石库门本就有“阁楼”、“亭子间”等为其有机成分,长期历史演进与岁月经营赋予其独特的文化内涵,石库门中一部分是完全可以更新为半商(艺术)半住新概念模式。此外“都市白领”作为都市社会中孤独感渐增、认同感缺失严重的一类群体*葛石如:《当代中国年轻都市白领孤独感研究》,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亦颇适合在石库门此类民居之中生活。大多远自他乡独自居沪,长时独居生活造成的社交缺乏与本身信仰的缺失是其孤独感存在的主要原因,石库门弄堂所独有的“邻里感”恰可弥补这一情感心理危机的不足。此外这一社会阶层与职业群体因其接受教育之中西融合与新旧交替决定了他们与石库门民居在内涵方面的天然契合,而此群体大都有一定经济基础与较高的文化素养与生活需求,若居住其中必能为石库门更新与保护贡献其独特的民主与参与意识。居民来源的精挑细选与具体安置的深下功夫,也是民居保护中“以人为本”理念的应有态度。

再者,文脉传承与氛围营造实为石库门保护更新的题中之义。诚如前文,石库门所蕴含的生活习俗才是是文化精华所在。其中诸如前店后铺、商居共融及街区商业等商贸习俗,儿童弄堂游戏等游艺习俗,人情味十足的人际交往民俗,在上海恐怕只有石库门房子中才有了!1961年美国学者简·雅各布斯提出“街道眼”*[美]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金衡山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0页。这一名词说明传统街坊中的自我防卫机制,即邻居(包括孩子)之间可以通过互相经常照面来区分熟人和陌生人而获得安全感,潜在的要做坏事的人则会感到来自邻居的目光监督。显而易见石库门民居中生活可以享受到“街道眼”的安全监控待遇;而石库门商贸习俗、弄堂游艺民俗及人际交往习俗恰好是在“街道眼”防御机制下得以安居乐业的绝好生活呈现。石库门生活习俗可谓是其精神之内核所在。但这类社区生活习俗如何进行传统的保持与维护?美国“公共民俗学”理论及实践成果映入笔者视野眼帘。作为美国民俗学界在应用与实践范畴中面向公众与社区进行当地传统的宣传保护以及指导工作的一门民俗学分支学科,“不论在哪或者为谁工作,公共民俗学家都要通过田野调查去了解当地社区,但他们在社区的工作是为了帮助他们维持自己的传统,并且建立起各种各样的教育项目和材料,包括表演、民俗节日、公立学校项目和课程、展览、电影和视频短片、书籍和其他出版物以及各种在线项目”*[美]罗伊德:《美国公共民俗学的过去、现代和未来——美国民俗学会理事长Timothy Lloyd(罗仪德)访谈录》,游自荧、丁玲译,《民俗研究》2013年第6期。。公共民俗学在美国已获得丰硕成果,虽在我国尚未有完整在地化与系统理论表述与研究建构,但使民众获得关于民间文化教育此类专家学者在地方上无疑是大量存在的。具体到石库门的宣传保护工作,不但“建筑营造技艺”在2011年5月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且“石库门里弄居住习俗”早在2008年即由虹口区成功申报为上海市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这些都是沪地建筑学与民俗学等学科从业者努力之结果。而石库门生活习俗的公共民俗宣传活动,亦有相关书系出版作为宣教产品*陈勤建、尹笑非:《白相喽!经典老上海游戏》,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郑土有、王士钧:《笃笃笃卖糖粥:100首上海弄堂童谣》,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将习俗宣传目标放在少年儿童启蒙所用,已经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然而我们应该认识到,单凭出版业为主的书籍写作在传播媒介丰富的今天不免显得单薄与苍白。其实当今较为风行的民俗影像志、非遗影视剧之传播功能与留存意义似乎亦不应忽视,这也是沪地民俗学及艺术工作者应该努力及涉及的当行方向。因此对于这一类民居习俗传统的保护与宣传来说,“公共民俗学”的相关理论与实践研究值得借鉴。

千百年来,筑城与拆城一直是国人“不破不立”文化符号替代嬗变之行为隐喻,中国历代政权皆在宫室的建立与损毁中完成改朝换代。唯有一地民居由于其天然的地方性与生活日常性使其往往能在数百年长时段之内留存于世,发挥其物质与生活功用。石库门,这一代表着开埠以来上海民俗变迁、城市精神形成、沪人群体凝聚之典型民居,由于全球化、现代化以及城镇化浪潮的冲击,表面上似乎已经失去其留存意义,甚至在某些人所认为的“西方列强殖民痕迹”断言中失去其存在价值。受到城市空心化直接影响的石库门,“满面尘灰烟火色”地从历史中走来,如今已似老妇人般步履蹒跚,然仍难掩其百年风流聚散之绝代风貌。现在我们需要思索的是,承载了百年沪人近代生活的石库门去留何处?如今真应承受如弃妇般的宿命?实则,抛弃这类建筑意味着抛弃上海民众历史生活中的最重要一段。上海民俗何以从乡村图景走向城市化风貌?城市精神与市民性格何以呈现如斯气质面貌?沪人何以“能成为”沪人?只要我们坚持追索与不断叩问,这些问题似乎都能从石库门中得到一定解释。然而,找寻这些答案,并非为“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帮助我们解释我们自己,我们的同类,以及人类的种种问题和前景”*[美]詹姆斯·哈威·鲁滨孙:《新史学》,齐思和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5页。,这才是历史的功用,也是上海百年生活史承载物石库门之最大价值意义。然而甚为遗憾的是,“一般人们所最忽略的恰恰就是历史所产生的最大功用”*[美]詹姆斯·哈威·鲁滨孙:《新史学》,齐思和等译,第15页。,这也是笔者在拙文中孜孜追索于石库门前世今生的最大理论与实践动机。本文深信只有明晰于此,才知一地民居的保护与留存是多么地意义非凡,便会更加痛惜她们被损毁与消失的悲惨境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责任编辑]刘晓春

赵李娜(1981-),女,山西运城人,史学博士,上海应用技术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上海,200232)

K890

A

1674-0890(2016)05-056-08

猜你喜欢

石库门民居都市
民居摄影
民居书画
潜行水下 畅游都市
民居智库
传承红色基因 从石库门开启
民居摄影
抢救并保护上海的文脉石库门
穿越水上都市
威尼斯:水上都市
都市通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