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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蕃青海之战与陇右军事力量的初创

2016-02-03郑红翔

敦煌学辑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临洮吐谷浑高宗

郑红翔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唐初,吐蕃王朝逐渐崛起。早在太宗贞观十二年(638),吐蕃就与唐在松州发生了一场大的较量,史称“松州之战”,汉文史料称此战以唐军的胜利告终,但吐蕃的退军很大程度上缘于内部的矛盾,并非在军事上弱于唐军。*[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196上《吐蕃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21页;[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195“太宗贞观十二年”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139-6140页。不少学者对此战做过研究,如王学军《松州之战与贞观年间唐蕃关系变迁》,《史学月刊》2009年第9期,第22-27页;杨思奇《唐与吐蕃松州之战始末》,《民族史研究》2012年,第56-74页;魏迎春、张旭《唐蕃松州之战探微》,《中国藏学》2016年第1期,第132-138页。战后松赞干布再次请婚,得到了太宗的同意。不久之后文成公主嫁入吐蕃,双方度过了一段和平时期。但到了高宗时期,吐蕃又开始了新一轮扩张,不仅在西域,还将目标投向了东方。龙朔三年(663)吐蕃败吐谷浑,兵锋直抵唐西境,这以后与唐的军事冲突不断升级。失去了吐谷浑这一战略缓冲区,唐的西北边地直接受到威胁,在与吐蕃交涉无果之后,唐廷开始在陇右地区设立了一批新军、抢占了战略要地。此后唐、蕃双方虽然不时发生冲突,却基本没有超出这一范围,双方在军事上呈现了总体的均势。

一、吐蕃的扩张

自唐高宗龙朔三年(663)起,青海的局势开始发生巨变,吐蕃扩张的触角伸向吐谷浑,并于该年破吐谷浑国。吐谷浑国灭,可汗诺曷钵与弘化公主带着数千帐逃奔凉州,徙居唐境。[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1“高宗龙朔三年”条,第6336页。失去了吐谷浑这一缓冲地带,吐蕃的兵锋可直抵唐河湟地区西部。自此之后,来自青海地区的寇扰不断。

面对吐蕃吞并吐谷浑这一大事,唐政府只委派了缘边将领加强防守,“以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帅右武卫将军独孤卿云、辛文陵等分屯凉、鄯二州,以备吐蕃。”接下来的六月戊申,“又以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度诸军,为吐谷浑之援。”[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1“高宗龙朔三年”条,第6336页。直到七年以后的大非川之战以前,唐政府对吐蕃没有采取任何军事行动。吐蕃刚破吐谷浑,其宰相禄东赞即屯军到青海,紧接着又遣使向唐廷陈吐谷浑之罪并请和亲,对此高宗回遣使者入吐蕃加以谴责,应对措施停留在外交层面。麟德二年(665)正月,吐蕃又请与吐谷浑和亲,“仍求赤水地畜牧”[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1“高宗麟德二年”条,第6343页。。赤水乃吐谷浑国核心地区,吐蕃野心昭然,唐廷自然不会答应。虽然没有得到唐的承认,吐蕃在事实上已经控制了该地区,这一次唐政府依然没有任何军事上的行动。于是吐蕃更得寸进尺,在乾封二年(667)破生羌十二州。对此,唐政府仅罢其州,可谓进一步绥靖。

唐、蕃的和平持续到咸亨元年(670)四月,该年吐蕃又大举兴师,攻陷西域十八州和龟兹拨换城,迫使唐罢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对吐蕃的威胁,唐再不能坐视不管,随即“以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左卫将军郭待封副之,以讨吐蕃,且援送吐谷浑还故地。”[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1“高宗龙朔三年”条,第6336页。至此,唐政府才开始了正式反击,欲助吐谷浑收回故土。

从吐谷浑国灭到唐朝的第一次反击战(大非川之战),历时7年之久,唐政府这第一次军事行动因统帅的失职而大败。此后又过了七、八年唐政府才发起新的进攻,即青海之战。为何这几次军事行动的时间间隔都如此之长呢?

龙朔三年吐蕃破吐谷浑国时,唐政府主要兵力正陷于辽东战场。时隔七年之久乃发兵讨吐蕃,主要是受到了辽东战场的牵制。加上那时的吐蕃尚未构成对唐的直接威胁,所以高宗没有将西北地区放在战略上的首要地位。总章元年(668)平高丽,次年(669)又“徙高丽户三万八千二百于江、淮之南,及山南、京西诸州空旷之地”[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1“高宗总章二年”条,第6359页。,辽东战事告一段落,唐政府才得以腾出空来处理西北的问题。而这时候的西北边疆,吐蕃的威胁日益凸显。唐被迫罢四镇后,西域形势急转直下,对吐蕃的反击已不可避免。这就促成了咸亨元年唐政府的第一次反击,即大非川之战,唐军统帅薛仁贵和郭待封未能协同作战,最终大败。[注]关于大非川之战的重要性与失败原因,前辈学者多有论及,此不赘述A。参见周伟洲《吐谷浑传》,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05-106页;Christopher I.Beckwith,The Tibetan Empire in Central Asia,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p.33;王吉林《从大非川之役到中宗时代与吐蕃的关系》,《西藏研究论文集》第2辑,西藏研究委员会,1989年,第19-39页;林冠群《由地理环境论析唐代吐蕃向外发展与对外关系》,《唐代文化研讨会》,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年,第241-275页;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72页;于赓哲《疾病与唐蕃战争》,《历史研究》2004年第5期,第39-52页;吕博《大非川之役与星象问题》,《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26辑,第131-145页。战后,吐谷浑完全落入吐蕃之手。[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5《高宗纪下》,第94页。唐军在战局上陷入被动,迫使唐廷于该年九月紧急任命“左相姜恪为凉州道行军大总管,以御吐蕃。”[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1“高宗咸亨元年”条,第6365页;[北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939《总录部·讥诮》,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1063页。姜恪曾长期任将军,因立功塞外才被擢任左相,时人甚至有“左相宣威沙漠”之说。[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77《阎立本传》,第2680页。但此时他年事已高,仅仅过了两年(672)就死在了河西镇守任上,[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5《高宗纪下》,第96页。肯定不适合领兵打仗。姜恪的任命并非出于实际考量,只是权宜之策,说明唐政府此时无心对吐蕃作战,仅为防守而已。从薛仁贵的“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到姜恪的“凉州道行军大总管”,名称的改变也暗示了唐政府对吐蕃的政策再次由攻势转为守势。

此后直到上元三年(676)闰三月(该年十一月方改元仪凤,故此处记上元年号),吐蕃再次对唐西境发动大规模进攻,寇鄯、廓、河、芳等州,唐发兴、凤等州之兵抵御入侵。[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2“高宗仪凤元年”条,第6379页。唐政府需要调遣兴州、凤州等其他地区的军队前来作战,说明彼时唐在河湟边地无兵可用。越来越严峻的形势需要唐政府在河湟地区展开布防。仪凤二年(677)二月,唐散徙高丽民众于河南、陇右诸州,[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2“高宗仪凤二年”条,第6383页。东北的局势基本稳定下来,唐廷这才将主要精力转向了吐蕃。

二、青海之战献疑

新的防御体系主要缘于仪凤年间唐朝与吐蕃的军事冲突。其中,唐政府对吐蕃发动的大规模反击,即“青海之战”,影响最大。该役以唐军的失败告终,大将刘审礼没敌,主帅李敬玄仓惶逃归。但关于青海之战,有两处需要辨别的细节:(一)关于青海之战的时间,史书中有仪凤二年和仪凤三年两种记载;(二)在青海之战李敬玄被困于吐蕃、黑齿常之夜袭贼营后,还有永隆元年(也即调露二年,680)李敬玄再次败于吐蕃、常之再袭贼营的记载,因为这两次事件的内容十分相似,不少史家怀疑永隆元年的记载有舛误。这两个问题需要逐一辨别。

(一)青海之战发生的时间

《资治通鉴》卷202及新、旧《高宗纪》、《旧唐书·吐蕃传》等均系该事于仪凤三年(678)[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2,高宗仪凤三年(678)条,第6385页;[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5《高宗纪下》,第103-104,5223页;[北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3《高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74页。,且被广泛认可,但翻检史书,却发现还有另一种记载。

此役主要参加者刘审礼,其《旧唐书》本传中载道:“仪凤二年,吐蕃寇凉州,命审礼为行军总管,与中书令李敬玄合势讨击。遇贼于青海,敬玄后期不至,审礼事败,为贼所执。”[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77《刘审礼传》,第2678页。根据这条记载,青海之战似发生于仪凤二年:这一年吐蕃寇凉州,于是唐政府派刘审礼与李敬玄一同攻打吐蕃,最后刘审礼率领的军队在青海与蕃军相遇,李敬玄没有按期赶到,造成了刘审礼战败。但分析《刘审礼传》的记载,仪凤二年吐蕃入寇的地点是凉州,而刘审礼遇吐蕃的地点是青海,位置上相距很远,“吐蕃寇凉州”和“遇吐蕃于青海”这两件事之间相隔的时间不确定,很难断定是同一年发生的。所以此条记载不足以为证。

又,《旧唐书·裴行俭传》:“仪凤二年,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及李遮匐扇动蕃落,侵逼安西,连和吐蕃,议者欲发兵讨之。行俭建议曰:‘吐蕃叛涣,干戈未息,敬玄、审礼,失律丧元,安可更为西方生事?’”[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84《裴行俭传》,第2802页。该记载同样见于《册府元龟》卷366[注][北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366《将帅部·机略六》,第4355页。。若此记载不误,仪凤二年就已知道李敬玄和刘审礼兵败,“青海之役”就不应晚于该年,即至迟发生于仪凤二年。这该如何解释呢?

裴行俭的同一言论也载于《资治通鉴》:“吐蕃为寇,审礼覆没,干戈未息,岂可复出师西方!”[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2“高宗调露元年(679)”条,第6390页。虽插入记载于调露元年(679)诸事中,但叙述该事件的时间仅用了一“初”字,说明是追述先前发生之事,实际上没有确切纪年。盖司马光见裴行俭“审礼覆没”之语,推测此言必出青海之战后,所以将此事插入调露元年诸事中,实不知其发生之具体年份。

两种记载究竟孰对孰错,还要结合前后史实来分析。仪凤年间讨伐吐蕃的唐军有十八万之众,征调这么多士兵是要提前做准备的。检阅史料,仅有仪凤二年十二月,高宗下诏在关内、河东广求猛士,以大发兵攻打吐蕃之事。[注][北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991《外臣部·备御四》,第11642-11643页;《旧唐书》卷196上《吐蕃传上》,第5223页;[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2“高宗仪凤二年(677)”条,第6384页。大的出征只能在征齐猛士后,就只能是仪凤三年之后了。且《资治通鉴》所载李敬玄任职时间细致到月和日,在仪凤三年正月丙子,[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2“高宗仪凤二年”条,第6384页。时间如此精确,一定是有依据的。由此看来,青海之战发生于仪凤三年更为合理。

(二)永隆元年(调露二年)是否有李敬玄再败事

青海之战,刘审礼先没于敌,李敬玄闻讯即撤退,逃跑过程中被困于吐蕃,幸得黑齿常之率五百敢死之士夜袭吐蕃营,才得以收余众还鄯州。但两年后的永隆元年又出现了李敬玄湟川败绩,副使黑齿常之再率精骑三千夜袭贼营击退赞婆的记载。《资治通鉴考异》认为:这两处记载很相似,《旧唐书·李敬玄传》载敬玄只打了一次败仗,《黑齿常之传》虽记有两次战事,但这两件事间连词用了“时”,应该是同时发生的;加上《唐历》《统纪》皆无敬玄永隆元年再败的记载;永隆元年八月丁巳敬玄贬衡州刺史,若辛巳敬玄败于湟川,到其被贬之时,才三十七日,“贾耽《皇华四达记》,自长安至鄯州约一千七百余里,时高宗又在东都,若敬玄败后,累表称疾,得报乃来,至东都,必数日乃贬,非三十七日之内所能容也。”所以司马光略去了李敬玄再败于湟川之事,仅保留吐蕃寇河源、黑齿常之击退来犯吐蕃的记载。[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2“高宗永隆元年”条,第6395页。《考异》所持理由之一是《旧唐书·李敬玄传》仅载有李敬玄的一次战败,我们需要回到《李敬玄传》的原文分析:

调露二年,吐蕃入寇,仁轨先与敬玄不协,遂奏请敬玄镇守西边。……竟以敬玄为洮河道大总管,兼安抚大使,仍检校鄯州都督,率兵以御吐蕃。及将战,副将工部尚书刘审礼先锋击之。敬玄闻贼至。狼狈却走。审礼既无继援,遂没于阵。[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81《李敬玄传》,第2755页。

这里述及刘审礼没敌,为仪凤年间发生的事,“调露二年”应为“仪凤二年”在传抄过程中的误书。但“调露二年”是其他史书称李敬玄第二次战败的年份,如此巧合,还应存疑,需对比其他史料才能下结论。

王忠先生也对此役做过考证,他在《考异》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论,认为永隆元年不仅无李敬玄再败之事,亦无黑齿常之击却吐蕃之役。理由是据《资治通鉴》仪凤三年九月条,敬玄败后,娄师德因收集亡散士兵、重振了军旅,于是被任命为使节出使吐蕃,随后与论赞婆会于赤岭并宣导上意。相应地,赞婆“为之数年不犯边”。王忠认为此材料的来源与《实录》不同,“赞婆数年不犯边若确,仅隔一年赞婆即大举入侵,谅无此理。”由之继续推测,认为载于永隆元年七月那场战事,“七月”可能为“十月”之误,即仪凤三年九月青海之败仅丧刘审礼率领的那部分前军,吐蕃还没取得大胜,紧接着再发生一场战事是有可能且有必然性的,这就是十月的敬玄之败。王忠认为年份被错置,并给出了一种解释,“永隆元年八月有敬玄贬衡州刺史之文,遂移此事于永隆元年”。[注]王忠《新唐书吐蕃传笺证》,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48页。也就是说,王忠先生推测永隆元年七月没有战事发生,湟川之战的真正时间可能为仪凤三年十月,是唐军紧接着青海败后与吐蕃的又一次交锋。

按仪凤三年黑齿常之夜袭贼营,是发生在刘审礼前军战没、李敬玄逃还、在承风岭被蕃军所困的窘境下:

左领军员外将军黑齿常之,夜帅敢死之士五百人袭击虏营,虏众溃乱,其将跋地设引兵遁去,敬玄乃收余众还鄯州。[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2“高宗仪凤三年”条,第6385页。

而《实录》载永隆元年发生的战争曰:

吐蕃大将赞婆及素和贵等帅众三万进寇河源,屯兵于良非川。辛巳,河西镇抚大使、中书令李敬玄统众与贼战于湟川,官军败绩。副使、左武卫将军黑齿常之帅精骑三千,夜袭贼营,杀获两千余级,赞婆等遂退。擢常之为河源军经略大使,诏敬玄留镇鄯州以为之援。[注][北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202“高宗永隆元年”条,第6395页。

对比两处记载,虽然都是黑齿常之率士卒夜袭贼营,却不能认定为重复记载。因为两次战事,背景、地点、对应的吐蕃将领、黑齿常之袭贼营时所帅部众的人数均不同,应该为两次不同的偷袭。

其他史籍中有线索可以为我们解答这一问题,在《通典》中,刘审礼和李敬玄的战败就分别被载入两个不同的战役。卷一百八十九《边防五·序略》云:“仪凤中,工部尚书刘审礼又率兵十八万,败没于青海。调露中,中书令李敬玄又大败于大非川。”[注][唐]杜佑《通典》卷189《边防典五》,第5129页。卷一百九十《边防六·吐蕃》曰:“仪凤三年,遣工部尚书刘审礼为洮河军总管,率兵十八万以讨之,战于青海,军败,没于镇。调露二年,中书令李敬玄战于大非川,又败绩。续遣黑齿常之袭击,破之。”[注][唐]杜佑《通典》卷190《边防典六》,第5173页。将青海之役仅系于刘审礼一人,而认为李敬玄战败是另一场单独的战役,在之后的调露二年。诸多不同的史料都有一个共同的线索:仪凤三年青海之战,李敬玄听闻刘审礼前军败没于吐蕃,立即逃跑,丝毫没有与吐蕃交战的打算。他在逃跑途中曾为吐蕃所困,于是发生了第一次黑齿常之夜袭贼营,敬玄才得还鄯州。此役全程没有敬玄与吐蕃接战的记载,所以,《通典》述仪凤三年青海之败时只提了刘审礼。而调露二年,李敬玄的大败,盖与《实录》所记败于良非川、黑齿常之再次夜袭贼营乃同一事。不同的是,《通典》言调露年间李敬玄战败的地点为大非川,而《实录》所记为良非川,盖二者名相近,易混淆,《通典》里的“大非川”应为“良非川”之误。

又《册府元龟》卷390《将帅部·警备》:

黑齿常之,高宗调露二年吐蕃寇河源,河西镇抚大使李敬玄败绩,常之为副使,频有战功,擢为河源军经略大使。诏敬玄留镇鄯州以为之援,常之始令远置烽戍,开屯田五千余顷,战守有备。[注][北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390《将帅部·警备》,第4635页。

卷四二〇《将帅部·掩袭》:

黑齿常之为河源军副使,吐蕃赞婆及素和贵等率众数万屯聚于非良川(良非川),常之以精骑三千夜袭贼营,斩首二千余级,获羊马数万计,赞婆等单马而遁。赏帛三千段,以为河源军大使。[注][北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420《将帅部·掩袭》,第5008页。

调露二年、永隆元年乃同一年,调露年号在先,调露二年的八月二十三日,改元永隆。上述诸记载可作《实录》680年李敬玄率军与吐蕃发生战事、常之再次夜袭贼营的佐证。第二次夜袭贼营后,黑齿常之才由河源军副使升为大使。

史谓因师德的宣导,赞婆数年不犯边,实为虚美之言。考诸前后史实,吐蕃向来无信,岂肯仅因“谕以祸福”之言即休兵。不能据此推测调露年间李敬玄没有与吐蕃作战。而司马温公所论三十七日内,在超过一千七百余里的距离下不可能完成敬玄累表称疾、得归,再被贬的过程,又该如何解释呢?按照常理,兵败即应被罚,仪凤三年刘审礼败没,敬玄按兵不救且逃归鄯州,内心必怀恐惧,累表称疾应从此时开始,而不是良非川战败后才开始。而唐代的马“有日行百余里的,有日行二百里的。大约是普通的马,平时日速的约数。”[注]李树侗《唐史研究》,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34页。若三十七日不包括累表称疾的时间,李敬玄调露二年兵败后归京,一定是快马赶路,即便加上数日被贬的时间也还是来得及的。

二、仪凤二年所置军

如上文提到的,仪凤二年唐置河源、莫门、积石三军,是为次年的青海大战做的准备。此役唐军虽因主将的统率失驭而败,唐政府却没有失去陇右地区。而咸亨元年的大非川之战,唐军的失败直接导致吐谷浑国完全陷入吐蕃之手。对比这两场战役,同样是唐军大规模战败却带来了不同的结果,主要原因就在于咸亨元年唐仅仅派大军远征,没有在要害位置设置固定的军镇,一旦战败就只能全线而退;而仪凤二年新置的三军在战前已抢占了战略要地,即便主力溃散,吐蕃仍难以绕过这几个防御军而完全占领陇右之地。我们可以看到,河源军自设立以后一直是陇右地区的主力军,在安史之乱打乱西北防御力量之前,吐蕃从未拿下这一地区。以下分别来看这三军的情况:

1.河源军

《元和郡县图志》卷39“鄯州”条:

河源军,州西一百二十里。仪凤二年中郎将李乙支置。管兵一万四千人,马六百五十三匹。[注][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39《陇右道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91页。

《通典》卷172《州郡二》“陇右节度使”下述河源军:

西平郡西百二十里,仪凤二年李乙夫置,管兵万四千人,马六百五十疋。[注][唐]杜佑《通典》卷172《州郡典二》,第4482页。

河源军在鄯州西一百二十里,此无异议,当在鄯城县(今青海省西宁市)。王永兴先生认为置军使李乙支的名字不类汉名,推测此军初置时有党项属性。[注]王永兴《论唐代前期陇右节度使》,《国学研究》第4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85页。郭元振上《安置降吐谷浑状》曰“至如躭尔乙句贵,往年王孝杰奏请自河源军徙居灵州”[注][唐]杜佑《通典》卷190《边防六》,第5166页。,则河源军在发展过程中至少还吸收了吐谷浑部众。隋末唐初,吐谷浑与党项所居地近,联系也较密切,早在隋炀帝破伏允时,就有“伏允无以自资,率其徒数千骑客于党项”[注][唐]杜佑《通典》卷190《边防六》,第5166页。之事。

河源军兵员上万,实为大军,在青海之战也显示出其主力作用。黑齿常之再破吐蕃赞婆等军后被擢为河源军经略大使,都督李敬玄退居鄯州“为之援”[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5《高宗纪下》,第106页。,足见此军的先锋地位。

2.莫门军

《元和郡县图志》卷39“陇右道鄯州”:

莫门军,洮州城内。仪凤二年置,管兵五千五百人,马二百匹。[注][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39《陇右道上》,第991页。

《通典》卷172《州郡典二》:

莫门军,临洮军城内,仪凤二年置,管兵五千五百人,马二百疋。[注][唐]杜佑《通典》卷172《州郡典二》,第4482页。

《旧唐书》卷38《地理志》亦同。[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38《地理志》,第1388页。

《唐会要》卷78“节度使”目:

莫门军,置在洮州,仪凤二年置军。开元十七年,洮州移隶临洮军,百姓隶岷州,置临州。二十七年四月,又改为洮州,今为临洮军是也。[注][宋]王溥《唐会要》卷78“节度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688页。

《唐会要》这段记载文意难解,很多学者都对此发表过不同的看法,王永兴先生认为“‘开元十七年’以下与莫门军无关”[注]王永兴《论唐代前期陇右节度使》,第192页。,唐长孺先生以为“临洮军”之“军”应为“郡”。[注]唐长孺《唐书兵志笺正》,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5页。

而学者李宗俊有不同的见解,他采信了《唐会要》的记载,推测道:

到了开元十七年吐蕃大规模进攻时,驻防于洮州城的莫门军不能抵御,随着洮州城的陷落,莫门军被迫随洮州行署移理临洮军。后随着信安王祎等对洮河上游石堡城的攻克和驻防,原临洮军移理鄯州节度使衙,而原临洮军驻地为莫门军继续驻防,而且应该是从此亦改名为临洮军,故有上引《唐会要》文“今为临洮军是也”云云。[注]李宗俊《唐前期西北军事地理问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37页。

认为莫门军在开元十七年移到临洮军驻地,后临洮军移理鄯州节度使衙,莫门军不仅留在了临洮军原来的驻地,还改名为临洮军。

此观点明显有误。王永兴先生早已根据墓志指出,莫门军“后又继续存在至天宝年间”[注]王永兴《论唐代前期陇右节度使》,第193页。。《册府元龟》卷128《帝王部·明赏二》天宝十三年亦载有“陇右同节度副使、右武卫员外大将军兼漠门军使、临洮郡太守成如璆”[注][北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128《帝王部·明赏二》,第1535页。,则莫门军至少存在于天宝十三年后。临洮军开元中即移就节度衙置,莫门军此时改名之说不成立。《唐会要》这段晦涩的记载,“临洮军”应为“临洮郡”之讹。成如璆职衔中既然同时有“漠门军使”和“临洮郡太守”,漠(莫)门军与临洮郡应处同一地望。开元十七年,洮州确有废入岷州之事,二十七年又复为洮州,[注][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39《陇右道上》,第997页。《唐会要》的记载不误。综合各因素,知唐长孺先生的推测最为合理,此军在临洮郡城内(今甘肃省临潭县)。最后,李文称开元十七年洮州城陷落于吐蕃,实无史实依据。

3.积石军

《元和郡县图志》卷39

“鄯州”条:

积石军,廓州西一百八十里。仪凤二年置。管兵七千人,马一百匹。[注][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39《陇右道上》,第991页。

“廓州”条:

积石军,在州西南一百五十里。仪凤二年置。西临大涧,北枕黄河,即隋浇河郡所理。[注][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39《陇右道上》,第994页。

《通典》卷172[注][唐]杜佑《通典》卷172《州郡典二》,第4482页。、《旧唐书》卷38[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38《地理志》,第1388页。同。

《唐会要》卷78载道:

积石军,置在廓州达化县西界,本吐谷浑之地。贞观三年,吐谷浑叛,置静边镇。仪凤二年置军额焉。[注][宋]王溥《唐会要》卷78“节度使”,第1688页。

仪凤二年置军额后积石军才开始名实兼俱,所以我们认为此军始于仪凤二年。刘满先生考证积石军在今贵德县河阴镇。[注]刘满《唐九曲及相关军城镇戍考》,《敦煌学辑刊》2010年第2期,第5页。

此三军都为大军,到安史之乱前不断出现在唐蕃争战的记载中,可谓唐在陇右地区防御吐蕃的主力。河源、积石这两个地方很险远,而河源军、积石军这两支军队所处位置却近,从此二军的名称来看,仪凤二年的军事部署是进取性的。之后黄门侍郎来恒向高宗所言“向洮河兵足以制敌,但诸将不用命,故无功”[注][北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6上《吐蕃传上》,第6077页。,道出此战失败的原因是将领统御失职,同时也说明了唐廷在战前部署的军队有着绝对的战略优势。在安史之乱打破陇右防御体系前,这三支军队都属于对吐蕃作战的主力。因为它们的存在,吐蕃在玄宗以前无法突破这条战略防御线,而唐军也无法彻底击灭吐蕃,双方在陇右达到了一种军事上的动态平衡。

三、小结

高宗时期,随着吐蕃对唐领土的威胁和东北战事的结束,唐政府将战略重心从东北转移到西境,青海之战即是唐向吐蕃有计划性、大规模的反击。虽然以唐军的失败告终,但作为战前准备在河湟地区所置的军队,却为唐政府抢占了战略要地,河源、积石、莫门这三军不断出现在后续的战争记载中,在唐朝的西疆起着重要的防卫作用。青海之战唐军虽败,战前设置的河源军、莫门军和积石军却成为唐在陇右地区的有力屏障,为之后的军事发展及陇右节度的建立打下了基础。这样的军事部署,使唐在西北与吐蕃保持了军事上的大体均势,直到安史之乱前,守住了唐的西部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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