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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友朋,相为表里”:何心隐友朋思想论析

2016-02-03王淑琴

管子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师友君臣

王淑琴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孔子研究院,山东 曲阜 273100)

古代学术思潮

“君臣友朋,相为表里”:何心隐友朋思想论析

王淑琴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孔子研究院,山东 曲阜 273100)

何心隐的友朋思想在明代儒家友朋观体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友朋观有实践的社会意义,他期望以师友关系集聚力量,发挥以下致上的作用,从而实现与当政者逐步融通于同一个道统。他提出的“交尽于友”“君臣友朋,相为表里”等观点是之前儒家学者鲜有提及的。他的友朋思想与他的仁义论也有密切的联系。

何心隐;友朋;师友;仁

泰州学派是明代中后期王门后学中一个较有影响的学派,阳明之学经由泰州学派得以广泛传播,也因泰州学派而发生了重大变化。何心隐是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本姓梁,名汝元,字柱乾,号夫山。因避严嵩党羽之祸,改姓易名为何心隐。何心隐的著作中有《师说》和《论友》两篇,可见他对师友关系的特殊关注,他认为“道而学尽于友之交”,并指出其他四伦有明显的弱点,如兄弟易比较、夫妇易匹敌、父子易亲昵、君臣易欺陵与攀附,是“小乎其交者也”,因而在五伦之中他最看重朋友一伦。何心隐的社会活动也多置身于师友之间,黄宗羲说“心隐之学,不墮影响,有是理则实有其事,无声无臭,事藏于理,有象有形,理显于事”[1]705。正如黄宗羲评价的那样,何心隐的友朋观与他的社会实践可谓互为里表,颇具特色。

一、“交尽于友”

何心隐以《周易》里的泰卦来比拟朋友一伦,他说:“天地交曰泰,交尽于友也。友秉交也,道而学尽于友之交也。”[2]28“泰”是《周易》里的卦名,下乾上坤,象征“通泰”,《序卦传》:“泰者,通也。”[3]73卦辞为“小往大来,吉,亨。”《彖》曰:“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3]73《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3]74《泰》的卦相为天在下,地在上。意在上下交通,阐明事物“通泰”之理。曹丕说:“夫阴阳交,万物成;君臣交,邦国治;士庶交,德行光。同忧乐,共富贵,而友道备矣。《易》曰:‘上下交而其志同。’由是观之,‘交’乃人伦之本务,王道之大义,非特士友之志也。”[4]434曹丕一语道出了《泰》卦重“交”的特点,指出《泰》卦意在友道。

何心隐正是看到了《泰》卦主“交”的特征,认为“友秉交”,因而“交尽于友”,并进一步提出“道而学尽于友之交”的主张。在甲骨文中,友,从二又(手),构形不明,单独分析甲骨文中的“又”,其像右手之形,对先王和自然神进行又祭,是为了求得福佑和好年成。殷代卜辞常见“受又”一词,意思是说受到神灵的佑助,那么“又”有佑助的含义,由此或许可推断出“友”有互相帮助之义。许慎《说文解字》:“同志为友,从二又,相交友也。”[5]116“其志同”是友道的特征,何心隐借《泰》卦“上下交而其志同”的内涵论证了自己“交尽于友”的观点,同时友道之所以为何心隐所重视在于它承载了道与学的认知过程。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6]878曾子将友道的作用定位为“辅仁”,郭店楚简载“同悦而交,以德者”,孟子也主张“友也者,友其德”,他们无一例外的将“德”视为“友”的必备品质,而“德,天道也”,以德交即以天道交,可见自先秦儒家始,友道的重要性就已体现出来了。

“交尽于友”的提出与何心隐的仁义观密不可分。他说:“仁无有不亲也,惟亲亲之为大,非徒父子之亲亲已也,亦惟亲其所可亲,以至凡有血气之莫不亲,则亲又莫大于斯。亲斯足以广其居,以覆天下之居,斯足以象仁也。义无有不尊也,惟尊贤之为大,非徒君臣之尊贤已也,亦惟尊其所可尊,以至凡有血气之莫不尊,则尊又莫大于斯。尊斯足以正其路,以达天下之路,斯足以象义也”。[2]27郭店楚简说“爱亲忘贤,仁而未义也,尊贤遗亲,义而未仁也”[7]148,则爱亲属仁,尊贤是义。郭店楚简《五行》篇载“贵贵其等尊贤,义也。”孟子认可了郭店楚简“贵贵”“尊贤”的说法,孟子认为“亲亲”是仁,“敬长”为义,仁义可“达之天下”。郭店楚简和孟子将“亲”固定在父子之亲亲等血缘之亲内,而何心隐说“仁无有不亲”,他把亲亲的范围扩大,将亲看作“凡有血气之莫不亲”,把尊释为“凡有血气之莫不尊”,希望最终实现“广其居,以覆天下之居”和“正其路,以达天下之路”的仁义境界,而仁义境界的实现依赖现实人伦关系的协同,更重要的是何心隐认为友朋一伦具有其他四伦所不具备的优点,能够担当起通“仁”的重任。朋友间没有血缘关系,才能真正做到以义相合,以致接近“凡有血气之莫不亲”的境地。

何心隐论“仁”的观点继承了王艮“无所不包故谓之仁”“能爱天下,则天下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的思想。王艮的“尊亲”思想突破了传统的“亲亲”“尊贤”框架,何心隐的“尊亲”观点与他的“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一脉相承。但何心隐论述“仁”与“亲”的体系更加系统、完备,他从“仁无有不亲”论起,继而由“凡有血气之莫不亲”进一步提到“亲斯足以广其居,以覆天下之居”,在天下的高度上将“亲”的效用重新归为“仁”。何心隐的学说与王阳明的思想也有相似之处。王阳明提出“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9]222。王阳明认为“朋友”与“仁”存在着紧密联系,“吾之仁”与朋友终要到达一体之境,而联结“朋友”与“仁”的践行途径在于“亲”,亲吾朋友,以及人之朋友,以及天下人之朋友,从而达到吾之仁与吾之朋友、人之朋友与天下之朋友为一体的境界。亲友朋是亲民的一部分,只有亲“凡有血气”者才能“达吾一体之仁”,最终“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大学问》记载:“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草木鸟兽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9]146王阳明主张通过亲民达到“一体之仁”,实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他从基本的人伦关系谈起,进而把“亲”提升到了对世间万物“莫不实有以亲之”的境地,从这一点上可以说王阳明、王艮与何心隐对“仁”的论述是基本一致的。

何心隐有关“仁”的思想受到了王艮“万物一体”学说的影响。“万物一体”的命题早在先秦时期就存在,张载提出“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10]62程颢也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王阳明“万物一体的大我之境的本质是‘仁’或‘爱’”[11]249。程颢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12]16,“仁也,万物一体之道也。”仁为“万物一体之道”,仁“无所不包”,则何心隐“仁无有不亲”观点的提出也就顺理成章了。“仁”的地位如此重要,作为现世的人如何实现“仁”就是接下来何心隐要思考的问题了,在修身、亲民的实践中他最终锁定了友朋一伦,当子贡问孔子如何“为仁”时,孔子说“友其士之仁者”,可见与具备“仁”德的人交友便是“为仁”的方法。

自王艮始,徐樾、颜钧等人都怀有天下、国家的社会责任感,正是泰州学派这一积极入世的风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何心隐的学说和行为,何心隐对友道的赞同和推崇达到了明末儒家友朋观的高峰,他的学说甚至影响到了清末一些学人的思想。谭嗣同认为“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毫之苦,有淡水之乐”[13]48,唯有朋友。他说朋友关系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朱熹注:“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14]141朱熹把“文”解释为“讲学”,钱穆注:“文者,礼乐文章。君子以讲习文章会友。”[15]326无论与友讲学还是讲习文章,朋友间既可明道又能明德,五伦之中也只有友朋能完全做到这一点。

五伦之中,“昆弟非不交也,交而比也,未可以拟天地之交也。能不骄而泰乎?夫妇也,父子也,君臣也,非不交也,或交而匹,或交而昵,或交而陵、而援。八口之天地也,百姓之天地也,非不交也,小乎其交者也。能不骄而泰乎?”[2]28在何心隐看来,兄弟、夫妇、父子、君臣之间的关系都有明显的弱点,如兄弟易比较、夫妇易匹敌、父子易亲昵、君臣易欺陵与攀附,是“小乎其交者也”。若人际关系羁縻于“八口之天地”,社会将很难达到至善的境地,更谈不上仁义的实现。朋友一伦因其比拟于“天地交”,“道而学尽于友之交”,能够担当起实现仁义的重任。何心隐指出这四伦的缺点,并不是否定兄弟、夫妇、父子、君臣的关系,只是更加肯定了他对朋友一伦的重视。若这四伦能舍弃各自的短处,也是能为他所用的。“不落比也,自可以交昆弟;不落匹也,自可以交夫妇;不落昵也,自可以交父子;不落陵也,不落援也,自可以交君臣。”[2]28有学者认为:“何心隐强调朋友一伦,乃是根植于他视人为独立个体的观点上,他以人为社会的中心,而社会是人的集合体,社会关系则是以个体为基础所展开的关系,因此个体与个体之间皆为朋友,彼此平等而互相尊重,人际关系应高于人伦关系的藩篱限制,即不致落于偏狭的关系中。”[16]在何心隐看来,朋友关系与天地之交相类,“法象莫大乎天地,法心象心也……天地此法象也,交也,交尽于友也。友秉交也。”[2]28

因师友能够辅仁,师友关系为历来学者所重视,何心隐认为实现孔子之道需借助“师友”的力量。他以尧舜、文王武王、武王与周公为例,指出三代之前师友关系存在于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君臣相师,君臣相友,尧舜是也。旨出于尧而宗归于舜,不有二也。父子相师,父子相友,文武是也。旨出于文而宗归于武,不有二也。兄弟相师,兄弟相友,武周是也。旨出于武而宗归于周,不有二也。”[2]37他非常重视师道,认为师“惟大为泰”。“师也,至善也。非道而尽道,道之至也;非学而尽学,学之至也。可以相交而友,不落于友也;可以相友为师,不落于师也。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惟大为泰也,师其至乎!”[2]27-28道需借助“师”才能广播天下,师是至善。荀子说:“非我而当者,吾师也”,他主张“隆师而亲友”。师法是“人之大宝”,无师法是“人之大殃”。师法有助于人“隆积”,无师法则“隆性”。韩愈在《师说》里提到:“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17]132

在传统思想里,师、友是儒家学者常提及的话题。《白虎通·王者不臣》一章记载了“暂不臣者五”。因“尊师重道,欲使极陈天人之意”,王者暂不臣“授受之师”。《礼·学记》称:“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18]210尊师归入约定俗成的礼仪,君不臣贤人,既表明了国君对贤者的尊敬,也恪守了礼制。

郭店楚简载:“友,君臣之道也。”王艮说唐虞君臣只相与讲学,相与讲学的君臣正是师友关系,何心隐对王艮的学说加以发展,他在《宗旨》中提到了“君臣相师,君臣相友”,后来黄宗羲在《原臣》篇指出臣“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19]15。可见何心隐与黄宗羲等人都无一例外地继承了郭店楚简与孟子的友朋思想。

在宋明时期,师友是相当重要的一类社会关系。无论是朱熹、王阳明,还是泰州学派的王艮、颜钧等人,他们所处的师友之间确是以道相交、“以友辅仁”。他们的交友事迹所反映出的诚心、笃信之道,实为后世榜样。朱熹对友道的重要性有明确的认识,他认为“朋友之于人伦,所关至重!”[20]234朱熹说:“朋友乃彝伦之一。今人不知有朋友之义者,只缘但知有四个要紧,而不知朋友亦不可阙。”[20]234朋友关系势轻、分疏、名小,看起来无足轻重,但实际上对人的一生关系重大。朱熹交友较广,他与陈亮、叶适、辛弃疾、吕祖谦、张栻等人的交往事迹更是传为一代佳话。朱熹是陈亮的辩友,他们虽在学术上有重大争论,但彼此间仍保持良好的友谊,这是因为“责善,朋友之道也”。真正的朋友在治学等方面是可以相互批评的,并不会因此疏远彼此的友情。朋友之间没有任何强制性的权利和义务,只能靠“信”来维系。朱熹经常提到“曾子三省”,他把“与人交,不信乎”作为每天自省的内容之一,可见信之重要。朱熹认为“信”出于人的内心,为“人心天命之自然”,他认为“信”是不变的定理。

王艮的弟子、颜钧对朋友的真挚情感与亲为之事近乎侠的行为,《明儒学案》记载王艮的弟子陶匠韩贞“遂以化俗为任,随机指点,农工商贾,从之游者千余”[1]720。颜钧“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罗近溪讲学于广慧寺,“卒以一官不见容于张太岳”,何心隐“出头偿道而遭横死”,李贽以异端入狱、“持刀自割其喉”,以上学者均以朋友为念,明理倡道,却为世俗所不容,明代末期这一历史、文化现象的存在,不得不引起我们深思。“近则正之,远则称之,乐则思之,患则死之”为《白虎通》提倡的朋友之道,也是中国古时朋友一伦的基本内涵。颜钧与朋友的交往可谓侠义之举,“山农游侠,好急人之难。赵大洲赴贬所,山农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波石战没沅江府,山农寻其骸骨归葬。颇欲有为于世,以寄民胞物与之志。”[21]379颜钧入狱后,他的学生罗近溪“尽鬻田产”“不赴廷试”,待颜钧出狱后,亲身侍奉左右。“山农以事系留京狱,先生尽鬻田产脱之。待养于狱六年,不赴廷试。先生归田后,身已老,山农至,先生不离左右,一茗一果,必亲进之。诸孙以为劳,先生曰:‘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1]761

宋明时期师友的氛围极浓,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何心隐友朋观的形成。李贽在《何心隐论》借高心隐者的话语说:“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欲与一世圣贤共生于天地之间。”[22]88何心隐效法孔子之道,“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22]88。由于益友可以“证道”,因而师友为历代学者所重视。

二、“君臣友朋,相为表里”

纵观中国古代思想史,君臣、友朋并提,不是何心隐首次谈及,但“相为表里”的论析却是他友朋思想的鲜明特点。在子思之儒看来,以友相待是处理君臣关系的准则。以“友”来规范君臣关系,是儒家友朋观的一个新变化。庞朴先生在《三极:中国人的智慧》中说:“中国哲学家则似乎不愿停留在不稳定的对立上,而总是更进一步,找到包含对立、超越对立、制约对立、代表对立的和谐,也就是在一、二之后找到三,以作为第一原则。这大概便是中国人的智慧所在。”[23]由此看来,君、友、臣恰好构成了三者平衡之势,从而实现了君臣关系的和谐,“友,君臣之道”无疑是“三极”说的例证之一。孟子首提五伦:“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8]386在五伦中,何心隐非常重视君臣、朋友,他认为父子、昆弟、夫妇之道统属于君臣、朋友两伦。他说:“达道始属于君臣,以其上也;终属于朋友,以其下也。下交于上,而父子、昆弟、夫妇之道自统于上下而达之矣。”[2]66

“君”有时特指诸侯,“国君”一词指代诸侯国的君。对“君”最初含义的了解,有助于我们理解有关史实的内涵。《礼记·坊记》记载“礼,君不称天,大夫不称君”[18]1283。此处的“君”指的便是诸侯。依礼,天子在,诸侯不得称天;诸侯在,大夫不得称君。“《春秋》不称楚、越之王丧”为何?因楚、越为诸侯国,国君不得称“王”,天子可称王。“择日月以见君”“君不与同姓同车”“士受命于君”“君命逆则臣有逆命”中的君也指诸侯。在《礼记》中,“君”作为专有人称名词,已很明显了。《白虎通》:“王者不纯臣诸侯何?尊重之,以其列土传子孙,世世称君,南面而治。”[24]320这句话明确指出了君为诸侯的代称。“大夫去君,扫其宗庙,故服齐衰三月也。”[25]948此处大夫与君同时出现,表明了大夫的位分次于君,也就是次于诸侯。“三代以上,宗旨出于上,皇极之类是也。三代以下,宗旨出于下,人极之类是也。”[2]37三代以上,“宗旨出于上”,“父子”“兄弟”“师友”从属于“君臣”一伦,故“父子一君臣也,兄弟一君臣也,师友一君臣也”。君臣之道在实现仁政的途径上有“用之而有功”的积极效用,何心隐指出,“旨出于上,而下自宗之,不强用功而功无有不用也,用之而有功也”[2]38。由先秦时期的相关文献可知,三代以上,君臣之道治民俗、传教化,力主大道。“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26]13若政不行,则教不成。三代以后,宗旨归于下,因而朋友是大道。

在他看来,父子、昆弟、夫妇虽是天下达道,但不能统合天下。当君臣之道聚合天下之豪杰以行仁政,友朋之道集聚天下之英才以行仁教之时,天下才能通达太平。“《中庸》,象棋子也。《大学》,象棋盘也。对着是棋,于上惟君臣,尧舜以之。对着是棋,于下惟友朋,仲尼以之……惟君臣而后可以聚天下之豪杰,以仁出政,仁自覆天下矣。天下非统于君臣而何?故唐虞以道统统于尧舜。惟友朋可以聚天下之英才,以仁设教,而天下自归仁矣。天下非统于友朋而何?故春秋以道统统于仲尼。”[2]66儒家传统思想认为道统自圣王出,韩愈的道统论与《孟子》一书蕴含的道统基本一致,儒家之道在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谱系中一脉相承,何心隐在传统道统说的基础上认为三代以下,“宗旨出于下”,道统自“人极”的时代重新开启,宗旨不出自最高的统治者,而是来自贤明的士阶层。何心隐认为君臣、朋友之间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为表里”“下交于上,而父子、昆弟、夫妇之道自统于上下而达之矣”[2]66。“君臣友朋,相为表里者也。昔仲尼祖述尧舜,洞见君臣之道,惟尧舜为尽善矣。而又局局于君臣以统天下,能不几于武之未尽善耶?此友朋之道,天启仲尼,以止至善者也。古谓仲尼贤于尧舜,谓非贤于此乎!且君臣之道,不有友朋设教于下,不明。友朋之道,不有君臣出政于上,不行。行以行道于当时,明以明道于万事,非表里而何?”[2]66在何心隐看来,三代之前,唐虞以道统统于尧舜,君臣力主大道;而三代以后,道统归于孔子,友朋已统摄大道。友朋以君臣之道来教导士人,士人则依靠“君臣出政于上”来实践人道。

实际上,先秦时期儒家思想的主要内容正是何心隐谈论的君臣之道,君臣之道既是仁道,又是仁政。当何心隐看到道统在春秋时期已统于孔子时,他明确指出春秋以后友朋已统领大道,由于友朋之道离不开君臣施政,于是“君臣友朋,相为表里”的观点由此而生。

在何心隐的理想社会里,“老者相与以安,朋友相与以信,少者相与以怀”[2]48,天下自归仁。为了实现这一理想抱负,何心隐提出了组“会”的学说。“会”为“取象于家,以藏乎其身”“主会者,则取象于身,以显乎其家”[2]28。“身”藏于“会”,如同身藏于家;参与“会”的个体彰显其“会”,如同身彰显于家。五伦之中,惟有友朋一伦最能在参与“会”的个体中间发挥作用。何心隐把朋友一伦置于父子、兄弟、夫妇关系之上,目的是要建立以师友关系为核心的“会”。在“会”里,人们相互间是朋友关系,上下级之间是师生关系。

“象物而象,形物而形者,身也,家也。心、意、知,莫非身也,本也,厚也。天下、国,莫非家也,厚也,本也。莫非物也,莫非形象也。”[2]33心、意、知属“身”,天下、国属“家”,王阳明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9]36“心、意、知身乎身,身身乎家,家身乎国,国身乎天下者也。莫非身也,莫非物也,莫非形象也。天下家乎国,国家乎家,家家乎身,身家乎心、意、知者也。莫非家也,莫非物也,莫非形象也。”[2]33-34何心隐将身、家、国、天下紧密联系在一起,构筑了个体与社会相互关联的扩展体系。“乃若天下国之身之家之,可以显可以藏乎其身其家者也。会岂小补于身于家已乎?”[2]28-29“会”是“家、国、天下不同层次不断延伸的社会模式”,何心隐提出“会”的主张,目的在于为“身”“家”在社会中找到实践的天地。

颜钧早年在家乡创办过萃和会,萃和会里“士农工商皆日出而作业,晚皆聚宿会堂,联榻究竟”,何心隐“谓大学先齐家,乃构萃合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见”[1]704。他将宗族编成一种组织,设率教一人,率养一人,辅教三人,辅养三人,维教养四人,共十二人。何心隐实行宗族教育时,曾与永丰大尹凌海楼有过一番讨论,何心隐推崇“出身以主大道”。何心隐把当时官场比作“樊笼”,主张效法孔子,移风易俗,教化天下。他说:“孔子之所以明大道者,亦惟出身于春秋以与国政,于朋友之交信也……如谋出身为隐士,而无补于朝政,是欺君矣。欺君之人,安能主明大道,出身以主朋友之大道,而继孔子之贤于尧舜者也。尧舜,立政之尽善者也。孔子,设教之至善,而身不与政者也。不与政而贤于立政。然则出身以继孔子,以主大道之宗,其于朝政岂小补哉?”[2]73-74前面提到何心隐对君臣一伦非常重视,在这里他同样认为出身做隐士,对朝政无益,是“欺君”,“欺君之人,安能主明大道”,而何心隐认可的大道即“朋友之大道”。在他看来,孔子是“设教之至善”“不与政而贤于立政”,是藏身显家的先驱。何心隐谈到意与气时,也表现了他对孔门师弟的颂扬,他说“孔门师弟之意之气,相与以成道者也,其所落也大”,而“战国诸公之意之气,相与以成侠者也,其所落也小”[2]54。

何心隐“抱着极自由、极平等的见解,张皇于讲学,抱济世的目的,而以宗族为实验,破家不顾,而以师友为性命”[21]388。何心隐的讲学生涯,多在“师友圣贤”之间,何心隐在京师时,“辟各门会馆,招来四方之士,方技杂流,无不从之”[1]704。王世贞说何心隐等人“借讲学而为豪侠之具”,恐言辞不当,何心隐是一个书生,他从事讲学结友的活动实质上是为了主明孔子之道,只是他“出身以主大道”的行动是某些当政者不许可的。庄子说“处于材不材之间”[27]579,“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27]113,王艮倡“明哲保身”之学,他说“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知保身者,则必爱身;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知爱人,而不知爱身,必至于烹身割股,舍生杀身,则吾身不能保矣。”[1]715王艮的“明哲保身”说可从两个方面着手分析,一方面,由保身到爱身,推出“不敢不爱人”的主张,因为“能爱人,则人必爱我”;另一方面,若知爱人,却不知爱身,也不得保身。其实,“明哲保身”之学与先秦时期的政教、文化传统有关,孔子说:“古之为政,爱人为大。不能爱人,不能有其身。”[18]1264何心隐坚持“出身”,积极从事社会讲学活动,他的“有是理则实有其事”的实践精神是难能可贵的。“中国的‘士’……一方面承担着建立和维持政治、文化秩序的任务,另一方面又发展了持‘道’以议政的批评传统”[28]305,沈德符说何心隐以讲学自名,讥切时政,虽是讥讽之辞,但何心隐针砭时弊确是事实,“会邑令有赋外之征,心隐贻书以诮之”[1]704。

何心隐的友朋观比较有特色,他对前代“友”观念的继承与发展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道而学尽于友之交”。曾子说“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无论君臣相友还是朋友切磋,历代儒家几乎都将“志于道”作为友道的重要内容。何心隐也看到了友朋所承担的重要职责,他认为友朋承载了人道。

第二,“交尽于友”视朋友为五伦之最重。一些思想家虽然看到了友朋的重要性,但并未把朋友一伦列为五伦之首。何心隐明确指出父子、君臣、兄弟、夫妇存在自身的缺点,如父子易亲昵、君臣易欺陵与攀附、兄弟易比较、夫妇易匹敌,朋友不仅没有以上缺点,而且拥有以“道”为追求的优势,因此何心隐将朋友置于五伦首位,这一观点是何心隐的独创。

第三,以道统为准绳,提出“君臣友朋,相为表里”。对于道统的传承,何心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唐虞以道统统于尧舜”,而“春秋以道统统于仲尼”。既然三代以后,友朋设教以主大道,因此何心隐尤其重视师友,同时他也指出了“仲尼祖述尧舜,洞见君臣之道”,由此可见友朋设教的主要内容便是尧舜之道。虽然何心隐把当时的官场比作樊笼,但实际上他对君臣一伦也比较重视。他说友朋之道离不开君臣出政,“行以行道于当时,明以明道于万事,非表里而何”,可见君臣出政与友朋设教相为表里。这一论点也是之前的一些思想家所未明确提到的。

第四,躬行实践,出身设会。何心隐主张“出身以主朋友之大道”,积极从事社会讲学活动。此外他还亲自组会,实行宗族教育。

前文详细的对何心隐的友朋观进行了细致分析,何心隐的友朋思想在明代儒家友朋观体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学说影响到了清末一些学人的思想,如谭嗣同曾指出朋友“为四伦之圭臬。而四伦咸以朋友之道贯之,是四伦可废也”[29]128。何心隐的友朋观有实践的社会意义,他期望以师友关系集聚力量,发挥以下致上的作用,从而实现与当政者逐步融通于同一个道统,他提出的“交尽于友”“君臣友朋,相为表里”等观点是之前儒家学者鲜有提及的。虽说“泰州之后……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1]703。但就何心隐的友朋观来看,他以实现仁义为理想,深谙师友之道,主张以友朋一伦统合社会英才、继孔子之大道的实践精神,实非其他儒者所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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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于孔宝)

2016-10-16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华文化元典基本概念研究”(项目编号:12AZD082)阶段性成果。

王淑琴(1983— ),女,山东无棣人,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后,孔子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B248.7

A

1002-3828(2016)04-004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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