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罗佩研究专题
2016-02-03主持人
主持人:杨 权
(中山大学教授)
高罗佩研究专题
主持人:杨 权
(中山大学教授)
主持人语:
1951年,著名的荷兰外交家与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在东京以亲笔书写与限量印刷的方式,发表了其汉学名著——《秘戏图考》(EROTICCOLOURPRINTSOFTHEMINGPERIOD,withanEssayontheChineseSexLifefromtheHantotheCh'ingDynasty,B.C.206-A.D.1644),这部书是中国古代性文化史研究领域的开山之作,问世后备受瞩目。全书一函三卷,锦面线装。卷一《秘戏图考》是正文,用英文写成,内容分为三篇:上篇《性文化的历史概览》从缕析古史旧籍、房中秘书、道家经典、传奇小说、野史笔记入手勾勒了自汉至明中国人的性生活情形。从内容上看,本篇属于“附论”,与秘戏图研究并无直接关联;作者把其置于卷首,旨在为读者理解中篇和下篇提供一个背景材料。但作者在撰写这篇概览时广集史料,一发难收,竟使“附论”膨胀成了本卷的主体。中篇《春宫画简史》与下篇《〈花营锦阵〉注释》均以明代的春宫秘戏图为研究对象,前者讨论了套色春宫版画的一般历史、制作方式和艺术特色,并扼要介绍了作者所曾寓目的《胜蓬莱》、《风流绝畅》、《花营锦阵》、《风月机关》、《鸳鸯秘谱》、《青楼剟景》、《繁华丽锦》、《江南销夏》八种图册的版本情况、画面内容与艺术特色;后者则专门介绍了作者自己收藏的印版《花营锦阵》的画面内容与艺术特色,并对题跋进行了注释与翻译。卷后有附录《中国的性术语》。卷二《秘书十种》是中文卷,在性质上是卷一的附编,它收录了卷一曾征引的一些中文秘籍的原文。十种秘书实际只有九种,因为《洞玄子》是从日本人丹波康赖的《医心方》卷二十八《房内》析出的。这些珍贵的中国古文献除了《房中补益》之外,全部流失在海外,其中《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全文以及《房内记》的内容在清末已被叶德辉收入《双梅景暗丛书》,而《纯阳演正孚佑帝君既济真经》、《紫金光耀大仙修真演义》、《素女妙论》三篇房中秘文,《某氏家训》一篇残页,以及《风流绝畅》、《花营锦阵》两种春册题辞均系首次发表,是研究中国古代性文化的珍贵史料。除收录了十种秘书以外,本卷还有一个附录,分“乾”、“坤”二部。乾部选录了卷一提到的一些古籍段落;坤部为“说部撮抄”,节录了《肉蒲团》、《株林野史》、《昭阳趣史》三部色情或淫猥小说的典型段落。卷三《花营锦阵》系一部单色春宫版画册,它是高罗佩用自己收藏的那套据称是明代的印版,按中国传统的制作方法印刷的,尺寸与式样都与原画相同。
高罗佩撰著此书,意在“用备专门学者之参稽,非以供闲人之消遣”(《〈秘戏图考〉中文自序》),因此只印制了50册,其中1册破例送给了一位对本书写作有直接帮助的学者,其余49册则全部赠给了一些国家的图书馆、博物馆、大学或研究机构,中国的大陆与台湾都没有此书。上世纪90年代初,笔者利用从香港购得的一个复制本,把该书译成了中文,分别由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与台湾金枫出版公司(1993)出版,前者为“内部发行”,后者则把内容改编成了所谓的《秘戏图大观》。此事在当时广受关注,香港演艺界闻人文隽曾于1994年6月在香港《星期天周刊》第26、27期上发表连载文章进行评论,称是“出版盛事”。笔者则有《海峡两岸〈秘戏图考〉》一文(《东方文化》2004年第1期)讲述事情的始末。
虽然在西方国家要获得高罗佩的《秘戏图考》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虽然汉译本在中国已问世多年,但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部赫赫有名的著作在高罗佩发表之后竟然一直深藏密扃在欧美的收藏机构中,直至时过53年之后,才于2004年由荷兰莱顿的Koninklijke Brill NV公司出版了一个面向公众的英文排印本!这个英文排印本的内容与高罗佩的手写原本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新增添了三篇原书所没有的他序。这三篇他序分别是高居翰(James Cahill)的《高罗佩〈秘戏图考〉介绍》,艾思仁(J. S. Edgren)的《高罗佩的套色春宫版画册书目札记》,与伊维德(Wilt L. Idema)的《“玩腻了的文人”:吕天成与万历晚期江南精英的生活方式》。
长期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艺术史系执教的高居翰教授是西方中国艺术史研究的权威之一,享有世界范围的学术声誉,被认为是“最了解17世纪中国绘画的美国人”。他的《高罗佩〈秘戏图考〉介绍》并不是对《秘戏图考》的一般性“介绍”,而是从中国版画制作艺术的角度对收入《秘戏图考》中的春宫版画册的严格品评。在这篇他序中,高居翰首先肯定了《秘戏图考》这部曾引起“中国艺术界的轰动”的名著的价值,他承认,高罗佩对秘戏图的研究和他从中挑选出的样图,“对任何研究中国画或者中国色情作品的人来说都是珍稀的资料库”。不过,他也以自己挑剔的专业眼光,对被高罗佩收入于书中的八种秘戏图册进行了苛严的审查。他得出的结论是,这八种图册,《胜蓬莱》、《风流绝畅》、《花营锦阵》、《风月机关》、《繁华丽锦》、《青楼剟景》六种是可信或基本可信的晚明作品——虽然有些样图复制得很拙劣;而高罗佩声称上海“某氏”收藏的《鸳鸯秘谱》、《江南销夏》两部图册则存在很大的问题,它们“作为可靠的晚明作品存在着严重的不确定性”。高居翰觉得这两种图册的样图复制品与高罗佩为自己的小说《狄公案》绘制的插图在风格上很相似,因此认为它们很可能是高罗佩依靠“想象”臆造出来的,他甚至怀疑高罗佩所说的上海“某氏”也是杜撰的。至于高罗佩为什么要这么做,高居翰的解释是,他像中国古代文人一般故意搞“恶作剧”——“他看来固然喜欢学者的角色,不过也喜欢对其读者和观众耍些小花招”。高居翰的结论让笔者有点惊讶,对他的这个纯出自于个人主观感觉的判断,笔者是不予认可的;因为高居翰并没有提供让人信服的证据,而我们也看不出高罗佩作为一位严肃的汉学家有什么可能与必要去“造假”。事实上,高居翰自己也承认,他的这个观点并非所有中国艺术史家都认同。研究中国物质文明史的学者、英国牛津大学艺术史系教授柯律格(Craig Clunas)就曾说:“高佩罗自己绘制这些图画的说法像一个学术玩笑,无法令我信服。”笔者认为,那些样图与《狄公案》插图风格的“相似”并不意味着高罗佩根据“想象”制作了古代绘画的赝品,而只能说明高罗佩在为《狄公案》绘制插图时受到了中国古代绘画作品的影响。在对这个问题上,高居翰可能颠倒了因果。当然,对于深化高罗佩与《秘戏图考》研究而言,高居翰的看法有理由作为一家之言存在。
《高罗佩的套色春宫版画册书目札记》的作者艾思仁原是瑞典人,后来加入了美国国籍,现为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的研究员。他是当代西方汉学界的领袖人物之一、著名的瑞典汉学家马悦然(Goran Malmqvist)的学生。作为中国古籍收藏与版本目录研究领域的专家,他对纳入《秘戏图考》视野的八部春宫版画册做了总体评价,认为“如果可信,它们就是最早的套色图画印本之一。它们可以很好地填补17世纪之交的著作空隙,如《画史》与《程氏墨苑》之间的空隙,还有像《十竹斋书画谱》与明代最后20年的别的套色出版物之间的空隙”。依靠高罗佩提供的样图,他对它们的制作者与产生年代进行了初步鉴定。他认为《胜蓬莱》不一定出自于福建,也有可能出自于江浙,但无论如何是明代的套色版画。《风流绝畅》是17世纪初由安徽虬村黄氏家族的第27代孙黄一明镌刻的。对被高罗佩认为是晚明木刻的单色版《花营锦阵》,艾思仁有不同意见,他“强烈怀疑这是17世纪的日本木刻翻版”。由于缺乏相关的证据,他对《风月机关》、《青楼剟景》、《繁华丽锦》的版本出处未做判定。至于《鸳鸯秘谱》与《江南销夏》,他也认为与高罗佩为他的狄公破案故事而作的插画风格相同,这显然是受到了高居翰的影响。
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的伊维德教授是荷兰人,以研究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见长。他的序文先从性与裸体的角度,讨论了高罗佩撰写《秘戏图考》的动因及书中的内容,然后以“高罗佩都在强调这些春宫版画册来源于晚明江南风雅士人的生活环境”为过渡语,“植入”了他的长篇论文《“玩腻了的文人”:吕天成与万历晚期江南精英的生活方式》。这篇论文很有分量,内容丰富,光注文就让人叹为观止;但是其主要研究对象是以创作理论著作《曲品》、小说《绣榻野史》与杂剧《齐东绝倒》而闻名于世的晚明小说家与戏剧家吕天成,以及同时代的一些文人的活动,除了“明代”、“江南”、“文人”与“性”这几个关键词相同外,论文的内容与高罗佩的《秘戏图考》其实关联不很大。当然,论文本身具有很高的学术水准,对于研究明代小说与戏剧的读者而言,是一篇值得一读的作品。
2014年,从荷兰方面获得《秘戏图考》汉译出版授权的海南出版社与笔者联系,提出新的中文版《秘戏图考》有意继续采用我的译本。为了保证翻译质量,对作者负责,对读者负责,笔者抽时间逐字逐句对20多年前的不够完善的旧译本作了细致的校订。与此同时,笔者把英文排印本新增的这三篇他序也译成了中文。由于某种原因,这个获得正式授权的《秘戏图考》汉译本至今尚未能面世,考虑到这三篇他序从不同角度对高罗佩、《秘戏图考》及其他相关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对人们认识与理解高氏的著作各有价值,兹征得出版社方面同意,把它们先发表于此,以供学术界利用。
杨权(1958-),男,历史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广东 广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