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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罔两”形象源于鲮鲤考

2016-12-06李章星

文化遗产 2016年6期
关键词:穿山甲

李章星



“罔两”形象源于鲮鲤考

李章星

“罔两”最早的形象来源于先秦的某种兽类,后世对这一兽类的物种特性加工创造,使得“罔两”的形象逐渐丰富起来,发展成了囊括一切神魔鬼域的“魍魉”形象。根据历史文献的记载,并结合生物学、民俗学进行分析,“罔两”的最早形象来源于先秦时人们不常见到的地栖性哺乳动物鲮鲤,即穿山甲。

罔两 魍魉 鲮鲤 穿山甲

罔两,又叫作“蝄蜽”、“方良”、“罔阆”和“魍象”等。“罔两”一词后世通常写作“魍魉”,是古代神话中的鬼怪或精灵。“魍魉”时常与“魑魅”一起合用,称作“魑魅魍魉”。对于“魍魉”的形象,不同时期有着迥然各异的描述。笔者曾就“魍魉”的形象流变问题进行考证①参见拙文《“魍魉”形象流变考》,《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认为“魍魉”二字的偏旁不是一开始就从“鬼”的,最初写作“罔两”、“蝄蜽”。魍魉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鬼怪的代称,其早期形象并不狰狞。“魍魉”最早的形象应该是某种先人不常见兽类,秦汉时期开始神化,成为“山精”“瘟神”的一种。汉末及魏晋南北朝时期,魍魉形象开始妖魔化,变成鬼怪。在经过后世的填充、加工,最终成为今日的魍魉形象。本文通过对文献的解读,结合生物学、民俗学、历史地理学学科方法进行分析,认为“罔两”最早的形象可能源自地栖性哺乳动物鲮鲤,即穿山甲。

一、罔两(魍魉)最初形象为兽类

史籍中关于“罔两”的文献记载,最早当属“楚王问鼎”的故事了。《春秋左氏传·宣公三年》载: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②(清)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00-401页。

此处的螭魅罔两中的“螭”即为兽的一种,后世将它的形象神化,或认为是龙,或认为是山神。《汉书·司马相如传》颜师古注曰:

文颖曰:“龙子为螭。”张揖曰:“赤螭,雌龙也。”如淳曰:“螭,山神也,兽形。”师古曰:“许慎云‘离,山神也’,字则单作,螭形若龙,字乃从虫。此作螭,别是一物,既非山神,又非雌龙、龙子,三家之说皆失之。③(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551页。

“螭”偏旁从虫,颜师古虽不赞同三家之说,认为螭应该是某种动物。先秦秦汉时期许多奇特的动物往往被神化,“螭”并非特例。所以“罔两”最早的含义也应该是某种不常见的兽类。

历代学者在注解“螭魅罔两”中的“罔两”时,多引用许慎《说文解字》的说法:“罔两,山川之精物也”。韦昭注曰:“木石谓山也。或云夔,一足,越人谓之山缫也,或言独足。魍魉,山精,好学人声而迷惑人也。”*(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912页。山缫的“缫”字,“音‘骚’,或作‘犭喿’,富阳有之,人面猴身,能言。”*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点校:《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01页。该字偏旁也从兽,也从侧面说明“罔两”一词的最早含义应当是某种人们不常见的兽类。

在稍晚于《左传》的《国语》一书中,“罔两”写作“蝄蜽”。《国语·鲁语》载:“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使问之仲尼曰:‘吾穿井而获狗,何也’对曰:‘以丘之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夔、蝄蜽,水之怪龙、罔象,土之怪坟羊。”*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点校:《国语》,第201页。《史记·孔子世家》作“罔阆”、《孔子家语》作“魍魉”、《说苑》中也有类似记载。“罔两”在《国语》中作“蝄蜽”,应该更接近其本来含义。“蝄蜽”偏旁从虫,说明“魍魉”的最早形象是某种地穴居的动物。李时珍根据前人的描述,将“罔两”归入兽部。《本草纲目兽部目录·罔两纲目》载:

罔两一作魍魉。又作方良,周礼方相氏执戈入圹,以驱方良,是矣。罔两好食亡者肝,故驱之。其性畏虎、柏,故墓上树石虎,植柏。国语云:木石之怪,夔、罔两;水石之怪,龙、罔象。即此。述异记云:秦时陈仓人猎得兽,若彘若羊。逢二童子曰:此名弗述,又名蝹,在地下食死人脑。但以柏插其首则死。此即罔两也。*中华医药学会编:《本草纲目(新校本)》,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911页。

其实,“罔两”这一地穴动物并不一定食死人脑,可能只是掘地惊扰了死者的棺椁,故古人才会有罔两“食死人脑”的说法。

二、鲮鲤的物种特征与“罔两”之关联

(一)鲮鲤的物种特征

鲮鲤,俗名穿山甲,属于地栖性哺乳动物,鳞甲目穿山甲科穿山甲属,共有8种。根据今人研究,穿山甲的物种特征为:

头细长呈圆锥形,吻尖,口裂小,口内无齿,舌细长而柔软,善于伸缩,眼小,耳圆并不发达。四肢短粗,前肢较后肢长而有力,前后肢具有五指(趾),前脚爪比后脚爪强大。尤其前脚中指的爪特别长大,为的是便于破土掘洞。雄性成年的中指爪,可长达5厘米。*王少龙:《中国鲮鲤的野外生活习性初步观察》,《引进与咨询》2005年第4期。

“鲮鲤”是古人对穿山甲的称谓。明人李明珍所著《本草纲目·鳞一·鲮鲤》言:“其形肖鲤,穴陵而居,故曰鲮鲤,而俗称为穿山甲。”*中华医药学会编:《本草纲目(新校本)》,第1586页。

最早对穿山甲的认识,有几种不同的记载。第一种说法出自《楚辞》。《楚辞·天问篇》中有“鲮鱼何所”之问,王逸注曰:“鲮鱼,鲤也。一云鲮鱼,鲮鲤也,有四足,出南方。”*(宋)洪祖兴撰:《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6页。其中一种说法认为“鲮鱼”就是“鲮鲤”。对此,柳宗元曾反驳王逸的说法。《柳宗元集·天对》言:

鲮鱼人貌,迩列姑射。《列子》: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仙人焉。《山海经》:西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陵鱼,人面人手鱼身,见则风涛起。《风土记》:鲮鱼,腹背皆有刺如五角菱,非王逸之注所谓鲮鲤也。*(唐)柳宗元:《柳宗元集》,北京:中华书1979年版,第375页。

柳宗元认为《楚辞·天问》中的“鲮鱼”应该是后世熟知的美人鱼,而非鲮鲤,宋人洪祖兴在《楚辞补注》中引用了柳宗元的说法。王逸生活在东汉中期,说明至少在东汉时人们已能辨认出鲮鲤。

另外一种关于穿山甲的记载源于《山海经》。《山海经·中山经》载:“又东南三十里,曰依轱之山,其上多杻橿,多苴。有兽焉,其状如犬,虎爪有甲,其名曰獜,善駚,食者不风。”*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7页。山海经所记精怪甚多,从“其状如犬,虎爪有甲”的描述,得知这种叫“獜”的兽类应该就是穿山甲。“獜”应该是鲮鲤较早的别称。从其“食者不风”可得知,人们已经意识到了穿山甲防风祛风的功效。由于山海经的成书过程复杂,不好推断战国时期人们已经在开发鲮鲤的药用价值。但从王逸注鲮鲤、左思言陵鲤、晋人郭璞注《山海经》的时间上来看,至迟到东汉时期,人们已对鲮鲤有了一定的了解。

“鲮鲤”一词在文献中的出现多和它作为一味中药有关。目前,中医药学界普遍认为鲮鲤最早的药用记载可追溯到陶弘景的解释。陶著《本草经集注》曰:

鲮鲤甲:微寒。主治五邪惊啼悲伤,烧之作灰,以酒或水和方寸匕,治蚁。其形似鼍而短小,又似鲤鱼,有四足,能陆能水。出岸开鳞甲,伏如死,令蚁入中,忽闭。*(梁)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版1994年,第438页。

事实上,早在陶弘景之前,人们已经知道了穿山甲的习性,“鲮鲤”二字最早写作“陵鲤”。西晋时人左思《吴都赋》语:“内蒸云雨,所储陵鲤若兽。”刘逵注:“陵鲤有四足,壮如獭,鳞甲似鲤,居土穴中,性好食蚁。”*高步灜:《文选李注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19-1120页。

由于鲮鲤的独特生活习性,先秦时期,鲮鲤在北方地区是一种不常见的动物。即使是在南方,鲮鲤也是稀罕物种。正史中,一直到魏晋时期始有关于鲮鲤的文献记载。《魏书·高祐传》载:

高宗末,兖州东郡吏获一异兽,献之京师,时人咸无识者。诏以问祐,祐曰:“此是三吴所出,厥名鲮鲤,余域率无。今我获之,吴楚之地,其有归国者乎?”*(北齐)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259页。《北史》卷31《高祐传》同。

高祐因认出鲮鲤而得入正史,说明时人对穿山甲的认知很有限。山野之人可能识得“鲮鲤”为何物,居庙堂之上、不事生产的贵族,舞文弄墨的文人几乎都对鲮鲤缺乏认识,所以才使得高祐因此事名噪一时。

(二)鲮鲤的生活习性与文献描述的“罔两”之暗合

1.物种特征之暗合

鲮鲤的生活习性和蝄蜽有相同的地方,即穴居、能树、水陆两栖。从《国语·鲁语》中的“木石之怪夔、蝄蜽,水之怪龙、罔象,土之怪坟羊”可知,罔两是一种穴居、能树的异兽。孔子在解释季桓子挖出来的异兽时,一口气举了“蝄蜽”、“罔象”、“坟羊”三种精怪,历来对孔子原话的解读都是分开讲。事实上,孔子这一句话很可能总结了这一异兽的诸多特征。

首先,“土缶中有羊”似文不通。《国语·鲁语》韦昭注曰:“得土如瓦缶,中有土羊。”昭谓:“羊,生羊也,故谓之怪也。”*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点校:《国语》,第201页。此处“羊”的理解可以有两种意思。其一,羊也可能是样的通假字,意为其中有样。其二,如果将羊理解为像羊一样的生物(鲮鲤)则文意可通。季桓子挖到一个土缶,里面刚好藏着一只正在冬眠的鲮鲤。穿山甲属于地栖动物,适宜生活的气温是15℃以上,低于10℃就会冬眠,所以才会出现穿井被挖出来的情况,而且史料中不乏其它记载,《风俗通义·佚文》载:“秦穆公时,陈仓人掘地,得物若羊。”*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74页。

其次,鲮鲤四足,类犬,故季桓子言“得狗”。穿山甲的头与羊头轮廓类似,都是上宽下窄,小而尖。古人可能根据两者的头部轮廓长相认为鲮鲤若羊,故孔子有“坟羊”,《风俗通义》有掘地“得物若羊”等说法。

图:穿山甲头部轮廓与羊头部轮廓比较示意图

再次,以孔子之博学多才,以三物喻“鲮鲤”的特征并非没有可能。其中提到蝄蜽、罔象、坟羊应该都是鲮鲤的别称。《庄子·达生篇》云:“水有罔象。”*郭庆潘:《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652页。韦昭曰:“罔象食人,一名沐腫。”*(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912页。蝄蜽、罔象二词叠韵,而且象、两二字只有一音之转,词义也很接近,蜽、象、羊韵母相同,故孔子很应该是在描述一种怪物的不同特点。所以,孔子的话可以理解为挖出来的怪物,即是木石之怪,也是水泽之怪,还是地穴动物的鲮鲤,这一特性很符合鲮鲤的物种特征。

2.“罔两”形象流变与“鲮鲤”两栖特性之暗合

从“罔两”形象流变的两栖性上也很能说明问题。“罔两”自诞生时,就具有水陆两栖的形象。一形象曰山神。《史记索引》云:“越人谓魍魉为缫,缫,音骚。然山缫独一足是山神名,故谓之夔。”又言:“魍魉,山精,好学人声而迷惑人也。”*(汉)司马迁:《史记》,第1912页。另一形象曰水神。杜预曰:“罔两,水神。”*(清)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01页。《后汉书·礼仪志》李贤注:“方良,草泽神。”*(宋)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128页。笔者在《“魍魉”形象流变考》一文中,论述“魍魉”后世的形象沿着两个系统神化。其一为山神——山精——鬼怪发展脉络;其二为水神——瘟神——水鬼发展脉络*参见拙文《“魍魉”形象流变考》。。

魍魉神话形象流变的两栖性,正反映了“罔两”这一异兽生活特性的两栖特征——即丘陵穴居和习水特征。鲮鲤不但能掘穴山岭之间,还能泅水大江大河之中。生物学观察表明:“穿山甲能泅渡大河,游速超过蛇类,即使驮着仔兽泅水,亦不为急流所阻。它也能攀爬斜树,寻蚁时往往循蚁迹上树,以尾绕附树枝,饱食之后有时就在树枝睡觉。”*刘振河,徐尤辉:《穿山甲的生活习性及资源保护问题》,《动物学杂志》1981年第1期。正是因为鲮鲤的这种较强的两栖属性,使得人们认为“蝄蜽”十足精怪,从而衍生出关于它的水陆两栖的神话形象。

3.地穴、食蚁习性与“食肝脑”之暗合

从其他文献记载中,也可映证“蝄蜽”的生物习性与文献之暗合。《周礼·夏官·司马》言:“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敺疫,大丧,先硕,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敺方良。”《后汉书·礼仪志》、《风俗通义》、《文献通考》中也有类似记载,只是写法不一。*(清)孙诒让:《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493-2495页。这里的“方良”即魍魉。郑玄曰:“圹,穿地中也。方良,罔两也。天子之椁,柏黄肠为里,表以石焉。”*(宋)范晔:《后汉书》,第3145页。《风俗通义·佚文》载:

周礼:“方相氏,葬日入圹,敺魍象。”魍象好食亡者肝脑,人家不能常令方相立于墓侧以禁御之,而魍象畏虎与柏,故墓前立虎与柏。或说:秦穆公时,陈仓人掘地,得物若羊,将献之,道逢二童子,谓曰:“此名为蝹,常在地中食人脑,若杀之,以柏东南枝插其首。”由是墓侧皆树柏。*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第574页。

从“魍象好食亡者肝脑”句可知,“罔两”是一种地穴动物。而生物学对鲮鲤的观察表明:“穿山甲通常在地下洞穴独居生活,白天隐于洞内睡眠,黑夜出洞觅食活动。平时雌雄不相住来,也不成群。”*王少龙:《中国鲮鲤的野外生活习性初步观察》。穿山甲的洞穴有两种:

其洞巢可分为冬洞与夏洞两种。冬洞的特征是洞巢位置距地面较深,一般均距地面2米以下。……夏洞的构造比冬洞的简单,但数量比冬洞多。其特征是巢位距地面较浅,通常仅深24-52厘米左右。*王少龙:《中国鲮鲤的野外生活习性初步观察》。

穿山甲基本都在夜间活动,又喜掘穴,故很容易被人认为是打搅死者亡灵的精怪。

“罔两”食亡者肝脑的说法,很可能与人们对穿山甲“食蚁”习性的误解有关。通过对穿山甲的生物学观察可知:“穿山甲在舔食蚁类的同时,还把许多小卵石和沙粒带入胃中,这些石粒的搅动起着研磨作用,也使穿山甲能更好地消化胃里的食物。”*李合敏:《食蚁打洞说鲮鲤》,《化石》1992年第1期。朽木之中多白蚁,若棺椁腐朽则白蚁重生,便会引来“蝄蜽”。这里的蝄蜽,应该就是我们熟知的“鲮鲤”。这也能解释为何“鲮鲤”最早被唤作“陵鲤”的原因。结合文献描述与鲮鲤诸多生活习性的契合可知:“罔两”的最早形象来源应该就是“鲮鲤”,即穿山甲。

(三)鲮鲤即“罔两”之旁证

除了“罔两”生物特征与文献记载暗合外,文献记载中的一些重要信息也不可忽视。《周礼·夏官·司马》言:“以索室敺疫,大丧,先硕,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敺方良。”郑玄注曰:“圹,穿地中也。方良,罔两也。天子之椁,柏黄肠为里,表以石焉。”笔者在《“魍魉”形象流变考》一文中认为,戈击四隅的目的除了近乎宗教仪式的丧葬仪礼之外,可能还有它的现实意义,目的在于让士兵以戈的背面夯实墓壁。由于砖室墓在西汉时期才开始产生,所以防止地穴类动物惊扰陵寝是一项棘手的工作,郑玄提到的“柏黄肠为里,表以石焉”都是这个目的。

为防止动物惊扰逝者陵寝,还要在陵寝上种满柏树。《风俗通义·佚文》载:“秦穆公时,陈仓人掘地,得物若羊,将献之,道逢二童子,谓曰:‘此名为蝹,常在地中食人脑,若杀之,以柏东南枝插其首。’由是墓侧皆树柏。”对于为什么古人为何要在陵寝上植柏树,除了柏树寿命极长外,另一种解释极可能应该与柏树抗蚁性有关。中国林科院木材所在1981年对165种木材进行了天然抗蚁性试验,结果显示针叶树的抗蚁性表现为:

强抗蚁蛀树种:柏木、柳杉、福建柏、圆柏、侧柏。中抗蚁蛀树种:水松、广东松、竹叶松。弱抗蚁蛀树种:油杉、落叶松、黄花落叶松、银杏、红松、水杉、红杉、金钱松。不抗蚁蛀树种:落羽杉、丽江云杉、红皮云杉、鱼鳞云杉、马尾松、云南松、油松、鸡毛松。*中国林业科学院木材所防腐研究室:《我国主要木材天然抗蚁蛀试验》,《林业科学》1981年第4期。

林科院的实验结果表明,柏树具有很强的抗蚁蛀性。从抗蚁蛀这个角度理解陵寝上植柏的意义就一目了然了。穿山甲以白蚁为食,无蚁则无穿山甲,也就不会有掘穴惊扰亡灵的事情发生。故这条史料记载很可能是古人对现实经验的总结与神话。

三、先秦时期鲮鲤生存的历史环境与气候

鲮鲤作为生活在亚热带的地栖性哺乳动物,多在山麓地带的草丛中或丘陵杂灌丛等较潮湿的地方生存。它主要分布于我国南方的江苏、浙江、安徽、江西、贵州、四川、云南、福建、广东、广西、海南、湖南等省。由于鲮鲤具有较高的药用价值,长期以来遭到人类过度捕杀。目前,鲮鲤在两广、云南、福建及海南还有一定数量。穿山甲目前属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现存的7种穿山甲均被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附录II。在历史上,鲮鲤的分布范围要比现在广得多,生存环境也要比现在好得多。

先秦时期,我国北方地区的森林覆盖率远远高于现在。即使是植被覆盖率较低的黄土高原地区,也保有相当高的植被率*文焕然、何业恒:《中国森林的过去和现在》,《今日中国》1982年第7期。。“春秋时代人口增加,华北平原的森林草原遭到大量破坏,但丘陵和山区的森林保存良好。战国后期,华北平原的森林已经基本消失。一些丘陵地区森林受到少量破坏。”*王建文:《中国北方地区森林、草原变迁和生态灾害的历史研究》,中国林业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37页。先秦时期,华北地区有着成片的森林和草原,主要以温带林为主,树木以松属、栎属、灌木为主。先秦时期,华北的气候较现在湿润很多,也有不少亚热带植被,竹子便是一例*文焕然、何业恒:《中国森林资源分布的历史概况》,《自然资源》1979年第2期。。以上情况说明,先秦时期,在中国北方的鲮鲤有还有较好的生态生存环境。

自然气候方面,我国的亚热带的北界并不是一开始就固定在秦岭-淮河一线。气候学者研究认为:“我国历史时期以来亚热带作物北界大约有5个纬度的南北摆动。”*缪启龙:《气候变暖对中国亚热带北界位置的影响》,《地理科学》2009年第3期。竺可桢先生将近五千年来的气候划为多个寒冷期和温暖期*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1期。。在西周持续约两个世纪的寒冷期之后,迎来了长达7个世纪的长温暖期。春秋、战国时期正处于这一温暖期的时段,这一时期文献中关于亚洲象、竹鼠等亚热带动物的记载很多。何业恒先生认为,先秦时期秦岭北麓有野生大熊猫,黄河中下游亚洲象、竹鼠也比较常见*何业恒:《中国珍惜兽类的历史变迁》,长沙:湖南科技出版社1993年版。。以上亚热带动物的存在表明,先秦时期华北地区存在适合穿山甲栖息的气候条件。

先秦时期,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比较和谐。首先,先秦时期中国人口相对较少。秦朝统一时,全国人口才不过两千多万,相较现在而言,可谓地广人稀。其次,先秦时人已经具有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朴素环保意识,强调不能过度杀伐。《孟子·梁惠王上》言:“斧斤以时入山林,林木不可胜用也。”*(清)焦循:《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5页。《吕氏春秋·义赏篇》言:“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焚该而畋,岂不获得?而明年无兽。”*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29页。再次,先秦已有专门负责保护自然环境的职能机构,《周礼》中记载有许多专门负责保护环境的官职。《周礼·地官·司徒》载:

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物为之历而为之守禁。凡窃木者,有刑罚。林衡:掌巡林麓之禁令,而平其守,以时计林麓而赏罚之。若斩木材,则受法于山虞,而掌其政令。川衡:掌巡川泽之禁令,而平其守,以时舍其守,犯禁者执而诛罚之。*(清)孙诒让:《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198-1205页。

以上情况说明,先秦时期各种动物与人基本能和谐相处,即使捕杀,对物种的总量不会造成太大影响,这是鲮鲤生存的人文历史环境。

由于穿山甲属于地栖动物,喜欢穴居,夜出昼伏,加上先秦时期地广人稀,植被茂盛,一般人对于鲮鲤缺乏科学认识。部分乡野之人可能熟知鲮鲤的生活习性,然而他们不通文墨,不可能留下文字记载。相较华北地区,东南丘陵地区鲮鲤的数量可能更多,人们对这一物种的认识可能更深,但由于文化不发达,也没有文献记载。所以,先秦时期,人们可能对鲮鲤有一定的认识,但认识不够深刻,故很容易把鲮鲤的相关习性神化。例如将穴居、嚼沙食蚁(也可能棺木生蚁引来鲮鲤)误解为食死人肝脑;以鲮鲤居山林之中、白日罕见的习性认定它是山川之精物;把鲮鲤能水的特性看成水泽之怪等。

到了魏晋时期,中国的气候进入较长的寒冷期,亚热带南移,穿山甲变成“三吴所出,厥名鲮鲤,余域率无”的物种。秦岭-淮河以北的穿山甲几乎绝迹,故正史才会将高祐能认出鲮鲤一事记入正史。到南朝陶弘景时,去先秦已六、七个世纪,东南地区的人们对鲮鲤已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认识到这一物种的药用价值。然而,人们已经忘了鲮鲤的最早形象来源于“蝄蜽”。因为魏晋时期的“蝄蜽”形象已经流变成了“魍魉”。

四、 小结

根据文献记载,我们可以知道“罔两”最早的形象是某种不常见的兽类。由于“罔两”神出鬼没,故一开始在人们的认知里就带有精怪色彩。罔两的精怪色彩反映在文学领域,变成了“无所依据貌也”,正如东方朔《七谏·哀命》所言:“神罔两而无舍”。庄子则另辟蹊径,把罔两描绘成了“景外微影”,故有“罔两问景”的典故,事见《庄子·齐物论》、《庄子·寓言篇》: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王先谦:《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6页。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王先谦:《庄子集解》,第248-249页。

然而文献则是更多地是保存了“罔两”或“蝄蜽”作为精怪的一面。

罔两的文献记载与鲮鲤的物种特征近似;罔两的形象流变也与鲮鲤的的两栖特征暗合;古人对罔两行为习性的描写,也可以从鲮鲤的行为习性和植物学两个方面得到印证;先秦时期的历史气候也证明了鲮鲤的活动范围远大于今天,在活动范围上与文献关于“罔两”的相关记载大致符合。综上所论,笔者认为,先秦时期“罔两”或“蝄蜽”的最早形象来源于人们不常见的地穴动物“鲮鲤”,即穿山甲。

[责任编辑]刘晓春

李章星(1990- ),男,广西临桂人,历史学硕士,西北政法大学助教。(陕西 西安,7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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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6)06-1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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