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谣言的社会协调功能

2016-02-02施爱东

民俗研究 2016年3期

施爱东



谣言的社会协调功能

施爱东

摘要:谣言除了具有众所周知的社会危害,也有协调社会关系的中性功能,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谣言表达愿望、宣泄情绪、分摊恐惧、逃避指责,具有明显的心理抚慰功能。二、谣言是弱者的武器,是他们表达社会抗议的舆论工具。谣言作为公众情绪的下水道,起到发泄社会积怨、反映社会矛盾、借助舆论集体上书的规谏功能。三、谣言具有凝聚价值共同体的社会功能。谣言是集体认可的一种口头传统,这种传统有助于增强团队的认同感、凝聚力。四、谣言具有娱乐功能,原生娱乐谣言多以取悦听众为目的,虚拟或加工一些趣闻逸事,以纯娱乐为主;次生娱乐谣言往往以讽刺、恶搞既有谣言为目的,通过揶揄和嘲讽,对既有谣言和传谣行为实施打击。谣言处处表现出双刃剑的特征,是一种既令人憎厌,又无法割舍的语言民俗。

关键词:谣言的社会功能;心理抚慰功能;弱者的武器;价值共同体;娱乐功能

谣言的社会危害是显而易见的,它传递不实信息,毁人清誉,挑起争端,制造恐慌。但是,谣言作为一种“最古老的大众传播媒介”①[法]让-诺埃尔·卡普费雷:《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郑若麟译,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1页。,也并非浑身上下一无是处。至少,它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应急的沟通渠道,对不明朗的混沌局势作出了最快捷的舆论反应,并且被用以表达我们对于事态的关切,填补了我们暂时的信息饥渴。

关于谣言危害、谣言负向社会功能的论述已经汗牛充栋,本文着重讨论谣言社会功能的中性面向。

一、谣言的心理抚慰功能

全世界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灾难、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每当事故发生,总会滋生一些离奇的谣言,如SARS疫情、汶川地震、高铁事故发生之后,社会上迅速出现一大批黑色谣言。在个体完全无法自主的大灾大难面前,生命随时受到威胁,人们处于极度恐慌、焦虑的情绪之中,一方面是公众对信息的高度渴求,一方面却是有效信息的严重缺失。公众患上了高度信息饥渴症,他们就会像抓取救命稻草一样轻信各种小道消息。

焦虑和恐慌的时刻,小道消息就具备了一定的心理抚慰功能。民众可以通过谣言来发泄、缓和其恐惧和焦灼。谣言是一种被选择的叙事,它总是符合群体的宣泄需要,事实上,那些不符合群体需求的叙事根本就无法得到广泛传播,也难以构成谣言。“假如一个信息不能满足我们任何一个欲望,不能解答我们潜在的担忧,不能为任何心理冲突提供一种发泄方法,那么不管我们怎样竭尽全力去传播,也不管这个信息的来源具有多么大的魅力,谣言也无法存在。”②[法]让-诺埃尔·卡普费雷:《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郑若麟译,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92页。

谣言的心理抚慰功能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表达愿望;二是宣泄情绪;三是分摊恐惧;四是逃避指责。

一、谣言表达愿望,有点类似于白巫术,希望通过正面的语言和故事来增加正能量。尽管谣言以负面信息为主,但在一些特殊的时间点上,人们总是会渴望收到一些正面信息,比如战争开始时,人们渴望前方传来胜利的捷报;灾难降临时,人们渴望看到英雄人物振臂一呼力挽狂澜。非常时刻,人们很容易就会将愿望敷衍成故事,把想象当成事实,偶有飞鸿踏雪泥,就会将之演绎为巨人脚印,踏石出井。

2008年5月13日上午,汶川地震的第二天,一则关于温家宝在救灾中受伤出血和怒摔电话的传闻,就从虚拟的网络迅速走近我们的生活,在坊间口口相传。传闻的始作俑者是一个网名叫做“QQ绮梦”的网民,他(她)用现场报道的形式,连续发布了一系列QQ消息:“现场简直不能看了,年过花甲的总理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刚刚挖开的地方又塌方了,这倒霉天气还在下雨,现在一线的军人已经被下达死命令,必须冒雨解救,我就在现场,我现在是在都江堰市……”消息中不断出现这样的感人细节:“如果你现在看见老爷子的样子,你马上就会哭的,老爷子的手臂受伤出血了,他把要给他包扎的医务人员推开了……总理跑到塌方点了,在帮忙呢……总理电话里大喊,我不管你们怎么样,我只要这10万群众脱险,这是命令。他把电话摔了,头一次看见老爷子这么厉害……”*这则英雄神话流行非常迅速,流传非常广,以至于许多正规媒体都采信了其中的部分内容,但由于信息过于庞杂,笔者始终没能找到这则神话的来龙去脉。

无数网民被这些虚构的情节感动着,纷纷发表感言:“有这样的好总理,是中华民族的福分!”[58.61.30]“能和人民的泪流在一起的总理,一定是人民的靠山!向总理说一声,您多保重!”[鑫海一刀]“我们为有了这么好的国家领导班子而自豪!”[大叔爱妳们]“生死不离,你的一丝希望就是我全部的动力……”[danya]“我宁愿相信。更何况这就是真的!”[ronafei]

2011年,由于媒体曝光多地出现因为帮扶老人而被讹诈的事件,引发民众对于帮扶老人的恐惧,“助人为乐”变成了“助人恐惧”。接着一段时间,媒体又一再报道多地老人倒地而只有人围观,没有人出手相助的新闻。针对这种社会恶习的蔓延,北大校友创业联合会秘书长杨勇于9月21日发出一条微博:“今天下午参加北大各院系及行业校友会负责人座谈会,吴志攀副校长讲了一个想法:向所有北大校友提出倡议,鼓励校友讲诚信、做好事,做有道德的公民,如果中间发生风险,比如扶起摔倒的老人被起诉,北大无偿提供法律支持,如果败诉要赔偿,北大出20万,多出的由校友募集支持。希望支持的北大校友转发!”*陈学超:《“他要是讹你,北大给你撑腰”》,《山东商报》2011-10-20。这条微博在网络传播中迅速变异,数日之内,互联网上就出现一大批“校长撑腰体”段子。

a.北大副校长:“你是北大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北大法律系给你提供法律援助;要是败诉了,北大替你赔偿!”

b.清华副校长:“你是清华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人大法学院’会给你提供法律援助,要是败诉了,‘北大’会替你赔偿!”

c.中医药副校长说:“你是中医药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中医药给你提供医疗鉴定,他要是住院,附属医院帮你黑他一笔钱。”

d.西政校长说:“你是西政人,看见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如果他讹你,不用怕,警察是我们的人,司法系统是我们的人,媒体是我们的人,连监狱都有我们的人!”

e.中国政法大学:“你们全部都弱爆了!我们现在就修改宪法!赔不赔偿我们说了算!”

无论传播者还是评论者,无论是信以为真的还是质疑其伪的,也无论是认真讨论的还是夸张恶搞的,通过这一轮接一轮饶有趣味,甚至“以黑吃黑”的“校长撑腰体”段子的辗转流传,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弘扬正气、鞭挞丑恶依旧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主流,人们纷纷赞扬“做北大人真牛气”,或者表示“挺起腰杆来做一个西政人”、“我对中国大学又有信心了”。正能量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涌动在网络上、生活中。这样的段子让我们心生温暖,冰释前嫌。

二、谣言宣泄情绪,有点类似于厌胜巫术,往往用出格的言行来展演厌胜对象的丑陋行径,以激起公众义愤;或用夸张的场景来展演天灾人祸之惨烈,借助语言巫术“说破”噩运的到来,起到预警的功能。

谣言的夸张,是一种“极端化”的夸张。谣言倾向于对每一个故事功能都做极致化的处理,如消息来源是“最可靠的”,灾难程度是“最剧烈的”,灾难原因是“最离奇的”,英雄行为是“最感人的”,反面角色是“最可恶的”,丑陋行径是“最下作的”,受害者的遭遇是“最值得同情的”。总之,谣言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亮出了灾祸的底线,让人“心里有底”,从而为公众提供了一条排解紧张情绪的发泄渠道。

每次灾难事件中,官方媒体一定会挑选最惨烈的灾难景象展示给人看,挑选最悲情的故事讲述给人听,这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情绪宣泄。“公共危机事件中,或许是悲痛,或许是愤怒,公众一定会存在一种群体情绪。这种情绪需要适当地宣泄出来,如果公众情绪久久压抑,就会对社会秩序造成消极影响。媒体作为社会‘排气阀’,可以为民众提供有效的宣泄载体和手段。在汶川地震和玉树地震发生后,国内各地报纸在版面设计上打破常规,特别是版面纷纷采用大面积的黑底色,来表达对受灾群众的关切和对罹难者的哀思,同时也让公众通过阅读宣泄悲痛情绪。”*翟楠楠:《面对公共危机事件媒体应有心理抚慰意识》,《中国新闻出版报》2010-07-13。

当人们处于不确定的危机状态时,内心的焦虑和恐慌会不断加剧,终日惴惴不安,这时,人们需要一个确定性的答案,哪怕是一个悲惨的答案,以终结这种长夜漫漫的无边焦虑。如果没有官方的消息,谣言就会出来充当这个答案。与其永远找不着马航Mp70,还不如直接告诉家属,它早就被美国的导弹给打成了碎片;与其天天揪心,不如一次死心。

我们之所以热衷于传播那些令人恐惧和不安的谣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们想借助语言巫术“说破”噩运,用预警的方式来防范灾难,阻止神秘力量的侵害。所谓说破,也即“把隐秘的意思或事情说出来”。说破的巫术意义在于:一件尚未发生的事件,如果被提前“说出来”,事件的发展就有可能偏离既定方向,事件的既定蓝图就会“破”掉。这一点,古人早就明明白白地指出过了:“所谓说破,即不中是也。”(《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今既已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龙溪王先生全集·语录》)因此,古人的卜筮类书中常有这样的话:“有人说破而不果也。”(《易隐》)“被人说破,不复作矣。”(《卜筮全书·天玄赋》)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有这样的经验:对于那些不确定发生的好事,我们会掖着捂着,生怕走漏风声,被人说破。而对于那些令人紧张或恐惧的、不希望发生的事件,我们反而会喋喋不休地把它说出来,以缓解我们的不安情绪。

说破的语言巫术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日本怪谈《番町皿屋敷》讲述了一个少女数盘子的故事:侍女阿菊因为打破了主人一套十个盘子中的一个,因受责而投井自尽。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都会从井底传出阿菊数盘子的哭声:“一、二、三……”每次数到“九”的时候,略作停留,便又从“一”开始数起,令人毛骨悚然。主人家终日惶恐,请来高僧超度亡灵。高僧来到井边,当阿菊数到“九”的时候,高僧立刻高声喝破:“十!”阿菊喜道:“这就好啦。”其祟遂绝。

三、谣言分摊恐惧,其实也是分摊责任。在危机事件中,造谣和传谣都是为了应对焦虑和不确定性,尤其是面对个体无力解决的危机,每一个传谣者都希望把别人拉到和自己同一种状态,以共同分摊、抵御这种焦虑或恐惧。情绪传染是有快感的,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在晚上收听鬼故事,但如果是在集体宿舍,黑了灯听鬼故事却有一种难言的快感。

信息不畅或者消息封锁不仅无法遏制恐慌情绪,往往还会加剧这些情绪。这时,哪怕是臆想的消息,都比没有消息要强,而谣言正好乘虚而入。谣言具有化抽象为具象的能力,可以将难以捉摸的焦虑和恐慌转化为特定的灾难景象,将无形的情绪落实为具象的事迹,使之转化为生动可感、便于转述的故事。

个体在遭遇突发性事件或灾难性事件的时候,尤其需要感受集体力量的支持,而谣言正是用来感受集体力量的话语通道。通过谣言传播,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情绪传染给了亲朋好友。谣言所虚构的共同命运让大家变得更加团结,更加息息相通。人们通过喋喋不休的谣言传播,稀释和分摊了焦虑、恐惧,减弱了个体的孤独无助感。通过谣言传播,乌合的大众认清了共同的斗争对象,生产出合纵连横的可能性,其目的是为了统一思想、缔结联盟、同仇敌忾,携手面对共同的困难。联盟是一种将有限力量无穷扩大的有效方式,而谣言是促成联盟的叙事手段。

四、谣言帮助人们逃避指责,保持荣誉。谣言是一种借口,谣言的夸张叙事为我们的懦弱和无能提供了免于指摘、逃避悔恨的理由。一个男人没能在灾难中保护好自己的妻子,他决不会告诉人们房子一开始晃动他就拔腿逃出了家门,他会追随大众的灾难叙事,努力将自己从懊悔和自责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一队战败的士兵逃回城里,他们决不会说自己遇到的只是一小股敌人,他们倾向于将敌人的数量、装备都做夸张处理,他们会说自己遇到了强大的炮火,尽了最大的努力,能够免于被俘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谣言和神谕、命数等不可知因素一样,将各种遭遇和不幸都解释成了“无力回天”的因素,这样有助于帮助受害者或幸存者走出劫后的心理阴影。

二、谣言是弱者的武器,是表达社会抗议的舆论工具

人民网研究院的调查发现,与政府部门、权力机构、特殊利益阶层相关的谣言属于“顽固型谣言”,比较难于自净化。“当前众多网民对于权力腐败、司法不公、分配不公、为富不仁、社会诚信等问题已形成相对固化的认识,那些触及这些社会积怨、反映社会深层矛盾的谣言,网民‘宁可信其有’,往往采取主动行为转发,这也是此类谣言传播快、信者众、净化慢,辟谣效果微小的主要原因。”*人民网研究院:《网络对谣言的自净化作用研究报告之二》,人民网研究院,http://yjy.people.com.cn,2012-06-13。

公众对于腐败谣言的信任,折射出对于政府公开信息的不信任。在这种社会心态主导之下,“老百姓”成了“老不信”,来自政府的辟谣信息无论是否真实,都很难获得公众认可。更有甚者,公众可能会将某些政府官员的辟谣信息当作取笑对象,加以嘲讽或恶搞。民间与官方的情绪性对立自古皆然,几乎从未得到解决,可谓“此事古难全”。

来自人民网的监测显示,目前社会公信力下降导致的信任危机,以政府、专家以及官方媒体最为严重。不相信政府、不相信专家、不相信媒体已经构成了当今社会一堵亟待翻越的“信任墙”。“通常情况下,政府、专家及媒体的信任危机并非各自孤立,它们往往都是拧合在一起出现。现实中,一些政府部门在应对公共事件上的非真诚表态,往往难以第一时间解除大众心中的疑惑,这时某些所谓的专家便会站出来通过媒体管道发表一些非公正的言论,试图平息民众的质疑,但结果却常常适得其反,引发连锁信任危机。”*陈仁泽:《舆情监测显示民众对政府专家及媒体信任度低》,《人民日报》2011-09-09。

一些政府部门或地方政府在突发事件面前,往往会采用封锁消息、遮掩问题的方式来遏制谣言,这种做法有时能够短暂奏效,但也很可能导致矛盾的进一步恶化,刺激公众逆反情绪的滋长。在网络的自净过程中,我们常常可以看见这样一种怪现象:辟谣者只要说出了对政府有利的事实,或者讲出了对政府有利的道理,很容易就会被一些网民贴上“五毛”标签,招致讥讽和谩骂。部分网民对于政府、专家,以及主流媒体如《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的官方信息已经形成了逆向理解的思维定式。“所谓群体逆反心理,就是一群人对某个事物或者某个观念的原正确性与原正当性产生了怀疑甚至否定,走到与之相对的另一个极端上去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现象。社会上经常会出现这种现象:愈是正面宣传的东西,受众愈是反感;愈是批评错误的思想言论,受众愈是同情;原先对某个事物绝对相信,现在却对此彻底否定等等。这些都是群体逆反心理的表现。让人头疼的‘老不信’现象也是群体逆反心理在起作用。”*雍天荣:《警惕“群体逆反”心理催生伪改革》,《人民论坛》2013年19期。

弱势群体往往自称蚁民、屁民、屌丝,他们憋着一肚子情绪,焦虑、抑郁、沮丧、恐惧,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却并不具备与社会抗争的实力。出于缓释压力的需要,他们往往会通过故事和语言来发泄其情绪,于是,谣言充当了弱者的武器,成为宣泄的渠道。通过那些令人愤慨的故事,弱势群体可以理直气壮地将自己处境不佳的原因归咎为社会的不公,将责任推给那些造成社会不公的贪官污吏、不法商贩;通过那些破坏性的谣言,他们表达了自己要求改变社会现状的强烈愿望。

一种情绪发泄方式一旦形成习惯,人们只要看见一些刺激性的讯息,甚至只是一两个敏感词(如贪官、开发商、煤老板、官二代、富二代、情妇、二奶、宝马、五毛之类),就会不假思索地以肯定的语气、偏激的言论、模式化的评论方式加以转发、传播。在这一过程中很容易发生市虎效应,众口一词将谣言坐实,并且从道德上进一步矮化攻击对象。“对于一些人来说,一些推测看似真实合理,可能因为这些推测为他们提供了宣泄愤怒的出气口。可怕的事件会制造愤怒,而愤怒的人们很容易接受谣言,以此来证明他们的愤怒有理,并把那些可怕的事件归咎于蓄意而为。谣言一方面释放了‘重要的情感冲动’,另一方面为那些接受谣言的人提供了关于他们为何会产生这种情感冲动的解释。”*[美]凯斯·R. 桑斯坦:《谣言》,张楠迪扬译,中信出版社,2010年,第25页。

胡泳在2009年提出了“谣言作为一种社会抗议”的命题,他主要讨论了那些在公共领域具有较大影响的社会、政治谣言。胡泳悬置了谣言的“真实性”问题,倾向于涩谷保(Tamotsu Shibutani,美籍日裔社会学家)的定义,设想谣言是一种集体行动,目的是为了给无法解释的事件寻找一种答案,这个过程是合作性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功能性的,因此,“谣言基本上就是一种新闻”。*胡泳:《谣言作为一种社会抗议》,香港中文大学《传播与社会学刊》总第9期,2009年。以下引文如无特别说明,均出自此文。

涩谷保认为谣言是社会群体解决问题的工具形式,是社会过程中的必要部分,谣言让人们得以面对生命中的种种不确定因素。谣言因此是一种“集体交易”之后产生的“即兴新闻”,它是“一群人的智慧的结果,以求对事件得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因此,谣言既是一种信息的扩散过程,同时又是一种解释和评论的过程。谣言内容的演变并非源于记忆的失真,而是很大程度上源于谣言在整个传播过程中解释、评论的演变、强化。

民间舆论始终与官方舆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沉寂不动和激烈反抗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广大的中间地带。“当社会结构固化、阶层之间无法流动时,在下层中就会形成一部分人永远处在优势、主动和控制地位的感觉,下层成员自身无力反抗,只能在某些事情上通过不理睬、不接受、不信任等不合作态度,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杨宜音:《逆反社会心态解析》,《人民论坛》2013年19期。而谣言正是用来表达他们不满情绪的一种有力手段。

胡泳认为,公众有权质疑、批驳任何报道乃至政府公告的真实性,公民发短信或者转发相关帖子,即使有不实之处,也应被视作自保或者行使监督权,政府部门只能用更加公开透明的信息来平息大家的忧虑,消除不实之言。言论自由天然包含了说错话的自由,尤其是质疑权力的自由。这就要求公共官员面对批评甚至夸大事实的捏造时,不能动辄以诽谤为由主张名誉权和隐私权,更不能以国家暴力机器来满足个人的私利。而一个又一个因发送短信、网络发帖获罪的案件,却多次显示一些地方长官借助手中掌握的公共权力资源,习惯性地把一切未经官方认可的信息当作谣言来打击,甚至不惜顶着挟私报复的恶名钳制言论,由此制造了一个人人自危的社会和舆论环境。“在传播链上居于劣势的弱势群体,如果完全拒绝传闻类信息,他们又该从何处获知他们的处境、了解他们的利益所在,用什么方式宣泄情绪、宣示他们的诉求呢?政府因知情而说谎,民众因不知情而造谣。在此意义上,谣言不仅是替代性的,而且是补充性的。”

当正常的社会传播系统功能被削弱时,非常态的传播机制就会活跃起来。在2005年11月的松花江水污染事件中,有关“水污染”和“地震”的传闻多是通过口口相传、手机短信、互联网论坛等传播的,而且流传时间比报纸、电视、电台等传统媒体正式发布的时间早得多。人们与其相信报纸、电视等大众媒体的正式新闻报道,更倾向于相信来路不明的谣言,导致“新闻像谣言,谣言像新闻”的怪象出现。在政府的权力控制下,被行政力量扭曲了的传播手段在谣言广泛散布的环境里,最终取得了相反的效果。“政府越是经常掩盖和操纵信息,谣言的力量也就越大。这种不受控制的现象意味着审查制度的无效,它揭开秘密和找到被掩盖的事实,表达被统治者的缄默愿望,给无声者以声音,告诉政府民众和国家之间横亘着一条公信力鸿沟。”

在网络时代,人人可以用手机拍下新闻的时代,官方大众媒体承受的挑战是空前的。而处于弱势或体制外的反抗群体,也在一次次的新媒体事件中,懂得他们可以借助谣言为己方营造有利的舆论环境,强化群体的抗争诉求。

谣言是一种语言的武器。我们可以借助“听来的”谣言清晰地表达我们对于社会政治的不满,明目张胆地攻击一个我们平时敢怒不敢言的强权人物;我们可以呐喊于群体的众声喧哗之中,借助谣言来声明我们的主张,散布我们的期望,表达我们的诉求。相对于官方发布的消息,谣言是流传于民间的小道消息;作为一种社会抗议,谣言构成了一种“反权力”。

胡泳认为,建立民意表达机制,以及各种利益的博弈机制,不仅仅是一种向善治的推进,也是在推动整个社会的健康与福祉。如果一个社会不允许设立“出口”,缺少舆论缓释这一危机传播下的“安全阀”,那么,民众的焦虑与不稳心态将对社会安全构成重大威胁。以此观之,谣言的反复出现也有其积极意义,它意味着国家逐步放松了惯常的管制和阻遏,使潜伏的东西得以表达。透过谣言的遭遇,我们能够直观地感受到一个健康社会跳动的脉搏。

三、谣言增强团队凝聚力

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首先将谣言传给我们的亲朋好友,而不是一般的路人和餐厅里的吃客。2003年“抗击非典”期间,关于“喝绿豆汤可以防非典”或者“放鞭炮可以保平安”的谣言,基本上都是通过亲友之间的电话和手机短信来传播的,每个人在传播谣言的同时都在向对方传递这样一种信息:“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但愿我们能一起渡过这个难关。”

谣言具有密切彼此距离的功能。传谣者常常说:“这件事很少人知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虽然事实上他已经告诉了很多人,但其言下之意依旧是想表达一种善意: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所以只有你能够和我一起分享这个秘密。

警示类谣言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抓住了中国人喜欢互相“表关心”的心态,用“好心”包装谣言,借助谣言传播,实现“爱心”传递。著名汉学家田仲一成先生曾经很困惑地跟我说过一件事,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之后,许多中国友人都发来电子邮件,询问他是否安全,有没有受到辐射伤害。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会把一次地震看得如此可怕,而且稍微看看新闻就可以知道东京很安全,没有任何人受到辐射伤害。我只能告诉他,其实大家都知道您肯定没有安全之虞,只是把这当做一次特别的问候,向您表达他们的关心,传达他们的善意。

谣言传播负面信息,或者假新闻,但并不传播负面价值观,相反,谣言总是会借助正面价值观来抨击其攻击对象。也就是说,即使是谣言家,他依然是在认同社会主流正面价值观的前提下虚构新闻事实。谣言的这一功能如同寓言,它通过故事的形式告诉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哪些行为是可耻的,哪些行为是可笑的,哪些行为是值得团队成员尊敬的或唾弃的……我们将谣言当做一面镜子,从别人的负面信息中照见自己的处世缺点,从而习得正面的处世策略,以便更好地维护团队的和谐关系。

每一个谣言传播者都在向朋友传递这样一类信息:我认同正面价值观、我是一个正派人、我疾恶如仇、我和你志同道合、我们都是正常人,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付那些社会丑恶现象(尽管这些“丑恶现象”可能只是谣言家的虚构)。

即使谣言荒诞不经,只要被群体中的部分成员讨论并接受,谣言就能起到一种粘合剂的作用,将这些信谣者维系到一个谣言共同体之中。相信同一则荒诞的谣言,恰恰说明他们具有相近的认知方式或价值倾向。民间流传一则所谓“人生四大铁”的段子:“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同理,“一起信过谣”也会强化一种同舟共济、惺惺相惜的“同情关系”,人们会认为:“不管我说的是真是假,他都相信我,我们就是这样的铁哥们。”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心理,赵高才会向秦二世献上一头鹿,故意说成一匹马,他想看看满朝文武中,谁是他的反对者,谁是他的支持者。

谣言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它可以影响我们的态度,改变我们的观点,或者形成偏见、制造情绪,潜移默化地将思想统一起来。个体在群体中借助谣言进行信息交换,通过对同一事件的讨论,彼此交换意见,共享同一价值体验,这种交换、讨论、共享的过程,其实也是群体成员走向彼此认同、惺惺相惜的过程,由此逐渐结成一个同声相应的价值共同体。谣言为这种共同体的形成提供了讨论的底本。从这个角度来看,谣言具有凝聚价值共同体的社会功能。

谣言经过了群体的口口相传,逐渐固化为一些稳定的历史故事,这些故事会逐渐成为该群体的集体叙事或者价值载体。接着,群体成员就会坚定地维护这些叙事,当这些叙事受到来自群体外部的否定或批判时,群体成员会感受到挑战和威胁,自然地做出防卫的姿态,甚至生产更多的“次生情节”来扩展和固化这些叙事,进一步维系群体认同。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没有谣言、没有故事的团队,除非是一个临时组建的乌合之众。任何一个有凝聚力的团队,只要有合作、有历史,就一定会有谣言、有故事。谣言或故事未必是真实的历史,但一定是集体认可的一种口头传统。这种传统无疑有助于增强团队的认同感、凝聚力。

在中山大学中文系,有许多老教授的趣闻,多年来这些趣闻一直为师生所津津乐道,其中有一则关于苏寰中教授恐惧女色的传说。据说苏老师年轻的时候曾带着一班学生到农村做调查,有位女生调查没做完,别的同学都回驻地了,苏老师只好留下来陪着她。回去的路上,遇到一条小壕沟,苏老师一跳就过去了。那位女生不敢跳,伸出手希望苏老师拉一把。可是苏老师恐惧女色,他不敢拉女生的手,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往前一递。女生握住笔帽,他自己握着笔身,苏老师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女生拉过来,没想到一用力,笔帽和笔身分离,女生扑通一声掉沟里了。苏老师失了重心,站立不稳,跟着就扑到女生身上了。两人一身湿漉漉地回到驻地,苏老师红着脸,半天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事。

后来在苏老师70大寿的集会上,年轻教师们又拿这个故事来打趣苏老师,询问当年的女生到底是谁。苏老师笑呵呵地说:“这个女生根本就不存在,因为这是一则谣言。我一直不戳穿,就是为了供大家乐一乐,让你们有个开心。”当时在座的几位老教师,这时才纷纷站出来承认自己是故事的编纂者。据说故事是在20年前的另一次集会上集体杜撰出来的,有人说是自己最早发现了苏老师恐惧女色,有人承认是自己杜撰了跳壕沟的故事,最后,师飚老师说:“原故事是拣了根树枝递给女生,但是我想,像苏老师这么一个搞古代文学的大教授,怎么能拣树枝呢?我就把树枝换成了钢笔,把折断树枝改成了笔帽脱落。”大家哈哈大笑,一致认为钢笔比树枝更生动,并且表示,应该将这则谣言代代传承下去,让后来的学生知道我们的老教授们是多么纯朴。

值得注意的是,苏老师曾任该系古代戏曲研究室主任,该传说主要是在古典文学专业的学生中盛传。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学生即使听过,也很少进一步传播。依据中山大学学生对于这则传说的热衷程度,可以从弱到强区分为“中文系学生”、“中文系研究生”、“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古代戏曲方向研究生”四个从大团队到小团队、从弱认同到强认同的不同层次。相信并且认可一则谣言,本质上是对于谣言传播圈的集体认同。

我担任中山大学中文系96级班主任期间,我班上的学生曾经商议联名上书驱逐一位当代文学的任课老师,理由是该老师逻辑混乱、言之无物。我找来牵头的几位同学,用这样的说法做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正因为该老师逻辑混乱,所以笑话百出,加上可笑而不自知,因此多年来一直重复着一些经典笑话。不同年级的学生都在搜集和生产该老师的各种段子。等你们毕业以后,所有这些旧段子和新段子,都将成为你们与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烹茶煮酒时一起分享的话题,成为拉近你们彼此距离的共同知识。试想,当其他年级的师兄师弟坐在一起分享该老师故事的时候,你们却被排斥在这个故事圈之外,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相信和传播不同的谣言或者故事,也是划分不同圈子的一条边界。2007年夏天,我曾在“四渡赤水”的始发站贵州土城镇进行了一次红色故事的调查。调查发现,土城镇至少有三个明显的故事传播圈:下街传播圈、老年协会传播圈、四渡赤水纪念馆传播圈。每个传播圈内的故事都曾在传播过程中经历过多次的交流、协商与碰撞,这种交流和碰撞就像一个故事擂台,大家经过较量,大致地明确了一两个故事权威,取得了大致相同的认识。但在这一传播圈与那一传播圈之间,却没有充分的交流,因而可重合的知识也就相对少得多。所以说,进入一个故事传播圈,认同这个传播圈的故事,也就意味着对这个传播集体的认同。*施爱东:《口头知识的不确定性——以土城老人讲述的红色故事为例》,《西北民族研究》2010年01期。

对于那些有助于活跃气氛、无伤大雅、不具有攻击性的谣言来说,核实和辟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行为。刨根问底的追问者犹如一个审问者,是不受欢迎的角色,因为他明确地表达了对于团队成员和既有历史的不信任,扰乱了团队的知识系统、损害了团队的和谐气氛、破坏了团队的既定秩序。

2010年清明前夕,我在做客人民网“金台会馆”时曾提到,大家熟知的“清明时节雨纷纷”是一首到了宋代才出现的匿名诗作,而不是杜牧诗作。*其实这已是学界常识,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陈尚君教授就曾说过:“杜牧《清明》之疑问·这首诗在杜牧文集和《全唐诗》里都没有收入,最早出现在宋代无名氏类书《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二六,仅称唐诗;再见于宋末类书《合璧事类别集》卷二八,作‘古选诗’;元代收入《千家诗》后,才算到杜牧名下。今人或从清明风俗的变化认为此诗写于宋代,我是愿意相信的。”(参见“陈尚君的微博”,http://weibo.com/u/3174027672,2013-04-01)人民网消息一出,网上骂声一片。在网民心目中,杜牧是《清明》诗作者,这已是天经地义的常识,常识被颠覆,既有知识受到挑战,这是他们心理上难以接受的,有网民打油诗云:“爱清明,爱牧之;专家都是混饭吃。因为清明爱杜牧;因为杜牧爱清明。”[117.32.151]人们总是习惯于坚守那些先入为主的既有认知,天然地抗拒任何令人不悦的知识修正,拒绝美的事物被剥夺,正如网民骂道:“又是一个吃饱了撑着了的砖家,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这考证有用吗?砖家成心恶心我们。”[田鹿心]尤其是在“池州人网”,愤怒的网民简直恨不得一锄头就把这个“狗屁砖家”给解决了。

集体叙事既包括自我认同的叙事,也包括矮化他者的叙事。生产和传播一些关于他者的攻击性谣言一样有助于增强我方团队的凝聚力。通过矮化或丑化他者,借助一个略显反面的穷丑挫形象,可以反衬自己的文化优越,凸显自己形象之高大,进一步强化自我认同。只要我们坚信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一切敌对文化都是腐朽没落的落后文化,我们就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自我文化的优越性,自觉地抵御各种外来文化的侵蚀。

我出生在江西石城,从小就听父辈讲述邻县“宁化嚜子”和“瑞金牯佬”的各种方言笑话,这让我从小就坚信我们“石城话”才是天下最好听的语言,其他地方的语言都是古怪而可笑的。如今网上仍流传着多种“石城话四六级考试题”以及“石城传说阅读理解题”,凡是能在这种“测试”中得到高分的石城人,无不以此为荣,诩为正宗。

四、谣言的娱乐功能

在我的工作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流传着一则“杨科长”的故事。据说前所长杨义曾赴某县调研,县接待办负责人一听介绍为“文学所所长”,想当然视之为乡镇派出所、税务所一级,但是考虑到这是来自北京的客人,于是提高接待规格,派出县教育局副局长设宴招待。席间,副局长大概觉得所长一职过于轻微,自作主张高看半级称之为“杨科长”,态度甚为倨傲。我曾经就这个故事咨询过杨义老师,杨老师却说这是他的前任张所长的故事,他也只是听说,并未亲历其事。尽管许多同事都知道“杨科长”的故事是一则子虚乌有至少是张冠李戴的故事,却从未有谁站出来辟谣,甚至在需要向外界解释文学所行政级别的时候,每个人都有可能顺带讲讲这则轶事。

娱乐功能的谣言可以分别体现为两个谣言阶段,或两种谣言类型:一是原生娱乐谣言,往往出于取悦听众的目的,虚拟或加工一些圈内朋友或者公众人物的趣闻轶事,以作闲聊谈资或者酒桌趣话;二是次生娱乐谣言,往往以讽刺、恶搞既有谣言为目的,在既有谣言的基础上进行二次加工、娱乐化变异,通过揶揄和嘲讽,对既有谣言和传谣行为实施打击。

原生娱乐谣言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娱乐目的进行谣言生产的。这类谣言的传播特征是,信谣者少,传谣者众。并不是每一个传谣者都会以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谣言,很可能传播者自己也不相信其内容,但只要觉得它足够有趣,就会抱着娱乐心态随手加以转发。无论是谣言的期盼者、观望者、怀疑者、担忧者、借题发挥者,或者是坚定的信谣者,都有可能以一种貌似肯定的方式来转发、传播谣言。比如关于“南昌八一大桥黑白两猫”的传说,几乎所有南昌人都会信誓旦旦地告诉你传说为真。

八一大桥横跨赣江南北两岸,大桥北端两侧是两只威武的石狮子,南端两侧则是一黑一白两只巨大的石猫,据说1997年大桥建成的时候,只有北端的石狮子,南端什么也没有。后来有一位中央大领导到南昌视察工作,江西省委书记吴官正想请大领导给大桥题个字,就请大领导先到桥上视察视察,大领导看到桥北端两只石狮子,就问吴官正:“桥南端放的是什么呀?”据说吴官正什么都好,就是普通话说不好,他用带有浓重江西方言的普通话说:“还冇(hei mao,意即还没有)。”这位大领导一下听成了“黑猫”,连连称赞说:“黑猫好!黑猫好!小平同志说过,不管黑猫白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吴官正一愣,但马上心领神会,火速命令下属在大桥南端放上一黑一白两只大猫。黑猫爪子还压着一只大老鼠,老鼠手里抓着一枚铜钱,白猫跳跃起伏,准备扑向黑猫手中的猎物,这意味着两只猫专抓贪腐的硕鼠,所以,后来吴官正就去中央,做了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专门负责抓贪官。如今,黑白两猫已经成为南昌一景。

黑猫白猫的雕塑是真的,但吴官正与中央领导的对话却是假的。这显然是一则善意的名人趣事,是由奇特实景和方言误读引申出来的风物传说,正如吴官正同志所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对猫雕还将不断激起后人对‘黑猫白猫’说法的更多遐想和思考。”*吴官正后来写过一篇《八一桥头的两只猫》,专门解释了黑猫白猫的来历:“对新八一大桥,人们议论最多的是桥头雕塑。……1992年以后,我一直有个念头,能不能用雕塑的形式,体现小平同志关于‘黑猫白猫’的说法,这不仅有利于推动人们的思想解放,也有利于把这段历史的记忆留给后人。……新八一大桥筹建时,为了减轻南昌市的筹资压力,我做了工作,请省交通厅为业主,负责建设。当时,我曾给负责这项工作的主要领导打过招呼,请他考虑在新八一大桥搞白猫、黑猫的雕塑。……我说,能不能在桥南、桥北各搞一对雕塑。……桥南能不能搞一对黑猫白猫,这可能没有先例,但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反映了江西人民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决心,具有改革开放的时代特征。”(吴官正:《闲来笔潭》,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4-75页。)

朋友圈中流行的饭桌段子,或者百度贴吧的明星趣事,多数都是善意的谣言,这样的谣言无非打趣朋友,取笑明星,并不损害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善意的谣言往往在勾勒人物个性特征方面独具慧眼,具有明显的娱乐功能。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解说员韩乔生以嘴快、口误多而闻名,网上流传着大量搞笑的《韩乔生语录》,语录中约有70%是网民改编、杜撰,或将其他主持人口误叠加到韩乔生头上的。*刘静、李昊:《活宝韩乔生之狂侃语录·语录只有三成是我说的》,《北京娱乐信报》2005-09-20。这些语录虽有恶搞之嫌,但并没有明显恶意,反倒有许多网民表示很乐意听到这样的口误。“面对网上广为流传的‘韩式语录’、‘韩大嘴’等说法,韩乔生笑言并不反感,并自曝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主持人董浩是第一个称他为‘韩大嘴’的人。”*赵文婕:《韩乔生:我不反感大家叫我“韩大嘴”》,人民网,http://www.people.com.cn,2008-09-11。

对于那些丝毫不会影响我们正常生活的小噱头,不仅无害或微害,反倒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无话找话的联络理由,我们可以就此转发给那些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联系,但又没什么特别的事值得专门找他聊的朋友。这无非是借一个有趣的谣言,起一个“问好”的作用。

2010年9-10月,一则“钱币之月”的谣言在手机短信中大肆传播:“2010年的10月份是个不同寻常的月份,这个月份中有5个星期五,5个星期六,5个星期日,这种情况需要823年后才能再次出现,这种月份被认为是钱币之月,如果把这个消息发送给包括我在内的8位好朋友,4天以后就会有钱币上的收获,这是风水学上的理论。”许多人收到短信后,打开日历一查,还真是这样,不及细想,顺手就将短信转发给朋友了。这类短信无伤大雅,即便是谣言,不也就相当于给朋友发了一条“恭喜发财”的信息吗?如果有人愿意较个真,还当是做了一道数学知识改错题。*《山西晚报》辟谣称:只要有一个月是大月份(31天),那么必定有三个连续的星期单位,会被重复五次。因为:31=4× 7+3。而要出现五个星期五、五个星期六、五个星期日也不难,只要满足当月是大月份和当月的1号是星期五两个条件。一年中有7个大月份,一个星期有7天,从概率上来讲,大月1号是星期五的概率,每年能出现一次,而不是823年。另外,10月出现“5个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日”的情况,从1901年至2100年这200年中,会出现29次,其中两次相隔最短5年,最长11年,平均7年就出现一次。因此,823年一遇的“钱币之月”不靠谱,这只是一则娱乐性谣言。(王也:《传闻“钱币之月”823年一遇 娱乐性谣言不靠谱》,《山西晚报》2010-10-18)

新浪微博2013年注册了一个马甲“洋葱日报社”,其置顶微博称:“不真实是我们的底线。我们承诺,我们所有的新闻都是假新闻。”该微博仅用了半年多时间,吸引的粉丝数就达到了10万。但即使是如此明确标注“假新闻”的纯娱乐性段子,经过手递手的转载和演绎之后,也会被许多网民信以为真,部分段子在几经辗转之后,居然还被一些正规媒体当成了新闻事件。

娱乐是人的基本需求之一。在这种提倡文化多样性的时代,反传统、反主流、反权威、反庄严的后现代文化思潮早已融入流行文化,尤其是在媒体不断商业化、娱乐化的时代,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一种娱乐化的方式出现。娱乐无孔不入,成为人类生活的基本调适元素,并发展成为一种文化精神。哪怕是面对灾难事件,谣言也可以将之转化成一种大众娱乐。在马航Mp70失联十天之后,就有这样一则段子在微信和微博中广为流传:

一哥们的情人来北京玩。哥们决定陪她几天,就对他老婆谎称要去马来西亚开会,回来坐3月8号的马航Mp70回北京。可如今Mp70出事,他和情人在酒店里十多天了都不敢回去,不能再呆下去了。简直要疯了,要疯了……他正在通过微信求国内民间高手支招儿。

段子的传播者和评论者明显分成了三拨:一是将之视为段子,顺手转发给朋友以博一笑的传播者,这类多为男性;二是信以为真的评论者,这类多为女性,她们往往用谴责的语气做出评论,如:“还是赶紧回家承认错误,求得老婆的原谅。保证改邪归正,绝不再犯。求老婆给你改过的机会。不然后果难料。”[枫叶]“一句话:活该!一个忠告:尽早认错!说句多余的话,我不知道你爱不爱你老婆,但你老婆肯定爱你,居然相信了你。现在的她肯定很担心,如果你还算有心,就实话实说!”[藤枯雪飘泪落心殇]“回去和你老婆认错,请求你老婆原谅。工作嘛,你就只好再找了。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有老婆了还在外面找情人。”[你是我不能拥抱的太阳]三是支招圆谎的评论者,这类也多是男性,如:“你让那哥们赶紧去澳大利亚,就说从海里游回来的。”[安锦流年al]“那天起晚了没赶上飞机,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又不敢坐马航了,所以拖到现在才回来。”[热心网友]“老婆,我那天喝了点酒上了370航班,有个空乘把我买给你的礼物踫坏了,我跟人打起来了,被地勤赶下了飞机。本来以为处理完了能赶下个航班回来,谁知道370出事了,我被马警方拘留调查了好久,没收通讯工具。现在想来真是一阵后怕,是你的礼物救了我,我永远爱你!”[406892825]我们完全可以预言,未来的灾难谣言中,此类拿灾难开涮的娱乐性谣言还将会从数量和形态两方面都得到进一步拓展。

次生娱乐谣言貌似谣言,本质上是一种“反谣言”。其主要特征为,将目标谣言的逻辑加以演绎、放大,衍生出更加荒唐的情节,借助谣言的娱乐化变异,对谣言进行恶搞解构。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核泄漏之后,中国出现抢购碘盐风波,紧接着,一些保健品商乘风而起,声称螺旋藻、花青素、蜂王浆、花粉等等,都具有抗辐射的功能。种种愚弄民众的促销谣言很快引起部分网民的不满,他们针锋相对地生产了大量的调侃性段子,用以解构这些所谓抗辐射的商业谣言。

段子1:本台刚刚接到的消息:最近因为核辐射传言,各大超市发生非理性抢购含碘食盐。某超市海产区几条咸鱼已经被人舔成了淡水鱼。记者采访时遇到一位非常蛋定的大妈,对周围抢购食盐的行为表示无动于衷。记者好奇地问:“请问您为何不相信谣传?”大妈气愤地说:“抢个毛啊,我家非典时期抢购的盐还没吃完呢。”[吴法天]

段子2:【如何使用碘盐防辐射】碘盐500克,脱衣,用刀每隔2-5CM斜着划一刀,将盐均匀抹在身体表面,注意腋窝和大腿内侧。接着将自己悬挂在通风、干燥的地方,七日后即可达到辐射不侵的地步。小贴士:如能加香叶、胡椒、八角若干,防辐射效果更佳。[饭卡]

段子3:盐抢完了,下一步是抢铅笔!!!因为百度百科说!!!铅能抵挡核辐射!!!!注意:一定要买2B的哦!!!!!!![twtww]

段子4:老板,给我来一盘盐焗鸡,不要放鸡![大头绿豆]

段子5:日本是大核民族,我们是盐荒子孙。看来日本地震真的让我们无盐以对。还有网友预言,图书将会大幅涨价,因为“书中自有盐如玉”。[1917220991]

无论是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次生娱乐谣言都干扰、抑制了既有谣言的进一步传播。网民在夸张的情节中习得了谣言逻辑的荒唐可笑,从是否参与抢购的紧张情绪中解放出来,从笑声中释放了压力,从而有效地遏制了既有谣言的进一步扩展。

谣言就是这样,处处表现出双刃剑的特征:一方面,谣言具有巨大的破坏力,另一方面,谣言又具有上述诸多中性功能。人人都鄙视别人造谣传谣,但人人都有自己偏爱的谣言。人人都希望别人讲真话,可事实上人人都爱听假话、传谣言。谣言就是这样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语言民俗。

[责任编辑刁统菊]

作者简介:施爱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北京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