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后美日同盟关系的调整与日美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
2016-02-02张宝帅
张宝帅
冷战后美日同盟关系的调整与日美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
张宝帅
冷战后美日同盟关系的总体趋势是在趋于强化,但也经历了不断调整的过程。1995年适逢硫黄岛战役结束五十周年,日美两国出于政治性的目的,则利用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之机宣示友好关系。而美日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之前,两国之间已在心灵与实际中达成和解。这一活动是日美关系调整过程中寻求合作因素的重要体现,并被两国官方赋予了某种战略性价值。
日美同盟;硫黄岛战役;日美关系;历史记忆
200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六十周年,美日两国各自强调“二战”是给自己造成重大创伤的事件。实际上,时隔六十年,两国在纪念活动主题上的分歧是基于不同的战争记忆的。而且,美日两国的这种分歧在1995年纪念“二战”结束五十周年期间就存在。诸如在珍珠港事件、冲绳战役、原子弹爆炸事件、东京大空袭等事件上,日美两国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记忆层面。在1994年末的“邮票风波”中美国纪念投放原子弹事件的方式,就引起了日本方面的强烈不满。①参刘江永:《跨世纪的日本:政治、经济、外交新趋势》,时事出版社1995年版,第604页。1995年,美国邮政总局为纪念“二战”结束五十年,发行一套两枚邮票,印着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这引起了日本方面的抗议,进而促使美国方面撤销了该纪念邮票的发行。笔者文中所论美日关系皆指美日同盟关系,下文不再赘言。日本方面多认为自己是原爆事件的受害者,而美国方面则是加害者。可是,对于许多美国人来说,投放原子弹的决策毋庸置疑。他们认为“二战”就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原子弹只是打败邪恶帝国、挽救美国人生命的一种简单手段而已。①参加里·纳什等:《美国人民:创建一个国家和一种社会》(下卷1865—2002年),刘德斌主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36页。两国关于原子弹爆炸事件的认识皆基于各自不同的战争历史记忆。②历史记忆的概念与集体记忆的概念有着相似性的一面,甚至有学者将二者等同。而历史记忆的理论模式同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也如出一辙。哈布瓦赫认为,记忆始终是一种构造,建构记忆离不开社会性和集体性范畴。只要个体是封闭在为我的和前社会的世界里,记忆就无以形成。纯粹的、个体化及唯我论式的记忆是不存在的。记忆总是由社会的范畴及我们无意识地投射在自己的记忆中的东西共同决定,这些社会范畴决定了记忆的选择与交流。哈布瓦赫得出结论,不存在私人记忆这种事情;我们的所有记忆在不同程度上都是“集体记忆”。(参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而历史记忆是指过去的一些情节,它可以通过叙事形式加以讲述。叙事性的解释以社会结构和连续性作为自己的主要特征,正是在这种叙事框架中,个体和集体的认同才能形成并且得到传播。个体记忆不一定要传播开来并与他人分享,历史记忆则仅仅通过集体方式而存在——它必须在社会关系中得到传播、传达和表述。(参杰拉德·德兰迪、恩靳·伊辛:《历史社会学手册》,李霞、李恭忠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80页)而笔者认为,历史记忆的概念更能表达记忆的延续性。相比而言,两国之间有关硫黄岛战役的历史记忆则存在诸多类似因素。针对美日两国围绕“二战”纪念活动的分歧,已有学者作过相关研究。目之所及,日本学者油井大三郎的《日美战争观的相克:摩擦的深层心理》③油井大三郎:《日米戦争観の相剋:摩擦の深層心理》,日本岩波书店1995年版。从两国战争记忆的层面,分析了不同的战争记忆对两国的战争观的影响,进而指出日美两国关系不和的深层心理因素。但其主要侧重于探讨日美两国文化意识形态方面的差异,并寻求两国关系和解的因素。另有学者着墨于阐释美日两国共同举办纪念“二战”五十周年之愿望夭折的原因,不过其亦是强调日美两国国内的文化差异对“二战”纪念活动及两国关系的影响。①KyokoKishimoto.ApologiesforAtrocities:Commemoratingthe50th Anniversary of World War II's End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American Studies International,2004(213),pp.17-50;Kyoko Kishimoto.Race and History Wars in the 50th Anniversary of the End of World War II: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ese Media.ProQuest Dissertations and Theses,2001.
美国学者对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的研究经历由关注传统纪念物本身,到重视活着的记忆载体,再到回归纪念本体的路径。②据沃尔特·桑德伯格收集的有关硫黄岛战役的书籍和资料,美国方面纪念硫黄岛战役的路径已经转向活的记忆载体。而从回忆录的内容来看各种形式纪念方式已经趋于回归纪念的本体——死者。Walt Sandberg.The Battle of Iwo Jima:AResourceBibliographyandDocumentaryAnthology.Jefferson.N.C.:McFarland&Co.,2005.关于美国学者对“活着的记忆载体”与“传统的记忆载体”的争论,安德鲁·M.尚肯作了很好的总结。参Andrew M.Shanken.Planning Memory:Living Memorials in the United States during World War II.The Art Bulletin,2002(1),pp.130-147.美国学者詹姆斯·M.梅奥指出,作为集体记忆载体的纪念物和各种纪念活动有其政治价值,在特定社会中可以起到界定个人或群体身份、教化社会、宣扬人道主义以及激发人们的荣誉感等作用,③James M.Mayo.War Memorials as Political Memory.Geographical Review,1988(1),pp.62-75.而硫黄岛战役纪念碑也不例外。卡拉尔·安·马林和约翰·威敦华的《硫黄岛:纪念物、记忆与美国英雄》围绕硫黄岛战役纪念碑讲述了战后美国纪念和重释硫黄岛战役的过程,叙述了美国官方尤其是军方建构硫黄岛战役“英雄主义”形象、激发民众爱国主义精神并使其转化为集体记忆的方式。④Karal Ann Marling&John Wetenhall.Iwo Jima:Monuments,Memories,and the American Hero,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相关书评:Review by:Ronald Story.The Public Historian,1994(1),pp.102-104;Review by:David Glassberg.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1992(1),pp.332-333;Review by:John Bodnar.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992(4),pp.1305-1306;Review by:Edward T.Linenthal.Shaping a Heroic Presence:Iwo Jima in American Memory. Reviews in American History,1993(1),pp.8-12.至于美国军方为何要建构这种硫黄岛战役集体记忆,艾尔伯特·博伊姆在《揭秘国家标识》中通过阐释军方资助建立硫黄岛战役纪念碑的目的给出了一些答案。①Albert Boime.The Unveiling of the National Icons:A Plea for Patriotic Iconoclasm in a Nationalist Era.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他认为,硫黄岛纪念碑的作用不单单是为了庆祝战争的胜利,还是海军陆战队欲通过纪念战争胜利来规制民众的集体记忆,进而为自己继续独立存在的价值作辩护的工具。②约翰·博德纳在《美国人记忆中的“善战”》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参John Bodnar.The“Good War”in American Memory.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0,pp.85-89.此外,美国军方还运用建构起的硫黄岛战役集体记忆中所蕴含的政治修辞以继续对外进行干涉。而硫黄岛战役纪念碑也成了冷战时期美国进行军事化和帝国建构的精神寄托点。③参对《揭秘国家标识》的评论:Review by:David Glassberg.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999(4),pp.1341-1342;Reviewby:JamesR.Bennet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n World Peace,2000(3),pp.90-93.约翰·博德纳的《美国人记忆中的“善战”》一书则吸收了前人的成果,指出纪念的内容要回归其本真、尊重死者,而非利用纪念活动和集体记忆来宣示政治性观念。④John Bodnar.The“Good War”in American Memory.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0,p.98.而关于硫黄岛战役的回忆录反映了美国人对原有纪念方式的反抗,作者们试图从纪念的本体意义来记忆过去。⑤重要的回忆录有:James Bradley&Ron Power.Flags of Our Fathers,Wheeler Pub.Incorporated,2000;Larry Smith.Iwo Jima:World War II Veterans Remember the Greatest Battle of the Pacific,1st ed.,New York:W.W.Norton,c2008;Tedd Thomey.Immortal Images:A Personal History of Two Photographers and the Flag Raising on Iwo Jima.Annapolis,Md.:Naval Institute Press,2008;Clarence E.Willie.African American Voices from Iwo Jima:Personal Accounts of the Battle. McFarland&Company,Inc.,Publisher,2010.从这些不同的回忆性书籍也可以看出,美国人硫黄岛战役纪念的主体也扩展到那些所谓的“边缘群体”,如重视非裔美国老兵的贡献。无一例外的是,这些美国学人都注意到了纪念硫黄岛战役对本国文化、社会及政治的意义。
同美国方面一样,日本国内也出版了许多有关硫黄岛战役经历者及战死者家属的回忆录。①相关书目可以在日本的国立国会图书馆里搜到,网址:http:// www.ndl.go.jp/.但是,日本学者并未对本国纪念硫黄岛战役进行专门研究,而是将目光集中到冲绳战役以及其他对日本造成更大“伤害”的事件。②关于这一点可参考国内和日本学者出版的一些专著和论文,其中都有提及。而国内人士,对硫黄岛战役记忆的关注主要涉及对硫黄岛战争电影的评价,③笔者查看了“中国知网”近几年的文章,硫黄岛战争记忆的分析主要涉及对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执导的两部电影《父辈们的旗帜》和《硫黄岛家书》的评价。欲了解对这两部电影更为深入的解读,可参看Anne Gjelsvik&Rikke Schubart.Eastwood's Iwo Jima:Critical Engagements with Flags of Our Fathers and Letters from Iwo Jima.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c2013.本文不打算对这两部电影作评价和研究。但没有人对硫黄岛战争记忆作过充分而深入的分析。似乎还没有学者从美日两国可以调和的战争记忆层面,去分析战争纪念活动在两国关系的调整之中所起的作用。④笔者查阅ProQuest、Jstor、EBSCO、Project Muse、“中国知网”等重要数据库,尚未见到相关论著。
硫黄岛战役是太平洋战争末期美日双方最惨烈的两栖登陆作战之一。虽然此役最终以美军的胜利而告终,但美日两国在此战中皆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二战”结束后,特别是冷战结束以来,日美两国多次共同开展纪念硫黄岛战役的活动。笔者通过论述20世纪90年代美日共同举办纪念硫黄岛战役活动的原因,分析两国共同举办该纪念活动的目的,指出日美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则是日美两国关系调和乃至强化的重要象征,而美日双方在调整两国同盟关系时赋予了硫黄岛战役历史记忆以战略性价值。
一、心灵和解:消解战争创伤与日美两国共聚硫黄岛
美国历史学教授约翰·W.道尔曾指出:“胜利有助于抚平悲伤。战败则使亲人、友人、广大的同胞战死的意义,变为血肉淋漓的伤口。”①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胡博译,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471页。道尔的评判虽然过于强调胜负对战争参与国及其国民的影响,但也不失为一种解释美日两国反思和纪念硫黄岛战役时为何会存在差异的路径。硫黄岛战役的创伤对于美日双方来说是难以磨灭的,这种创伤不仅包括双方各自生还者及战死者家属的创伤,亦涵盖着战争对两国关系造成的创伤。硫黄岛战役五十周年祭时,日本硫黄岛战役协会主席远藤洁(Kiyoshi Endo)说道:“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场悲剧,直至我们老去。”②Yoshida,Reiji,Japanese,U.S.mark Iwojima battle,Japan Times,Weekly international edition,27 Mar 1995.曾是美国无线电话务兵的维恩·菲重返硫黄岛时也发出了“战争摧残生命”,“如今和平真好”的慨叹。③Yoshida,Reiji,Japanese,U.S.mark Iwojima battle,Japan Times,Weekly international edition,27 Mar 1995.远藤洁与维恩·菲的话语都强调战争的创伤性,而从两人的言辞中亦可找寻到促使两国和解的因素,即反对战争、维持和平的共同愿望。
“二战”结束至1968年之间,美军一直占据着硫黄岛。可是,这并没有打消日本硫黄岛战役生还者重返硫黄岛开展纪念活动的欲求。原日本帝国海军上尉和智常藏(Tsunezo Wachi)一直努力寻求登岛开展纪念活动的机会,到1952年其获许到硫黄岛开展宗教性纪念活动。从和智的行动中,我们可对其纪念的目的略知一二。他以佛教的原则,试图超越两国之间相互的憎恨,来诚心诚意地告慰亡灵。并且,他还积极地组织各种有助于化解两国怨恨的活动,比如促使美国方面返还战死日军的遗物等,而和智的行动亦取得了成效。④见Larry Smith.Iwo Jima:World War II veterans remember the greatest battle of the Pacific,1st ed.,New York:W.W.Norton,2008,pp.300-306.之后,一些美国退役老兵亦自发地归还日本战没者遗物,而日本硫黄岛战没者家属也为美国退役老兵返还遗物的行为感到欣慰。⑤Peter Applebome.Relics of Iwo Jima,Bound for Home.New York Times,Late Edition(East Coast),30 May 2004.实际的行动有助于化解心灵的创伤,日美两国之所以能够共聚硫黄岛开展纪念活动更离不开双方心灵上的和解。那么,又是什么因素促使双方在心灵上达成了和解呢?
作为战败的一方,日本方面陷入了战争伤痛之中,而且表现出了内心的困惑。日本硫黄岛战役生还者深堀正一郎归国后,其战友的亲属们就责备他说:“为什么只有你活着回来了!”而深堀本人也常常追问自己这一问题。①NHK栏目组:《最残酷的战斗——硫黄岛战生还者讲述》,兴远译,金城出版社2011年版。可在http://tushu.junshishu.com/Book18178/Content837902. html上查看,2014年4月2日。然而,以深堀为代表的硫黄岛战役生还者,很快由悲伤转而追寻战争或牺牲的价值。不过,硫黄岛战役生还者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如何把硫黄岛上发生过的一切正确地转达给世人。然而,这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太容易。日本一位战役生还者竹内昭曾言道:“当我们对亲属说时,他们都很难理解。我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没有亲眼目睹的人,实在是很难想象出当时的情况。而且,我所见所知所经历的事情,也不是硫黄岛之战的全部,我能正确的表现到何种程度呢……我觉得如果说出自己知道的事,伤害到了阵亡者的亲属或者是亵渎了那些阵亡的人,那还是不说为好。”②NHK栏目组:《最残酷的战斗——硫黄岛战生还者讲述》,兴远译,金城出版社2011年版。可在http://tushu.junshishu.com/Book18178/Content837903. html上查看,2014年4月2日。竹内出于对阵亡者的敬畏而倾向于保持沉默,当然竹内的话中透露着有意隐瞒的意味。在笔者看来,竹内对阵亡者亲属有意隐瞒的倾向,是为了保持自己内心的真实记忆。因为,这对于战争经历者来说,能够更好地尊重过去,而不至于在有意或无意中扭曲战争经历者的记忆。
更好地维持对过去的记忆,为战争经历者探寻战争价值或牺牲意义提供了心灵上的纪念场。至于人们怎样理解战死的价值,或许会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另一位硫黄岛战役生还者大曲觉的描述,即能够体现出日本方面对牺牲价值的不同理解。他说:“现在提到战场上战死的价值时,多数人会想到‘为国捐躯’,但实际在战斗中,士兵们根本就没有精力去考虑‘为国捐躯’这几个字。因此,在被人问及战死硫黄岛有什么意义时,至今我都无法回答。”①NHK栏目组:《最残酷的战斗——硫黄岛战生还者讲述》,兴远译,金城出版社2011年版。可在http://tushu.junshishu.com/Book18178/Content837903. html上查看,2014年4月2日。也就是说,对日本战争经历者而言,战死硫黄岛是否具有爱国主义性质是难以言说的。而这亦彰显了日本方面对牺牲价值的追问和探讨带有某种模糊性。然而,日本方面更愿相信硫黄岛战役存在某种价值。
同为战役生还者,秋草鹤次认为,“在硫黄岛上战死了很多很多日本士兵,他们的牺牲一定有些价值吧。虽然我得不出结论,但如果没有价值,那他们也太可怜了吧。‘你死得没有价值’,这对战死者的亲属来说太残忍了,我们这些生还归来的人也无法忍受。可是,到底他们的牺牲有什么价值?这是难以说明的问题。如果我们不承认自己曾经在硫黄岛的经历是一场‘战斗’,大概更符合事实,但如果我们都否定了这场战争,那牺牲的战友到底为了什么呢?我们苟活至今又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在硫黄岛战友们的牺牲没有价值,那么我在那段时间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无意义的吧”②NHK栏目组:《最残酷的战斗——硫黄岛战生还者讲述》,兴远译,金城出版社2011年版。可在http://tushu.junshishu.com/Book18178/Content837903. html上查看,2014年4月2日。。
对过去保持缄默是日本硫黄岛战役生还者消解集体和个人创伤记忆的一种方式,而追问或探索硫黄岛战争的意义则亦是为了散漫这种记忆的创伤性。与战争创伤保持心灵上的距离,并不仅仅是日本生还者的惯常做法。许多美国硫黄岛战役退役老兵虽然自豪于自己的奉献,但在战后他们并不愿提及自己的英雄事迹和战争经历。因为,美国退役老兵大多持有这种信念,即真正的英雄是那些裹尸疆场的战友,而自己不过尽到了作为一名美国公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③参James Bradley&Ron Power.Flags of Our Fathers,Wheeler Pub. Incorporated,2000,p.10;Larry Smith.Iwo Jima:World War II veterans remember the greatest battle of the Pacific,1st ed.,2008.美国学者罗德尼·E.沃尔顿的实证性研究则印证了美国“二战”老兵倾向于对自己的经历保持缄默的一面。他指出,作为美国“最伟大的一代”的“二战”老兵在叙述记忆时通常会有所保留,直到晚年他们才会在合适的场合道出更多详细的过往经历。①参Rodney Earl Walton.Memories from the Edge of the Abyss:Evaluating the Oral Accounts of World War II Veterans.The Oral History Review,2010(1),pp.18-34.在表述硫黄岛战役及牺牲者的价值上,作为胜利者的美国则通过建造硫黄岛战役纪念碑、宣扬硫黄岛战役胜利性的一面来肯定战争及牺牲者的价值。美国学者约翰·博德纳评论美国硫黄岛纪念碑的作用时写道:“这种高度视觉化的国家纪念物有效地践行了自己的文化使命,它们将战争悲剧转化成了荣誉和英雄主义,弱化了真实的痛苦经历,而美德和优点掩盖了暴力与死亡。”②John Bodnar.The“Good War”in American Memory.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0,p.85.虽说博德纳意在批评美国文化中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情结的不合理之处,但是这种表述也透露出美国以一种更为明确的方式肯定了硫黄岛战争及牺牲者的价值,进而从心灵上远离过去的创伤。
虽说日美两国的硫黄岛战役生还者对战争的态度相去甚远,但是这种心灵上的趋同性有利于他们达成和解。而双方都欲寻求历史真相的行动,则进一步促成了双方的和解。深堀正一郎曾说:“如果有战友的亲属询问硫黄岛上发生的事,连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我也不会隐瞒,如实地告诉他们。我觉得有些事是我至少还可以做到的,比如一直在战友的灵位前进香,每年3月17日送去供品。”③NHK栏目组:《最残酷的战斗——硫黄岛战生还者讲述》,兴远译,金城出版社2011年版。可在http://tushu.junshishu.com/Book18178/Content837902. html上查看,2014年4月2日。言必有行,深堀每周都通过虔敬信教(天主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战友的怀念和对亡者亲属告慰,而他自己也在虔敬时不住地流泪。④NHK栏目组:《最残酷的战斗——硫黄岛战生还者讲述》,兴远译,金城出版社2011年版。可在http://tushu.junshishu.com/Book18178/Content837902. html上查看,2014年4月2日。至于深堀为何流泪,他说不是因为想起了战争,而其落泪的深层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这种具有重复性的纪念方式是其寻找合理解释内心困惑的途径,或许其自身也只有在回忆过去与思考现在的往复中体味到了战争或战友牺牲的价值。其实,从深堀正一郎的言行中,也能够看出其本身和亡者家属对过去事实的真切渴求。而美国硫黄岛战役幸存老兵及其后代,还有战死者家属也希望能够真切地传达或求得过去的真相。《父辈们的旗帜》的作者詹姆斯·布莱德利及其家属为了感触其父辈的硫黄岛战役经历,就专程赶往硫黄岛去一探究竟。而这本书也是作者探寻父辈们硫黄岛战役经历的结晶。①参James Bradley&Ron Power.Flags of Our Fathers.Wheeler Pub. Incorporated,2000.亦参相关书评:Review by:Merrill L.Bartlett.The Journal of Military History,2001(2),pp.554-555.
双方都欲求得硫黄岛战役真实性的意愿,②据沃尔特·桑德伯格收集的有关硫黄岛战役的书籍和资料,美国方面无论是战役生还者还是学者都希望探明硫黄岛战役的真相。Walt Sandberg.The Battle of Iwo Jima:A Resource Bibliography and Documentary Anthology.Jefferson. N.C.:McFarland&Co.,2005.而日本方面亦是如此。则为两国走向真正和解奠定了基础。而两国的实际行动则是两国和解的明证。硫黄岛在美日两国退役老兵及军属纪念死者、追忆过去的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了双方纪念硫黄岛战役的“圣地”即是一例。③见James Bradley&Ron Power.Flags of Our Fathers.Wheeler Pub. Incorporated,2000,p.6.而战后日美两国都希望到硫黄岛上搜寻战死者的遗骸还有遗物,而两国共同参与到遗骸搜寻活动中则亦是双方达成和解的实证。④Larry Smith.Iwo Jima:World War II Veterans Remember the Greatest Battle of the Pacific,1st ed.New York:W.W.Norton,2008,pp.300-306.总而言之,日美两国硫黄岛战役问题上达成了和解,而这种和解是以消解硫黄岛战争创伤为前提的。并且,两国通过与过去的战争创伤保持某种距离、追寻战争或牺牲的价值和意义以及探寻硫黄岛战役的真实性,则又造就了双方共聚硫黄岛纪念硫黄岛战役的重要潜在因素。而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两国共聚硫黄岛开展纪念活动的重要原因。
二、官方诉求:日美关系的调整与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
1995年3月14日,美日两国在硫黄岛共同举办了纪念硫黄岛战役结束五十周年的活动。那么,日美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与两国关系的调整有何关系呢?冷战后美日同盟关系的总体趋势是在强化,但也经历了不断调整的过程。有学者认为,20世纪90年代经过调整后的美日同盟,其性质由冷战时期的军事性同盟逐渐转向了政治性同盟,政治色彩越来越浓厚;而两国的关系也由“美主日从”转向了“伙伴关系”;美日同盟的合作领域亦从单一走向多元化,从区域走向了全球化。①参杨扬、王文余:《美日同盟的转型与东亚安全秩序的建构》,《亚非纵横》2012年第3期,第52~62页。这种论断大致可以反映美日同盟关系的走向。不过,日美关系的调整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20世纪90年代初,我国学者刘亚东推测90年代的美日关系将呈现出鲜明的两重性。刘氏所说的两重性是指日美两国即互为敌手、相互竞争和对抗,又互为伙伴、相互协调与合作。②刘亚东:《90年代:美日关系的多事之秋》,《国际政治研究》1990年第4期,第21~27页。确如刘氏所言,90年代的日美关系展现出了既相互竞争又存在合作的态势。刘亚东先生主要根据日美两国经济实力的消长来分析,而20世纪90年代日美关系亦是围绕经济领域的问题展开的。1993年,克林顿趁日本首相宫泽喜一访美之际,明确提出:“冷战时期那种美日合作关系已落后于时代。……如今要特别注意经济领域中的美日关系。”③转引自任晓、刘星汉:《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美日同盟》,《美国研究》2000年第4期,第67~96页。
克林顿政府时期十分注重自身的经济安全,大有以地缘经济取代地缘政治的取向。④参潘锐:《冷战后的美国外交政策:从老布什到小布什》,时事出版社2004年版,第206页。不过,克林顿政府追求经济安全只是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1994年6月,克林顿政府发表的题为“国家参与和扩展安全战略”报告提出了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目标,即“用准备好进行战争的军事力量,可靠的维护我国的安全;促进美国经济重新恢复活力;促进国外民主的发展”①梅孜:《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汇编》,时事出版社1996年版,第244页。。美国这种“扩展和参与型战略”,其意在于使美国在国外继续发挥“领导作用,遏制侵略,促进和平,解决危险的冲突,开辟国外市场,帮助民主政权和解决全球性问题”,这样“美国将会更加安全和更加繁荣”。②梅孜:《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汇编》,时事出版社1996年版,第247页。有学者认为,美国这种“扩张与参与”型战略深隐着美国进一步对外扩张和干预的战略新构想。它表明美国的霸权主义在冷战后由强权走向了极权主义。③参米庆余:《日本近现代外交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版,第496页;渡边靖:《美国文化中心:美国的国际文化战略》,金琮轩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96页。这种说法指出了美国战略的深层变化。
冷战的终结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美日同盟的基础。日本方面依据冷战后国际局势的变动,试图以“脱美入亚”的战略姿态来谋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1992年版的日本《外交蓝皮书》认为,“随着国力的增强,日本应发挥的作用已经不再限于经济方面,而是扩大到了政治方面和全球问题”,“日本必须向国际社会阐明它的意向,即争取建立怎样的世界,追求何种目标,并发挥与国力相符的领导力量。只有通过这种努力,日本在国际社会中才能占具光荣的地位”。④日本外务省:《外交青书》,1992年。在http://www.mofa.go.jp/ mofaj/gaiko/bluebook/1992/h04-1-2.htm#b1上可查阅全文,2014年4月1日。1994年2月,日本首相细川护熙访美。在美日举行首脑会晤中,日本拒绝了美国关于确定日本从美国进口产品的数值指标的要求。可以说,这是日本政府公开对美说“不”的重要表现。
其实,日本国内也出现了要求改变日美关系现状的呼声。1991年,日本评论家斋藤在《呼声》杂志上发表的《新亚洲主义的陷阱》一文,就表达了反对唯美是从的观点。而主张改变日美轴心、从专一对美转向全方位外交、与亚洲建立“成人式的近邻关系”者也不乏其人。①参引汪伟民:《联盟理论与美国的联盟战略:以美日、美韩联盟研究为例》,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版,第188页。正如小泽一郎的“普通国家论”所呼吁的那样,日本在冷战后应担负起维护和平、自由与繁荣的责任。不过,小泽一郎指出以日美安保条约为基轴,开展国际活动,仍然是日本应该选择的道路。②小泽一郎:《日本改造计划》,冯正虎、王少普译,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第66~68页。小泽一郎所说的“以日美安保条约为基轴”开展日本自身的国际活动,虽然体现出了日本对美国的政治性依赖,但是并不能以此就认为日本在美日同盟重建的过程中是处于完全被动地位的。再则,日美两国尤为重视安全问题,③参迈克尔·格林帕特里克·克罗宁:《美日联盟:过去、现在与将来》,华宏勋等译,新华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页。可是日本方面并不将自身的安全完全寄托于美国。根据《华尔街日报》和《日本经济新闻》1995年4月联合进行的民意测验,在日本被调查者中,认为“一旦日本遭到进攻可以依靠美国帮助”的人数第一次降到了50%以下,有38%的人认为“显然不能”。当被问到20年后哪个国家将是日本“最重要的伙伴”时,只有14.5%的人认为是美国,有66.4%的人回答是中国。④News week,Feb.28,1994,转引自任晓、刘星汉:《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美日同盟》,《美国研究》2000年第4期,第67~96页。可见,日美之间互信的民众基础也出现了松动。
鉴于冷战结束后日本出现的“脱美入亚”的趋势,美国政府也积极地协调同日本的关系,调整对日战略。克林顿上台伊始对日推行的是一种强硬的贸易经济政策。但是,这种对日本严厉敲打的政策则有使日本偏离美国安全同盟战略的危险。以约瑟夫·奈为代表的一些战略家,十分重视日本对美安全战略的作用。其观点最能反映战略调整阶段美国对日本的态度。奈认为,美国应该将日本的力量“扼制”在对美国自身有利的范围内,不应把美日关系当作冷战的遗物予以废弃,而要缔造一种更为平衡的同盟以应对新世纪的发展变化。①参Joseph Nye.Harnessing Japan:A U.S.Strategy for Managing Japan's Rise as A Global Powper.Washington Quarterly,Spring 1993.奈的战略思想充分地体现在1995年美国的《东亚太平洋地区安全战略报告》之中。是年2月,由奈主持写就、美国国防部长威廉·佩里签署的《东亚太平洋地区安全战略报告》明确指出,“防止竞争性、敌对的大国或者国家联盟在政治上和经济上控制亚太地区”是美国的核心利益。②U.S.Department of Defense.United States Security Strategy for the East Asia-Pacific Region,Nichibei kankei shiryo-shu 1945-97,February 1995,pp.1297-1313.并强调,美国要“在通过多边安全对话寻求新机的同时,加强美国同他国的双边同盟关系”,尤其是要重整和加强同日本的同盟伙伴关系。不仅仅因为日本是美国“致力于建立冷战后地区和国际秩序的天然合作伙伴”,而且“与日本的安全同盟关系是美国制定亚洲安全策略的基石”。③U.S.Department of Defense.United States Security Strategy for the East Asia-Pacific Region,Nichibei kankei shiryo-shu 1945-97,February 1995,pp.1297-1313.可以说,冷战后美国的对日政策是在“扼制”思想的主导下寻求日美合作的。
冷战后亚太地区国际局势的变动,则对日美两国重构合作基础起到了推动作用。20世纪90年代美日同盟的协调发展过程,亦是美国国内“日本威胁”论趋于消散,“中国威胁”论则继而兴起的过程。日本《朝日新闻》驻美国总分社社长船桥洋一认为,美国人在1992年1月布什总统访日时对日本的感情降到最低点,自1993年夏天始逐渐恢复。这种变化不仅仅是因为日本经济出现了相对衰退的趋势,也与克林顿时期美国经济逐渐走向强势密不可分。当然,美国人对中国的看法也微妙地影响着对日本的看法。由于中国经济的迅速增长,以及对所谓的人权、核扩散、导弹技术扩散等问题的重视,美国人越来越关注中国。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哈里斯公司的副总经理德维特·克雷恩称:“美国人开始把中国和日本相比较。照此下去,美国公众对中国的反感将日趋加剧,相反,对日本的好感将与日俱增。”①船桥洋一:《美国对日本的看法发生变化》,《朝日新闻》1994年1月27日,转引自任晓、刘星汉:《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美日同盟》,《美国研究》2000年第4期,第67~96页。美日关系的好转固然与美国态度的转变密不可分,但是这容易让人以为美国在冷战后美日同盟关系的调整过程中处于主导地位,而日本则处于被动地位。其实不然。
20世纪90年代日本虽然表现出了“脱美入亚”的态势,但是日本“入亚”的战略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比如,日本在冷战后曾试图通过文化外交的方式向亚洲主要国家示好,但是日本企图获取文化领导权的动机受到亚洲主要国家的质疑或排斥。②参Ivan P.Hall.Japan's Reviving Pan-Asianism:A Strong Dissent.The Japan Digest Forum,1993,12.全文可在http://www.mnhs.org/library/findaids/ 00697/pdfa/00697-00185-1.pdf上查阅,2014年4月3日。这也是日本继续保持对美关系,以求获取最大利益的重要原因。有学者指出,冷战结束后,日本仍然将对美关系视为最重要的对外关系,唯恐这一关系受到损害。当对美关系和其他对外关系发生冲突时,日本总是以牺牲后者来保护前者。③参张蕴岭:《伙伴还是对手:调整中的中美日俄关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259~263页。以此而知,日本在调整日美同盟关系时亦展现出了积极主动的姿态。
可以说,日美两国在调整各自对对方战略的过程中,一方面考虑己方的战略需求;一方面又试图在满足己方利益的同时,寻求相互之间能够合作的因素。在这种背景下,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成了日美两国宣示友好关系的重要仪式。1995年适逢“二战”结束五十周年,日美双方自然会利用战争纪念活动来宣示两国的关系。而从时间顺序上来看,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在3月份,其他诸如东京大空袭、冲绳战役、原爆事件、珍珠港事件等皆在其后。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自然而然就成了两国寻求合作的重要方式。据一位美国官员回忆,两国之间的“二战”纪念活动能够充分地检验两国关系的处境。①这一点可在1995年10月美国助理国务卿温斯顿·罗德的一则报告中的得到印证。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U.S.-Japan Relations and American Interests in Asia:Striking a New Balance.Washington,1996,p.6.
从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的活动中,亦可看出两国官方的真正目的。据一名老兵后代威廉·K.罗基回忆:“当时有很多致辞演说,这些演说小心翼翼地强调两国的和谐关系。我们被严正地告知不要开展庆祝胜利的活动,那儿没有飘扬着的美国国旗,也不准我们做任何使日本人难堪的事。”②William K.Rockey.Iwo Jima 1995.Marine Corps Gazette,1995(11),pp.72-76.罗基的言辞折射出了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的政治性目的。实际上,美国驻日大使沃尔特·蒙代尔(Walter F.Mondale)的演说道明了共同开展纪念活动的目的。蒙代尔演说有两个主题:一是通过共忆战争创伤,呼吁两国共同维持和平友好的局面;二是评判美日两国同盟的重要作用,表达维持旧盟的愿望。③Address by Ambassador Walter F.Mondale at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Commemoration of the Battle of Iwo Jima,March 14,1995,pp.1-2.另见Yoshida,Reiji.Japanese,U.S.mark Iwojima battle(Japan Times,Weekly international edition,27 Mar 1995)对蒙代尔演说的分析。从这两个主题中,亦可以看出美日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活动的政治性目的。而蒙代尔演说的两个主题亦是美日两国共同开展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的原因。
日美两国关系的调整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但总的来说20世纪90年代日美关系的合作趋势没有改变。并且,两国除了在经济领域协调关系之外,也积极地调整两国的政治军事关系。而日本在这一过程中亦展现出了积极的姿态。同时,两国也寻求各种机会来宣示双边的友好关系。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成了日美两国眼中之宝,并欲借此机会来宣明两国的友善关系。
三、友好宣示: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与日美关系的趋向
美日同盟自成立以来,经历了不断变化和转型的过程。其中一大趋势是,从“附属型同盟”转向了“漂流状态”。而冷战结束后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随着美日共生利益的增多、“共同敌人”的变化和对外战略的清晰,美日同盟出现了逐渐强化的趋势。①关于冷战后美日同盟关系演变的研究参看汪伟民先生总结的学术史。见汪伟民的《联盟理论与美国的联盟战略:以美日、美韩联盟研究为例》,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版。还可参见李家成:《冷战后美国强化美日同盟的动因解析》,《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3年第2期,第14~26页;杨扬、王文余:《美日同盟的转型与东亚安全秩序的建构》,《亚非纵横》2012年第3期,第52~62页;李广民、王连文:《三维棱镜下的日美同盟》,《日本学刊》2008年第2期,第50~62页;钮维敢:《冷战在亚洲的结束与美日同盟》,《社会主义研究》2006年第4期,第105~128页;黄刚:《冷战后美日同盟:建构主义的解释》,《国际观察》2002年第1期,第15~18页;任晓、刘星汉:《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美日同盟》,《美国研究》2000年第4期,第67~96页。上述文章大致可反映国内学术界对冷战后美日同盟关系研究的情况和趋向。1995年日美两国共聚硫黄岛开展纪念活动之际,正是日美关系调整并趋于强化之时。而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的举动,亦体现出了两国关系进一步强化的态势。正如蒙代尔在硫黄岛战役纪念演说中所说的那样,美日两国共同举办这次活动不单单是为了纪念硫黄岛战役及战争中的亡者,也是为了纪念两国的友好关系。而之后日美两国所举办的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也带有类似的双重目的。日本硫黄岛战役指挥官粟林中道的外孙新藤义孝即认为,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足以说明两国之间仇恨已经化解,而且也能体现出两国关系的亲密程度。②Larry Smith.Iwo Jima:World War II Veterans Remember the Greatest Battle of the Pacific,1st ed.New York:W.W.Norton,2008,p.305.
那么,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的活动是怎样宣示日美两国友好关系的呢?蒙代尔的演说无疑具有很强的代表。硫黄岛作为日美两国的纪念性“圣地”,则可兼具“神圣性”和“世俗性”这两个层面。而其“世俗性”则兼具着强烈的“实用性”。以美国学者詹姆斯·M.梅奥的观点来看,“圣地”硫黄岛兼具神圣性和实用性两个方面的功能。其神圣性的一面在于它是美日两国共同祭奠亡灵、虔敬历史、展望未来的圣地,而其实用性的一面则可理解为它也是政客用来消费历史记忆的世俗场地。①参James M.Mayo.War Memorials as Political Memory.Geographical Review,1988(1),pp.62-75.蒙代尔在其演说中很好地将这两方面结合了起来。其演说内容之“神圣性”的一面在于纪念硫黄岛战役给两国所造成的创伤,其实用性的一面则是评价美日同盟的重要历史作用。而这两方面也是其演说的主要内容。蒙代尔演说的目的则在于宣扬和平的观念,以及继续维持美日同盟的重要作用。②Address by Ambassador Walter F.Mondale at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Commemoration of the Battle of Iwo Jima,March 14,1995,pp.1-2.
蒙代尔任驻日大使期间曾多次向日本方面传达渴望维持美日友好同盟关系,加强美日两国交流的意愿。1994年2月,蒙代尔向日本表明美日间的经贸矛盾不能动摇整个美日关系的基础,而且两国在政治、外交、安全保障等方面的密切关系将继续维持下去。其还特别强调美日关系是世界上最为重要的双边关系。③参任晓、刘星汉:《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美日同盟》,《美国研究》2000年第4期,第67~96页。在硫黄岛纪念活动演说中,他提到了硫黄岛战役给双方造成过悲剧,但蒙代尔说这次活动也是在纪念“战争悲剧过后美日建立起来的伙伴关系和友谊”。④Address by Ambassador Walter F.Mondale at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Commemoration of the Battle of Iwo Jima,March 14,1995,pp.1-2.接着,他又言道:“我确信,50年前在此战斗过的各位怎么也想象不到我们两国之间建立一种伙伴关系。这是二十世纪最成功的故事,亦或是任何世纪所不曾有过的事例。今天我们相聚一处是我们取得这一成就的有力证据。”⑤Address by Ambassador Walter F.Mondale at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Commemoration of the Battle of Iwo Jima,March 14,1995,pp.1-2.蒙代尔将克林顿时期美国外交政策的“三大支柱”,⑥Joseph S.Nye,Jr.East Asian Security:The Case for Deep Engagement. Foreign Affairs,July/August 1995.即经济安全、军事实力和促进民主贯穿文中,同时又以和平的话语将纪念活动的两大主题串联了起来。
蒙代尔的演说既是对克林顿政府美国战略新构想的宣传,也是对之前美国对日外交思想和政策的重申。首先,他回忆了两国在经济方面所共同取得的成就。关于这方面的成果,蒙代尔继续道:“我们看到,太平洋地区已经从残杀和血泪中脱离出来,转变成了世界上最为重要的商业区域。通过共同努力,我们两国已经将亚太地区打造成了地球上最为繁华和最为稳定的地区之一。”①Address by Ambassador Walter F.Mondale at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Commemoration of the Battle of Iwo Jima,March 14,1995,pp.1-2.蒙代尔这样表述,既肯定了日本对世界经济的贡献,也是以一种恰当的方式来看待日本与美国之间的关系。当然,蒙代尔亦注意到了美日同盟所取得的政治性功效。他先以和解的口吻评价说,“两国之所以能够由冲突走向合作,其原因在于两国的公民,包括幸存者都抛却了彼此往日的芥蒂而共同面向未来”。而且,“两国在这场悲剧之外找到了共同点并携手建立了一个繁荣、和平与民主的世界”。②Address by Ambassador Walter F.Mondale at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Commemoration of the Battle of Iwo Jima,March 14,1995,pp.1-2.同时,蒙代尔又提到两国同盟在冷战中的重要作用,以突出美日同盟的“优越性”。其认为,美日两国不可撼动的同盟关系、所取得的经济成就以及两国建立的安全协议是瓦解共产主义,应对全球核危机,争取自由、民主胜利的关键。③Address by Ambassador Walter F.Mondale at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Commemoration of the Battle of Iwo Jima,March 14,1995,pp.1-2.因此,其进一步呼吁:“正如我们纪念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一样,我们也必须牢记两国同盟过去的成就,两国的同盟对于未来也很必要”,因为“两国同盟的存在是亚太地区和平与繁荣的基础”。④Address by Ambassador Walter F.Mondale at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Commemoration of the Battle of Iwo Jima,March 14,1995,pp.1-2.
蒙代尔的演说表面上是在评述和强调日美两国合作所取得的成就与继续维持美日同盟的重要性,但实质上这种演说也以说教的方式建构着美日同盟的记忆基础。他通过重忆冷战时期美日两国所认同的意识形态以及两国所取得的战略成效、经济成果和政治性胜利,是在提醒日本虽然世界范围内的意识形态对立已然“终结”,但是美日同盟的存在自有其战略性价值和诸多意义。而蒙代尔特意指出美日两国同盟在“战胜”共产主义中的作用,其也是在宣扬美日两国自由民主观念的优越性,以一种胜利的姿态贬低或间接否定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价值,进而凸显美日同盟存在的价值。这体现了蒙代尔对美日同盟冷战历史记忆的战略性运用。①笔者对蒙代尔贬低“共产主义”这一点的解读方式,受启于汪舒明的《大屠杀记忆与美国外交》中对美国大屠杀记忆的阐释方式,见汪舒明:《大屠杀记忆与美国外交》,时事出版社2013年版。
而在硫黄岛战役五十周年祭时,日本政府在纪念活动中同美国方面一样,既强调纪念死者的重要意义,又特别重视忆念战后建立的美日同盟关系。②David E.Sanger.Iwo Jima Journal;Sulfur,Sharks and Always the Ghastly Surprises.New York Times,Late Edition(East Coast),02 Apr 1992:A.4.“二战”五十周年祭时,日美双方在诸多战争遗留问题上存在着争议。但是,正如曾任日本驻美大使大河原良雄(Yoshio Okawara)一样,日本官方更愿关注日美关系融洽的一面。大河原说:“无论如何,两国之间存在着许多和解的迹象。看到今年三月份双方老兵共同追悼硫黄岛战役的亡灵,那一刻真是令人难忘。那儿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③America-Japan Society to Renew Efforts:Okawara.The Japan Times,Ltd. Aug 21-Aug 27,1995.大河原良雄亦认为日本在很多方面还需要向美国学习,因而要加强两国的经济合作,而日本也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④America-Japan Society to Renew Efforts:Okawara.The Japan Times,Ltd. Aug 21-Aug 27,1995.可以说,美日两国官方以硫黄岛战役结束五十周年为契机,在调整各自对外政策的同时,亦在寻求两国继续合作的因素。蒙代尔在演说的最后还告诫纪念活动参加者说:“不能让两国之间一时的分歧掩盖美日两国致力于建立持久联盟这一事实。”⑤Address by Ambassador Walter F.Mondale at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Commemoration of the Battle of Iwo Jima,March 14,1995,pp.1-2.
蒙代尔演说透视着日美关系调整的方向,即上文提到的多元化、全球化等趋向。可是,美日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对于两国的幸存老兵及军属而言则又有着什么意义呢?在美日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的活动中,无论是蒙代尔还是其他活动参与者,都是希望维持战后之和平局面的。当然,这不是说美日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的目的是纯净的。其实日美两国官方在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活动期间努力寻求维持两国合作的重要因素,实际上有偏离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真正意义的倾向,使得纪念活动的政治性色彩逾益浓厚。上文提到的威廉·罗基的言辞亦进一步印证了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的政治性功用。①William K.Rockey.Iwo Jima 1995.Marine Corps Gazette,1995(11),pp.72-76.
1995年2月19日,克林顿总统在美国国家公墓发表的一篇纪念硫黄岛战役五十周年的演说中即指出了战争的残酷性和战争的代价,亦重提了战争中士兵的奉献精神、英雄主义以及爱国行为。②William J.Clinton.Remarks Commemorating the 50th Anniversary of Iwo JimainArlington,Virginia.February19,1995.Online:http://www. presidency.ucsb.edu/ws/?pid=51005,2014年4月5日。因而,对许多美国退役老兵和军属而言,硫黄岛不仅仅承载着创伤,也不仅仅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同伴或家人,这里还留存着他们胜利的荣誉、责任以及美德。克林顿道出了美国硫黄岛历史记忆的重要内容,即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正是这种历史记忆将硫黄岛战役植入了美国民众的心中,并留存了下来。当然,克林顿之演说面对的是美国国内的民众,其意在于肯定硫黄岛战役经历者的贡献。但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则是美国退役老兵所共有的一种历史记忆。只不过,美国退役老兵及军属在日美两国共同举办的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中,更愿意强调战争的创伤性,以表达对纪念主体(阵亡者及其家属)的敬意。
日美两国共同举办的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带有神圣性和实用性的双重目的,而且日美两国官方利用了各自的硫黄岛战役历史记忆。而硫黄岛战役的创伤性历史记忆是两国共聚硫黄岛传达政治性话语的重要共通性因素。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官方与战争经历者之间,也不论是个人记忆与历史记忆之间,它们有着共同的历史和现实趋向。以蒙代尔为首的美国官方与日本官方借助硫黄岛战役纪念活动,来宣示两国的友好关系。这有意无意之中赋予了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活动以战略性价值。
四、结 语
美国外交史学家弗兰克·宁科维奇曾经指出,战时的敌意和战争的创伤并没有让美国在战后对日本采取惩罚和报复行动,相反,美国决策者很快超越了战时的记忆,而将两国的战争经历和对战后问题的理解置于自由主义的、全球现代化的视野之中,并以积极乐观的记忆取代了充满敌意和怨恨的历史记忆,这为他们制定积极、温和与合作的战后对日政策奠定了基础。①Frank Ninkovich.History and Memory in Postwar US-Japanese Relations.in Marc Gallicchio ed.,The Unpredictability of the Past.Durham&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07,pp.85-120;参引李金仙:《记忆与美国外交——美国对外关系史研究的新趋向》,《北大史学》2012年第1期,第337~418页。宁科维奇之论可以解释美国在20世纪90年代对日继续奉行合作政策原因,但是宁科维奇之论过于强调美国的主动性,也太过强调历史记忆的作用,而忽视了日本的主动性以及个人记忆在外交史中的作用。
硫黄岛战役记忆同其他战争记忆一样包含个人记忆和历史记忆两个层面,对于个人而言硫黄岛战役的创伤性记忆占据着主要的地位,而历史记忆的集体性则传承着硫黄岛战役的真正价值和意义。日美两国之间存在着追求战争或牺牲意义的共通性因素,而两国之间的和解则是两国能够共聚硫黄岛的重要潜在原因。这些共同性和解因素始于个人对战争意义或牺牲价值的追寻,而在不断追寻的过程中则上升为了集体性的追求。实际上,日美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的活动亦包含着对历史意义的探索。
当然,日美两国共聚硫黄岛也有其现实性原因。20世纪90年代,日美两国关系正处于不断调整的过程之中。两国重聚硫黄岛得益于两国重修同盟关系愿望,而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也宣示了日美关系仍存在可调和性。历史与现实性因素赋予了日美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以双重性意义,即其神圣性体现在双方对历史意义和价值的追求,其世俗性则旨在谋求两国关系的和解。而在笔者看来其世俗性目的赋予了硫黄岛战役历史记忆以战略性价值,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的活动成了日美两国宣示政治目的的重要方式。日美关系正是在不断调整之中走向强化。两国共同纪念硫黄岛战役既为两国寻求和解因素提供了平台,又是两国关系趋于强化的重要表征。虽然,日美关系仍存在不和谐的层面,但是两国这种努力寻求和解的精神是值得尊重的。
(作者系武汉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